曹炎烈的老婆粉
5

【朝露吟[修]】第七回:难分难舍别离意 载艰载险归家途

【各章目录及避雷指南】 | 【上一回:至亲骨肉刀锋对 异梦伉俪共枕眠】

 

 *剑网3同人,正剧向,BG,CP是曹炎烈 x 原创女主


木昔怒道:“放肆,我代曹将军视察此地,岂是所谓‘寻常人等’?开门!”

这一声喝骂是正气凛然、气势十足,几人忙不迭地把门开了一道缝,放了一个人带她跟陶功过去,却紧接着又关了门,把张淑贤同奶娘拦了下来。彼时她将将走出几步远,忽听见门后头有人低声道:“快去禀报赵将军。”她登时心生疑窦,一下刹住了脚步。

————————————

曹炎烈与鬼先生揣测得不错,安禄山果然防着自己手底下这位山狼将军——这边曹炎烈刚对屠狼会出了手,那边安禄山很快下了一道令,叫一个名叫张孝忠的年轻将领暂时接管了这两个营。曹炎烈倒也平静,得了消息就着人客客气气地给张孝忠送了些财物,送得不多,只道是接风,跟他身上的旧衣倒是相配。又几日,张孝忠的人客客气气地送了回礼来,两人这就算是来往上了。

木昔有样学样,找人探问过了,得知张孝忠是携家带口上任的,又知他年初刚得了个女儿,于是亲手缝了两件小斗篷,着人送去了风狼营。说来也是巧,送东西的人刚回来复了命,雪接着就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彼时两人正在校场上同武思南等人看陷阵营日常操练,曹炎烈就笑她道:“这回可真真是雪中送炭了。”说着就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往她肩头一披,道,“天冷,你先回去罢。”

眼瞅着鹅毛似的雪片子扑簌簌地往下落,木昔心道:“如今若去找鲁大哥未免太过扎眼了。”就不再胡乱打算,只又把斗篷递回给他,道:“我跑快点回屋暖着就是。将军你把斗篷系好,仔细着凉。”

曹炎烈相识久了的几个弟兄当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叫刘承志的就笑:“夫人莫怕,大人皮厚。当年我与大人相识时是在北地军中,雪都没过膝盖了,他身上就穿两层单衣裳,也没见着凉。”

前些日子见得多了,这几人也不跟木昔拘谨,人后总拿她与曹炎烈玩笑。她也不局促,一扬眉毛道:“你们不心疼他,可我心疼。你们若是眼热,自己也去找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去。”

“愈发没规矩了。”曹炎烈又把斗篷披到了她肩头,笑道,“快回去罢,雪愈发大了。”

雪下了一天,第二日后晌方停了。曹炎烈独自去巡营了,却又叮嘱木昔路滑,不让她出门。

给鲁有山递消息的机会又没了。木昔不情愿地应了下来,心里跟有猫爪子抓挠似的,总也坐不住,索性叫着四丫头道:“走,咱们玩雪去。”

四丫头惊道:“使不得啊夫人,若是大人知道了……”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怕什么?”木昔说罢,一马当先冲出屋去,到门口却滑了下,一头栽进了门前的积雪里。四丫头跟门口两个近卫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又连声问着摔着了没,她却忽想起许久前一日她也是这般摔在雪里,后头那孙小宝“噗”地笑出了声。

恍如隔世。

木昔心里暗暗叹了声,推开他们的手,道:“我没事——我跟四丫头堆雪人,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两人自然是连道“不敢”,木昔原也没指望他们,就没多理会,跟四丫头一起堆了半人高的一堆雪,又滚了个一尺余的大雪球,刚要往那雪堆上放,却见灰影一掠,排云撒着欢扑过来,一头把两人费劲堆起来的雪堆撞了个粉碎。

四丫头跟木昔面面相觑,接着她点着排云毛茸茸的脑袋数落道:“这狗坏得很,整日去吓唬桃花姐姐不说,如今还来扑夫人辛辛苦苦堆的雪人……”

木昔忍俊不禁,道:“这哪里是狗?排云是条狼,如假包换的。”好似要佐证她的话一般,话音刚落,排云就小跑到她跟前,往她腿上蹭了蹭,接着仰着头嗥了一声。

排云如今已不复狼崽模样,是条大狼了,尾巴垂着尖耳朵竖着,一双圆溜溜的黄眼直直望向四丫头,直吓得她脸色大变,一下子退出去几大步,惊叫道:“夫人,你可看紧了它,别叫它吃了我!”

木昔蹲下身来,把排云拽到身边搂住,笑道:“它最是跟人亲近,你若不招惹它,它连龇牙都不跟你龇牙,便是凑到你跟前,多半也只是要叼你衣裳上的带子玩。”

排云看够了四丫头,转回来温顺地伏到了木昔肩上。四丫头却仍吓得丢了魂一般,脸色煞白,道:“多半如此,那,那少半呢?”

木昔挠着排云的耳朵根,道:“少半么,就是像这般来撒娇的。”

四丫头又退了两步,几乎要哭出来似的,道:“那它不吃人,吃什么?”

“驭兽营每日送肉来给它吃。”木昔朝墙角里排云那被雪埋了大半的饭盆一扬下颏,“它如今又懒又挑嘴,上回逮了只老鼠,玩了半晌才咬死了,到了也没吃。”说着不由又发起愁来,抚着排云脊背上那沾了不少雪的长毛,道,“你这般挑嘴,来日送你回了山里可怎么办?若吃不上饭就坏了。”

排云想来也听不懂,甚是愉快地轻轻“呜”了一声。它如今大了,不似小时那般粘人了,又往木昔身上蹭了蹭,就起身一道小跑回自己的窝棚里去卧着了。

四丫头这回可不敢再点着它的脑袋数落它了,看那模样恨不能离它几十丈远。木昔看得发笑,道:“桃花虽怕它,也没怕到你这般地步,许到底是从它小时候就看着的缘故。”话音刚落,就听门口几个近卫叫了一声“大人”,四丫头愈发畏惧了,站得也端正,平添了几分恭敬的神色。

木昔一回头,见果然是曹炎烈步履轻快地走进院来,霎时玩心大发,搂了两把雪在手里,捏紧成了两个球。她朝四丫头使个眼色,转头叫道:“将军,你看我!”曹炎烈闻声停住脚步,朝她一转头,她就把手里的雪球照准他面门丢了过去。

曹炎烈一抬手,正把那雪球挡住了。他戴着面具,一时也看不清他神色如何,倒是他朝木昔走来时身上的斗篷被风鼓起来,衬得他本就高大的身形愈发有压迫之感。

四丫头“嘶”地吸了口气,木昔却从他的步伐上就看得出他并未生气,便笑嘻嘻地把手里剩的那个雪球又掷了过去。曹炎烈依旧拿手挡了,快步逼过来,一把把她捞到肩上,道:“你如今胆子可真是大了,竟敢偷袭本将了!”

“这位将军好俊的身手,竟能连着接下我两击。”木昔笑嘻嘻地道,“只是我偏要偷袭你,你又能奈我何?”

“如今倒也不能如何。只是——”曹炎烈扛着她转了个圈,慢条斯理地压低了声音,道,“待到夜里你且再看。”

木昔不由倒垂着往他背上拍了几下,嗔道:“青天白日地胡说话,整日想的竟没半点正经!快放我下来。”

曹炎烈不肯放,却故意松手吓了她一回,她“哎呀”一声惊叫,把排云引了来。那狼围着二人转了一遭,蹦了几下,便叼住曹炎烈的衣角往后拖,大有他不放木昔下来便不松口之意。

木昔见状忙不笑了,挣了两下,道:“你快松了我罢,仔细它把你衣裳咬个口子,来日还得缝补。”

曹炎烈这才肯放她下来,又摸了摸她的手,道:“你玩罢,我还有些事。若冷了就进屋来暖暖。”

木昔笑着应了,跟排云在院里跑了会儿,就带着四丫头进了里屋,在炭盆旁坐着,一面暖手一面说话,道:“如今将军可真是好说话,昨日我提起桃花养伤怕冷,要给她也添个炭盆,将军二话没说就允了。”

四丫头瞪着眼,两眼骨碌碌地朝门口翻了几回,才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夫人,你胆子真大,你养的尽是旁人不敢养的。”

木昔奇道:“哪来的‘尽是’,不就排云一个么?”

四丫头道:“还有大人呀。”

木昔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如何成了我养他了?”

“大人对着我们的工夫甚是吓人,在你跟前却跟那狼似的,又听你的,还找着跟你玩……”四丫头说到一半,自己都惊得一跳,捂住嘴道,“我怎么也这般大胆了!夫人,你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可别叫大人知道了。”

木昔笑得仰倒,夜深人静时细想过却愈发慨叹:曹炎烈还真有几分像排云,像一条狼。旁人都道狼无情,可相处得久了,他却也知道跟身边人亲近;只是狼到底不似狗,再亲人,心里头都有自己的主意,他但凡认定了一件事,那便任你怎么叫都叫不回来。

往前几回交锋,木昔早看出曹炎烈的心思何等坚决,已绝了劝他降唐的心,亦不曾在梦过他穿红衣银甲的模样,可如今想到这一处却仍是一激灵,心里头描了许多遍的前路的光景愈发明晰了——于大唐光明万丈,于曹炎烈,于她,是道死路。

木昔拢共也才活了十八年多点,自然是不想死的。可她似这般就着窗里透来的几丝月光看着身侧曹炎烈的睡颜,又觉短短一年来,她就好似跟这男人长到一起去了。若往后没了他那该如何?她想不出,只觉那就不是过日子了,是熬日子,只想想就觉得那般艰难。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可偏偏心长在自己身上,却是不由自己管的。

木昔想了半个时辰方堪堪睡着了,醒来后却似顿悟了般,总觉着眼前的一事一物都这般难得,尤其是过不了多久便要被放回山上去的排云。正好雪大路滑,曹炎烈出门不把她带在身边了,她就日日把排云叫到屋里陪着,她坐在窗前做针线,排云就在她脚边卧着,就着炭盆的暖意舒展身体趴在地上,惬意而悠闲。

这般歇了几日,待天晴了,她往排云颈上套了个拿布条编的项圈,又拿道绳子穿了,牵着它往外头去逛了逛。排云倒不嫌那项圈碍事,却不似小时候那般走两步就回过头来往木昔腿上蹭了——它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拽着木昔四处乱走,不知不觉到了武牢关的门口,还曳着往外挪。

木昔转头看了看,陶功果然隔了几步跟在后头,便放心地由它领着自己出去转了一遭,走得倒也不远,可它一面走一面连闻带看的,因此回到武牢关时天已擦黑了。

二人一狼进了大门,走了没几步,刚到陷阵营的营房外头,就见有人举着火把直直跑上前来。陶功忙抢上前把她护住了,叱问道:“什么人?”

“陶哥,是我,吴大志。”来人自报过家门,也不行礼,径自朝木昔急道,“夫人,你快回去罢,大人回屋后没见着你,就发了怒,把弟兄们全撵出来寻你了。噢,还摔了个碗。你快回去罢。”

木昔闻言又是惊诧又是疑惑,也顾不得多想了,忙把拴着排云的绳子交到陶功手里,提着裙子飞跑回了中军营房。

门口的近卫果真都被遣走了,木昔一进屋,就见地上是一个摔成几块的陶碗,四丫头在一旁跪着,瞪着个眼,好似吓傻了一般。而曹炎烈坐在他的椅子上,两手扶在桌上,头发乱糟糟地,把那面具都遮了去,木昔只看得见他的嘴角——那嘴角险些都垂到衣领里去了。

许久不曾见过他这般动怒了,木昔心里霎时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却还是定定神,先朝四丫头使了个眼色叫她走开,接着走上前去,柔声道:“将军,这是怎么了?”

曹炎烈不吭声,待她走到了他身边,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哑着嗓子问道:“你去哪了?”说着略仰了仰头,一双眼透过面具直勾勾地朝她瞪过来。木昔吓得一跳,想也没想便往回缩了下手。他手上立时又添了几分力气,抓得愈发紧了,直抓得她手背发白,手臂上骨头生疼都不撒手。

“我哪也没去,我就带着排云去后头山上走了两步!”木昔疼得直掉泪,忙答了一句,见他还是不松手,就用另一手去掰他的手指,可他的手铁爪一般,如何掰得动?她几下没掰开,心里着恼,抬手往他手背上狠狠挠出三道血印子。曹炎烈倒不似非要跟她较劲,吃痛便松了手。她忙缩回手来,撩起衣袖一看,已青了一片,不由哭着骂道:“我是将军夫人,又不是阶下囚,连门都出不得了?姓曹的,你讲不讲理!”

曹炎烈方端详过自己手背上的挠痕,闻言霍然起身,掰着她下巴逼她抬头朝着自己,一连声地质问道:“我不讲理?你出去做什么?你去后头山上做什么?去见了什么人?——我早就想着这桩事:雪妮子如何这般轻易就肯放你回来了?”

他问得刁钻,好在他最后这一问木昔早有准备,立时就着方才疼出来的泪大哭道:“是你家的狼闺女要往外头走,我便随着了。我能去见什么人?陶功一路都跟着呢,你不信问他啊。”直哭得险些上不来气,使劲喘了几口才又接着骂道,“你们兄妹俩性子一个比一个孤拐,平白扯上我也便罢了,如今还这般污蔑我!”

她哭得愈发厉害,曹炎烈往门口瞥了一眼,便揪住她衣襟,拽着她往里屋走,又压低了声音斥道:“小声些!丢人都丢到屋外头去了。”

木昔这几日来心里本就难过,如今愈发委屈,把什么大局为重尽抛到了后头,掰着他手哭道:“也不知是谁摔了碗又兴师动众地把人都派出去,若丢人也不是我丢人。你既这般疑心我,当日还着人接我回来做什么?由着我在外头冻死罢了!”

她力气自是没他大,到底还是被他拖回了里屋。他把她推到床上,俯身下来按住她脖颈,龇着牙道:“你竟还想着不回来?难怪今日偷溜出去也不告知我。你给我听着:你是我的人,我若说你是阶下囚,那你就是阶下囚,便是死也得死在我身边——你一辈子,你十辈子都跑不脱。”

平日里生生世世的甜言蜜语而今听来竟那般迫人,木昔推了他几把都未推开,气得眼泪直掉、浑身发抖,半晌才自牙缝里挤出一句来:“我不是你养的畜牲,亦不是你匣子里的什么物件,我是个人!”

许到底理亏,这回曹炎烈连话都不答了,警示般又往她颈上按了按,便松了手,一手在她身上乱摸,另一手就去扯她衣裳,竟是要用这般手段来迫她臣服。木昔深觉受辱,推了他几把都没推开,索性猛地拉过他手臂,照准他手背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曹炎烈立时把手一摆,木昔的手一下被甩开了,人也跟着往后一仰,眼瞅着后脑就要磕在床板上,却又被他的手托了一把。

木昔一愣。曹炎烈这工夫不知为何也愣了愣,她紧接着回过神来,趁机推他一把,一骨碌从他身下逃开,半步也不敢停,一道跑到后院去,在那小屋门口站了片刻,见曹炎烈并未追来捉她,这才进了屋,又重重把门摔上了,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当夜下了一场雪,凉风透过窗缝灌进屋里,霎时屋里就成了屋外一般的冰冷。屋里铺盖只有两床,亦比她平日里用的被褥都薄,她夜里连饭都没吃一口,如今冷得没法了,只得跟四丫头、桃花紧紧挤在一起,把两条被子、一条褥子合在一处,摞着裹在身上,这才暖和过来些,堪堪睡了一夜。

第二日晴了天,陶功等人往小屋门前晃悠了几回,却是什么也没说便走了。曹炎烈更是不曾前来。

桃花跟四丫头去做些日常的杂活,木昔就在门口台阶上坐着,两手伸到排云肚皮下暖着,满心里尽是恼火跟担忧:恼的是曹炎烈前一日那般跋扈,全然不把自己当个人看待,如今更是对她不闻不问;忧的则是她一时失控,跟他大吵了一架不说,还挠了他一把、咬了他一口——他若是个寻常武夫也便罢了,却偏偏是个一心要称王称帝的,她这般违拗他,他如何忍得?若他就此疏远了她,愈发防备起她来,那她往后再想得些消息可就难了。

真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木昔心有悔意,可仍觉着到底是他太过分了些,若一味迁就他怕也不是办法,否则纵得他管得愈发宽、疑心愈发重了,来日他岂不得从早到晚地盯着她?她这几日已找不着机会将消息递给鲁有山了,更遑论他管得更严些!

她气得掉泪,却偏偏想打心底里去恨他时,就又想起她险些摔到床板上时他伸手垫的那一下,不由越想越烦闷。

这工夫排云眯着眼趴在冬阳下,爪子不时轻轻伸展两下,连身上的灰毛都泛着惬意。她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往它背上轻拍了两下,怒道:“若细算来,这回还得怨你这小崽子。你闲着没事往外跑什么?总不成那山上有你的情郎!”

排云睁了睁眼,细声细气地“呜”了一声。木昔哭笑不得,又拍了拍它的脊背,恼道:“反了天了,连你也跟我发脾气?我不过拍打你两下罢了,事还不是你惹出来的!”许是看出她不快,排云没再冲她低吼,只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沾的雪沫子,起身绕着她转了半遭,仰头往她脸颊上蹭了蹭,接着一道小跑跑开了。

木昔又独自坐了会儿,坐得无趣,就回了屋。刚往桃花身边坐下,就听桃花叹道:“夫人,我早跟你说过男人都是这般的,你偏不放在心上。”

“你都不问我是为了什么?”许是平日里惯了,木昔如今闻言竟还有些不忿,想也没想就护着曹炎烈说了,“他不一样。”

桃花笑了一声,道:“昨日闹得那般厉害,一群人打着火把四下里寻你,我猜也猜到了。”木昔低着头不言语,她就又慢慢地道,“看你这模样,我说的你也都听不进去了。只是你听我一句劝:别跟大人置气了,否则来日大人寻个新欢,日日夜夜一样的快活,你又能如何?独守空闺罢了。你还是哄着他些,低个头认个错罢,便是营里那些莽夫都少有向女人低头的,更何况大人这般人物?”

木昔把一口牙咬得“咯吱”直响,半晌才憋出一个字来,道:“不。”说罢却又低着头胡思乱想起来:若曹炎烈真似桃花说的那般寻了个新欢又该如何?想了片刻却又忍不住在心里替他分辩:他并非贪色之人,想当日苏娜宁那般娇美都未能扰乱他心志。

可若真非贪色之人,耐得住孤寂,她又如何成了如今的将军夫人?

细思来竟是苏娜宁别有用心兼太过出挑,曹炎烈因而格外防备;而她文不成武不行他却是全看在眼里的,许是因此便少了些防备,才敢留她在身边罢?

想到此处,木昔心里忽“咯噔”一下:好巧不巧,如今他身边恰就有这么一个姑娘,便是那四丫头。

木昔心里的酸意霎时去了个干净,只余对四丫头前路的忧心,就此忐忑了大半日,看什么都不顺眼,骂了一回陶功,训斥了两句排云,又将半盆水尽泼到了路过的陈三水身上,骂道:“你巴巴地来瞅什么?我还没死呢!”

直到傍晚时分四丫头连蹦带跳地跑回来了,她才息了火气,却还是拉住四丫头问了半晌,道:“今日他有没有为难你?没唐突你罢?”

四丫头抚着心口道:“大人一整日都沉着脸,吓死人了!好在他连半句话都没跟我说,我只当自己是个木头桩子,杵着便罢了。”说罢又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道,“夫人,你什么时候回去找大人?”

木昔闻言又是恶声恶气地呛道:“待我死了!”

四丫头不敢再多说。三人对着一盏灯做了会儿针线,又挤在一起睡了。

一条被子盖三个人到底是勉强,不慎掀起个缝来,冷风就呼呼地往里灌。木昔夜里被冻醒了一回,迷糊地躺了会儿,不知怎的又暖和了起来,就又睡着了。直到一早被四丫头的叫声惊醒,她才发觉竟是排云跳到床上紧贴着她睡了一宿。

排云亦惊醒了,跳下床一道烟跑出了屋。木昔安抚过四丫头跟桃花,去院里看了看排云,不知怎的忽就想通了些,回屋陪桃花做起针线来,心里凄凄惨惨地想道:“日子到底得过下去。况且为了大唐,便是他把我弃如敝履,我亦得想法子重得他信赖。再冷他一日也就够了罢。”

就这般到了天色将暗的光景,她迎了四丫头回来,又问了一遭,四丫头答得跟前一日亦是差不离的。她放下心来,刚要跟着四丫头进屋,忽听得院里踏踏几声响,“呜”一声低低地狼叫,显然是排云的声音,仿佛正一面跑一面对着什么人叫唤。木昔心里一紧,忙去看,却不料刚转过身,那狼就一头撞到她身上,把她撞了个趔趄;它叼在嘴里拖着的东西也掉了下来,它却不管不顾,绕过她一头扎进了屋里。

她忙稳住身形定睛去看那东西,这一下可吃惊不小:不是别的,正是曹炎烈平日里披的那件斗篷,又厚又长,能把她整个裹在里头。想来这狼跟人待得久了,竟也通些人性,看出她夜里冷,于是叼了御寒的物件给她送了来。

木昔哭笑不得,一时竟把几日来对这斗篷主人的怒火尽抛到了脑后,拾起斗篷就要回屋去寻排云,刚一转身,却觉身后火光一闪,接着就听曹炎烈叫道:“站住。”

她心道:“且听听你要说什么。”一面想着,就停了脚步,仍背着身不瞅他,又不由忐忑起来,心道,“若他要回斗篷便走了,旁的话一句不跟我说又该如何?要么我先同他说句话?”一时却也想不出要说什么,踌躇了半晌,到底没开口。

接着却听“咯吱”一声轻响,是人踩在雪上的声响。她觉出曹炎烈的气息近了些,接着就听他慢慢地道:“两日不见,你都瘦了……你冷不冷?”竟是好言好语地跟她说话来了。

排云似前一夜那般通人性已是难得,山狼将军能跟她低头,她更是想也没敢想过的。她心里一热,眼眶也跟着一热,低着头转过身去,刚欲张口答话,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曹炎烈朝她伸了下手,伸到一半却又止住了,转而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脸朝一旁转了转,道:“我问过陶功了,那日是我冤枉了你。”又道,“你这几日就住在这儿?这屋子小得很,如何挤得下三个人?连排云都挂心你。”他分外絮叨,仿佛要遮掩心头的尴尬,说了几句,见她都没答话,便不吭气了,半晌才清了清嗓子,又开口道,“回来罢?”

木昔已哭得不成样子了,一张口就是抽泣,眼泪更是没个完,一滴一滴地沿着脸颊落到衣领上。她吸了吸鼻子,闷闷地点了点头,刚要应一声“好”,忽觉小腿被撞了一下,低头就见排云蹭着她的腿慢条斯理地踱了出来,从她跟曹炎烈当中踱过后,又去蹭曹炎烈的腿。曹炎烈亦低头看着它,看了一会儿,忽朝它打了个响指,手接着往上一举,引得那狼窜着够了一回。

她“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抬手抹抹泪,小声道:“你也不怕它咬着你了。”

曹炎烈闻言笑起来,就来拉她的手,她伸手过去握住他,刚要跟着他往回走,忽又觉指尖触感仿佛不同往日,拉起他的手一看,原是那日她挠的那三道,足有寸许长,断断续续的,已结了痂。

“看什么?看你这爪子利不利么?”曹炎烈心情大好,立时反握住她的手压了下去,叫衣袖垂下来遮住了手背上的伤痕,又揶揄道,“莫看了,我告诉你:利得很,真不愧是排云它娘。”

木昔在衣袖下把那三道伤摸了几回,连哭带笑地说他:“这便扯平了,这回事不提了。”

曹炎烈便顺着她的意思说起了旁的,道:“今日是冬月初七了。你记不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去岁这工夫木昔不过将将来到武牢关,他既特意提起了,木昔虽记不大清,却也试探着应道:“我总分不清哪一日是初几,可若没记错的话,去年的今日,我头回见着了将军。”

曹炎烈拉着她进屋坐下,拿一旁的手巾来略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笑道:“正是。”

“将军竟还记着。”木昔心头有些触动,几日来的疑心与担忧尽抛到了脑后,“我只当将军不把我当回事呢,些许小事更不会在意了。”

曹炎烈摘了面具,脱了铁甲跟外袍,挨着她坐下来。他火力壮,身上的热意隔着层衣裳透出来,暖和得很,木昔不由又朝他靠了靠。他倒老实,道:“说实话我先前也并未记着这日。好在斐存把诸事都记得清楚,后来说起这事,我才记着了。日子过得倒快,转眼这就一年了。”

木昔故意撇一撇嘴,道:“当日见你时觉得你威风八面,心里还有些怕你呢。”

曹炎烈道:“怎么,如今就不威风了?”

“威风倒还是威风的,我却已不怕你了。”木昔往他肩头怀里靠了,笑道,“那日四丫头还说呢,你在我跟前时不吓人。”其实有时也是吓人的,譬如前头那回。只是他既低了头,她又说了翻篇的话,如今她也就不再提了,只把手又伸到他衣襟里去暖着。

曹炎烈道:“那丫头初看倒有几分像你当日的模样,却不比你胆子大。她总跟个兔子似的,瞅她一眼好似能把她吓死。”

木昔立时把手从他衣裳里抽了出来,挑眉瞪眼:“你果真盯着她看!我前两日还总忧心呢,生怕你又去祸害旁人家年轻姑娘。”

“你这是什么话?”曹炎烈捏住她脸颊轻轻扯了扯,皱着眉头笑道,“说得好似我是个淫魔色鬼一般。”

木昔拂开他的手,撇了撇嘴,道:“不是么?那我又是如何跟你成了亲的?”

曹炎烈道:“怎么,难道不是你先有情,我便遂了你的意?你那时整日看着我笑——对,就似如今这般。”又道,“我若真似你说的这般没定性,苏娜宁岂能走得了?你别胡想些有的没的,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木昔道:“既如此,这回的事我还得提上一提:往后将军若有什么疑心的,当面问我便是。譬如曹姑娘为何肯放我回来——我亦不知,只猜着许是念在将军你放她走了的份上。我那时吓得慌了,她肯放我走,我哪还敢多问什么?生怕她反悔了。”又道,“看你心眼这般多,想来你妹妹也是不差的,许是故意离间你我呢。”

这当里曹炎烈不住地使眼色叫她莫说了,她只当没看见。如今她说够了,曹炎烈才尴尴尬尬地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知道了。不是说这事翻篇了么?不提了,不提了。”

木昔这才笑起来,道:“这几日你定没拾掇过自己,胡茬都半寸长了。我帮你刮一刮罢。”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两人几天没说话,如今凑在一块浑说几句没用的都觉高兴,吵过一架后感情倒比先前更好了些,往后十几日亦都太平得很。只一事不寻常:曹炎烈收了一封密信,没像平日里一般看过就立时烧掉,亦没叫鬼先生来商议,只攥着那信在外屋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烧了密信,好似什么事都没有一般进屋来了。

他往四处安插的眼线递来的密信木昔向来是不过问的,可于这事她心里到底存了几分疑虑,直到小寒那日才知道了这令人惊心的原委——这夜忽有密信急急递来,曹炎烈披衣出了屋,回屋后在她身边又坐了半晌,胸口极明显地起伏着,两眼反着自窗格里透进的月光,跟狼似的。

木昔见他神态不同平日,一时拿不准他是喜是忧是怒,没敢贸然开口,只披着被子坐在一旁看着他。他亦朝木昔看了两回,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出话来。

良久,才听得他用压得极低的声儿道:“安禄山死了。”

木昔浑身一震,喉头一痒,险些要抚掌大笑出声。可她还是压下了这股大仇得报般的狂喜,倒吸口冷气,拉住他衣袖,先不问缘由经过,而是惊慌道:“那如今该如何……安禄山已自立为皇,他若死了,民间倒还两说,军中得举丧罢?将军你——”

她声音不大,可在这寂寂深夜里也显得格外清晰。曹炎烈朝她摆摆手,四下里望了望,便扯过被子来撑过头顶,这才轻声道:“安庆绪于长安谋杀亲父,令其亲信扮作安禄山,而今对外只称安禄山身有微恙。你我只作不知便罢了。”

木昔这回是真真倒吸了口冷气,惊道:“那是他父亲,他如何就——”

曹炎烈伸手往她唇上按了按,道:“安禄山宠幸妾室,偏疼幼子。这么说你可懂了?”

“懂了,却还是觉得怕。”木昔往他胸前缩了缩,一颗心嗵嗵直跳,来回想着这消息要不要告知鲁有山、又该如何越过曹炎烈的眼线去告知,半晌发觉曹炎烈没应声,便又补了一句,道,“天家父子,亲情便半点也无了么?安庆绪年幼时,安禄山想来也抱过他、教过他……连排云跟你闹都知道不能咬实了呢。”

曹炎烈把她往怀里搂了搂,道:“那是他父子的家事,安禄山教子无方,你不必替他发愁。”

“那如今该如何?”木昔又忧心道,“你自然得跟安庆绪走得近些。可若贸然向他示好,又怕他发觉你在窥视他一举一动……”

“我已想着了一个法子,你不必多忧虑。”曹炎烈掀开两人头上的被子,道,“睡罢。”

木昔“嗯”了一声,接着却又疑道:“那你怎么肯跟我说起这些事了?我只当你拿不定主意,要我帮你想呢。”

曹炎烈闭着眼,道:“也算是件大事,憋在心里总觉压得慌,想跟人说两句。”

木昔不由笑起来,抬手越过他肩头,往他后背上抚摸了几下,道:“那便跟我说,我听着呢。”

“说完了。”曹炎烈道,“睡了,这几日还有的忙呢。”

木昔深以为然,也睡下了,翌日故技重施,做了些点心,借着送点心的机会将消息递给了鲁有山。

曹炎烈亦忙活着,过了没几日便从不知何处运来了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大的径有三尺余,小的亦有两尺,上头有天然而成的纹路,细看是竟似是一大一小两条龙破云而出。他看过极是满意,即刻着人将两块石头送往洛阳城中,道:“这是臣偶得的祥瑞之石,大龙是狼主,小龙即是太子,想来天佑我大燕,福泽一脉相承,定鼎天下之日不远矣。”

他心里想不想上天护佑大燕,木昔再清楚不过了,因而她对这所谓祥瑞的石头亦是嗤之以鼻,看过后草草跟着贺了两句,便转身回屋去了。却不料她不稀罕,安庆绪倒极是稀罕,前脚同他那假“父皇”抵达洛阳见了那两块石头并这份“忠心”,后脚便以安禄山的名义对曹炎烈大加褒奖,先将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风狼营交与他节制,又赏赐了财物来。

宣赏的人到时是小年后晌,曹炎烈正陪着忧心忡忡的木昔看排云,那狼缩在窝里,打嗓子眼里细声细气地小声叫着,圆眼四下里直瞟。

木昔蹲在排云跟前,愁道:“前夜你出去巡营后,我带着它在院里玩,它对着山上‘嗷呜’了几回——平日里也老这么叫,可那夜山上忽有旁的狼应了一声,它‘刺溜’一下窜回了窝,到如今都是这模样。”

曹炎烈闻言伸手拍了拍排云的脑袋,又去摸它的爪子。排云“呜”一声,把爪子一收,起身小跑到屋檐下,又趴了下来。

他道:“许是惊着了。”刚说一句,还未接着往下说,就听人禀报说宣赏的人来了。木昔忙踮脚帮他理了理衣裳头发,跟着他去谢了赏,又打发人领了宣赏的那队人下去喝酒吃茶,接着就见他扬着嘴角大步往马厩走,道:“把我斗篷送来。”又吩咐跟着的近卫道,“叫上四人,再从先锋营带一队精锐,随我去风狼大营。我回来前,营中诸事交由武思南、鬼先生商议着;年节将近,营中装点、饭食、赏赐等安排一应交由给夫人过目。”

木昔只当自己听岔了,忙紧跑几步跟上他,低声道:“你高兴糊涂了,我哪成?”

曹炎烈亦低声回道:“勤务均有思南、斐存等人看着,你只点个头便是了。”

木昔略想想,知道他是要给自己个将军夫人的面子,便不再多问,跑着回去拿了斗篷,又叮嘱了他几句,送他一行人出了武牢关。

待回了屋,她茶还未喝一口,刚把排云叫到自己身边,看着它卧下了,那鬼先生就大剌剌走了进来,草草行了一礼,道:“嫂夫人,小弟有一事请教。”话说得这般客气,神色却并不恭敬,多半又是趁着曹炎烈不在找茬来的。

木昔坐在平日里曹炎烈的位子上,冷眼打量了他一番,慢慢坐端正了,笑得极是温柔贤淑,道:“先生哪里话?快坐,快坐。有什么事便说罢。”

鬼先生往椅上坐了,慢条斯理地道:“宗主赏下的粮草、布帛已清点毕入库了,另有一样专给大人的赏赐,小弟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来请教。”

木昔心下疑惑,道:“是什么?”

鬼先生道:“四位美姬。”

木昔立时一瞪眼,心里恨恨地把那安庆绪骂了几个过儿,脸上却仍端着笑,叫四丫头道:“天这般冷,先给先生上茶,要热些才好。”

四丫头倒茶的工夫,她便在心里忙把这事想了一遭:安庆绪若单单想犒赏曹炎烈,赏些财物便再好不过了,偏偏赏下四个人来,里头怕是安插了耳目,想来到底也不似曹炎烈说的那般全然是个傻小子,提防之心还是有的。

如此一来,她若贸贸然将四人全打发走了,也不知安庆绪会不会疑心,进而引得曹炎烈责备、疑心她;可这四人断不能留在曹炎烈身边——当日一个苏娜宁就叫她焦头烂额,这四人若轮番上阵,她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捧起茶来喝了一口,心里烦得很,问鬼先生时却好似心不在焉一般,慢条斯理地道:“宗主这般安排我竟看不懂了,莫非还不知将军已成了家?”

鬼先生笑了几声,道:“成不成家都赏得——美人配英雄,再好不过了。”

他显然是故意要气她,却偏偏木昔年纪轻,经不得激,当即便拉下脸来要学着曹炎烈平日的模样训斥一句“放肆”,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心下一动,暗自道:“是了,我是这武牢关的将军夫人,是他鬼先生石斐存的嫂夫人,我骂得他,自然也遣得那四个美人。”

这般想着,她就理直气壮地扬声道:“那便给她们每人一包干粮二百钱,遣她们走罢——都是年纪轻轻的好姑娘,寻自己的英雄去。”

鬼先生一时没说话,虽隔着面具木昔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想来他也惊了下。

木昔不由暗笑,却故意叹了口气,推心置腹道:“斐存,你我叔嫂一场,心都是向着将军的,虚话便也不说了。你且想想,这四人里有宗主的多少眼睛、多少耳朵,便知她们是万万留不得的。”她是头一回把自己放在大嫂的位置上跟鬼先生说话,又直呼他本名,一番话若说造次倒也远算不上,却跟她平日里的作风大不相同,一时竟把个鬼先生说愣了。

停了半晌,见他不说话,两手放在桌上都动也没动,她就又叹了口气,道:“若待大人回来再遣她们走,难保宗主不会怪罪。倒不如这恶人由我担了——左不过是个善妒悍妇的恶名,我倒还担得起。”

鬼先生又愣了半晌,才抱了抱拳,道:“是了……嫂夫人想得深远,小弟佩服。这便遣她们走。”说罢茶也没喝一口,匆匆告辞了。

木昔起身送他出了门,接着落下门帘来,跟四丫头互相瞅一眼,捂着嘴笑起来。待走回到桌前时,木昔更是扶着桌子笑得弯下腰去,掰着手指跟四丫头道:“我比他小十几岁呢,这回便宜占足了!”

四丫头道:“谁叫他今日找茬来的!若非他是军师,方才他提起那四个女的时我便打他出去了。”

两人又笑了好一会儿,引得排云都欢实了许多,入夜后山上那条狼又如前两天一般嗥起来时,它竟也不怯了,倚在木昔身边,抻着脖子应道:“呜——”

山上的狼也嗥道:“呜——”

一来一去应和了有半盏茶的工夫,木昔怕排云当真把山上的狼引了来,就把它带回了屋里,一人一狼作伴睡下了。

第二日排云倒还乖巧,只到夜里时又跟山上的狼对着嗥了会儿。又过了两日它却不老实起来,开始只是试探着在院门旁转悠,后来稍不注意便跑出去,半日才回来。木昔生怕旁人伤着它,万般无奈也只得拿绳子把它拴在了窝里。

绳子已放得够长了,它颈上套的绳圈亦是木昔细心编织的,半点也勒不着它,可它试了几回都跑不出院去,竟蔫了下来,且每每见木昔过来便掉个脸,拿脊背对着她,闹起了脾气。

木昔又觉好气又觉好笑。这日曹炎烈终于风尘仆仆赶回来后,待他听人禀报完这几日来武牢关里的军务,她便侍候他洗过澡换了衣裳,一面给他梳头发,一面将排云的事讲了一番。

曹炎烈听罢亦觉惊奇,想了一会儿,忽恍然大悟道:“女大不中留了。”

木昔闻言却笑不出来了,好似辛苦养大的女儿叫不知哪来的傻小子拐走了一般,心里空落落地,又有些不忿,手一抖,从他头上扯了几根头发下来。曹炎烈“嘶”地吸了口冷气,她却只作未闻,把那木梳往他头发上随意地一插,愤慨道:“原来山上的竟还真是它的情郎?可排云还小呢。若比作是人,想来也不过十四五岁。”

“这般年岁成亲的姑娘也有许多。”曹炎烈转过身来,叫她坐到自己膝上,揽着她道,“先前还想着好歹留它到春里,待驭兽营有了狼崽子再放,如今看来却是不大容易了。”

木昔悻悻了好一会儿,才又起身给他梳起头发来,道:“好歹留它过了年罢。”又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曹炎烈闻言失笑道:“二十九了,明日便是除夕。怎么竟过得这般糊涂?”

这一年是有腊月三十的,前一年却没有,二十九便是除夕。木昔闻言,心里忽杂乱地想起不知多少仇与恨,多少难捱的过往来,不由打了个哆嗦,手里的木梳“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曹炎烈立时关切道:“怎么了?”

木昔忙蹲下来捡梳子,趁势深深吐了口气,把心里的过往尽数压了下去,起身时已带着笑了,道:“没事,没拿稳罢了。还有一事我没跟你说,却不知鬼先生有没有先告过我的状。”

“嗯?”曹炎烈疑道,“怎么了?他不曾说起什么。”

木昔垂着眼,道:“安庆绪送了你四位美人,都被我遣走了。”

曹炎烈毫不在意地“哦”了一声,道:“那他为何要告你的状?”

木昔故意问他道:“怎么,我遣走了美人,曹氏英雄竟不责备么?”

“早知是妒妇了,不觉讶异。”曹炎烈笑道,“想听我说什么?‘只你一个就够了,要那么多做甚。’这样如何?”

“这话中听。”木昔笑了一阵,又试探着问他道,“风狼大营那边如何?那位张将军本是半个主将的,如今一下子成了你的副手,怕是不大欢喜。”

曹炎烈道:“张孝忠待我倒客气。以赵明阳为首的几个却总不大老实——尽是葛尔东赞的心腹,分明自己也是汉人,却又总因我是汉人瞧不起我。原本我也瞧不上他们,只是任他们怎么放肆也与我无干;可如今这两营既已交到我手里,我虽没法子整日过去盯着,却也不会再容他们这般妄为了。”

木昔道:“葛尔东赞此人我倒也是听闻过的。”便把自己被他救下的那日护着那个孩子时听着的话学了一遍,说罢自己都觉心惊肉跳,道,“他当真吃……吃孩童?”

曹炎烈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应得颇为无奈:“确是如此。如今天都黑了,你又想这些个,半夜怕是又要做梦,惊醒了便来抱我罢?睡得好好地就被你扰醒了。”

木昔立时回嘴道:“你是我男人,我抱你有什么不对的?我若去抱别人,你才该急了。”

曹炎烈听得不住地发笑,道:“几日不见,你可愈发胆大了,待会儿得好好治治你。”

木昔推着他转过头去,又拿干手巾来擦他半干的头发,笑道:“不嫌我啦?”

曹炎烈抱着肩靠在椅背上,闻言往后仰了仰头,道:“我何曾嫌过?不曾嫌过。”

一夜无话。第二日下了一阵雪,傍晚时停了,伙头兵就抬着刚煮好的肉到各营去分发,一时间四处都是肉香。军中到底艰苦些,即便武牢关靠着山,能打些野味,可像年节这般敞开了吃肉的工夫到底不多。这日又稍稍解了几道禁令,众人欢欢喜喜地凑在一处吃起来,说话的声儿也大了些,听起来比平日里很是多了几分热闹。

曹炎烈跟几位副将在中军营房一同吃饭,喝些米酒,亦是热闹的,独独排云对那熟肉的香味提不起兴致,趴在窝里舔了会儿雪,便凄凄怨怨地又冲着山上嗥了起来。

四丫头被打发回去回去陪爹娘了,木昔给桃花也结结实实盛了一碗肉,陪她吃过饭,又说了会儿闲话,听着狼嚎,慨叹道:“转眼工夫又是一年了。”

她自小在军营长大,听人说起民间的年来,才知军营里的年原来竟比寻常百姓家都要简陋许多,没什么炮仗、烟花,亦没什么守岁、新衣裳,该站岗的仍得站着,该守夜的仍得守着。原先四海太平,天策府里众人还包一包饺子吃,待战乱起了,却是连安安生生吃碗饭都难了。

桃花亦叹道:“我却觉好似过了百十年一般,一年前的许多事,如今想来,竟已记不分明了。”

木昔闻言深以为然,点头道:“是了,我也是这般。”

狼牙军围攻天策府便是一年前的除夕,这个日子她记得分明,近来亦时不时想起当时那般悲痛跟绝望,许多情境、许多事却是只剩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儿。她记得那日血色的夕阳,却已不记得自己晨起听到动静后都问过些什么;她记得那夜曹炎烈衣领上的血迹,每每想起都觉心口一闷,却记不分明他脸上的神色了。想来人生来就是精明的,那些个苦痛、悲伤、能将人压垮的事,便是再深,再重,若不日日在心里提着记着,总是不着意间就渐渐忘却了。

木昔忽觉心头压得很,没了说话的兴致,只想跑到外头雪地里去,跟排云似的不管不顾地朝山上叫喊两声。可到底是不能的。她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天色不早了,你歇着罢,我先回去了。”回屋后也没等曹炎烈,倒头睡了。

这个年就这般过去了,平平淡淡,没什么不寻常的事。到正月初四这日,有传令官策马飞驰而来,道燕皇于洛阳皇城中崩逝,太子安庆绪承继大统,却又道天下未定,诸将士当以征战为重,军中不必举丧了。

纵然木昔恨极了这叛军头领,可面上的功夫还得做到家,她当即往地上一跪,拿帕子掩着脸,哀哀哭起“陛下”来。传令官忙来相扶,她勉强就手起了,忽觉曹炎烈竟还站着没动,忙去拉他,却见他呆呆地站着,高大的身形晃了几晃,嘴唇打着颤,面具边沿淌下两道泪来,沿着脸颊落到了领沿上。

这可比她那半真半假的号哭要高明多了。

木昔一时间又觉好笑又觉佩服,忙拿帕子捂了脸,生怕生生压下的笑意被那传令官全看了去。只是那传令官倒也没顾上看她,只忙扶着曹炎烈在坐到了一旁的椅上,连声道:“曹将军节哀罢。”

曹炎烈摘了面具揩了揩泪,又两手捂着脸坐了半晌,才堪堪止了泪,红着一双眼,哑着嗓子跟那传令官道:“曹某原本不过是个前锋,若非先帝赏识,如何能有今日?”说着便挣着起身,拉着木昔出了门,朝洛阳城的方向跪下拜了几拜,哭道,“先帝怎就这般去了,而今天下未定,战祸未平,臣还未能报得先帝知遇之恩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木昔都被他带得掉下泪来。那传令官忙来扶他,跟木昔一左一右扶着他又回了屋。他一路走,一路跟木昔道:“先帝于我有如伯乐,苍天不公,竟不给我报恩的机会了。而今唯有竭尽心力辅佐陛下,必不能辜负了先帝的心血。”

话说至此,才到了最要紧的关窍,虽看似是说给她的,实际上却并非给她听的。木昔心里明镜似的,暗笑过忙连声应了,又亲自倒了茶给那传令官。好容易打发他走了,她拉着曹炎烈回了里屋,拿湿手巾来递到他手里,道:“快擦擦脸罢,眼都哭红了。”

曹炎烈眼角红了一片,他微微眯眼朝着门口,拿手巾擦了几回脸,冷笑一声,道:“安庆绪这回总该放心了罢?”

木昔道:“我都险些信以为真了——那现如今该当如何?”

“军中原本也没什么舞乐享乐,安庆绪的人既已走了,假作失落两日也便罢了,不必再多做什么样子。”曹炎烈又擦了擦手,把手巾递回给她,颇为鄙夷地笑了笑,“父亲死了,却令上下不必服丧,他可真真是个孝顺儿子。”

他擦脸擦得随意,脸边几缕头发都被沾湿了,胡乱翘了起来。木昔凑过去帮他理了理,道:“弑父的事都做得出来,他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他这般胡作非为,想来安氏气数将尽了。”曹炎烈道,“这天下也该换个人来坐了。”

木昔又在心里骂他一句“痴心妄想”,却道:“你还想这个呢,我却总觉怕得慌——来日咱们若有个孩子,等他大了,跟你对着喊打喊杀,叫我怎么办?”

“安禄山教子无方,我却不会。”曹炎烈立时反驳了一句,又道,“待傍晚闲下来了,你我一同带排云去后头山上走走,过两日放它走时也容易些。”

木昔霎时没心思想旁的了,黯然点了点头,红了眼圈。

平日里排云也有惹人烦的工夫,木昔不是没从屋里往外撵过它,如今却没来由地悔起来。算来相伴也不过一年,在一起的工夫过一日少一日,它想让她陪在身边时,她却把它撵开了,如今难免愈发觉得愧疚。这就跟母亲与孩子是一般的:她不想让排云离开自己,排云却整日整日地拿脊背对着她,漂亮的圆眼直直瞅着屋后头的高山密林,嗓子里发出细声细气的委屈叫声来,像极了不甘父母束缚一心要出去闯个名堂的孩子。

木昔心里难过得紧,每每看着它在山上左闻右刨玩得尽兴不肯回去的模样都觉心里空落落的,却也没法子怪它,只得寻来平日里攒下的碎布,仔细编了个绳圈,待正月初十这日,一早给它套上了,道:“这般套个绳儿,来日见着了便能认出你了。”

排云脸朝一边歪着,望着出门的路,半晌才回转过头来,凑着往木昔脸上蹭了蹭,把头搭到了她肩上。

木昔抹抹泪,又仔仔细细地把它身上的毛发轻轻捋了个遍,这才解了绳子,牵着它跟曹炎烈一同去了山上。

立春方过,周身还是冷的,迎面而来的风却已缓了、暖了。俗话说“五九六九隔河看柳”,如今已是六九过半,山上的树远看去已有了薄薄一层绿意,近看却又是光秃秃的枝杈,只偶尔看见一两个小芽迎风茁壮地长着,极是顽强的模样。

木昔低着头也不说话,只牵着排云一路往山里走。这条路正是她当日遇上那三个蛮子兵的那一条,可经了一年余风雨,已跟先前大不一样了:当日被那蛮子兵一拳砸折的小树已找不着了,倒有两棵环抱粗的大树横在了路上,树根上的土都已干透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风刮倒的。

曹炎烈先扶木昔翻了过去,又把排云抄起来递给她,接着自己才利落地翻过那树干,四下里望了望,道:“就到此处罢。”便向木昔要过她那把短剑来,将拴着排云的绳子割断了,又一拍它的狼脑袋,道,“去罢。”

排云回头望望他,又望望木昔。木昔忙也道:“去罢。”它便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接着回过头来又望了一眼,圆眼睛亮闪闪的,透着欢喜,像极了木昔刚把它抱回中军营房那日。

木昔霎时落下泪来,排云立时回过头朝她跑过来,待她蹲下身后拿嘴蹭了蹭她脸上的泪,“呜”地叫了几声。木昔强笑道:“我没事,你去罢,去找旁的狼玩去。”

排云仍是依依不舍,又跟她蹭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这回它甚是坚决,一道小跑跑出好一段路,直到木昔远远地看着它成了一个小点,它才停下脚步来,长嗥了一声,接着跑得不见了。

木昔呆立着站了半晌,又伏在曹炎烈怀里哭了半晌,直到日头升至半空时,才拽着曹炎烈的衣袖,抽泣着跟着他一路往回走去。

陶功等人隔了两步跟在后头,曹炎烈有意要安慰她,却又不肯全然放下大将军的威严,因而虽好言好语地跟她说起旁的事来,声儿却压得极低,生怕人听见了似的。他道:“我头回见你就是在这条道上,彼时我巡营到了这一带,听闻山路上有打斗声,就带人上来了,将将赶及救下你来。那日背你回去的是沈端,你可还记得他?”

木昔给了他几分面子,抹着泪强打起精神道:“自然记得,只是许久不曾见了。他被罚到哪一处去了?”

曹炎烈道:“倒也没如何罚他,如今在缉刑队。”

木昔点点头,心里还是难受,便不说话了。待回去后,她见四丫头喜孜孜的模样,想起她平日里最不喜排云,忍不住拉下脸来,找了个由头跟她吵了一回嘴,又叫陶功去告诉营中诸人排云的模样,不准伤它,而后便搬了椅子坐在排云原先的小窝旁掉泪,到晌午时才堪堪止住了。

第二日有消息递来,道安庆绪于洛阳皇城里下了令,叫尹子奇率兵与杨朝宗会合,一并进攻睢阳。曹炎烈闻言两眼都亮了亮,叫来鬼先生商讨了一番如今的战势。木昔强打着精神在旁听了会儿,却偏偏她兵法只会背不会用,于战局更是没半点了解,连睢阳在洛阳的南北东西都闹不清,一后晌听下来竟是听了个稀里糊涂。

心里的离愁叠上懊恼,她愈发低落了,饭也没吃几口,夜里更是睡得不安稳,天刚擦亮便起了身,草草洗漱过,穿好衣裳出了屋,刚要往门口去转转,就见门口候着个小子,仿佛是武牢关门口站岗的,手里提着个什么物件。

木昔心下疑惑,也不待曹炎烈起来,就摆摆手道:“什么事?”

那小子忙跑了进来,两手托着那物递到木昔跟前,道:“夫人说的那条狼今日一早到了咱们门口,隔着五丈远撇下这个,叫了两声就跑了,小的们猜着这许是送给夫人的,便带了来。”

木昔定睛一看,他手里托着的竟是只死兔子,上头少说有十几处血窟窿,血都已凝了,染得周遭的皮毛一片黑红,却偏偏脖子上那一处只有咬痕,并无渗出血来的痕迹。

她拿过那兔子细细看了一遭,总觉着脖子上这处咬痕跟旁的不同,想来排云自小不缺吃喝,如今于捕猎上不大精通,把个兔子咬了十数口,活活拖死了,后来才有旁的狼来叼那兔子的脖颈,许是在教它如何捕猎。

木昔看得又是哭又是笑,听得曹炎烈出了门,问了一声“怎么了”,她便提着那死兔子递过去,抹着泪道:“咱们排云学会逮兔子了,给咱们也送了一只。”

曹炎烈摆摆手叫那小子下去了,这才跟木昔笑了笑,赞道:“好,狼闺女长大了。这回你该放心了?”木昔破涕为笑,点点头,心里轻快了些。

往后连着两日,排云又故技重施,分别在凌晨的工夫送了一只死鸟、一只死兔子来。木昔看着那猎物上的牙痕,知道它愈发会捕猎了,虽不再担心,却愈发想它,直想得夜里都睡不安稳。隔天她索性没睡,披着曹炎烈的斗篷在武牢关门口坐了半夜。

这夜天晴得好,月色灿灿,星光点点,照的来路一片银白。可直到满天星斗渐渐开始隐去时,那路上才现出个熟悉的身影来。

排云熟门熟路地跑到几丈远外的地方,刚把嘴里叼着的东西放在地上,忽又愣了,接着撒着欢地跑上前来,一头扎到木昔怀里,又是蹭又是舔的。木昔忙抱住它,先揉了揉脑袋,又挠了挠耳根,刚要再像往日一般抚抚它的脊背,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狼嚎。

木昔循声去看,惊觉排云方才放猎物的那一处竟多了一条狼,比排云大了有一圈,尖耳朵竖着,颇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子。门口守着的众人忙跑到木昔身前护着,尽拔出了刀剑,木昔忙道:“你们退下罢,有排云在,没事。”

排云也忙从她怀里挣出来,一道小跑过去,仰着头蹭了蹭那狼的脸颊。两条狼脑袋凑在一处,极亲热地蹭了一会儿,接着就见它俩往回走了一步,接着排云住了步,先朝木昔嗥了一声,接着那狼又嗥了一声。如是翻覆数次,两条狼一面叫着一面退远了。

木昔清楚这就是告别了,虽知排云过得好,泪还是滚滚而落,挥着手挥了半晌,直到再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了才停住了。

已是卯时过半,天上将将透出一丝晨光,风却还是凉飕飕的,直朝人脸上刮。众人都熄了火把,日出将近的天阴沉沉的,宛如暴雨将近时的夏日,愈发叫人觉得寂寥。木昔暗暗叹了口气,裹紧了肩头的斗篷,吸着鼻子转过身,忽借着那晨光远远地看见了曹炎烈的身影。

她没来由地想起方才在旁等着排云的那条大狼,心里霎时暖了,破涕为笑,提着裙角朝他跑了过去。

 

这日过后,木昔心中愁云渐消,可到底还是有几分挂念,好容易到过了雨水,下了两场春雨方定了心神。可还没得几日好歇,营中却又出了事——

彼时尹子奇率部急行军抵达睢阳,整顿人马预备攻打睢阳城。消息刚传到武牢关没两日,营中就有传言道洛阳也要打仗了,一时间有摩拳擦掌想建功立业的,亦有终日惶恐忧心性命的。更有传言说帝崩而不举丧,先帝之灵难安,因此尹子奇攻城必败。武思南抓了几个出头鸟当众斩了作例,好容易才把这谣言堪堪平息下来,营中却仍是比平日里更压抑了几分。

狼牙军自乱阵脚,木昔自是乐见,夜里就睡得格外安稳。却不料这夜她正睡着,忽远远听得“啊”的一声惊叫,极是凄厉,她惊得一个激灵睁开眼来,神志却没跟上,又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却听见外头远处已乱起来了,喊叫声、兵刃撞击声在漆黑的夜里遥遥而来。

莫非是唐军夜袭?!

曹炎烈早起了身,已将衣裳尽数披到了身上,也顾不得系好,只把铁甲往外头一套,草草绑上,便提起铁戟往外走去。待走到门口,他忽又停住脚步,叮嘱木昔道:“你就在此处,万不可出门。”

木昔刚要问他一句是怎么回事,却听得脚步声匆匆而去,他已大步出去了。接着有两名近卫跑着进了屋来,吴大志点上灯后守在了门口,道:“是大人叫小的们来护卫夫人的。”

另一个木昔看着眼生,仿佛是刚到曹炎烈身边的。他拔剑守在了窗口,也道:“夫人莫怕,有小的们在,定不会叫人伤着夫人一根毫毛!”

木昔裹着被子坐起来,捂了捂心口,一颗心正“嗵嗵”地跳得飞快。她道:“外头如何了?到底怎么回事?有敌袭?”

“应当不是。”吴大志同那个小子互相看了看,都沉着脸,道,“像是炸了营了。”

他声音不大,被远处的骚乱声一衬,愈发显得这屋里寂静得吓人。木昔是听师兄师姐们提起过“炸营”的,可那时他们说的尽是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天策府又从未出过这等事,她听得云里雾里,到底不知真相如何。如今乍见了这般大的阵仗,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道:“什么叫‘炸营’?”说罢生怕他们不跟自己细说,就又央道,“外头喊打喊杀的,我怕得很,你们跟我说说话,我就不怕了。”

“夫人既问了,小的自然知无不言;只是小的也是头回见这阵仗,先前只听老兵们说起过,许也做不得真。”吴大志提着刀瞅着门口外头,慢慢地道,“咱们军中向来规矩严,肆意喧哗的轻则挨板子,重则杀头。可有时会有不要命的,夜里忽叫喊起来,也不知怎的就引得许多人跟着喊,闹不好还像如今这般动起手来。”

木昔惊道:“跟什么人动手?”

“小的不知,只听闻说是……”

吴大志面有惊惧之色,不往下说了。守窗的那个小子亦神色惶恐,费劲地咽了口唾沫,才接过话来道:“我在辎重营时见过一回:夜里醒来时,外头已打起来了,听闻是来了‘太岁’,弟兄们在杀‘太岁’。可我看着……可我看着,来来回回砍的都是自己人。”

木昔惊得瞪大了眼,道:“自己人?”

“是。”那小子道,“我躲在炮台底下才保住了一条命,外头的若非被自己人杀了,便是被后来赶来镇压的杀了,血流的跟河似的,比跟敌军打仗的工夫竟还惨烈许多。”

木昔越听越怕,心里也急起来,不由问道:“将军带了多少人去?也不知如今如何了。”

两人想来也不知,翻来倒去就是一句“夫人莫怕”,劝了半晌。木昔心知再问也问不出多少了,胡乱点了点头,就靠在床头坐着等曹炎烈回来。

远处的打斗声渐渐住了,曹炎烈却迟迟不曾回来,只着人将吴大志等人叫了出去,换了四丫头跟桃花来,却仍不许她出屋。想来那一番骚乱如今已平息了,只是果真如那个小子所言,死尸遍地,极是惨烈,还得花好一会子工夫去善后。

四丫头亦白了脸,一手拉着木昔,一手扯着桃花,惊慌道:“我方才朝外头瞧了一眼,营里那些当兵的来往都急匆匆的,脸上也没个笑模样,想来是出了大事了。”

桃花倒丝毫不显慌乱,一摆手甩开她,补完一件衣裳又拿起另一件,淡然道:“这算什么稀罕事?你还没见过打仗时的情形呢,有命回来的也一个个跟血人似的,衣裳上尽是刀口子,补都补不得。”

木昔见死丫头的脸愈发白了,忙道:“莫说这个了,听着吓人的很。四丫头,你去拿针线来,总不能什么活都叫桃花一个干了罢?咱们也帮衬着些。”

四丫头应了,三人于是一同做起了针线。就这般到了近晌午的工夫,曹炎烈方匆匆忙忙赶回来,桃花跟四丫头忙抱着补了一半的衣裳退出屋去了,木昔也忙将做了一半的针线活放到一旁,迎上前去,关切道:“将军,你没伤着罢?”

曹炎烈摆摆手,草草脱下铁甲,里头衣襟还是敞着的,他也不管,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起来,饭也没吃,睡了两个多时辰方醒了,躺着长舒了口气,拍着身边的床沿叫木昔道:“什么时辰了?——针线且放放罢,过来坐着,陪我说说话。”木昔依言过去坐下了,他却仍闭眼躺着,慢慢地道,“昨夜吓着你了罢?”

木昔伸手过去轻轻给他揉起了眉心,道:“快到申时了。”又道,“昨夜我问了吴大志他们,先说是炸了营了,后来又说起什么‘太岁’来。我生怕你带的人不够……”

曹炎烈眉头舒展开来,轻笑了一声,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脑门上,道:“哪来的什么‘太岁’?少听他们胡说,尽是些不着边的。”

见他神色倒也放松,木昔便趁机刨根问底,道:“跟吴大志一起的那个小子说在辎重营时见过一回,‘来来回回砍的都是自己人’。若没些神鬼作祟,营中诸人如何会自相残杀?”

曹炎烈拉着她的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叹道:“这些日子谣言甚嚣尘上,众人都道要打仗了,有想着争功的,有想着活命的,本就不安分,这时夜里一声喊叫就可引得诸人都乱成一锅粥。亦有趁机装疯卖傻、报仇报怨的。”

木昔方松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倒也不是天灾,却也不算人祸,只是赶巧出了这么一桩事。”

“必不是天灾,人祸却也难说。”曹炎烈眼皮动了动,沉声道,“这一遭炸营的十数间营房,拢共折损二百余人,活下来的不过四个。始作俑者多半已死了,也查问不出起头那一声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木昔霎时想到这若是屠狼会中人所为,那人多半已死了,一时间又是惋惜又是钦佩,不由叹了一声,嘴上却道:“真真是可惜了。那往后又该如何?”

曹炎烈道:“只得从严处置:往后夜间再有喧哗的,同屋之人连坐;传谣言者杖二十。旁的法子也没有了。”

木昔心念一动,暗自道:“真没法子防范的话,若埋进一二十死士,岂非不日整个武牢关能死几千人?”忽又想到,若真这般轻易,两军交战也不必大费周章了,传几句谣言、夜里喊叫几声,便可叫敌军全军覆没了。

不过狼牙军这折损虽说是杯水车薪,可到底也好过太平无事。可木昔一想到这些人里就有她平日里见过的、喊过她“夫人”的,心里又不是滋味。一时间她也没了做针线的兴致,只轻抚着曹炎烈的鼻梁,小声道:“若是世上没人打仗,那就好了。”

曹炎烈笑道:“傻话。”却也不跟她多说,兀自躺了一会儿,忽又垂下了嘴角,道,“营中或许还有屠狼会的奸细。好在我这几个近卫的底细皆是干净的,你这几日不要四处乱走动,跟在我身边罢。”

木昔应了,往后几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练武、巡视、练兵、商议军务等。除了前头那一遭事外,军中仍是日常的事务,只多了一样睢阳送来的战报,一日一日的尽是败绩。

算来尹子奇部数万人已抵达睢阳半月余,而那睢阳城中听闻只有数千唐军,竟也这般坚守城池,不曾放进一个叛军去,真真是骁勇善战。木昔心头有些欣慰与得意,却仍是挂心,随口便问了一句,道:“那唐军守城的本事倒大得很。守将是什么人物?”

曹炎烈方展开一张地图,叫了众副将到跟前来,闻言头也不抬,应道:“是唐军的河南节度副使张巡。”

木昔在屋子一角的椅上坐着,在炭盆不远处暖着手,追问道:“张巡?不曾听说过。是什么来头?”

几位副将瞅瞅她,又瞅瞅曹炎烈,都笑起来。曹炎烈耳朵微微发了红,低声斥道:“女人家家的,问这么多作甚?少说话。”

木昔“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了,直到夜里回了屋都没跟他多说什么,他若跟她说话,她便只是“嗯”“哦”作答,直到他说了好话,她才叫这事翻了篇。

往后又这般过了十余日,木昔总被曹炎烈拘在身边,半步都擅离不得,枪法因他教着长进得倒不少,可听得的消息却是半句也没机会传出去,只能干瞪眼看着。

尹子奇攻城仍是不利,初八那日又遭睢阳守军奇袭,死伤近千人,请求增援。听闻安庆绪为此大发了一番脾气,在朝堂之上遥遥怒斥尹子奇无用,又责手下部将安排增援之事。曹炎烈于是又打起这增援的主意来,很是做了些安排。

有了前头的教训,木昔没立时问他,而是待他手下诸人都各自领了差事下去了,才道:“如今洛阳城大半势力都已在你手里了,还跑去当什么增援,岂非自己给自己添麻烦?”

曹炎烈朝她摆了摆手,待她到了近前,就拿支并未蘸墨的笔点着地图上的一处,道:“这是洛阳。”又点一点近旁的另一处,“这是睢阳。”

木昔道:“如何?”

曹炎烈把那笔递到她手里,两手压着地图展平了,竟是张唐朝疆域图,有四尺见方,画得颇有些粗略,可与方才那两点一比,却足见疆域之广。他没言语,两手在地图上一寸一寸地抚摸着,两眼里透着贪婪的光亮,连那厚重的铜面具都遮不住。

半晌,他幽幽叹了一声,道:“千里江山,好啊。”

江山原本是好的,可如今战火遍地,生灵涂炭,便不好了。

木昔心底一揪,暗暗叹了口气,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帮他收好了地图,嗔道:“你胃口倒不小。只是如今看来,睢阳可不是轻易能拿下的,仔细吃大亏。”

“且看看罢,睢阳城如今被尹子奇重重包围,粮草一应进不去,里头几千人迟早断粮,能翻出什么浪来?”曹炎烈并不死心,“若当真不成,再回来也便罢了。掌控睢阳的大好机会,总不能试都不试就拱手送予旁人。”

木昔知道他心意已定,就不再拦他,只是道:“你方才说起过几日要去风狼营巡视一番,这几日我便不跟着你了,衣裳鞋袜之类总得给你准备一番。”

“如今已是本将的山狼二营了,都是自己人,不必那般麻烦。我到时穿身干净衣裳去,几日都不必换。”曹炎烈道,“你得闲好好挑几件自己穿的带上也便是了。”

木昔听得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你跟我去。”曹炎烈捋了捋脸侧的乱发,坦然道,“留你在武牢关里,我不放心。”

木昔原本打算趁这几日将睢阳战况及曹炎烈的打算告知鲁有山,却不料他竟来了这么一出,一时心里烦起来,脱口就道:“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如今枪法也大有长进了,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说罢略想想,又补了一句,道,“这般走哪带哪,旁人真当我是个弱女子了。”

曹炎烈只当没听见,拉过她手来摸一摸,道:“这几日天暖了些,你手却还是这般凉,该叫典忧给你看看,是否该进补些……”

木昔沉着脸想了半晌,到底也没想出个法子来好留在武牢关里,便把手一抽,往他手背上打了一下,气呼呼地回里屋去了。

只是气归气,她也知曹炎烈到底是挂念她才会如此,因此她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却不料他竟偏要惹她生气:三日后她随他到了武牢关门口时,那门口赫然停着辆马车。

彼时门口有四五守卫,门外还站着随曹炎烈去风狼营的一百精兵,木昔不好立时拂他的面子,却不肯上车,道:“骑马到底比拉车快得多,我怎好拖诸位弟兄的后腿?将军莫取笑我了,快给我也牵一匹马罢。”

曹炎烈低声道:“别耍性子。你当日马球场上——”

那回分明怨他使坏。木昔愈发气恼了,不由斜了他一眼,却道:“我已有了些长进了,择匹温驯的给我便是。”

曹炎烈拗不过她,只得先亲自把她扶上自己原先择的那匹白马,叫人重牵了匹枣红马来,上马后还特特回头望了她一眼。木昔却故意不看他,低头理那马的鬃毛,待他往前走了,才抖抖缰绳跟了上去。

扑面而来的风将将有了些暖意,吹得人衣角翻飞,却吹不起曹炎烈那厚重的斗篷。风里隐约带着些花草的清香,跟武牢关里好似一成不变的铁腥味是不同的,几下就把木昔心里的不快吹得几乎干干净净。她脸上不由现了些笑意,偷眼看了他几回,就故意驾马跟他并肩了,笑道:“你竟还小瞧人。如今睁大眼看看罢,我骑术如何?——稳稳当当!”

曹炎烈板着脸不吭气,端足了大将军的架子,待行过一段路后,却忽抬手往她坐骑背上拍了一下。那白马立时快步跑了起来,愈跑愉快,几乎便是狂奔了。

真真是好马,跑得又快又稳。可木昔还是惊得“哎呀”一声,忙拽着缰绳往后拉,那马却不听使唤,仍奔命似的往前冲。她急得出了一头一身的汗,这当里曹炎烈已驾马撵上前来,却是不紧不慢地跟她并肩行着。直待她急得快哭出来时,他才终于道:“腿上松劲!”

木昔忙照做了,就见他伸手过来拽住缰绳,往回一拽,两匹马便一声嘶鸣,齐齐停下了。

“手上往回使劲,两腿却死命夹着马肚子,哪有你这般驾马的?”他倒气定神闲,抬手摸一摸她额头的汗珠,朝她扬起唇角,笑道,“‘稳稳当当’?”

“你又使坏!”木昔瞪他一眼,听见后头马蹄声渐近,后头诸人已赶上前来,便不与他多过话,只朝他摆了摆头,凶巴巴地道,“大将军,端好你的架子,别在属下跟前胡闹,来日叫人说你什么呢?”

曹炎烈笑着摸了摸她脸颊,道:“我跟我自己的婆娘浑闹,旁人有什么好说的?”木昔又瞪他一眼,他笑道,“罢了,听你的——跟上。”就又纵马往前奔去。

这一路都是昔日的官道,虽经了战火,可狼牙军已修葺过了,倒也平整,因着战乱的缘故,路上道旁也少有行人,只偶尔见几条野狗吠着跑过去。方才一番惊险,木昔倒从他话里倒得了些骑马的法门,又是这般坦途,因而这半日下来都不曾再出什么岔子。

马儿行得快,晌午将将过了不过半个时辰,一行人就到了前风狼营。已有两个将军模样的男人带着人马在门口候着了,靠前的一个人高马大,乍看比曹炎烈还要大上几岁,细看时却是个浓眉大眼的,眉眼处面皮也算得白净,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怪只怪那方下颏上胡须太多了些,看上去平白多了十岁出来;靠后一个矮了几寸,亦瘦了几分,一身铁甲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看着竟有些可怜。

木昔心道:“这般瘦猴儿似的,如何当得将领?”不由多朝那人望了几眼,见他长相平平无奇,一双三角眼却四下里乱打量,心里先存了几分不喜,待听得曹炎烈称他二人“张将军、赵将军”,才知这厮竟是葛尔东赞原先的副将赵明阳,不由更添了几分不喜,却也耐着性子微微笑了一笑,道:“张将军、赵将军多日来督管二营上下,着实是辛苦了,我代将军谢过二位。”说着抱了抱拳。

张孝忠忙回了个礼,笑道:“为大人效力本就是末将的职责。”又道,“先前夫人送的衣衫,末将及贱内、小女感激不尽,今日有幸可当面谢过夫人了。”

赵明阳亦挤出一脸笑凑上前来,道:“给大人与夫人的住处已安排好了,这一路奔波,末将已备了酒菜为大人、夫人接风……”

“不必。”曹炎烈将马缰绳交到一旁属下手里,拍拍两手,又仰头看了看天,道,“同弟兄们一般吃些干粮便罢了。你二人随我去中军帐;你——”

他转头看一眼木昔,木昔会意,立时按他先前交代过的转向张孝忠,温和地道:“听闻弟妹近来病着,我去瞧瞧,也帮着照看照看侄女。”说着瞥了那赵阳明一眼,见他仍带着一脸颇有些谄媚的笑,就觉他心里有鬼,不由多了些戒备。

张孝忠忙叫了两个人来,道:“你们带夫人去营房,必得仔细护卫。”

木昔朝他点一点头,又朝曹炎烈笑笑,便跟着那两人进了大营,一道往后头诸将家眷的住处去了。张孝忠的夫人冯氏病着,跟前伺候着的仆妇道她方吃过药睡下了,木昔就没见她,只见了张孝忠那刚满周岁的女儿。

小丫头名叫张淑贤,胖乎乎的,颇有些张孝忠的敦实劲儿,眉眼却与他不相似,想来是更像她娘亲多些。这丫头会说的话尚不多,腿脚倒算得利索,跌跌撞撞地满屋转悠,走得累了便就地坐下,摸一会儿颈上的长命锁项圈,又摸摸自己不过两寸长的小辫儿。

木昔看得喜欢,又想起自己先前那个未能来到人世的孩儿,愈发抱着她不肯撒手了,就这般陪她玩到傍晚,方依依不舍地回了住处,一面拾掇带来的包袱一面往窗外望了几眼,心里默默盘算起来:安庆绪不比安禄山老谋深算,他这大燕皇帝怕是当不了几天了,可曹炎烈不同,以他的算计,若真由着他一步步将狼牙军的势力尽收囊中,来日必是大唐的劲敌。他如今虽只有三五万人马,精兵强将不过万数人,却也不可小觑。如今那赵阳明既不待见他,却不知当中她能否做些打算,离间一番两人的关系?

想到此处,她忽又念起前晌曹炎烈跟她胡闹时的模样来,心口就跟堵了似的,又打心底蹿出一股火,直冲得她连手里的衣裳都拿不稳了。她索性把衣裳往床上一摔,生了半晌闷气,饭也不曾吃过,待曹炎烈回来后,看见他的面容,这才堪堪欢喜了起来。

屋里炭盆烧得暖,他进屋先解了斗篷,又把衣袖撸得过了手肘,却不脱铁甲,亦不摘面具。木昔见状就问他道:“夜里还出去么?”

曹炎烈点了点头,往屋里看了一圈,目光落在床上缎子的被褥上,皱眉道:“怎么,二营的日子这般好过,是间闲着的屋子都用着绫罗绸缎?”

“是特为你备下的罢?”木昔拉着他坐下来,跟他絮叨起这半日见的来,道,“张将军的夫人病着,我没见着。他女儿穿得倒是寻常,只戴了个金子打的长命锁项圈。照顾娘俩的奶娘、仆妇拢共三个,尽穿粗布衣裳,比咱们过得还要苦些。”

“饭食又如何?”曹炎烈听罢,又往桌上瞅,道,“我没受赵明阳备下的酒菜,怕是都送来给你了罢?”

木昔没敢说自己不曾吃饭,只含混道:“倒也没有,就是寻常干粮小菜罢了……比平日里吃的倒也精心些。”

曹炎烈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慢慢地道:“你当真吃的这个?怎么,他们竟没给你些好酒菜?”

“想来……想来那赵明阳能到如今这位置,自然也不是个傻的。”木昔信口胡说起来,“你驳了他一回面子,之后他自然不敢铺张了……”

话未说完,曹炎烈忽抬手扣住她后脑,把她拖到自己跟前,俯身在她嘴边闻了一遭,接着就掐住她的脸颊,轻声道:“小娘子,你竟学会说瞎话了?为何不吃饭?”

木昔拉开他的手,往他怀里一扑,闷声道:“张将军家的女儿真是惹人疼。”

这招再好使不过了。曹炎烈果然不再多问,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松了手,道:“我出去看一看夜里守卫情形,过会儿就回来,你先睡罢。”木昔乖觉地站了起来,拿了斗篷来帮他披上,他转身到了门口,方要出去,又止住脚步,回头道,“你既待见那妮子,这几日多去陪她玩玩。”

戏作得多了也就真了,第二日木昔原本想往营中四下转转,不知不觉却已走到了张孝忠家眷的住处,索性又陪张淑贤玩了一日。

张淑贤极是喜欢她,一天下来便熟得不能再熟了。次日一早,木昔刚踮着脚帮曹炎烈系好斗篷,就听门外两声孩童清脆的叫喊,道:“姨姨,姨姨!”赫然是张淑贤的声儿。

曹炎烈闻言皱起眉来,道:“是张孝忠家的闺女?这般没规矩,竟跑到此处来。”

“人家来寻我,又不是找你,碍着你什么了?”木昔说着,拉着他手臂,用力拍了下衣袖上的土,道,“我带她玩去,不扰你们,你别吓唬她,亦别为了这个说张孝忠,否则到了挨骂的还是这丫头。”

曹炎烈道:“知道了。”说罢拉着她一同出了门。

张淑贤被奶娘抱着,正笑嘻嘻地拿着一块糕点啃,不时叫两声“姨姨”。木昔出了门,叫了一声“淑贤”,刚要过去抱她,却见她脸上笑意一僵,接着她就把糕点一丢,一头扎到奶娘怀里,小手朝外指着,哭道:“大老虎,大老虎!”木昔顺着她的手一看,指的竟是曹炎烈,想来他戎装铁戟,又带着个铜打的面具,孩子被他吓得不轻,就拿心里最怕的东西来称他。

奶娘亦吓得几乎丢了魂,两腿打着颤,仰头看着曹炎烈,连声道:“大人,我们小姐年纪小,都是浑说的,切莫怪罪啊。”

曹炎烈自然不会跟个孩子计较,更何况是他极力拉拢的副将的女儿,于是摆摆手,道:“无妨。”

他寻常倒也是这般模样,木昔见得惯了,自然不怕。可那奶娘倒看着愈发惊慌了,张淑贤也哭得愈发厉害,话却说得比前两日顺溜:“大老虎说话了!”

木昔没忍住笑了出来,忙推推他,低声道:“你快走罢,这事交由我来处置——你看我做什么,不信我么?瞪着个眼,愈发像大老虎了。”

“这话除了孩子,也只有你敢说。”曹炎烈摸摸她头发,道,“我去了,你快点哄住她,营中不得喧哗。”

木昔看着他,见他走出十几步,武牢关带来的精兵跟了上去,才去抱张淑贤,又扮个鬼脸把她逗笑了,道:“姨姨要去营里转转,你跟我去么?”

张淑贤立时仰着脸应了声“好”,奶娘却忙拦着,道:“曹夫人,我们大人向来不许小姐到营中去的,说是怕扰了将士们练兵。”

这张孝忠倒是教女有方,木昔虽有心借着张淑贤的名头往犄角旮旯里转一转,却又怕把她惯得野了,来日倒叫她受委屈,只得作罢了,道:“我看屋后头仿佛有个园子,那是什么地方?我去转转。”

奶娘到她前头引着路,絮絮地道:“去倒是去得,只是这园子外头那个门有兵把着,因而只能在园子里转转,进出都是不能的。那是个前人留下来的破败园子,没人住的,原先夫人没病着的工夫,她有时会去园子里散心。”

木昔听得奇怪,道:“既不许人进出,何不干脆封了那个门?留着还白费许多兵力。”

奶娘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却说不出别的有用的了。

木昔也就不多问她,抱着张淑贤一路往西走,过了后头那几间住营中诸将家眷的营房,又从角上一个小圆门过去,就到了。

这园子一面依山,另外三面都是砖石砌的墙,四边都不过十几丈,算不得大,倒是假山、石桥、树木花草俱全,想来当年是何等美景。只可惜如今水已干涸了,假山亦塌了半边下来,地上积着枯叶,被雪化后的水浸过又被风吹干了,尽数贴在地上,厚厚的一层,也看不出原先是土地还是石砖。

木昔抱了张淑贤一路,只觉手臂发酸,便把她放了下来,俯身拉着她的手,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走。小姑娘迈着两条小腿跑得欢快,可步子到底太小了,好半天才到了西北角上那个紧闭着的小门旁,朝前望望,又仰头看看守卫着的六个兵,咧嘴一笑,反身抱住了木昔的腿。

木昔俯下身来摸摸她的头,抱她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了,又朝那小门打量了几眼。

那几个兵亦看了看她,又相互看了看,接着当中一个就把手里的长枪往地上撞了下,戒备地看向她,斥道:“那婆娘,你是什么人?胡乱看什么!”

木昔抬头看着他,略想了一瞬,就冷笑一声,劈头盖脸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竟敢这般跟我说话!我倒要问问你,这门后头是什么东西?值得你们这般心虚,做贼似的!”

她生得瘦小,纵然叠着穿了几层裙衫强撑起些气势来,如今对着六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还是显得单薄极了。许是怕她吃亏,一直在后头远远跟着的陶功一个箭步抢上前来,护在她身前,低声道:“放肆!这位是曹大人的夫人。”

六人均是一愣,接着就有人带头俯身行礼,连声道:“是小的们瞎了狗眼,不知是夫人大驾光临。”

又一个道:“夫人,此地多年没人照管,破败荒凉,怕有虫蛇鼠蚁的,还是由小的们护送你回营罢。”

木昔“哼”了一声,不作理会,抱着张淑贤站起来,指着那门道:“里头是什么?你们藏着什么好东西,竟连我都不许知道?”

几人忙道:“小的们自然不敢瞒着夫人,方才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外头是通往大营粮草仓库的路,因而若无张将军将令,寻常人等断不可出入。”

粮草储备向来是在营外隐蔽之处的,却不料竟这般容易探知,这将军夫人的身份还真真是便利。木昔心下激动,忙深吸了口气压了压,板着脸道:“粮草仓库?带我去看看。”

那几人又是互相看了看,相互使了几回眼色,极是令人生疑。最终当中一个瘦高个迟疑地道:“可有张将军手令……”

木昔怒道:“放肆,我代曹将军视察此地,岂是所谓‘寻常人等’?开门!”

这一声喝骂是正气凛然、气势十足,几人忙不迭地把门开了一道缝,放了一个人带她跟陶功过去,却紧接着又关了门,把张淑贤同奶娘拦了下来。彼时她将将走出几步远,忽听见门后头有人低声道:“快去禀报赵将军。”她登时心生疑窦,一下刹住了脚步。

陶功忙也折了回来,道:“夫人,出了什么事?”

两侧皆是光秃秃、张牙舞爪的树,这条小道虽能容一辆车通过,前头却有个拐弯,被枝杈横斜的树遮掩着,也不知会拐到哪去。木昔暗道不妙,面上却仍撑着方才的气势,道:“我不想去了。”

陶功便把引路的一人喊了回来,开了门,三人一同回去了。木昔不敢久留,忙带了张淑贤往回走,方出了门,就见赵明阳带着一队人匆匆赶了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木昔是意料之中,赵明阳却将两眼微微瞪了瞪,接着才停下步子行了个礼,道:“夫人不是去看粮草仓库了么,怎么这就回来了?末将刚要带人去护卫夫人。”

木昔手心里尽是汗,却笑得十二分的妥帖。她把怀里的张淑贤往上抱了抱,道:“多谢赵将军挂念。我本想代大人去看看粮草的状况,可我一看那门外头尽是树杈枯叶,想着如今已是二月里了,生怕路上有蛇,不敢走了。”

赵明阳笑得颇有几分谄媚,道:“夫人若想去,由末将的人开路就是,必不使一条蛇惊着夫人。”

“罢了,罢了。”木昔笑道,“想来张将军、赵将军治军有方,粮草这般大事又怎会出岔子?自然用不着我这妇道人家操心。——我来时带了一包点心,正要带淑贤去吃,赵将军好不好吃甜的?我着人也给你送一包罢。”

赵明阳连道“不敢”,两人又客套了一番,道了“告辞”,木昔便抱着张淑贤往回走去。

这一路虽不长,木昔心里却极是忐忑,偏脚下又不敢走快了,唯恐赵明阳看出什么端倪来。那奶娘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了。好在陶功是个明白的,在门口立了立,往旁看了两眼,才进了屋来,低声道:“夫人,后头有人跟着。”

“姓赵的果真心里有鬼。”木昔低低骂了一声,又问,“如今将军跟张将军在何处?”

陶功道:“当是在中军帐。”

木昔点点头,把张淑贤放在椅上,掰了块糕点喂她吃了,两手使劲攥了攥衣角,皱眉做起打算来——她自然乐见狼牙军监守自盗,粮草全被捯饬空了才是最好的。可若将此事压下,万一陶功先她一步报了信,倒惹得曹炎烈对她疑心。且如今那赵明阳怕已对她动了杀心,她若没些动作,可能连曹炎烈的疑心都等不到了——此地原本是“风狼”葛尔东赞的风狼营,而赵明阳是葛尔东赞的心腹,他若想,随时可把这屋里的四人杀了,再嫁祸给屠狼会或是随便什么人。

想到此处,她骤然拿定了主意,拽住那奶娘,低声道:“现下咱们四个性命都串在一根绳上了。你若想活命,便不准出声,按我说的做。”

那奶娘瞪大了眼,两瓣厚嘴唇都没了血色,打着颤点了点头。木昔接着道:“我借你家小姐一用,不会伤着她,你就像平日一般跟在我后头就是了,不准说些没用的话,方才的事更不准提起半句,否则那位小哥立时要了你性命。”

奶娘忙不迭地又点了点头,她便收了短剑放在桌上,抱起张淑贤,摸着她胖乎乎的脸颊,温言道:“淑贤,你喜不喜欢爹爹?”张淑贤奶声奶气地说了声“喜”,接着就扭着身子去够桌上的点心。

木昔忙又递了一块到她手里,接着道:“你怕不怕大老虎?你爹如今跟大老虎在一处。”张淑贤惊得一瞪眼,木昔忙趁热打铁,指着自己那柄短剑又道,“大老虎的牙有这么长。你爹打不过大老虎,要被大老虎咬死吃了!”

孩子最是不禁吓,她这话说完,小丫头眼圈一红,“哇”一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在她怀里朝门口的方向伸手,道:“爹,爹!”

木昔忙抱着她往门外跑,一路小跑一路假意哄道:“淑贤莫哭,这就带你找你爹去。”

奶娘倒是听话,紧跟在她身后,大着嗓门劝道:“曹夫人,你就由着小姐哭罢,哄哄也便罢了,我们大人向来不许她去营中的。”

木昔借机回头看看,赵明阳的人果真还远远地跟着,便劈头盖脸骂道:“你这奶娘可真是当得好,你不心疼你家小姐,我可心疼坏了。她爹若不想见她,不如叫我带回武牢关当闺女罢!”又抚着张淑贤的小脊背哄道,“莫哭了,莫哭了,你爹就在前头呢,知道你想他了。待会儿见了他,把这糕点给他吃好不好?”

有张淑贤做幌子,一行人就这般大张旗鼓又名正言顺地闯到了中军帐前。守卫自然不敢拦木昔,陶功忙抢上前去把门帘一掀,木昔抱着张淑贤进去了,就见正座上的是曹炎烈,左手边是张孝忠,右手边是个空的位子,当是赵明阳的,除此外还依次坐着十数人,尽是她没见过的,却不知里头有多少是赵明阳的人。

张孝忠已变了脸色,朝曹炎烈看了两回,拧着眉头快步走过来,张口便骂:“你这丫头……”

木昔抱着孩子跑了一路,手臂又酸又疼,忙把张淑贤递到了张孝忠怀里,满脸歉意地道:“张将军莫责怪她,都是我不好,给孩子讲什么豺狼虎豹的。她这几日都没见着你,只当你叫老虎叼了去,我看她伤心,就带她来看看你。”

张淑贤见了她爹,哭得缓了些,抽着气抹了抹泪,把手里半块糕点往她爹嘴里塞,小声道:“爹,吃,糕糕!”

木昔松了口气,朝曹炎烈看一眼,果然见他嘴角耷拉了下来,朝自己摆了摆手。她忙一道小跑过去,不待他开口训斥,先拽着他衣领叫他俯下身来,凑在他耳边道:“粮草必定出了岔子。赵明阳亲率人去堵我,如今他的人跟了我一路,当就在外头,你快些定夺罢。”

她松了手,曹炎烈却仍俯着身,疑道:“粮草之事,你如何知道的?”

木昔急道:“本是误打误撞,可姓赵的做贼心虚,露了马脚。你信我罢,我的命早跟你绑在一起了,我还能害你不成?”

曹炎烈略略眯了下眼,就直起身来,先跟陶功对视了一眼,接着转向众人说笑道:“算来这事还怨本将:今日一早,孝忠家的千金来我院里找拙荆玩,却被我吓着了,说我是‘大老虎’,如今听闻老虎会吃人,只当我吃了她爹爹,可不吓坏了?”

众人都笑,张孝忠红了脸,被闺女塞了一嘴的糕点,亦讪讪地跟着笑。曹炎烈就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脊背,道:“这两日没日没夜地拖着你,倒是本将思虑不周了。听闻弟妹还病着,你今日早些回去,陪陪闺女跟弟妹,营中诸事自有赵将军看着——冯亮,你去请赵将军来。”

当中一个起身应了声,立时往外头去了。陶功得了曹炎烈一个眼神,亦跟着退了下去。曹炎烈却依旧不说正事,倒伸手逗了逗张淑贤,好一派体恤下属的模样。小丫头吓得往她爹爹怀里一扎,接着却又搂着她爹脖子仰起脸来,伸出小手朝曹炎烈的脸狠狠打了过去,怒道:“大老虎,打!”

张孝忠忙抓住她的手,拉下脸来道:“淑贤,不得无礼!快见过曹大人。”

曹炎烈笑道:“无妨。”

木昔也捂嘴笑道:“张将军快带淑贤回去罢。我那有点心,你叫人去拿些,一家子一块吃。”

张孝忠谢过她,又跟曹炎烈告过罪,忙抱着闺女出去了。曹炎烈走回桌旁来,转身时脸上的笑意已淡了许多。他朝众人道:“方才说的你们都记下了?”

众人都抱拳道:“记下了。”

“那便依方才说的去办。”曹炎烈用指节轻叩起桌沿,沉声道,“尤其南门近旁的布防加固,沈将军,你亲自督办,必不能松懈。”

那沈将军忙道:“是。”众人亦领命出了营帐。

不多会儿工夫,外头脚步声就都去得远了,铁甲“当啷”声亦听不见了。接着却有十数人涌进屋来,皆是戎装铁甲,手里拿的有刀有剑,都是屋里施展得开的好兵刃。他们分列两边,另有两人守在了门口,接着就几乎一动不动了,连呼吸声都轻得很。

屋里静下来,木昔只听见曹炎烈指节叩在桌沿上的响动,还有自己使劲压都压不住的“嗵嗵”的心跳声。她两手使劲握着拳,手心里尽是汗,比方才跟赵明阳打照面时还多。胡思乱想间,她朝曹炎烈看了几回,想喊他拿上一件兵刃,却又被屋里这暗藏杀意的沉默压得没能说出话来,便作罢了,只抓了桌上镇纸在手里。

曹炎烈仍靠在桌上,手头的叩击却停了停,解下把长剑来,朝她一递。木昔顾不得问他哪来的佩剑,刚要道一句“你自己拿着”,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便把话咽了回去,忙不迭丢了镇纸接了剑,将将作出拔剑的姿态,就听“呼啦”一声响,厚重的门帘被人两边拉开,走进来个瘦猴,正是赵明阳。

外头明亮,屋里暗得多,是以他进屋两步方刹住了步,却为时已晚:身后门帘已落了下来,两柄大刀反着屋里的烛光拦了门,曹炎烈嘴角一扬,笑道:“赵将军是怎么了,出恭去了这般长时间,如今看着还像是傻了,见了本将竟不知行礼。”

赵明阳眯眼看着他,又缓缓转头看了看木昔,嘴唇一抖,似是骂了一句,手立时朝腰间佩刀摸去。

曹炎烈一声断喝:“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四角倏地蹿出四个汉子来,雪亮的刀刃一闪,分别攻向赵明阳上中下三路。赵明阳昔日能当得风狼营的二把手,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手上拔刀,脚下横扫,只听得刀刃没入血肉之声,见得鲜血飞溅,最靠近曹炎烈的一人已横尸当场。

左手边立时又出来一人补位,另有两人断了那赵明阳往门口去的路。许是从动静上辨出了局势,赵明阳呼喝一声,趁新补上来的还未到跟前,竟径自朝曹炎烈扑将来。他背后防守空虚,曹炎烈手无寸铁——这厮竟是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木昔方才已吓得腿脚都僵了,如今心里一揪,想也不想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叫一声“将军”,便要去护他;他却兀自岿然不动站着,抬手将她往后一拨。这一下使得力气不小,木昔顿时站不稳了,一个趔趄往后翻去。

前头几声呼喝紧接上几声兵刃碰撞,接着又听“扑通”一下躯体倒地之声,四下里的杂音便住了。木昔忙扶着桌角稳住身形,却见局势已定:赵明阳被左右各两人死死按在曹炎烈身前不过一尺的地上,颈上架着刀剑;而曹炎烈仍似方才一般站在桌前,脸上的神情好似变都没变过。

木昔两腿打着颤,手里的剑“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曹炎烈倒毫无畏惧之色,看也不看赵明阳一眼,平静地吩咐道:“传我将令:赵明阳党羽一律捕获收监,违抗者就地诛杀;令张孝忠亲带人往粮草仓库查看粮草状况。”

赵明阳被死死压在地上,身上几道刀伤,再没了方才鱼死网破的气势,连声道:“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大人饶命啊!”曹炎烈不理会他,只摆摆手,众人便拖了他起来,拿绳子捆了,喝一声“走”,拖着往外头去了。另有两人抬了方才被赵明阳杀了的死尸往外去,地上留了一摊血,从中延出几行杂乱的血脚印来,一路到了军帐外头。

门帘一掀,外头有风灌进来,吹得曹炎烈脸侧的头发一扬,露出他嘴角一抹肃杀的笑来。这般笑容是木昔先前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带着些轻蔑,又带着些志在必得的高傲,好似冬日里的寒气,凛冽而锋利,轻轻易易便取了人性命去。

木昔一阵目眩,也说不出心里是松泛了还是愈发紧张了,只觉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曹炎烈转头朝她瞥了一眼,轻笑一声,便来扶她,道:“方才的胆量与计谋到哪去了?竟吓成这般模样。”他一开口,语气就跟平日无二。木昔心里的惊慌消了几分,可还是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他见状又笑,抱起她放到了椅子上,自己两手按着椅子扶手俯下身来,凑在她耳边道:“怎么,你也怕老虎?”

木昔被他逗笑了,心里却忽又涌起一股跟方才不同的惊惧来,于是很快敛了笑,抬手摸他的脖颈与胸甲,低声道:“再大的胆量也叫你吓没了。没伤着罢?方才那般凶险,你为何不叫我护着你?若是一个不当心……”

“本将既敢这般应对,自是成竹在胸,你只管护好自己便是。”曹炎烈拿指尖沾了沾她眼角的眼泪,又笑她道,“方才你还动了那许多心思,连带着本将一块在下属跟前丢脸。莫非你竟以为这偌大一个营,本将的人除了你便只剩下了这一百精兵?”

木昔知道他说的那“丢脸”也并非埋怨,不由破涕为笑,却又气得去打他,道:“你是大将军,本事大得很了,都是我想不出的。你不与我说,我哪里知道?”

曹炎烈笑着抓住她的手,道:“是我不好,给夫人赔罪了。”说罢却又敛了笑,道,“只是这厮贼胆之大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竟敢动大营的粮草,莫不是要占山为王?——话又说回来了,他动的手脚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木昔便把先前的事大略给他讲了讲,又安慰他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兴许他并未私吞粮草,不过是将粮草掌控在自己手里,好以此作筹码,叫你厚待他罢了。”

“这话你自己信么?”曹炎烈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来靠在了桌上,道,“真若如此,他便不会亲去拦你,亦不敢与我动手。”

木昔点头称是,又问道:“那如今你打算如何?想来过会儿该有人来找你复命,我先回去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曹炎烈却蛮横地按住她肩膀,生生把她按回了椅上,道:“你就在此坐着,好好看看本将的英明,省得总替我操些心,人都瘦了一圈。”

“说得好似见了就不替你担心了一般。”木昔埋怨道,“你是我夫君,我除了操心你还会操心谁?”说着一抬头,见曹炎烈扬着唇角眯着眼,心里的得意好似正透过面具直往外漾,不觉又红了脸,扭过头去不看他,挣着起了身,道,“你是大将军,你坐着,我在旁站着。”

曹炎烈道:“有的是椅子,站着做什么?你也去坐着。”

木昔便拖了把椅子到他身旁,坐下后又觉不妥,起身拖着椅子到了角落里。待忙活完了,就见一人匆匆跑进屋来,是武牢关里前锋营的队正,进屋先行了个礼,禀报道:“报:赵明阳及其党徒已悉数拿下,共副将二人、队正四人,另有一个什长意欲给队正邹海通风报信,未免打草惊蛇已将其射杀。以上诸人所领部将有意图违令反抗者,杀其头领及亢进者共二十三人,其余诸人认罪乞活,已尽数羁押,等候论罪发落。”

曹炎烈略一颔首,道:“好。”

前锋营队正又道:“器械营队正封壮为求活命供出赵明阳一处外宅所在,小的已令一百兵将其团团围住,敢问大人如何处置?”

曹炎烈沉声道:“财物尽数抄没;十五以上男丁审一审,派不上用场的杀了便是;其余人等暂且羁押,日后再做处置。”说得不徐不疾,像是司空见惯的模样。

前锋营队正领命下去了,紧接着张孝忠满头大汗地赶了来,先报过粮草亏空,而后往地上一伏,连连请罪,道:“出了这般大的事,末将竟未曾发现端倪,实是末将的过错!”

木昔听得糊涂,也不知粮草到底亏得算多算少,可见他这般惶恐而沉痛的模样,再看曹炎烈咬了咬牙,便知亏空不小。她忽想起张淑贤来,不由替张孝忠说了句公道话,道:“将军,这般大的亏空,想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张将军调来军中也不过几个月,怎比得过姓赵的根基稳固?”

“妇道人家,偶尔倒也有一两句说到点子上。”曹炎烈黑着脸,勉强扯动嘴角笑了笑,起身去扶张孝忠,抚慰道,“张兄弟快快请起。而今最紧要的是弥补亏空、铲除赵明阳党羽,这些都离不了你。”

张孝忠忙道:“末将定当竭尽全力,必不负大人所托!”

两人这般又说了几句,分别落了座,说起当下的详尽安排来,商定了要如何处置那些认罪乱徒,又将如今军中空出来的职位安排了一番。待他们商议完了,已过了晌午,送来的饭菜已几乎没了热气,偏生伙头兵殷勤,菜里格外多添了些猪油,又冷又腥。木昔闻着便皱眉头,又瞅见地上尚未干透的血迹,愈发没了胃口,勉强动了几下筷子,剩下的都倒到了曹炎烈碗里。

曹炎烈见状道:“叫陶功带着你去找伙头兵要一块肉,剁碎了煮进粥里,你跟孝忠家的闺女一块吃。”

张孝忠低着头直笑,木昔便不好意思起来,拿筷子去他碗里夹菜,小声道:“给孩子吃就成,我哪就那么挑嘴了?你若不放心,我再吃几口罢。”

曹炎烈拿自己的筷子拨开了她的,笑道:“去罢,后晌在后头营房里待着,别乱跑。”

木昔抬眼看了看他的神情,见那笑容不似是作假,想来除了赵明阳他心里欢喜,而粮草亏空虽不算少,倒也动摇不得他这两批人马的根基。她喜也喜不起来,忧也并不忧,便撂下碗筷,跟着陶功去了。

这一后晌她都陪着张淑贤玩,讲了好几个小兔小狗之类的故事权作赔罪。待入夜,她才回屋去,见曹炎烈尚未回来,便独自睡下了。

如是半夜无话,凌晨时分却有人急急来报,道赵明阳部将里应外合,将一干主犯从监牢里劫走了。曹炎烈听罢大怒,骂一声“废物”,衣裳也顾不得穿好,匆匆出去了,不多会儿又着人把木昔也叫了去,往后几日更是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

叛党中有几个供出些东西,道这计划都是早就做好的,只是赵明阳向来疑心极重,藏身之地从未告知他们;而其余叛党好似蒸干了的水一般,半点消息都无。这般查了几日,最终是曹炎烈训斥了张孝忠,严令其整顿营防,昔日叛党部将尽数查过了才敢再用。赵明阳的家眷遭了大罪,五十余人尽数收没为奴,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薄的衣裳,被押往了营地的东南角。

赵明阳便是被千刀万剐,那也是他该得的,可他的妻妾婢女又有什么过错?

临行前一夜,虽隔着老远,木昔仍在茫茫夜色中听见女人凄厉的哭喊声,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咬着被角攥着拳头,在手心里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这一夜曹炎烈倒睡得沉,第二日开拔时他亦是威风凛凛,先叮嘱过她要防备叛党伺机埋伏报复,见她不应声,还多问了一句,道:“你若心里害怕,就换马车载你。”

木昔恹恹地道:“你又小瞧我。”说罢朝他一伸手。曹炎烈疑惑地“嗯”了一声,她就又板着脸道:“枪,给我一秆。”

曹炎烈闻言笑道:“拿长枪来,要轻些的。”

木昔并不看他,接过枪翻身上了马,待他一声令下,便一抖缰绳,端着十成十将军夫人的派头,稳稳当当地跟了上去。

这日阴着天,风倒是暖的,隐约还杂着些花香。可因着赵明阳等人尚不知下落,张孝忠又加了五十护卫,木昔刚出大营,四面就被人围了个结实:前头是曹炎烈,左、右、后边都是披坚执锐的精兵,风里的花香霎时断了,连风都被曹炎烈又高又宽的脊背挡了个结实,四下里尽是铁甲、刀兵上的铁腥味。

木昔顿觉压抑,暗自叹了口气,敛了神游之心,继续驾马朝前走。好在这一路倒依旧算得上顺畅,一众人骑的又都是好马,不多会儿工夫便行出几里地去。

待到了溪北矿山一带,曹炎烈令风狼营的五十人回去复命了;又行了几里地,果真在一处窄些的路上逢上了埋伏——先是几道绊马索,皆藏得刁钻,且是待一行人行至阵中方拉起来。战马训练有素,众人亦早有防备,可仍有几人落了马。

部队头尾被分作了两截。木昔如今跟曹炎烈并肩走在最前头,若敌人从后头动手也罢了,若自前头来,她便是首当其冲的。她心里一慌,也不知该往前行还是勒马,忙握紧了手中长枪,叫道:“将军——”

话音未落,就听得羽箭破空声起,是近处来的。两旁近卫尚不及抢上前来,她也不及挥枪格挡,心里头窜起的第一个念头又是“我若躲开,必伤及将军”,竟是咬着牙动也不动。那箭射得不准,结结实实钉在了她肩头,未曾伤及性命,可她身子轻,霎时稳不住了,叫都未及叫一声便一头栽落马下去,摔得七荤八素,先着地的手臂又疼又麻,一时竟把箭伤的疼痛盖了过去。

得亏她自小不是个省心的,遭狼咬过,从十尺高的树上滚落下来过,坠马亦不是一回两回了,因而如今这般伤痛她尚且忍得,却觉四面“嘚嘚”作响的马蹄极是骇人,地面好似都震了起来,耳朵里也“呜呜”作响。她霎时不敢乱动,疼痛也顾不上了,伏在地上蜷成一团,本不信神佛鬼怪的,如今心里也念起了“无量天尊”“阿弥陀佛”,盼着自己别被马踩死,亦盼着曹炎烈别因自己受伤而分心中箭——他若被杀了,她更是活不下去了!

挨着箭杆的脸颊渐渐被血染湿了,衣领想来也浸透了血,湿漉漉的,还带着血腥气。她知道自己的伤算不得要命,可若是血就这般止不住地流下去,怕也不妙。将将想到此处,她骤觉自己手脚都冷得发僵,头脑也发起昏来,就算闭着眼也觉出天地不住地打旋。

好在就在此时,刀剑相交之声终于住了,喊杀声杂着放箭之声响起来,这当中又杂着渐渐行远了的马蹄声,身旁也没了来往的马儿,想来是叛党落败逃走,如今众人已去追了。木昔心里稍稍一松,握拳的手也跟着松了松,刚要单手撑着地起身,方才被恐惧遮掩了的疼痛骤然从浑身上下迸出来,直卸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她只能略转了转身,仰面躺在地上,瞪大眼看着天上浓厚得像墨笔画就的云彩在她眼前打着旋,大口呼着气,却仍是疼得直打哆嗦,泪水就在眼眶里,被贴着脸过去的风一刮,冰凉冰凉的。

众人自然不会放着她这将军夫人不管,如今没有担架,离她最近的一个便直接抱了她起来,一道烟朝着武牢关跑,一面急吼吼叫道:“夫人中箭了,快去请军医,必得典大夫才成!”

又有人嚷道:“快把伺候的婆娘喊来!”

木昔疼得说不出话,张了几回嘴才问出一句来,道:“将军呢?”声儿跟蚊子似的,被众人的嚷嚷盖了过去,自然没人答话。倒是她没挂心多久——将将到了武牢关门前,就听得马儿一声长嘶,接着众人均叫了一声“大人”。木昔挣着抬起头来去看,先看见曹炎烈快步走了来,接着便惊得叫出了声。

他脸上、身前的衣裳上尽是尚未凝尽的黑红的血,手里提着个瞪眼瞠目的人头,细看正是那叛党头领赵明阳。

木昔好容易撑了一路,如今却撑不住了,惊惧之间额上背后沁出一层虚汗来,两眼一黑,就这般昏死了过去。

恍惚间一睁眼,她好似又回到了十一岁那年,在青骓牧场上跑了半个时辰,直跑得背过气去,被人抬回了家。婆婆气得白了脸,一面把她按在椅子上,端着温水一勺一勺地喂她,一面对着送她来的年轻教头骂道:“老身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丈夫跟老三死在北疆,老大、老二同大儿媳妇都死在南诏。如今只剩这一个小孙女,这就是老身的命!这么瘦瘦小小的姑娘家,你便是罚她,如何能罚这般狠?真真是昧了良心!”

教头不过二十来岁,扎着手说不出话。木昔忽觉自己已是大姑娘了,便头一回顶撞起她来,道:“婆婆,我来日跟咱家的人一样,是要从军的,如今半个时辰就跑昏过去已是丢脸极了,你竟还对着教头这般胡闹,岂不是更叫我抬不起头来!”婆婆一怔,她抢过碗一口气喝干了里头的水。

放下碗时却见白天变作了黑夜,是十三岁那年,她正躺在床上,手臂上扎着绷带,婆婆在一边抹着泪,见她醒转又拉下脸来,斥道:“逞能逞能,命都险些逞进去!你去招惹那狼作甚?”

木昔委屈道:“方师姐围猎杀得两头东原狼,我也能杀!婆婆,你孙女比谁也不差。”

“你便是不去找那狼送死,在婆婆看来照样比谁也不差!”婆婆道,“你总想着争个先。可凡是人总有擅长跟不擅长的,你若非这么着跟别人去比,那便是个傻子。你记住了?往后再不可逞强了,误事是小,若丢了命可没人替!”

木昔忽悲从心来,低着头道:“婆婆,我又犯傻了。这回真真办砸了事,他本就不放心我,如今想来更是要带我去睢阳了。我怕是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着你了。”

婆婆揽住她,轻轻拍着,温言道:“怎么都说起胡话了?没谁要带你走。婆婆就在这呢,你若累了,就靠着婆婆睡一会儿罢。”

木昔霎时泪如泉涌,也说不出话了,只是摇头。接着她定一定神,忽又站在门口了,身后婆婆着急地叫她道:“你莫跑,且回来歇歇罢,明日再去!”

她道:“我还剩一圈没跑完呢!”便夺门出去了。

青骓牧场一眼望不到边,跑一圈谈何容易。她跑了半圈,就觉浑身上下都疼,眼前天旋地转,耳边是教头在劝,道:“罢了,不罚你了,你快歇歇罢!别又跑得昏了过去……”

她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大声道:“我不!”这一声喊罢,她眼前蓦地一黑,再睁眼时已躺在武牢关中军营房里屋的床上了,方知前尘往事尽是梦境,若她真真在梦里睡了过去,也不知如今还醒不醒得来。

天黑沉沉地,四丫头正对着灯做针线,见她醒来喜得跳了起来,道:“神佛保佑,可算醒了。”说着忙从桌上端了一碗水,慢慢喂她喝了,又道,“夫人,都六天了,你可算醒了。我喊大人去。”

木昔轻声道:“待天亮了再喊他。”

四丫头撂下碗跑到了屋门口,道:“如今晌午刚过,因下着雨,天才看着黑。”又道,“大人说了,你一醒即刻就喊他,我怕挨打,可不敢造次。”一面说着,连蹦带跳地跑出了屋。

木昔由着她去了,又闭眼躺了会儿。几日昏睡,倒把最是伤重难捱的日子避了过去,如今她有了些精神,肩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又细思了一番梦见的往事,忽就看得开了些,待曹炎烈赶来后主动低了个头,道:“将军,都怨我。我再不逞能了。”

曹炎烈往她跟前一坐,便隔着被子握住了她的手,嘴角不住地往上扬,他却非要把它压下来,沉着脸道:“知道错了就好。”

木昔瞅着他不说话,他看看她,紧接着又移开了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你别看那箭头细窄又无倒钩,血流得多了也要人命,耗费了也不知多少药草才把你拉了回来,典忧他几个军医更是三四日不曾合眼。”

他一面说,一面握着木昔的手不松,正应了“色厉内荏”四字。

捂嘴偷笑的四丫头看得分明,木昔亦看得分明,便抿了抿嘴,仍不说话。果然不过片刻他就破了功,叹道:“我亲手把那贼子的脑袋砍了下来,只是他贱命一条,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那一箭是瞄着你喉咙去的,所幸射偏了,亦未曾伤及筋骨。”他说着又朝木昔瞥了一眼,木昔趁机朝他微微笑了笑,他一低头,也笑了起来。

木昔骤然想起他那日提着人头回营时活阎罗一般的凶相,再加他那日面对赵明阳时处变不惊的襟怀,想来那才是“山狼将军”该有的面貌;而如今眼前的这一个,身上虽穿着将军的衣冠,面具后头却也不过是个嘴硬些的寻常夫君罢了。

只是这夫君与将军到底是同一人,木昔心里虽暖,却也告诫了自己一句,又轻声道:“那支箭我原本能躲开的,可我若躲开,便伤着你了。”说罢也不待他回应,接着又道,“这几日将军如何?叛党没混入武牢关来罢?”

“已彻底除了这群畜牲了。”曹炎烈淡淡地答了一句,嫌恶地撇了撇嘴,又道,“倒也有桩好事——这一回给睢阳的增援,多半由我带人去,且并不调动武牢关、二营兵力,只从辎重营调一批军备,增援兵力安庆绪另有安排。多半这几日便有调令。”

木昔跟他待得久了,多少也懂些他的心思,道:“如此一来,若处置得当,将军岂不是白得了几万兵?却要仔细你不在这段时日这两营人马落入他人手中。”

“二营交与张孝忠了,赵明阳既死,我会另择一心腹过去协助。”曹炎烈扬起嘴角,笑得狡猾,“武牢关里的人马我是信得过的,便是安庆绪趁机派了旁人来,轻易也动摇不得我根基。”

“多小心些总是好的。”木昔絮叨了一句,又故作愁态,试探道,“如今我伤还未愈,来日将军你出征睢阳,我怕是没法子跟去了……”

曹炎烈截住她话头,用不容商量的口吻道:“你是必得跟去的。出了这等事,我如何放心你一人留在武牢关?”

木昔极尽不舍,道:“可我如今骑不得马,走亦是走不动的……你何时回来?不然待我伤愈,我再去寻你罢?”

“这你不必忧虑。”曹炎烈道,“调令总该过几日才下来,军备人马的筹备亦得磋磨上十余日。待大军开拔时,你这伤想来也好些了。到时你只管坐在马车里,睡觉养神。”

木昔就不再多言,跟他说了些旁的,尽是些闲话,也难为他听得仔细,应得走心,亦没说有事要出去。直到她说得累了,闭眼躺了好一会后,他才放轻脚步,走出屋去了。

 

【下一回:守军巧计乱敌阵 叛将离心生嫌隙】

评论
热度(5)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山狼夫人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