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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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吟[修]】第六回:至亲骨肉刀锋对 异梦伉俪共枕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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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网3同人,正剧向,BG,CP是曹炎烈 x 原创女主


“——曹炎烈!”曹雪阳一声断喝,字字铿锵,“你将阴险狠毒尽使在了我身上,哪还顾得半分兄妹之情?你我今日恩断义绝!你若对我出手,我必先杀杨氏,再取你性命。即便不能,也战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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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将至,夏里的暑气渐消了,木昔晨起练武也更勤快了几分。一早一晚里四季变换最是明显,一日日地过着,秋意眨眼工夫浓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桩接一桩的事。

当中头一个出乱子的便是斥候营。原来那日木昔听见的竟还真不是吹嘘——先前被那斥候刘斌始乱终弃的姑娘黄氏当真来寻他了。刘斌自然得意,趁着去营外探查敌情的工夫跟黄氏春风一度,好不快活,却不知这黄氏已身入红衣教,如今来寻他就是为了取他性命,一雪前仇。

刘斌回营当日身上便起了三两个脓包,却没当一回事,照常睡下了。不料当日夜里众人被他的惨叫声惊醒,点了灯一照,却见他身上的脓包都已破开了,脓血横流,手臂上那一处已露出白花花的骨头来;而挨着他睡的两人,第二日一早身上也起了跟他当日一样的脓包。

军中霎时炸了锅,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曹炎烈亲自监刑处置了十几个胡传谣言的,这份骚乱才堪堪被压了下来。

木昔听闻这事时,整个斥候营都已被隔了开来,唯恐再有旁人染了毒。那刘斌据说已不堪折磨自尽了,死时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她只听陶功讲都觉惊骇,却还是大着胆子去寻了典忧,问他斥候营的情况。

“这是红衣教的独门毒药‘妒夫人’。”说起此事,典忧摇着头连连叹息,“若是在青岩,这毒我还可试着一解,可如今军中只寻常药草,我亦没别的法子了,只能将斥候营按营房隔开来,望没更多的人染毒罢了。”

木昔讶异道:“青岩……万花谷?一向我只知典先生医术出众,原是师从名家。”

典忧微微笑了笑,只是道:“这群混账连红衣教的女人也敢招惹,当真是不要命了。”

这事的缘由木昔是清楚的,当即跟典忧讲了一遍,恨恨道:“这等登徒子,死了也该,却平白拖累了不少无辜弟兄。”

自然了,这只是场面上的话,狼牙军出乱子于她来说是好事。可接着就又有消息递来:狼牙军生擒了一伍天策军,隔几日又擒获了一个屠狼会的暗间,都关押了起来,却未曾动刑拷问。

周狗子这事赶得寸,木昔尚有万全的理由去除掉他,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杀不过来了。可如若不然,且不提他几人嘴严不严、会不会透了天策残部所在给人,只说万一当中有天枪营的出身,来日见到她这将军夫人,把她供了出来该如何?一时间木昔又是担忧他们的性命,又是担忧自己的前途,直急得火气上涌,发了两日热,之后也整日里咳个没完。

营中诸多杂七杂八的小事自不多提。这般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半月,直到中秋将至,诸事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八月十五这日,军中与平日里没什么分别,照旧是操练、巡营、加固营防等,半点过中秋的意思也无。可即便如此,圆月腾到中天时,仍是不知有多少人起了思乡之情。

曹炎烈巡营去了,木昔照旧是搬了椅子在院里歇着。人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这夜的月亮却是看不出哪里不圆的,整个好似个玉盘,泛着带些暖黄的光,在落到地上前便消散了,只剩了一层水似的波光,映得院里平整的地面也好似缎子一般。月色大好,院中却连棵树也没有,除了那口水井外,便只屋门前、院门前各站了两名守卫罢了。

排云在月光下疯跑,也不知是在追什么,跑了几个来回就一头扎到木昔脚下,爪子按住她拖在地上的裙摆,两眼瞅着她,昂头嗥了一声。军中规矩严,四下里没多少响动,它这还显稚嫩的一声长嗥便格外显得嘹亮,悠悠地传出去了也不知多远,却没旁的狼应声。

木昔拍拍它的头,一下子想起幼时家里种的那棵桂树了。那时的中秋,婆婆带着她在院里赏月,月光下桂树上的花与枝叶都不分明了,幽幽的花香却融进了月色里,四处都是,染得衣裳都香。

那是她还小,自然是安静不下来看月亮的,她性子安静些,也总缠着婆婆要听故事,而同龄里顽皮些的索性扯着嗓子怪叫几声,借着月色凑到一处去玩,或是连夜急行军,或是月夜敌偷袭,热闹得很,叫声一里地外都听得见。

斯情斯景已是恍如隔世。木昔正想着,忽听得铁甲当啷声渐近了,忙抹了把泪,就见曹炎烈提着铁戟,怀里还揣着什么,匆匆回了屋去。不多会儿,他脱了那铁甲,兵刃也没带着,只提着油纸包着的一包东西又出来了,走到她跟前,抬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泪痕,讶异道:“怎么了?”

木昔挤出个笑脸来,道:“没事,想家罢了。将军拿的什么?”

她本以为这是万全的托辞了,却不想曹炎烈闻言竟又疑心起来,往她身边一坐,扳着她的脸细看她的神色,道:“本将就在这呢,你还想哪的家?”

木昔不由怒道:“我想我婆婆,这都不成么?”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圆月,吸了吸鼻子,又道,“我小时候,每到中秋,婆婆总爱讲嫦娥、讲吴刚,如今她不在我身边了,莫非你能给我讲不成?”

曹炎烈听得怔了一怔,抬手把自己脸前垂落的头发往头顶一推,讶异道:“原先到了中秋我亦会想家,今年却不知怎的竟不想了。”

他这是已把她当作家人了——家人在旁,自然没什么好想家的。木昔心里一时又酸又暖,脸色变了几变,到底还是破涕为笑,道:“许是咱俩说着话,就顾不得想了。”

曹炎烈道:“正是。”说着就把手上那油纸包打开一角,拿出块做得颇有些粗糙的小圆饼来递给她,道,“伙头兵都只会做些寻常饭菜,我就叫他们往饼里加了糖馅,诸营都分发了些。你只当这是月饼,吃两口罢。”

木昔接过来,咬了一口,又把剩下半个举到他嘴边,嚼着糖饼含混道:“将军,你也吃。”

那圆饼不过两寸大小,她一口咬去了小半个,剩下大半个拿在手里,曹炎烈一口全叼了去,门牙还在她手指上磕了下。她忙一缩手,笑他道:“竟还咬我,可真是排云它爹。”又道,“将军,你小时候听没听过‘嫦娥奔月’‘吴刚伐桂’这些故事?”

曹炎烈咽下糖饼,正色道:“岂止听过这些,我还听过‘吴刚奔月’‘嫦娥捣药’。”木昔刚又从纸包里拿了个糖饼,闻言笑得手一松,糖饼就往地上掉。曹炎烈忙伸手接住了,一面吃一面讲道:“雪阳四岁那年,也是个中秋,我娘在院里给她讲这些个传说。我那时八岁,不耐烦听,就拿了个布老虎逗她。我爹回来后问她听了些什么故事,她就给我爹讲:‘吴刚吃了长生不老药,就成了仙人,飞到月亮上去了……’”

木昔大笑道:“将军,你可是坏透了。分明是你逗得人家分心,如今却要笑话人家。”

“我不过是逗一逗,是她自己要分心。”曹炎烈狡辩一句,又抬手比了比,道,“那时她也就这般高,我娘亦是上过沙场的,明知雪阳随了她的性子,却一有机会就要给雪阳穿罗裙,戴上一脑袋的绒花,好似富贵人家养闺秀似的,殊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雪阳穿着裙子亦能随我去打架。”

木昔道:“时隔多年,将军竟还记得这般分明,可见心里是挂念的。”

“我瞅着她从小长到大的,瞅了十一年,如何不记挂?”曹炎烈说得坦然,伤怀起来亦是坦然,“她却全然忘了当日的兄妹情分,也不知李唐给她灌了多少迷魂汤。”

这话木昔自然不爱听,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趁着吃糖饼吃得满嘴发甜,好言好语地哄他道:“曹姑娘在天策府待了也有十七八年,比在将军你身边待得还久,一时心思转不过来亦是有的。来日若有机会,将军好好同她讲讲理,叙一叙手足亲情,许也就转过来了。”

曹炎烈仰头望着那月亮,仿佛有些出神,缓缓地说道:“莫急,机会不久就有了。”

木昔糖饼吃到一半,忽咬了自己的舌头,霎时“嘶”地倒抽了口冷气,却又忙着问道:“什么?”

曹炎烈道:“你道我留着那几个唐军不杀是为了什么?”却不再给她机会往下问,重新起了个话头,道,“方才娜宁邀我去她处赏月。”

木昔只顾着想他方才说的那话是何意,一时未回过神来,随口道:“那就去罢。”说完才忽醒过神来,连声道,“什么?她这般大胆,这可是中秋!你怎么说的?我方才说的不算数!”

曹炎烈笑道:“瞧你这样子,我还敢怎么说?”

木昔伸手去拍他,道:“你又笑我,你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堂堂山狼将军自然没什么不敢的。——到底怎么说的?”

曹炎烈握住她的手腕,低头望着她,月光映在他脸上,叫他的面容比平日里平白少了几分威严,更多了几分柔情。他道:“我道今日是中秋,若离家远行也便罢了,如今既能见着家人,自然得跟家人在一处。”

木昔心里一喜,脸上的笑压也压不下去,好容易才假意板起脸来,盘问道:“那么娜宁如何说?”

曹炎烈道:“我看她失望得很,只不过这原本就是她痴念罢了。”又道,“她道今日既不成,不如改约明日,说是也请了鬼先生。我允了,明日咱们一起去罢。”

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到底不是八月十五的正日子,且他主动说出来了,木昔心里倒不大计较。更何况如今不同往日,她巴不得有个时机独处,好细细思量一番他方才话里透出的打算,于是忙道:“罢了,有前头的事,我如今也不大想见军师,你叫我怎么跟他说话好呢?我索性大度一回:将军你独自去罢,记着别被外头的野花迷了眼。”

曹炎烈却并无意料中的欢喜,淡淡地应了一声“也好”,竟同她说起些前人咏月的诗作来。木昔不意料他还懂这些,好在她虽武功不济兵法不精,闲书倒看了不少,如今多半也应得上。一时间月色朗朗,夜风轻缓,两人低声说着话,真真是难得地闲适。

待说到一句“桂子月中落”,曹炎烈忽打量了下木昔,笑道:“你是有意穿了这浅黄裙衫么?若是这院里有棵桂树,桂花落在你身上,想来极美。”

木昔听得直笑:“将军见过的美人怕是一屋子都装不下,笑话我做甚?”又道,“当日将军还误将我名字记作是这木樨花的‘木樨’,如今可记得怎么写了?”

曹炎烈皱起眉来,朝她伸出一手,道:“已全忘了,你写来我看。”

木昔知道他故意如此,就拉过他手来,道:“在下的大名是这个,将军可记好了,别再忘了。”说着就在他手心里先写了个“曹”字。

曹炎烈一扬眉,道:“嗯?”

木昔憋着笑,接着写了“夫”“人”二字,又将他手握成拳,正色道:“曹将军你可记住了?如今可是想赖也赖不掉了。”

“我赖什么?”曹炎烈忽起身站到了她跟前,高大的身影将月光遮了不少,“倒是你,这辈子都是本将的人,跑也跑不脱了。”

良辰佳夜,最是让人昏了头脑。木昔一时竟把什么都浑忘了,想也没想就脱口道:“只这辈子?”

他背着光,神色都看不分明,唯独那双眼好似发着亮,木昔几乎能从中看出自己的影儿来,不由屏息望着他,果然下一瞬便被他拉到怀里抱了起来,听得他在耳边轻声道:“生生世世。”

这盟约虽好,一夜良宵悠哉过后,木昔却顾不得多想这些了,先假借散心之名四下里转了一遭,仔细留意着营中布防等有无变动,又想同鲁有山再通个气,叫他提醒宣威将军仔细些。偏偏那陶功碍眼,她不论走到哪,他都在后头隔了两步跟着,一瞬也不肯离她远了。

这般折腾了一日,木昔到底没寻得机会去找鲁有山,武牢关里的变化也没看出多少,只得悻悻地回去了,又寻了截木棍在院里削起来,借此打发时光。她刀工不精,到曹炎烈从外头回来时,她才将将削出个轮廓来,还看不大出是什么东西,却也举到曹炎烈跟前给他看,道:“将军,猜猜我削了个什么?”

曹炎烈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对她这木棍却是看也不看一眼,道:“看不出是个什么。——你进屋来,陪我坐坐。”

这八月十六的月亮倒确实比十五的要更圆更亮些,可想来是不合他心意的。木昔不由窃笑,忙应了一声,收好东西跟着他进了屋,一面帮他解甲摘面具,一面故意凑近他嗅了嗅,问道:“既有好酒喝,将军怎么也不带一杯给我,莫不是娜宁小气不肯给?”

曹炎烈抬起手臂来闻闻自己衣袖,一皱眉头,往外屋去倒了碗冷茶喝了,回来道:“算不上好酒,不过比之胡唱的淫词滥调,还是喝酒更有意思些。——我身上还有酒气没有?”

木昔便知苏娜宁又碰了钉子,不由笑起来,踮着脚凑到他嘴边闻了闻,道:“没了。如此我身上也就没酸味儿,不信你也闻闻?”

曹炎烈竟果真俯了俯身,许是二人体格差了太多的缘故,他接着又坐下了,这才拉过木昔来,将头埋在她怀里,道:“那若是我说:娜宁投怀送抱,邀我共度春宵呢?”

木昔闻言惊得直瞪眼,半晌才道:“娜宁性子那般高傲,本事也大得很,如今竟这般耐不住性子,也不知是爱之深情之切,还是摘星长老相逼?”见他没应声,就又小声道,“其实若要探听将军心意,她原本也不必这般,当你的红颜知己也就是了……”说到此处,她心里对苏娜宁忽有了些隐约的揣测,不由惊了一下,却又没把握,就不往下说了。

“如今倒闻着些酸味了。”曹炎烈倚着她,慢慢地道,“不论苏曼莎要她如何做,她如今都是愈发没分寸了。我今日斥责了她,来日还不知她会做出什么胡闹事来,得寻个由头早日打发她走才好。”

他既已有了此心,木昔也不急着火上添油,转而夸他道:“将军倒真是有定性。我跟娜宁比起来总是自惭形秽,早先也偶然听见人说我不如她,却不料将军竟能坐怀不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曹炎烈嗤笑一声,从她怀里抬起头来,道:“与千古帝业相比,女色算得什么?”

木昔帮他理理头发,笑问道:“那我算什么?”

曹炎烈不以为意,道:“你自然不同。”

他答得随意,木昔却为此喜了好几日,只是探查营防之事倒也照旧做着。娜宁一时倒还未被遣走,不过也老实了不少,深居简出,连木昔都未能见上她的面。

秋分将近,大风刮了几日,直刮得沙尘漫天,迎着风走时几乎睁不开眼。待风住了,天也凉了下来,木昔忙把春秋里的衣裳被褥都寻出来晾晒缝补,见衣裳不多,又赶着给曹炎烈做了两身新衣好换洗。她白日里总要去四下里转一转,针线活就都留到夜里跟雨天了,因而过了七八日才忙完了这些个活计。

待到终于得了闲,她又将那日削到一半的物件拿出来削出形状,是不到两尺长一把小枪,缚到排云背上将将好,愈发有“山狼将军之女”的气势。排云几日没在她跟前,许也是想她,如今凑着往她脸上蹭了半晌,才背着那小枪跑开了。

木昔回屋歇了一晌,傍晚时听得窗外风声又大了起来,思前想后总是担心排云,又出去给它的窝棚顶上添了点稻草,折腾完已是亥时将近,曹炎烈竟还未回来,也不知去做什么了。好在这也不是头一回,她心道:“许是风大吹垮了什么工事罢。”便铺了床预备睡下。

风声又急又响,刮得木窗都“咔咔”地响了好几声,是以木昔听出曹炎烈的脚步声时,他已将里屋的门一把拉开来,又重重关了个结实。他平日里甚少拿这门出气,木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又坐了起来,一声“将军”还未叫出口,后脑便撞得一疼,整个人被他结结实实压倒在床上。

他好似喝醉了,身上却又没有酒气。屋里没点灯,他脸上还遮了个面具,因而即便近在咫尺木昔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的,也不知是不是在发怒。

怎么回事?他为何这般?是因为她么?木昔一连想了几问,心里忐忑难安,心道即便是她这几日的行踪传到了他耳朵里,她堂堂将军夫人,总不至于四下里走走都不成罢?

总不能是有人供出了她,她身份已败露了?

可他如今举止虽粗暴,却也并不似要夺她的性命啊?

木昔一时想不出他这般失态的缘由,心里忐忑万分,瞪大眼看着他,往他胸口铁甲上轻推了一把,小声道:“将军,你……你怎么了?”

他不应声,一手抓着她手腕到榻上困结实了,另一手就来扯她衣裳。他手劲本就大,如今又没个轻重,木昔觉得手腕被他抓得疼了,不由轻轻吸了口冷气,却不料肩头接着就被他咬了一口,咬得颇重,很带着些威胁的意味。

这情形竟好似几月前那个夜里,他举止里没半分温情,也丝毫不顾虑她,只像条饿疯了的狼见了肉般伏在她身上百般肆虐,比平日里粗暴了几倍不止。木昔心里是说不尽的惊慌,心底从未愈合的伤疤隐隐又被揭开来一道,一抽一抽地疼,却又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唯恐他愈发放肆。一时间她心里有千万种委屈发不出来,眼泪都憋在眼眶里,痛呼尽憋在胸口,直憋得她几乎气都喘不上来。

直到过了也不知多久,他终于折腾够了,到一旁躺下时,木昔才“呜”地一声哭起来,拿手背抹着泪呜咽道:“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问罢却没人回话,转头一看,他竟已睡过去了,莫说衣裳了,连面具都还没摘。

这也着实太过不寻常,木昔一时不敢惊醒他,捂着嘴一面哭一面想,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猜着许是喝醉了。她强撑着起了身,先摸黑拿手巾来帮他擦了脸,又试着去脱他身上的铁甲,却觉他死沉死沉的,推也推不动,于是只给他盖上被子就作罢了,自己在他里侧胆战心惊地睁着眼躺了一宿。

这一夜曹炎烈睡得倒是极沉,一宿都几乎未曾动弹,木昔几番辗转他也未曾像平日里一般醒来。好容易捱到天光熹微,将将能看清他的脸庞了,木昔就抱膝坐在他跟前,看着他在睡梦中仍微微皱起的眉头,不由又在心里胡乱猜想了许多。

直到他干咳一声,抬手捂着眼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她才止了思绪,闷声道:“将军终于醒了?已近辰时了。”

曹炎烈缓缓地“嗯”了一声,不出声地躺了片刻,又起身不出声地坐了片刻,才转头看了她一眼,道:“我今日怎么起晚了?这衣裳怎么……你醒得倒早。”

他满脸茫然,跟她说话时倒跟平日没什么分别,可见前一夜多半并非因她有什么过错,不过是他胡发疯。他如今竟好似什么都浑忘了,木昔一下子委屈起来,忍了半天的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沿着脸颊滑落到了衣襟上。

她怒道:“将军不醒,妾身哪敢睡?不得尽心伺候着么。”说过了却仍是不解气,左右他穿着铁甲,索性攥着拳头往他胸口狠狠砸了几下,“哇”一声哭起来,道,“你就跟疯了似的,你个疯子,你这条疯狼!”

曹炎烈仍懵着,还抬手来给她拭泪,道:“怎么了?一大早就……”

木昔朝他的手狠狠打一巴掌,直打得“啪”一声响,自己手掌也发了麻,才勉强消了气,两眼瞪着他,小声问道:“你昨夜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如何,就跟疯了似的,一回来就,就……”她说着又红了眼圈,解开衣裳来,身上青了几块,肩头的几个牙印赫然已紫了一片。

曹炎烈略眯了眯眼,便皱起眉来,扶着额头也不说话,想了半晌,忽涨红了脸,往床上一拍,恨恨骂道:“本将着了她的道了——好个苏娜宁!”说着把被子一掀就要起身。

前一夜这委屈可着实受得不明不白。木昔自不肯放他走,一把搂住他的腰,极难得的撒泼道:“苏娜宁怎么了?你今日若不把昨夜的事说清了,除非把我打死,否则别想出这个门!”

她整个人往后坠着,即便是曹炎烈,要起身都有些难。二人这般角力了一番,终究曹炎烈认了输,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懊丧道:“昨夜巡营时听闻她发了急症,便赶过去看一看,不料竟是算计。我连口水都没喝,却不知怎的还是着了道……”

木昔不甚明白,追问道:“着了道?什么道?”

他脸颊红了一大片,躲闪着木昔的目光道:“你昨夜不已见识过了么?若非我那时尚有几分清明,推开她赶了回来……”木昔霎时明白了,却顾不得脸红,先倒抽一口了冷气。接着就见他脸色一沉,恨恨道:“是我小看她了,她竟敢算计到本将头上。这一回是这个,下一回是什么——毒药么?我看得先要了她的性命。”

“将军且消消气。”木昔忙拉住他,抚了抚他的后背,“先去找典先生看看罢。至于娜宁……她到底是摘星长老的人,遣她走也便罢了。”

曹炎烈这气来得快,消得倒也快。他又坐了一会儿就平静下来,冷笑一声道:“摘星长老好手段,调教得这般好义妹。这许多年了,本将竟是头一回差点栽在女人手里。”说着拉过木昔的手摩挲了几下,又道,“无论如何武牢关容不得她了,我这就着人送信给苏曼莎,叫她把这得意门生带回去好生管教管教。——你昨夜受委屈了,且歇着罢。”

木昔点点头,看着他出了屋,想着苏娜宁总算要走了,心里却不知为何总也欢喜不起来。

窗外的风尚未住,窗户“哐哐”地响了两声。她忽又想起那日她跟苏娜宁一同去驭兽营时,散花已有半人高了,颈子上拴着两根手指那般粗的铁链子,一见苏娜宁就忽地站了起来,对着她“呜”的一声低吼,露出一口尖利的牙来。

狼牙军可是个好地方,真真可叫人败了傲骨、失了心性。

却偏偏曹炎烈身在其中十数年,心志竟还这般坚定。木昔一时竟不知该怨谁了,苦笑了一阵,脸朝里睡下了。待睡醒时,曹炎烈给摘星长老苏曼莎的信当日已递了出去。又过了两日,送信的人兴许还未见到摘星长老,沉寂了两日的苏娜宁就着人递了消息来,说是叨扰已久了,第二日就要动身回姐姐身边去了,念曹将军军务繁忙,便不再来辞行,也请不必相送。

雨潇潇地下了一夜,一早停了,湿漉漉的冷气却还贴在人身上,任风吹也吹不走。秋日的日头亮而高,年轻的姑娘骑在马上缓缓走来,金黄的发丝同浅蓝的衣袂一起翻飞,影儿投在已被风吹干了的土地上,极是分明。

木昔未曾见到她来得时候是什么模样,却见她如今虽是失意而去,骑在马上时却仍挺直了脊背,昂着头,两道秀气又不失英气的眉毛往上扬着,一双蓝眼睛朝远处望着,眼波流转,却像是两块冰,叫人看了便失了亲近的勇气。

她看也没看木昔,最终却还是在木昔跟前勒住了马缰绳,自上而下望了半晌,忽笑起来,淡淡地,又不失高傲。她道:“你是来笑话我的么?”

木昔道:“我来送送你。”说着朝她伸出手。

她却把手缩了回去,一翻身下了马,道:“跟上罢。”两人便并肩沿着那条大路往外走去。

道两旁的树尚未落叶,树叶反着日光,白灿灿的,风一吹便“哗哗”作响。间或有一两片树叶被吹落了,到了二人脚下,却也仍是夏日的浓绿,脚踩在上头半分声响也无。

“你看这树叶。”苏娜宁忽指着远处被风卷着乱飞的叶子,道,“长在树上时能给人遮一遮太阳,被风吹落了,便什么用也没有了。”

木昔偏过头去看着她,道:“是如此。可人之所以不同于草木,就是因即使跌倒了,来日还可站起来,不似树叶,掉了就掉了,再没法长回树上去。”

苏娜宁闻言笑起来,道:“你这话倒有意思,说了却跟没说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一颗真心无处安放,莫非你肯将你夫君让给我么?”

“便是有真心,也不在此处罢。”木昔将几日来心里的揣测说了出来,道,“你对将军当是算计之心,并无多少情意,前几日这般疯魔,怕不是求而不得,只是不想在此事上败给我。对不对?”

两人将将走出城门投在地上的影儿,明亮的日光落在苏娜宁的身上,愈发显得她肤白胜雪,美得不似是人间的姑娘。可这仙人一般的人物闻言却露出个透着无力的笑容来,道:“原先,我要接近的人,就没有得不了手的。”

木昔道:“你走前去看过散花了么?”

苏娜宁仍淡淡地笑着,却低下了头去,道:“就算去见它,它也已不认得我了。”

“来日散花上了战场,必是条极英勇的战狼。”木昔道,“可这般的狼有数百条,到了会围着将军蹦跳打滚的,只有排云一个。”

苏娜宁闭了闭眼,不再理会她,一路走出去近两里地,才黯然道:“如今是乱世,有时若真心太多,倒活不下去,日日徒增烦恼罢了。——杨木昔,你是个寻常的姑娘,却也是个幸运的姑娘。就到此处罢,别送了,送得远了,他又要担心你了。”

木昔就住了步,帮她稳着马,待她上去了,才道:“既如此,我便不祝你来日寻到值得用真心的人,只愿你此回之后事事顺遂,再不会像如今这般,要舍出自己的傲骨来达到目的。”

苏娜宁道:“承你吉言。只是要事事顺遂,那头一件事,就是再也不要见你了。”说着纵马便走,走出几丈远忽又停下了,转头望着她道,“只是有一样你说得不对。”

木昔道:“什么?”

苏娜宁两眼越过她望着武牢关,嫣然一笑道:“曹将军武功谋略皆是上乘,心志还这般坚定,任谁会不动心呢?”说罢,道一声“后会无期了”,一抖缰绳,叫马小跑起来,转眼就远了。

木昔站在原地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最终被风卷起的一阵沙土掩了去,才慢慢地往回走,一路想着二人说的话,心绪起起伏伏,又是大半日方平静了下来。

这桩事就此埋在了心里,她没跟曹炎烈说,曹炎烈也没问,他亦不在意苏娜宁所想,只晌午时喜孜孜地逗了半晌排云,笑道:“如今可算是安生了。过几日把雪阳盼了来,咱们一家人才真真算是团聚了。”

木昔闻言手一抖了,手里满满一碗凉茶洒出来了一半,尽数泼在了膝上。

曹炎烈一扬眉毛,道:“怎么了?”

木昔忙放好那碗茶,掰着指头真事儿似的嗔道:“你终于说动她啦?可‘过几日’是几日,你怎么不早说?若迎曹姑娘回来的话,衣裳、被褥、住处、伺候的人,样样都得安排。”

“这些都还不急。”曹炎烈脸色沉了沉,又伸手去排云眼前虚晃了一拳,排云“呜”地低吼一声,照准他的手扑咬了两下,没咬着,就一头扎到墙角里去刨土了。曹炎烈拍拍手上的土,又道:“说自然是说不动的,来日抓了她回来,怕还有好一段时日的折腾,备这些倒不如多备几条麻绳。”

“既如此,将军不如且缓缓。”木昔试探着劝了一句,道,“否则若是咱们捆了她来,她一心求死,那可如何是好?”

曹炎烈嗤之以鼻,道:“看紧了便是。缓缓?照这妮子的脾气,还不知会缓出多少事来。”

“是。”木昔忙道,“那将军打算如何擒她?”

曹炎烈笑而不答,冲排云拍了下巴掌,拿起那日木昔削的小枪来摆了摆。排云机警地扭头看看他,又刨了两下土,忽猛冲过来,一口叼住那枪,死命往回拖,直咬得木头都“咯吱”了一声。木昔忙照准他手臂拍了一下,道:“我好容易削的,仔细掰折了!你就别逗它了。”

他这才松了手,看着排云跑远了,拍拍手站起身来,道:“我把屠狼会那奸细放了。”

木昔闻言皱了皱眉头,道:“放了?将军从他处得了消息了么?那么那几个唐军……”

“我叫他给雪阳带一封信回去,叫她这月初十前来武牢关见我。”曹炎烈两手按在她肩头,昂首望着远处。木昔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虽只看得见群峦叠嶂,却赫然是天策府的方向。他道:“否则那几个天策军,同先前誓死不降的神策军战俘,我一日杀一个。”

他手上的人命又不止一条两条了,如今他既说得出,显然是做得出的。木昔听得打了个哆嗦,又问道:“那若是曹姑娘来了,将军会放了他们么?”

曹炎烈摸摸她的脸颊,笑道:“若是再没法上战场,那放了倒也无妨。——我先去了,后晌还有些事要料理。你且歇着罢,这些日子也当心些。”

木昔哪里歇得下,却偏偏此事曹炎烈是摆到台面上来做的,她即便找鲁有山说,左右也不过是他已知道的那些事。她拿了针线出来,在窗前给曹炎烈的一件衣裳补袖口,却不料心烦意乱间竟把袖口缝死了,不得已又拿着小剪子拆了半天。

她思前想后,几位同袍及神策军俘虏的性命固然要紧,可曹炎烈刚被宣威将军设计坑了一回,如今防备心最是重,想来即便宣威将军涉险来了,那几人的性命也难保住;且听曹炎烈方才那话,他们即便保住了命,怕也已成了残废。

这话说来总觉过分狠心了,可木昔如今身在局外,想了几遭,心里却还是一句话:“良将难得,宣威将军不该为此涉险。”可她也清楚,曹炎烈也清楚,宣威将军是必会来的。

木昔霍然站了起来,便往门外走。可刚出外屋,那陶功就快步跟了上来,也不说话,只隔了两步远跟在她后头,半时半刻都不肯走,烦人得紧。她不由发脾气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陶功道:“大人吩咐过了,叫小的寸步不离夫人,免得有人又构陷夫人。”

木昔闻言忽动了心思,回屋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写了道字条,叠好了捏在手心里,出来道:“我想做些吃的给将军,你随我去伙房罢。”陶功老老实实地应了,随她去了伙房。

有了前头一回做铺垫,这回她做的饼倒比先前好了许多,虽看起来还远算不上好吃,却起码不似石头一般硬了。她讨了几张油纸来,将那五个饼分作三份,三个包给曹炎烈,一个给了陶功。最后她把剩下一个并手心里的纸条一起包好了,问陶功道:“今日不该鲁有山当值,你可知他在哪?”

陶功道:“鲁有山么?应当在营房里。夫人要送什么,我替你送了去罢?”

木昔笑道:“我左右闲着无事,又是顺路,咱们一同去。”一面走着,又道,“想当日我刚来时,不过是将军身边一个小丫头,那时还跟弟兄们围坐在一块吃过饭。如今却没人敢跟我似那般称兄道弟了。”

陶功向来安生,听了这话却不由笑道:“如今跟夫人称兄道弟,岂不成了跟大人称兄道弟了?小的们自然不敢了。”

“我却觉着这般才亲切。大不了,我跟他各论各的。”木昔故意问他道,“我记得你仿佛有二十一了?那我该喊你一声‘陶大哥’。”

陶功忙朝她拱拱手,连连告饶,道:“夫人饶了小的罢。”

木昔这才不逗他了,却捂着嘴笑了一路,直到有人将睡眼惺忪的鲁有山从营房里叫了出来,她才敛了笑,把那纸包交到他手里,道:“鲁大哥,这饼是我亲手做的,你拿去吃罢——得趁热吃,别放过了夜。”

鲁有山忙躬了躬身,道:“多谢夫人。”说罢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木昔道:“我怕是扰了你清梦了。你快去歇着罢。”待他回了营房,她便带着陶功往回走,故作失落道,“鲁大哥跟我同乡,如今也一口一个‘夫人’‘小的’,真真是生分了。”

这一回陶功说什么都不肯接这话茬了,一路安安生生地送她回了屋。

往后几日风平浪静,直到初七夜里,有支去了头的箭射进了武牢关,箭的杆子上绑了一块粗布,展开来上头写了字,是“九月初十申时必来相会”。

曹炎烈一见就笑开了,展着那布去给木昔看,道:“你看看她,都当将军的人了,字还这般秀气。”

木昔心里一沉,却附到他耳边笑道:“总好过将军你那字,一笔一划都像是伸着胳膊伸着腿的,可见区区武牢关囚不住你,非得天大地阔才容得下。”曹炎烈听罢极是受用,直到吹熄灯睡下时都带着一脸的笑意。

可往后几日木昔却都睡得不安稳。初十这日,曹炎烈未时刚过便带着人赶去了武牢关前约定的地方,木昔将排云关到了后头小屋里,又着意将门口的守卫打发了几人去前头看情况,就在院里背朝着门忐忑地坐着。直到听得前院里吵吵嚷嚷地动起手来,接着有人闯进院来到了她身边,这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那日给鲁有山的字条里她的是:若宣威将军思虑后决意前来,则叫人来劫她这个将军夫人。她要赌上一把,赌曹炎烈虽急切盼着宣威将军归来,却仍舍不得由着她去死;倘若他真舍得出她这条命,那也罢了,就此一了百了,也省得她眼看着宣威将军被捕,愁得白了头。

来人木昔并不识得,生得人高马大,身上染着血,一进院就擒住她,把利刃往她颈间一横,拖着她到了前院,喝道:“都住手!否则即刻杀了这婆娘。”看这阵势,鲁有山倒未曾提前告知她的身份。

木昔胆子本就不大,如今即便是自己的安排,可刀就压在颈上,岂会不怕,见外头院子里一地血色更是不敢细看,只紧闭着眼,被拖了也不知多长一段路,直到觉出那人手略抖了抖,听得他低声道:“贼妇,跟你那官人说两句话。”才睁开眼来。

一行人已到了武牢关门前,木昔一眼望去,先看见的是护在两人身前的一个汉子,听动静身后身畔应当也只有至多两人。再算上这一路上被杀被擒的,仅不足十人便闯得中军营房,将她这位将军夫人一路劫至了大门之外,即便有防卫单薄之故,可想来屠狼会的江湖义士武功到底还是远胜过武牢关里的寻常兵士了。

她再往旁看一眼,就远远地看见了四下里持着兵刃的山狼军,同被围在中间的宣威将军曹雪阳。

上一回见曹雪阳,还是十数个月前了。那时两人隔得亦有这般远,她正跟个小师兄打闹,远远瞧见曹雪阳,忙住了手,跟那小师兄并着肩老老实实地站定了,谁也不敢再造次。

短短十月,好似沧海桑田。

木昔眼眶一酸,目光险些移不开。可刀剑无情,她不敢再磨蹭,忙逼着自己把目光移回斜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上,抖抖索索地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眼泪扑簌簌地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曹炎烈身旁一排弓箭手立时将弓箭对准了过来。他略摆摆手,猛地朝前迈了一步,却又止住了脚步,转头望向曹雪阳,冷笑一声,道:“好,好!雪妮儿可真是长进了,竟拿深闺妇人做起文章来。”

曹雪阳朗声道:“大哥拿战俘做文章,又要毁约强留小妹,小妹只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曹炎烈听罢握紧了拳,半晌才又说出话来,道:“你就这般固执,即便要负上害死亲嫂子的恶名,也不肯留在我身边么?”

“今日之事,是大哥毁约在先,小妹为求脱身,不得已出此下策,只为自保罢了。”曹雪阳冷然道,“即便她有个闪失,也是大哥害的,与小妹何干?”

曹炎烈霎时大怒,骂一声“没良心的东西”,自箭囊里抽出支箭来便朝她瞄了过去。

他二人说话的工夫,那人便拖着木昔朝着曹雪阳的方向慢慢地挪了过去,如今已只隔了一两丈远。见他这般动作,方松泛了半寸的刀子立时又往木昔颈上压紧了,那人高声道:“曹将军,且把弓箭收一收,小的禁不住吓,怕手一抖,要了贵夫人性命!”

话音未落,杀机陡现:曹炎烈确收了弓,可仍听得“嗖”一声响,紧接着便是箭簇没入血肉之声,木昔只觉有热血撒在后颈上,那把刀倏然往下落去。挟持着她的手臂却是一紧,带着她猛地朝旁一转,接着又把她猛地往前一推。她一头栽到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还未想清楚发生了什么,甫一抬头,颈前又是寸余宽的湛湛青锋。

她被人粗暴地拽了起来,方才劫持她的人已倒在了地上,一箭从侧面贯穿了他的喉咙,血溅得满地都是,想来已死了。余下几人亦尽数被射杀。而她正面对着曹炎烈同不知多少支朝她瞄着的箭,四下里伏兵尽数现了身形,已比方才靠得近了一两丈,将将犹疑着停了脚步。

抓着她的那只手虽稳当,细觉来却仍有一丝颤抖,她听得耳畔曹雪阳喝道:“都退后,否则杨氏立刻没了性命!”声音里比方才更多了些恨意,也不知是为了同袍之死,还是为了兄长的狠毒,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曹炎烈立时一摆手,众人忙退了回去,独他一人慢慢走上前来,沉声道:“雪阳,你我兄妹分别已有十八余年,你就半点不顾念手足之情么?你可还记得当日苍雁坞里,大哥教你写字、习武……”

“大哥说的,雪阳一日不曾忘过。”曹雪阳拉着木昔一步一步缓缓往后退着,话里的恨意愈发深了,“可我亦记得是谁从头至尾都在骗我,我身上这一处剑伤是拜谁所赐,我天策府三千儿郎又是命丧谁人之手!如今你以我军俘虏安危迫我前来,却尽断其双手,更是背信弃义、丧尽天良——”

曹炎烈怒道:“你放肆!”

“——曹炎烈!”曹雪阳一声断喝,字字铿锵,“你将阴险狠毒尽使在了我身上,哪还顾得半分兄妹之情?你我今日恩断义绝!你若对我出手,我必先杀杨氏,再取你性命。即便不能,也战死方休!”

她的手在抖,带得那刀也抖起来,木昔死死往上仰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这才没被划破了皮肉。彼时二人退了有丈许远,曹炎烈步子大些,已快逼到方才木昔跌倒的那一处。曹雪阳拖着木昔,脚下不停,却喝道:“且站住罢,送得够远了!”

然而在她开口前,曹炎烈已停了步。他慢慢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一物,上头有点点鹅黄,坠子叮叮当当地轻响着,是先前他送木昔的那支步摇,想来是方才木昔摔倒时落在地上的。

秋风仍刮着,连刮了这几日,已将地面上的浮尘卷静了。如今日头正好,木昔就这般远远地看着他,没半丝尘烟遮掩,看得见他衣领上那道她缝了几个时辰的领缘,看得见他低着头,晨起她帮他束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了,遮了他的眼。

他细细摩挲过那步摇,往手心里握了,两手扶着膝缓缓站起来,并不抬头,只抬起另一手往后摆了摆,四下里弓箭便都收了。伏兵尚在,却也都往后退了三步。他却依旧不抬头,慢慢地往前走了两步,又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一物来,用手心擦着上头染的尘土。

是曹雪阳为拔刀劫持她而丢在地上的那柄长枪。

木昔识得他已近一年了,见过他欢喜,见过他暴怒,孩子没了后,他那不多见的伤悲她也见过了,却是头一回见他这般失魂落魄,似个失了至亲的孩童,又似个失了孩子的老者,那般高大的身形在秋风里都显得单薄。她心里一揪,霎时不忍再看下去了,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哪怕刀割断了喉咙都再挪不动步。

她略闭了闭眼,泪立时沿着脸颊滚落,滴在那雪亮的刀刃上,“嗒”一声轻响。头顶亦有水滴滴落之感,天公不曾落雨,想来是曹雪阳落的泪,可后退的步伐却依旧不曾慢了,一路拖着木昔走了不知多远。

直到远得再也看不见曹炎烈的身影了,有人出来接应拦下了后头咬着的尾巴,曹雪阳这才收了刀,把她朝路边半人高的野草里一推,低声道:“走。”

木昔会意,故意打个趔趄,好似被推得摔进去了似的,站稳后立时拔腿朝前狂奔。里头是片林子,连条人踩出来的土路都没有,坑坑洼洼,跑起来极是费力。她本就不善奔跑,不多会儿工夫就上气不接下气,却又强撑着跑了一段路,才停下脚步,扶着树大口喘起气来。

刚喘了没几口,额头上便被人弹了一下,她一抬头,就见跟前一张花猫似的脸,眉眼弯着,脸颊上血跟土却被冲开了两道,还冲她挑了挑眉毛。

她看着他,心里忽念了一句,道:“到了家了。”

这花脸不是旁人,正是跟她自小玩到大的师兄卢不穷,因只大了她不到一年,便一直被她叫作“小师兄”。卢不穷笑着往旁让了让,闪出后头又三个同袍来,有当日她在天枪营见过的,亦有没见过的,她虽都叫不上名儿,见了他们,却仍似见了家人一般。她连叫了三声“师兄”,哭得愈发厉害。

“你们怕是都不知道,我这师妹有个诨号叫‘雨师娘娘’。”卢不穷笑道,“叫她哭,直哭得龙王爷都来相助,把武牢关淹了才叫痛快。”

这话是小时候他们笑话木昔时常说的。木昔听得又是掉泪又是笑,有个师兄闻言却讷讷道:“哭伤了眼就不好了。”伸手要来帮她擦泪。

她忙避开了,拿衣袖把脸一擦,道:“哪有几位军爷给俘虏擦泪的道理?”吸吸鼻子,又转身朝后看了看,见曹雪阳在不远处站着,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往她跟前单膝跪下,抱拳道,“天枪二营杨木昔见过宣威将军。”

曹雪阳扶了她一把,待她起了身,就两手按着她肩膀,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挤出个勉强的笑来,道:“你受苦了。”话音隐约已有些不稳。

木昔心里一酸,忽想起上一回离宣威将军这般近时,她才不过四五岁。那时孩子们相约去青骓牧场外缘跑着玩,她跑不快,落在最后头,转眼工夫已看不见同伴了。牧场上草生得好,几乎高过她头顶去,她坐在地上哭得上不来气,声嘶力竭地喊“婆婆”,这工夫眼前的草忽被人拨开了,尚不是将军的曹雪阳蹲在她身前,摸着她的头,笑嘻嘻地哄道:“这就是小昔儿罢?你婆婆找你呢。来,笑一笑,姐姐送你回去。”

彼时的笑脸与如今的辛酸强笑叠在一处,木昔噙着泪仰头细端详,见曹雪阳那英气的眉眼一如往日,却少了些意气风发,多添了几分坚忍跟深沉,乍看跟曹炎烈的长相倒愈发相似。只是她脸上比曹炎烈更多了几分恨意,且比不得曹炎烈那被木昔细心梳理过的头发,她的长发缭乱地扎在脑后,鬓边的头发纠纠结结地打了绺儿,好似被血浸过,又干透了。

木昔咬紧了牙摇了摇头,想似她那般挤出个笑脸来,到底没做到,只唇角略动了动,便又落了满脸的泪,哽咽道:“我吃穿皆不曾缺过。是弟兄们苦。”

曹雪阳摇摇头,又点点头,朝旁侧过脸去,朝上头看着,指尖在眼眶上略揩了揩才又回过头来,强笑道:“当日英烈簿上你的名儿还是我写下的,如今却见你好端端站着,真真是再好不过。”

木昔心里一紧,带得她浑身都打了个哆嗦。她心底一时涌出百十张脸、百十个名儿来,到了却一个没问出来——问了便再没法自欺欺人,梦里他们击敌的身影自此便都成了淌血的死尸。

可她最后还是问了一句,道:“我婆婆还好么?”

曹雪阳道:“咱们抢在武牢关沦陷前送出了一车伤残妇孺,你婆婆就在当中,如今当与洛阳流民一同随屠狼会安置了。”说着又看了她一遭,面上颇有自责之意,张了几回嘴又闭了几回,最终还是迟疑着问道,“这些日子……我兄……那贼子他……”

木昔低声应道:“他不知我底细,待我很好,没叫我受委屈。”

“如此,他倒还算个男人。”曹雪阳黯然道,“十几年未见,不想他竟已这般的……无情无义。我与他的兄妹情分,也只到此为止了。”

木昔忽想起那日曹炎烈说起“咱们一家人才真真算是团聚了”时的神情,不由想为他分辩一两句。可话到嘴边,她还是又咽了回去,道:“将军,此地离武牢关到底不算远,不宜久留,你快带着弟兄们走罢。”

卢不穷闻言立时撵上前来,道:“那你呢?”

木昔连眨了几下眼好不叫泪水落下来,勉力笑着道:“小师兄来日娶了妻,也不叫她跟着你,倒叫她日日住在娘家不成?”

卢不穷不理会她,只朝曹雪阳道:“将军,小昔儿既已回来了,如何能再叫她回那虎狼窝去!”

旁的两个师兄也道:“先前小师妹委身于他是情势所迫,自是算不得数的。来日狼牙军覆没之时,总不能叫小师妹殉了贼子去。”

木昔拿衣袖抹一把泪,道:“师兄的好意我岂能不懂,只是我非无情草木,他救我一命,又待我好,我心里头该记着念着的自是没少了,可……可不该有的却也生出来了。”她说着望了曹雪阳一眼,跪在地上拜了下去,道,“还请将军放我回去。”

曹雪阳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缓之又缓,给足了她思量的工夫:“来日若他身死……”

木昔额头抵着冰凉的土地,两手往地上一抓,指甲缝里也尽是细小的土粒。

“但凡我有一口气在,心便是向着天策、向着大唐的。只恨我不争气,到今日才派上了一回用场,往后也不知能顶事几回。”她咬紧了牙关,将心里话一字一字吐来,道,“可夫妻一场,他要死了,我也必不苟活。”

忽起了一阵风,林子“哗啦啦”地一阵响,碎叶子落雨般洒在她身上。她闭一闭眼,恍又回到了离家的那一日,几番回首,天策府到底远了,她已看不见了,她已回不去了,唯独心里还记得真真的,一时半刻也不曾忘记。

曹雪阳忽道:“从此处出去,沿路往回走,片刻即到武牢关。”说着伸手来扶她。

木昔没起,朝东北边转了转,磕了三个头,才起身道:“他疑心最是重了,我这般回去怕是不成。”她这话想也没想便说出了口,说罢不由暗自苦笑,心道不知何时,自己竟跟他曹炎烈一般的算计了,哪怕对自己也可这般狠心,真真是近墨者黑。

曹雪阳轻叹了一声,道:“是了,他年少时也……”却不往下说了,只拿方才那刀来往木昔颈上压了一道血印子,略想一想,又道,“你忍着些。”说罢又照准她腕上划了一刀,道,“知道如何说么?”

木昔咬牙忍着疼,道:“‘唐军深恨将军所为,要断我双手报仇,若非曹姑娘念在今日将军放她一马的份上,我便再没法为将军缝补衣裳、擦脸梳发了。’”说罢又往地上一扑,打了几个滚,才起身来,道,“将军,我去了。”

曹雪阳点一点头。木昔再不敢多看一眼,背转过身去,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去。走出去十几步路时,忽听得身后卢不穷叫了一声,道:“小师妹!”声音不大,将将好叫她听清。

她猛地住了步,却不敢回头。接着听见他又道:“今日多亏了你,先前你递的消息亦都是有用的。”

木昔逃也似的拔步往前跑去,没跑两步却忽被绊了个趔趄,耳边好似是苏娜宁说了一句似的,道:“人活着就图个‘有用’。”她一时间泪如雨下,却又“扑哧”一声笑了,手上淌着血,带着一身的土与灰,拐上那条道,踉踉跄跄地背对着她日思夜想的家跑向武牢关去。

一路坎坷自不必提,为把戏做真了,她又着意往山里逡巡了半夜,直到满天繁星都渐转淡了,才带着半身的露水从山里出来,走了没多远,便逢上来寻她的一队人。几个小子见她这般狼狈的模样,也不顾什么妨跟嫌了,背起她就往回跑,刚到武牢关前的校场上,就见曹炎烈带着人跑上前来,张口就问:“人如何?”

背着木昔的那个小子忙道:“回大人的话,夫人醒着,却说不出话,许是吓着了。”说着把她放下来,另有两人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曹炎烈已到了木昔跟前,摸过木昔的双手跟脸颊,忙解了斗篷围在她肩上,又将她抱了起来,快步往回走。他身上的铁甲冷得跟冰似的,抱着她的双手却暖得很。

木昔不由打了个颤,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愈发说不出话了,只伏在他怀里动也不动,待回屋坐下了也死死拽着他衣襟,不叫他离自己远了。

曹炎烈被她拽得坐都坐不直,朝她倾着身子,温言道:“你松手罢,我不走。”说着朝旁望了望。

典忧便上前来,拉过木昔的手要诊脉。她腕上的伤口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如今稍一动,又裂开了,沁出些血珠来。她不由缩了下手,曹炎烈仿佛也觉出了异样,从旁拿起那燃着的蜡凑近了一照,方才还稳当的手便是一抖。典忧忙托起木昔的手臂细看那伤口,又跟曹炎烈道:“仔细蜡油烫了人。”

曹炎烈不理会他,只追问道:“要紧么?”

典忧朝他瞥了一眼,往他肩头扶了一把,站起身来道:“不大要紧。既已止了血,也不必多包扎,待上好药松松包上,仔细别沾水便是了。你留在此,我拿药去。”

待他出去了,曹炎烈就略侧过身子,朝旁摆了摆手。有个少女迈着小步子赶上前来,服侍木昔换了衣裳躺下,又拿湿手巾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污。

这姑娘不是桃花,也不是那边院子里的任何一个。木昔心一沉,霎时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敢立时问,只依旧装出惊恐的模样来,泪眼模糊地望着曹炎烈,挣着摸到他的手,紧紧握住了,道:“将军,我怕。”说话时亦是细声细气的,活似受了惊的狼崽子。

曹炎烈低头不语,半晌才低声道:“是雪阳伤你?”

“不是。”木昔摇了摇头,噙着泪望向他,小声抽泣着,慢慢讲道,“因那些俘虏……他们就说要砍我的手。她拦下了他们,放了我回来。”

他闻言又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追问道:“她怎么说?”

木昔胆怯地道:“她指了路与我,再没说别的。我问她可要给将军带话,她也不答。我怕她万一反悔,我再回不来将军身旁了,不敢强问,赶紧走了。”她说罢犹疑了片刻,又握了握他的手,添了一句,道,“将军莫伤心了……你还有我呢。”

曹炎烈“嗯”了一声,别过脸去把蜡放下了,略略背朝着她,道:“睡会儿罢。”木昔就不跟他说话了,只拉着他的手闭眼躺着。

这当里那姑娘轻轻地帮她擦净了脸上、手臂上的血污,给她腕上的伤上了药,又端了安神汤来一口一口喂她喝了,便静静地站在一旁,泥人似的,半点声响也无。屋里静得掉根头发丝儿都能听见,她却仍无多少睡意,心里绞着疼个没完,却也不知该做点什么,只得闭眼假寐。

不多会儿工夫,曹炎烈慢慢地抽出手,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却没把门关实了,只虚掩着,许是怕关门的声儿惊扰了她。他心倒难得的细,却独独没想到木昔并未睡着,她手里空下来,心里也跟着一空,人还一动不动躺着,眼角却已沁出泪来。

屋外二人这当里却说起话来。木昔听得典忧道:“你怕了。”这话不像是在问曹炎烈,倒像是径自给他下了定论。她霎时又把泪同满腹愁肠收了回去,竖着耳朵听起来。

曹炎烈这回没撑什么架子,认得干脆,道:“是了。我只顾着那忤逆的妮子,竟疏忽了她这一头。”典忧没接茬,他就又叹道,“一别多年,雪妮儿倒也历练出来了。”

典忧道:“杨氏一回来,武将军就依你的安排派了人去搜寻雪阳。”

“该如此,只是多半无事于补。”曹炎烈轻叩着桌子,慢慢地道,“这妮子自小滑头,你亦是知道的。她既敢放人,想来早做了打算,如今已逃得远了,往后再想拿她可就没这般轻易了。”说罢叹了口气。典忧没接茬,两人便不言不语地待了一会儿。

屋里的蜡熄了,更显得天黑沉,想来星辰已尽数隐去了,正是黎明将近的工夫。木昔仍无多少睡意,她听得外头那两人倒了水,也没去睡的意思,却仍是都不说话。直到喝过两三碗水,典忧才道:“你们兄妹的事,知道的人多了怕是不好,就别在面上显出来了。”曹炎烈“嗯”了一声,他就又道,“我还得多嘴一句:我知道你担心,却也别过了头,同床异梦的事不少,你前头也吃过亏,防着些总是好的。”

“你也忒高看她了,她翻不起什么浪来。”曹炎烈道,“我自有分寸。”

他平日里对木昔多多少少有些疑心,一回一回的试探也不曾断过,如今却又护起短了,真真是应了早先鬼先生说他的话——“好似条护食的狼”。

典忧是个聪明人,想来也听得出,就没再提木昔,只是道:“既说起你吃亏了,我倒想问问你:小石给我讲的那事我总觉疑心,怎么十几年未见,你倒成了情种了?”

敲桌子的声儿住了。曹炎烈道:“小石?你俩倒投契,这么快他就将真名姓告给了你。”

典忧淡淡地道:“稀罕么?满心仇怨的人可不是最好懂了,起码比你好懂。”

曹炎烈道:“你这本事,不做个军师真真是可惜了。”说罢又应了句什么,话音太低了,木昔隔得远,没听清,猜着多半是说起他杀妻一事,不由打了个寒颤,那姑娘忙给她掖了掖被子。

接着就听布料索索作响,典忧起了身,道:“原是如此,我倒猜对了,你不糊涂就好。——走了,若杨氏有什么不好的再叫我。”

铁甲当啷几声响,曹炎烈也起了身,道:“天快亮了,我出去醒醒神,一起走。”

听了这一番话,木昔愈发睡不着了,心里乱糟糟地,也不知自己都在胡想些什么。好容易两人走远了,她索性睁眼坐了起来,叫那姑娘点上蜡,问道:“你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多大了?”

窗外天色稍稍见亮了,同烛光一起映在那姑娘脸上,显得她模样那般稚嫩,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大小。果然她低着头,规规矩矩地道:“回夫人的话,我爹是这一带的大夫,如今在营里当军医。我下月就十五了,尚没名儿,上头有三个姐姐都嫁人走了,爹娘管我叫‘四丫头’。”

她年纪小,木昔不由就把她当个妹妹看待,说话时也好似跟孩子说话一般,道:“丫头,先前这院里的有位姐姐,你知不知她去哪了?平日里都是她照顾我,怎么忽换了你来?”

四丫头方才安安生生的,如今话倒不少,想来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她道:“我没见过。昨夜我正跟娘做针线,我爹忽急火火地回来喊我,只说是让我来伺候夫人。我来了后看见大人在门口站着,就给他磕头,他看也不看我,只说要伺候不好夫人就要我的命。夫人,大人可真吓人啊,我当时就想,你不怕他么?方才才知道,原来他在你跟前的工夫不吓人。”

木昔略算了算,这四丫头被叫来时既在做针线,当还未到子时。她那时还未回来,曹炎烈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竟特意过问了伺候她的人,还对着个孩子这般吓唬,多半面上镇定,心里却是慌的。

谁说狼是养不熟的?排云跟她亲热不说,如今就连这曾杀妻灭子的无情将军,竟也把她放在心里了。

木昔在心里叹了一声“造孽”,却朝四丫头笑了笑,指着一旁的衣箱道:“帮我拿身衣裳罢。”

四丫头瞪圆了眼,连声道:“夫人,你还是养伤罢,若是累着了,大人该杀我了。”

木昔便抬起手腕给她看,道:“都是皮肉伤,早不碍事了。听话,快去罢,有我呢。”这才哄动那小姑娘。

待换好了衣裳,她径直去了屋门口,看了一遭,见陈三水在院门口杵着,便过去问他道:“你见没见桃花?知道她去哪了么?”

陈三水最是老实,半点也不会说瞎话,慢悠悠应道:“回夫人的话:她昨日叫屠狼会的伤着了,在军医帐里呢。”

木昔原本猜着最坏不过是她因照顾自己不周到又被曹炎烈发落回先前那小院子里,却不想竟是这般,一时惊得顾不上遮掩了,出声问道:“伤得重么?昨日那些人是来劫我的,她不在我身边,怎会伤了她?”

一旁的守卫忙朝陈三水使眼色,陈三水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兀自挠着头道:“若伤得不重,何必留在军医帐里照料呢?”又道,“有人说是见屠狼会的朝你去了,她赶紧喊人,就挨了一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昨日死了四个弟兄,伤了七个,谁又顾得上她了。”

木昔闻言两腿一软,忙扶住四丫头的手臂才站稳了,手却哆嗦起来,把她心里的惊慌与惶恐透了个十成十——劫持她的人是她递信引来的,为了保住宣威将军,她非得这么做不可;可桃花却是为了护着她,才挨了这一刀,如今伤重躺在军医帐里,也不知还活不活得下来。

为了天策府、为了大唐,她舍得出自己这条命。可桃花的命是桃花自己的,岂是她杨木昔说舍便舍得的?她做的是对的事,却因此害了旁人性命。那她到底算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当夜秋雨就下了起来,夹着风声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天,整日黑沉沉的,见不着天光。木昔被拦在院里出不去,就这般就着秋风秋雨想了几日,可到底也没想出个结果来,只一遍遍在心底想着往日跟桃花一起说过的话、做过的针线,到了归成一声叹息:不论如何,到底还是她害了桃花,如今好在是桃花伤势一日日地轻了,否则她往后余生怕是连安睡都不能了。

她心里沉重,几日来也都恹恹地,莫说曹炎烈了,连排云凑来亲近她,她多半都只是敷衍地帮它挠挠耳朵根罢了。可许是失而复得之故,曹炎烈非但没为此跟她置气,反倒愈发殷勤,头天见她拿着针线发呆,第二日就带了几本书回来,托着她手腕看了一番,道:“你手上的伤既还没好全,这几日也别做针线,我从鬼先生处要了几本册子,你看了解闷。”

彼时雨刚停了不久,风吹得起劲,地上的一滩积水眨眼工夫就干了半拉。木昔方去看过桃花回来,心里松快了不少,又因他这不寻常的殷勤有些动容,便不看那滩水了,转而仰头看着他,接过那几本书,道:“怎么,这是什么稀罕书么,将军你竟没有,还得去同他要?”

曹炎烈道:“这都是杂书,像什么前朝志怪故事之流,亦有些是今人胡编的,看个乐子罢了,做不得真。”

木昔自小好听故事,闻言倒阵起了些兴致,当即拿起书翻看了几页,待被曹炎烈叫回屋后,又挨着他看起来。到入夜时她已看完了一本,对着烛火又翻开了第二本。曹炎烈拦了几回,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又看了看自己腕上的伤,道:“将军,你且别把书还他,待这伤好全了,我把书抄下来,来日想看时就不必找他去借了。”

曹炎烈从身后抱着她,下巴压在她肩头,低声道:“近来营中没多少事,我寻几个能识文断字的来抄也就是了。”嘴里说着书本文章,手却不老实,径直往她衣裳里摸。

木昔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道:“灯还没熄呢,仔细排云看见了火光,又跑进屋来巴巴地看着。”

曹炎烈探着身子吹熄了灯,笑道:“它看就看罢。如今它也不算小了,指不定来年开春便给你招个狼女婿回来。”

木昔闻言怔了怔,接着却一狠心,将几日来间或模模糊糊想起的事提了一嘴,道:“待天暖了,咱们放它回山里罢,它到底是条狼,总跟着咱们也不是个事。”她说是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唐军来日迟早得收复这武牢关、剿灭狼牙叛军,到时曹炎烈这叛将身边就成了最不安稳的地方,她也便罢了,身旁的人譬如桃花、四丫头,乃至排云,若能躲过这一劫,早点走了也是好的。

她狠下心了,曹炎烈倒替她考量起来,道:“倒也不急在一两个月里。待新一茬的狼崽子睁了眼,再给你抱一只来,到时再放它走。”

木昔心头一热,回身伏到了他怀里,叹道:“只是排云总不像条狼,整日往你我跟前凑,也不知到时肯不肯走……”

“到时的事到时在说,你如今操这般多的心,指不定到时山里头公的嚎两声,它便被招了去了。”曹炎烈笑她道,“如今还只是条狼,来日生个闺女,待到了嫁人的岁数,你不得愁白了头发?”

“白头发不好看,那我就不愁了罢,且走一步看一步。”木昔道,“我看书里写了许多精怪,你说若是排云成了精怪该是什么模样?或许能变成个小丫头,圆眼灰袄,头上顶两个小丫髻。”

曹炎烈托着她的脸细端详了一番,道:“我倒疑心那是你小时候的长相。”

木昔闻言瞪圆了眼看着他,一面慢慢往他颈旁凑,一面故意压低了声儿道:“兴许我也是狼变的呢。将军,你怕不怕我?”话音刚落,人已被他只用一只手便整个按倒了。

他笑道:“似你这般一手便制得住的,有什么好怕的?送来给本将加餐的罢了。”笑罢忽又摸着她的脸颊慨叹道,“这几日你总不精神,如今可算露了笑模样了。”

木昔就势拉住他的手,轻声道:“那日若曹姑娘一念之差,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这些日子我一想起来就怕。”

曹炎烈握了握她的手,道:“别想了,我就在这呢。”

这话并非说说就罢了,往后几日他得空便早早回屋来,营中的军务、与狼牙军诸人的书信来往也都不再避着她。只可惜近来狼牙军没多少大动作,木昔日日挨着他抄书,除了曹雪阳已随天策残部离了洛阳这一条外着实也没听着多少消息,倒引得排云往两人跟前扎了几回,在抄下的书稿上按了几个泥爪印。

闲适的工夫总是过得快,木昔把桃花迎回来、又抄完这几本书时,已进了十月里,立冬将近,天实打实地冷了。门前挂上了门帘,屋里点上了炭火,四丫头帮着木昔赶了几日针线,这才将将赶上冬的步子,缝了两身冬衣出来,一身木昔穿上了,一身给了桃花。

一身衣裳自是不够的,起码得两身才好换洗。连带上曹炎烈衣裳上那些该缝补的地方,两人就又忙了几日。

四丫头嘴上总闲不住,一面缝着衣裳,一面问木昔道:“夫人,你原先的旧衣没了么?怎么天冷了才紧赶慢赶做这衣裳?”

木昔道:“去年这工夫我还不认得大人呢。——你爹娘怎么也不给你起个名儿?老这么叫你‘四丫头’,多别扭。”

四丫头指间丝线翻飞,转眼又缝好了一个袖口,一看就是自小做惯了针线的。她头也不抬,满不在乎地道:“除了大姐跟两个弟弟,我们姐妹四个都没起名儿。我娘说了,在家里就这么叫着,来日嫁了人,就称‘谁谁家的’,也叫不着名儿,起那个做什么?”木昔听得直咋舌,深觉怜悯,可看她自己混不在乎的模样,就什么也没说。

不多会儿,四丫头又来往她跟前凑,小声道:“夫人,你为何会嫁了大人?我听人们说狼牙军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听着就怕。我爹被抓来武牢关时我还哭了一场,只当他去了就回不来了呢,却不料上头的大人们竟也厚待我爹,典先生听闻我家孩子多,还叫我爹拿了两匹布回来。”还真是孩子心性,童言无忌,也不怕她这个将军夫人转头就将这话说给那吓人的将军听。

木昔自然是不会说的,却也看了她一眼,告诫道:“这话跟旁人可不能说,否则将军发起怒来,我可是拦不住的。”又道,“那时我遇着几个蛮子兵,动起手来,是将军救了我性命。”

四丫头笑道:“这我就知道了——你便以身相许。”

木昔忽想起自己初到武牢关那日,鬼先生刁难她时也是拿这“以身相许”做文章,她那时说着“使得”,心里却是不愿的,可不知何时假戏竟已成了真。一时心中颇多感慨,她笑了笑,道:“桃花的伤眼看就好了,过些日子你就能回家去了,也好帮你娘照看着弟妹。”

四丫头忙道:“夫人若不嫌弃我手脚粗笨,就先叫我在跟前伺候着罢,帮那位姐姐打打下手也是好的。”

木昔笑道:“你倒不怕日日看见将军那吓人的模样了?”

“我几个姐姐最晚十五也说亲了,我若回去了,我娘定要把我许人。”四丫头苦恼道,“如今四处都在打仗,跟的男人指不定哪日就丢了命,我不成了寡妇了?”又拉着她的手央道,“夫人姐姐,我不想嫁。”

她既这么说了,木昔也只得道:“罢了,那你留下来便是。”

待赶制完了冬衣,木昔又将曹炎烈刚从鬼先生处借来的几本书也都翻了一遍,见仍是些她爱看志怪故事,便又着手誊抄。初九这日她抄完最后那一本,刚收拾好书桌,又往炭盆里添了火,就见曹炎烈同鬼先生一前一后进了屋。

这可真是稀客了。这厮上回来还是伙同苏娜宁来栽赃的,如今不知又要来给她添什么堵。

木昔起身迎了迎曹炎烈,挨着他坐下了,这才冷眼看着鬼先生,皮笑肉不笑道:“我正要把书给先生送过去,先生就来了,真真是巧。多日不见,先生好似清减了些,是天冷了吃穿不周全么?”

鬼先生朝她拱拱手,亦是皮笑肉不笑:“劳嫂夫人挂念,小弟一切都好。大人方得了些消息要找我商议,我就贸贸然过来了,没扰了嫂夫人清静罢?”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四丫头,给鬼先生看茶。”木昔吩咐了一句,转脸看看曹炎烈的神色,见他扬着唇角自顾自地倒水喝,就又道,“你们说你们的,我在此看书,不扰你们。”

曹炎烈亦没赶她走,只摆摆手叫四丫头下去,又叫门口的人落了门帘,道:“屠狼会那伙人昨夜突袭了葛尔东赞留下的两个营,毁了大半粮草。自打葛尔东赞死后,这两营人马一直由副将带着。那副将没多少治兵的本事,又与我不合,上头也没个安排,军心难稳,更何况出了这档子事……”

鬼先生脸仍朝着木昔,半晌没应声。曹炎烈甚是不满,屈着食指叩了叩桌沿,他这才悻悻地道:“如今又没旁人,你也不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了。你的心思我清楚,你与他同为‘八狼’,若接管风狼营自然是名正言顺。只是安禄山本就对你颇多忌惮,怕是不会这般轻易就允了。”

“我找你来就是为了想想法子。”曹炎烈道,“葛尔东赞手下虽良莠不齐,可数万大军里总也出得几千精英。如今还在长安的那些本将是够不到了,留在洛阳的这万数人若落进旁人嘴里,岂不可惜了?”

木昔低头翻了一页书,上头写的字一个也没看到心里去。

“自然不能。”鬼先生道,“只是辎重营主将本就是从我军出去的,这两营一交,整个洛阳几乎都交到你手里了。换做是你,你肯么?”

曹炎烈仍不死心,道:“如今‘八狼’折损过半,大军被拖在潼关,他寻长生不老药亦靡费许多。这般算来,他手下已无余人可用,况且——”

鬼先生 “啧”了一声,往椅子扶手上敲了几下,道:“‘树大招风’。我劝你还是别打这两营的主意了,他便是派个草包主将来,也不会平白为你壮大势力。”曹炎烈刚张口说了一个字,他就又道,“你太过心急了,若为此上书,只会叫他更为忌惮你。”

曹炎烈千错万错,到底是自家夫君。木昔看不得鬼先生这般嚣张,亦有几分挑拨的意思在里头,立时拉下脸来,插嘴道:“非得将军亲自出面么?将军的门人、先前被将军提拔过的人便不成?那不也是到了将军手里么。先生替将军着想,我先谢过了;却也不必连他的话都不听完就——”

“你插什么话?看你的书去。”曹炎烈往她背后轻拍了一下,截断她的话,道,“妇人之见,不必理会。不过若来的并非他的心腹,我亦可拉拢、收买——放眼狼牙军中,似如今风狼营那副将般处处不服本将的,到底也没几个。”

许是见他斥责了木昔,鬼先生再开口时语气倒缓和了不少,道:“是了。只是安禄山一心在长生不老药上头,风狼营遭袭之事也不知放不放在心上。大人的意思是……”

 “这下一步如何走更有利些,是静观其变,还是给他提个醒?”曹炎烈道,“且安禄山偏爱幼子,安庆绪多有不满,这当中是否可做些文章?”

木昔抬眼瞅了瞅,鬼先生果然脸仍朝着她。她便朝他温柔地笑了笑,极尽大嫂的包容,接着低下头又翻了一页书。

半晌,鬼先生才道:“屠狼会这般放肆,也该给他们些教训了。至于那安庆绪……”他轻声嗤笑了一声,道,“他可好哄多了。”

“他有心拉拢我,我却只表对大燕忠心。”曹炎烈说罢,同鬼先生会心地笑了几声,就又轻声道,“斐存,你我虽目的不同,要做的事却是一样的,亦都不是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子了,你着实不必似惊弓之鸟一般。”

木昔时至今日才知鬼先生真姓大名原是石斐存,只是她拢共也没离过几次天策府,见得人着实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就只跟“狼牙军要对屠狼会出手”一事一同往心里记下了,预备着来日说给鲁有山听。

“是在下失礼了,大人恕罪。”鬼先生低着头告了个罪,起身道,“若没别的事,小弟先告退了。”曹炎烈朝他摆摆手,他就退出门去了。

这姓石的小子诡计多端,如今对她这般戒备,难保来日不会又给她下绊子。木昔看着他走出去,暗地里咬了咬牙,忽有了些主意,就故作惊诧地起身道:“呀,将军,这书我还不曾还给先生呢。如今他还没走远,我跑两步当还赶得上他,你且待我一待,我送了书立时回来。”

曹炎烈倒没拦她,却道:“不是什么大事,着人喊他一声就是。”

木昔已抱着书跑到了门口,转头嗔道:“我又不是没手没脚,跑两步便累散了不成?”说罢掀开门帘追了出去。

鬼先生虽是个文人,走得却也不慢,木昔追出半里路方追上了他,双手把书递过去,道:“先生,这是先前我借来看的书,如今看完了,完璧归赵。”

“又不是什么孤本,竟也值得嫂夫人亲自来跑一趟。”鬼先生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一伸手接过那书,转头就要走。

木昔忙道:“先生请留步,我还有句话同先生说。”鬼先生闻言站住了,却没回头,背朝着她。木昔亦没跟他计较,见四下里诸人都在营房、军帐门口等处守着,没人理会他二人,就道:“我如今知道先生为何这般看我不惯了,只想跟先生说两句话:一是我与将军乃是夫妻,这辈子都捆在一块了,若将军成就大业,则我吃穿无忧;若将军不能得偿所愿,我亦难独活,因而我绝不做将军路上的绊脚石。”

“先前那位跟大人不也是夫妻?”鬼先生幽幽道,“第二句呢?”

木昔不想他竟又提起曹炎烈前妻之事来,心里不由膈应,发怒道:“她嫁与将军是受人指使,是也不是?我与将军相见却是偶然,是天赐良缘。——这第二句就是:你信与不信都由你罢,可你若再设计陷害我,最忧心的头一个便是将军。好军师,你好自为之罢。”说罢不待他再应声,就提起裙裾来转身一道小跑回了屋去,把方才的话添油加醋地跟曹炎烈讲了一个遍。

曹炎烈闻言就笑道:“他怕的是我沉溺酒色。要想叫他放心,我得好好疏远你几日才行。”

外头天冷,木昔刚回了屋,一时半会手暖和不起来,就伸过去叫他给捂着,故意道:“倒不如你写一纸休书,他更安心些。”

“怎么,你还想跑?”曹炎烈一把攥住她的手,摩挲着笑道,“先前不是说下了么,生生世世是本将的人。不就是想听这么一句么,如今可安心了?”

木昔笑着点点头。而后他拿出张地图看起来,她巴望了几眼,见上头仍是半点标记也无,就不再看了,去里屋拿了针线出来,依偎着他将前几日自己抄的书稿订成了册子,心里盘算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将消息递到鲁有山手里。

只是这机会却是难得了——往后几日曹炎烈总把她带在身边,巡营、练兵乃至与诸将商议军务都叫她跟着。几天下来,武牢关里的军务她知道了不少,跟曹炎烈手下诸将也比先前更熟识了些,却愣是没机会去跟鲁有山说半句话。

眼瞅着突袭屠狼会的日子一日日近了,她仍被曹炎烈在身边拘着,心里火急火燎的,却偏偏半点不能在脸上显出来,直急得嘴角起了个燎泡,不得已拿面巾遮脸遮了几日。直到山狼军突袭屠狼会归来,听闻那个据点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了些枯草破布在里头,她嘴上的燎泡这才渐渐消下去了。

只是她先前总以为只消曹炎烈肯疼她爱她,她便能在这武牢关里站稳脚跟,得些消息递出去,却不料如今曹炎烈待她上心过了头,反倒碍手碍脚。如此想来,若有个苏娜宁那般的人物隔三差五请他去喝酒吃茶,分分他的心倒也是好的——她气性虽大,只想想那般情境就觉心里酸得紧,可若为了大唐倒也并无不可。只是苏娜宁已回去了,那位苏长老也未曾派旁的姑娘来,这个法子自然也不成了。

木昔想了半夜,最终想到这一处时,心里有些失望,却又不由松了口气,翻了个身朝着曹炎烈,在被子下摸索着握住他的手,闭眼睡了。

 

【下一回:难分难舍别离意 载艰载险归家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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