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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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吟[修]】第八回:守军巧计乱敌阵 叛将离心生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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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网3同人,正剧向,BG,CP是曹炎烈 x 原创女主


直到耳边有人大声喊了几句“夫人”,她才发觉自己早睡着了,一个激灵醒过来,按着心口惊道:“怎么了?一惊一……”她话说一半便打住了:营帐外头已乱了起来,闹哄哄地,人喊马嘶,家当摔落在地上,火光从营帐门口照进来,晃得人心里发慌。

翡儿径自拽住她手臂晃了两下,急道:“夫人,快别愣神了,快走罢,唐军杀来了,尹大人急令拔营后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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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安庆绪的“旨意”果然下来,拨了三万兵与曹炎烈,又令辎重营筹备粮草军备,限四十日内抵达睢阳。

这算是求仁得仁,曹炎烈忙筹备了起来。木昔虽有心探听一二,奈何伤势虽见轻了,曹炎烈却仍不放心她四处走动,便是她踏出院门半步,他手下得力的近卫也能半炷香的工夫里飞也似的跑过来,一面劝一面把她架回屋去。如此直到九日后大军开拔时,她竟没寻得机会跟鲁有山说上半句告别的话,亦不知曹炎烈究竟带了多少自己人随军。

这日一早,她转头望一眼住了一年余的这间营房,上了门前的马车,又把桃花也叫上了车,听得外头车夫叫一声“驾”,车轮“吱悠”一声,便随着大军缓缓地行出武牢关,往睢阳的方向去了。

算来木昔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坐马车,刚开始的新鲜劲一过去,车里的逼仄就显出来:横纵都不过四五尺,躺个人都勉强,横板搭的座椅底下尽是装衣物的包袱,真真是想躺躺不下,想站也站不起来。

木昔不由小声抱怨道:“这可真不如骑马有意思。”又道,“还好把四丫头留在了家里,否则可要挤死了。”

桃花道:“四丫头不大高兴,说是留在家里怕被她爹娘指了亲事。”

“可出征打仗哪是闹着玩的?”木昔叹道,“何况将军并非主将,他偏要带我去也罢了,我却不好太张扬。”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半晌,木昔穷极无聊,叫桃花从包袱里寻出了平日里量衣裳用的绳子,跟她翻了会儿花绳。到晌午时,行军稍停了半个时辰,众人都把带的干粮拿出来吃,木昔趁机下车透了透气,只觉坐了半日的马车,如今踩在地上都觉地面是晃的。

吃过饭曹炎烈过来巡视了一圈,虽没跟她说话,却特意多打量了她几眼,走出几步后回头又看了一眼,这才回到最前头去了。

想来即便找过去跟他说,他也不会准她骑马。木昔就没做这无用功,撇撇嘴又爬回了马车里,随着那“吱呀呀”的马车朝前行进了。

后晌倒没走太久,斥候早看定了扎营的位置,大军到了这一处便停下来,有四下护卫的,有扎营帐的,有帮着伙头兵生火烧饭的,人虽多得一眼都望不尽,却极是有条不紊,没出丝毫的乱子。木昔亦是头一回在外安营,觉得新鲜,就又立着看了一会儿,接着一转头见曹炎烈正从旁过,便叫了他一声。

曹炎烈朝她看了一眼,一转身走了过来,到她跟前方停下了,道:“累了么?营帐尚未搭好,过会儿叫人带你过去。”

木昔道:“不累。”

曹炎烈道:“那你叫我做甚?”

木昔笑嘻嘻地朝他望了望,凑到他跟前,踮着脚往他耳边凑。他顺势矮了矮身,附耳过来,她就小声道:“我大半日不曾跟你说话,想你了,就叫你一声。”

曹炎烈直起身来,脸上已带了笑意。他道:“胡闹。”嘴角却是止不住地往上扬。

木昔笑道:“军中当还有许多事,将军快去罢,我不扰你了。”

他点点头,走出两步后又就近点了两个小子来护卫木昔,倒都是武牢关里的。木昔跟他们套了个近乎,道:“今日走了一整天,累不累?”

她是将军夫人,在她跟前两人自然不敢喊累,忙道:“回夫人的话,不累,不累。”却不知是真不累还是假不累。

木昔没多追问,只望着一旁搭营帐的一伍人,道:“原先我还怕不是咱们自己的兵,没这般利落,如今看着倒也都是不差的。”

当中高个的那一个往旁望了望,就压低了声儿,道:“回夫人的话,兵多半怎么带怎么是,全看领兵的是什么人。如今队正往上多半是自己人,什长也有些咱们军中的,因而看着也像咱们的兵了。”

“如此看来将军到底是有本事。”木昔低头笑道,“我这一日倒是白忧虑了。”

接着又说了几句,两人在她跟前都极是拘谨,句句不离“回夫人的话”。她听得直想笑,好容易才压下了,问道:“我在营中熟识的也不多,吴大志、鲁有山还有那个最不会说话的陈三水我知道都未曾随军,却不知陶功有没有跟着来?”

“回夫人的话,”矮个的道,“陶大哥来了,前晌我见他跟在大人身边的。”

木昔闻言又作出宽心的模样来,道:“他是个机灵又忠心的,有他跟着大人我便放心了。”

又说了一会儿,有人来请,道营帐已搭好了,木昔便拽着桃花一同去了,一掀门帘进去,才发觉帐里竟还有别人:当中放了一张桌子,桌上铺了张地图,曹炎烈正带着几个副将站在桌旁说话,如今一群人都打住了话头,齐齐朝她二人看过来。

木昔略扫了一眼,见曹炎烈身边站着的是郝忠,还有一个是原先武牢关前锋营的队正,余下几人倒是眼生,可对着她的神态倒也尊敬,便知局面早在曹炎烈掌握之下。她于是朝众人笑笑,道:“如今是行军途中,一时也讲究不起来,没法子给几位将军上茶了,还望几位莫怪妾身不周全。”

众人忙道“不敢”,曹炎烈朝她摆摆手,指着一旁木板搭得简陋屏风,道:“你伤还没好全,快去歇着罢。”木昔点点头,又朝众人颔首示意,带着桃花绕了过去。

屏风后头已搭了一张床,铺盖却还卷成一卷堆在床上,桃花利落地铺好了,两人坐在了床上小声说了会儿闲话。待到夜里,曹炎烈格外多巡视了几遭,到中军帐近旁还发落了一个玩忽职守的小子,这才回到帐中。

桃花立时退了出去,木昔便隔着屏风跟她道:“你就在帐里睡,莫出去了,外头风大——将军,行不行?”

曹炎烈道:“无妨。”

桃花这才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往后她虽再没闹出别的动静来,可到底跟他们当中只隔了一道木板,木昔便不许曹炎烈胡来,低声道:“你骑马一骑就是一整天,如今胡折腾不睡觉,仔细明天在属下跟前闹了笑话。”

曹炎烈不依不饶,在她颈窝里蹭着啃了几口,道:“你也忒小瞧本将了。便是今晚折腾上两个时辰,明日也……”

木昔耳根一热,不得已使出杀手锏来——她“嘶”地吸了口冷气,往他肩头一推,恼道:“你闪开!都压着伤口了。”这招到底好使,曹炎烈忙松了她,往后更是一连老实了几宿。

待到第九日上,谷雨将近,一早天便黑沉下来。后晌大军方驻扎下,就听得“隆隆”的一阵又闷又沉的春雷声,紧接着细碎地“刷啦”声汇成一片,细而密的雨点自空中洒下。

常说“春雨贵如油”,如今这春雨却不要钱般连下了几日,拖得大军跟着屯驻。曹炎烈比前几日多得了些闲暇,就来陪着木昔说话,指着营帐外头道:“这雨下下停停的,路上尽是泥泞,便是走得动,也费力费马,车轱辘还易陷进泥里去,不如歇几日再走来得妥当。”

木昔掰着指头数了数,忧心道:“可如今已过了二十二日,大军须得四十日内抵达睢阳……”

曹炎烈走到门口伸手接了点雨水,笑道:“便是磋磨上十日,也误不了事。”

他虽这般说了,木昔却还是道:“这雨怪讨人厌的,时不时下一阵,还急得很,出去转转都不敢走远了,闷得整个人都快长霉了。”

“你不懂,这雨是好雨。”曹炎烈朝她摆摆手,待她到了自己身边,就道,“春里的雨下不了几日。如今多下几场,庄稼长得好,就不会闹灾。否则‘春气未通,则土历适不保泽,终岁不宜稼’……”

木昔自小没种过地,也不曾意料曹炎烈竟懂这些,不由讶异道:“将军,你懂种地?”

“虽未亲自耕种过,却也了解了些许。”曹炎烈背着手朝远处湿漉漉的天空看着,目光透过面具,格外显得深邃,隐约还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比醉心更清醒,比贪婪更节制,却也很有着要将眼前河山尽入囊中的雄心壮志。

他轻声道:“你且看前头历代帝王,待打下江山后头一件事便是休养生息,否则百姓吃不上饭,造反是迟早的事。”

木昔只当他是个乱臣贼子,不想他竟还有这般思虑,一时怔住了,心里漾了几下,就跟肩头的伤一般,痒得很。可她接着又回过神来,故作不经意地问他道:“莫非将军也是吃不上饭才反唐的?”

曹炎烈笑而不答,只是道:“唐皇沉溺女色,纵奸臣为祸,实非明君。”

木昔心知他总是有理由的,便不与他争论,只往他胸前靠了靠,道:“来日到了睢阳我该做些什么?将军先跟我说说罢。”

曹炎烈道:“也不必做些什么。”

木昔道:“不必跟尹夫人走动么?尹大人家中可有孩童?”

曹炎烈摆了摆手,拉着她回了屋,道:“尹子奇把夫人留在了洛阳,只带了两个爱妾。他军职虽在我之上,可到底妻妾有别,你们相见尊卑也难论,不如少生些事。”

木昔深以为然,却又凑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到时且看看,若是个好相与的,我跟她们来往一二也无不可——我是个傻的,旁人踩在我头上我也不知,她们若说些要紧的事,我却全记在心里。”

曹炎烈闻言大笑不止,又抚了抚她的脊背,笑道:“最要紧的还是顾好你自己。”木昔欢欢喜喜应了。

雨又下了半日方停了。再过一日,路上的水稍干了些,大军就又朝睢阳开进。往后一路上稀稀落落下了两场雨,却都是不过半炷香工夫便住了。地势和缓,这般行过六天,当日傍晚扎营时,远远地已能看见前头的兵营;第二日走了一晌,马车停了下来,赶车的先下了马,叫道:“夫人,咱们到了。”

木昔早坐得乏了,也不用人扶,忙不迭地下了车,扯扯衣裳理理头发,又原地蹦跳了几下,一面望着四面整顿扎营的人马,一面跟桃花道:“可算是到了,坐车可真真是比骑马还要累上许多。”

话音未落,就听曹炎烈在不远处道:“若叫你骑马,如今只怕是连方才那两下都跳不动了。你这就叫作‘得了便宜还卖乖’。”木昔朝他望一眼,刚叫了一声“将军”,他已大步走到近前来,两手往她肩上一搭,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声嘱咐道,“待会儿我去见尹子奇,你在帐中歇着。想来住处会另有安排,到时我派人来接你——如今不比在洛阳,你若闷了,营帐门前转转也可,却万万不能走得远了。”

木昔一一应下了,踮着脚给他理了理头发,又要蹲下去给他理衣摆,却被他抓住了两肩,一时竟蹲不下去了,不由嗔道:“你这衣裳上尽是土。既是去见尹大人,总该拍打拍打罢?”

曹炎烈笑道:“你放眼望望,这十几里营地可有一块石砖?你如今拍得再干净,待我走到中军帐,又是一身土了。何必费那个工夫?——我去了,你好生歇着。”说罢按了按她的肩膀,大步流星地往前头去了。

木昔在原地站了会儿,不久果真有人来接她,是陶功同先锋营一个姓封的小子,二人后头还跟着五六个兵,还有两个年轻姑娘,尽是生面孔,想来是尹子奇派来的人。

营中尽是来回走动的人,扎营的家当四处都是,乱糟糟的,倒是不曾出了岔子。木昔提着裙角自当中走过去,众人见了她都行礼叫一声“夫人”,她也朝他们笑笑,趁机朝远处望一眼,往左、往右、往前皆是好似望不到头的营帐,连睢阳城十数丈高的城墙都望不见。

尹子奇部十三万人,如今曹炎烈又送来了三万援军,这般情形倒属意料之中。可她一颗心还是往下沉了沉,想着睢阳是凶多吉少了,却忽又灵光一现,有了个主意:她既不易见着尹子奇,不如跟那尹子奇的妾侍多多来往,兴许借着这个能调拨了这位尹大人同她家那位曹将军的关系。

几日来忧愁的事忽有了解答,她连步履都轻快了些,待到了住处,两个少女抢上前把营帐的门帘拉开了,她见里头布置虽极是简陋,胜在宽敞又整洁,不由又是一喜,面子上的功夫也做得格外足——她转头朝几人笑道:“住处这般好,想来是尹大人多有顾待。还望几位弟兄先代我谢过大人美意,来日妾身再与曹将军一同去谢过大人。”

陶功跟那姓封的小子往旁让了让,其余几人当中领头的一个就抱拳道:“小的记下了。”又道,“这两个丫头是拨给曹夫人使的,曹夫人若有什么活计,尽管使唤她们;军中自然过得苦些,若曹夫人吃穿用度有缺漏的,尽管着她二人报与大人。”

曹炎烈向来过得是这般清苦日子,木昔早惯了,笑道:“自当与弟兄们同甘共苦。军中想来还有许多事,你们且去忙罢。”几人便告退了,只留下两个丫头在屋里伺候着,陶功二人在门口守着。

木昔往屋里看了看,就吩咐道:“书放在桌上,衣裳都放到衣箱里去,只留下那个灰色儿的包袱;床上的被子收一床到柜里,如今天暖了,用不着这么多;那个浅蓝包袱里有件补了一半的褂子,跟针线一块撂在床头,我过会儿亲自补。”桃花闻言立时要去收拾,木昔忙暗自拉了她一把,在椅上坐了下来,道,“这一路连口茶水都喝不上,真是渴死人了。你去打一壶水来煮茶。”

桃花领命出去了,木昔坐着歇着,拿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番尹子奇派来的两个丫头,见她二人脸上没什么不好看的,干活也利落,就稍稍放心了些。待她们收拾完了,她就招手把二人叫到自己跟前来,和颜悦色地笑道:“两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如今多大了?”

两人都在她跟前低眉顺眼地站着,当中扎根红发绳的那个细声细气地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叫珍珠,如今十九了;她叫翡儿,如今十六了。”

木昔听着便笑,道:“你叫珍珠,她该叫翡翠,听着才真真是宝贝得紧。”

两人低着头看了一眼,那翡儿就道:“奴婢原是叫翡翠的,为避三夫人名讳,去了个字。”

那尹子奇既带来了两个爱妾,想来“三夫人”指的便是当中年纪轻些的那个。木昔暗笑一声,心说这爱妾叫下人称她‘夫人’也罢了,竟还避讳起来了,尹家的规矩也不过如此。她面上却什么都不显,笑道:“原是如此。你们是尹大人的人,我也不好多使唤你们,若有什么粗活重活,叫外头那两个小子去做便是,你二人只管做些缝补洒扫的活计罢。”

两人忙道不敢,如此推让了一番,木昔才勉勉强强安排道:“赶路的工夫也不好洗衣裳,如今那灰包袱里有两身,你们洗了晾上。屋里有桃花,不必挂心。”待二人拿了衣裳下去了,她起身出了屋门,先往四下里看了看,见近旁营帐都不似是寻常兵住的,不远处衣裳架子上晾着的也有色彩鲜亮的裙子,就知此地该是军中诸位将领及其家眷的住处。

只是如此一遭看下来,她又忽想起一事来,转头见陶功在旁站得笔直,就问他道:“尹大人军中的诸位大人仿佛有不少是带了家眷来的。怎么武牢关却没旁的夫人?我知道武家嫂嫂去得早,可旁的几位如郝大哥等总不能还未娶亲罢?”

陶功略犹疑了下,四下里看了看,才低下头,小声跟她道:“大人治军严明,却也最是厚待下属。如今大业未定,虽不准众人接家眷来,却也给足了养家的财物。”

木昔听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那他为何肯叫我留在武牢关里,还把我带到睢阳来了?待他回来了我得说说他,总是这般,旁的弟兄们心里该不平了。”

陶功只是笑,没说话。那姓封的小子却凑上来,严肃道:“夫人,你可莫为了这个说大人。听闻原先你没来咱们军中的时候,大人每到了年底便长吁短叹地,都说他是思念前头那位夫——”

他话未说完,陶功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骂道:“夫人跟前哪有你胡沁的份?给我站好了!”又朝木昔赔笑道,“夫人莫听他胡说。”

木昔早知曹炎烈待前妻的深情是假的,如今自然不吃心,笑吟吟地道:“不妨事。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我只知姓封,这几个月里见过几眼,却一直不知道叫什么。”

陶功道:“他叫封孝和,因长得白,人称‘小白脸’,久了也叫作‘封小白’了。”

木昔打量了一番那封孝和,见果真长得白,不由多问了一句,道:“多大了?看着像十六七的。”

封孝和立时涨红了脸,道:“夫人,我十九了!我都……我都娶亲了。”说罢看了看陶功,见陶功没训斥他,就又傻笑起来,期期艾艾地道,“我是洛阳人,年初得了几日假,赶回家去跟我蕙兰妹子拜了天地。”

“就是他婆娘薛氏。”陶功补了一句,指着不住傻笑的封孝和朝木昔摇了摇头,道,“夫人莫理会他了,他一提起他婆娘来,就傻了一般。”

木昔听得直笑,道:“人之常情,你莫怪他。”这般说了一阵闲话,她又敛了笑,低声嘱咐二人道,“如今不比在武牢关里,我跟将军信得过的人不多,这件事我与将军都办不到,还得你们多注意些:尹大人派来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耳目,你们着人盯得仔细些,看看她们平日里都与什么人来往,却也别打草惊蛇。”

二人亦正色应下了,木昔便又回了屋里,随意吃了点东西,补了一会儿衣裳,待天色渐暗了,想着尹子奇多半要给曹炎烈接风,兴许会喝些酒,便又备上了解酒的茶水。她备好这些,刚在屏风隔出来的里间点上灯拿出书来,就听翡儿道:“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摆了酒菜,请夫人过去一同用饭,要给夫人接风呢。”

木昔心里一喜,忙换了身裙衫,梳了个看着端庄些的发髻,带着桃花跟翡儿由封孝和护送着去了。

那两位夫人的营帐离得不远,走了片刻工夫就到了。门口站着四个丫头,均朝她一屈膝,接着靠门的俩打起门帘来,另外两个当中的一个小碎步跑进屋去,道:“二夫人、三夫人,曹家夫人到了。”说罢就侧身在门内侧站定了。

莫说这般阵仗,就连这么多姑娘家凑在一块的情境木昔都见得少。她觉得很是有趣,却又不好显得自己太没见识,便没细看门口守着的几人,径自进了帐里去。

扑面而来是一阵香气,木昔细闻了闻,才发觉是桌上摆着的饭菜香气混着脂粉香,原本都是好闻的,混在一块却不那么讨人喜欢了。她再细看屋里的人:正座上坐着个浅蓝衫子、宝蓝裙子的妇人,长得倒是好看,只是一头的金玉琳琅看着太重了些,好似要把她纤细的脖子都压弯了;下首坐着的亦是个穿金戴银的妇人,身上的衣裳是缎子的,被身旁的几盏灯一照,直发亮,那色儿却搭得不好,粉衫绿裙,看着扎眼。

木昔看了看二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打这个招呼,就只是笑着站着没说话。那二人亦无起身迎她的意思,倒是正座上当是二夫人的那一位笑道:“妹妹既来了,便快坐下罢。军中劳苦,这几样小菜你只当尝鲜。”

竟这么快就称起了姐妹,这两位夫人还真真是亲热。

木昔到底没跟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来往过,不知别人家是否是这般规矩,如今却也只好入乡随俗,在那个粉衫绿裙的三夫人对面坐了,看着桌上那近十个碗碟,一面暗自惊叹一面笑道:“多谢二位姐姐款待。”

三夫人像是个爽快人,立时就道:“听闻你夫妇二人素来过得清苦。如今曹将军为我们大人卖命,当姐姐的如何能亏待了你?快吃罢。琉璃,这些个菜式许有曹夫人没见过的,你去给讲讲。”

倒是热情,这话却哪哪都叫人不大痛快。木昔想也没想便婉拒了,道:“不必劳烦姐姐的人了。什么菜式都不打紧,吃到嘴里肚子饱了便是好的。”又忙岔开了话题,道,“今日刚到,尹大人就拨了人来照料,两位姑娘想来是姐姐们调教出的,极是听话,手脚也利落,可给我帮了不少忙。门口这四位姑娘也极是有规矩。”

三夫人极是得意地笑了几声,道:“不过是几个粗使的丫头罢了。如今虽在军中,我却也日日瞅着她们——你是不知道,这规矩啊,若长久地不守便浑忘了,因而如今的讲究也半点不能比在府里时少了。”

许是这位三夫人话多抢了自己的风头,二夫人略挑了挑眉,把手里的酒盏往桌上轻轻一撂,“咔哒”一声轻响。她接着拿起帕子掩着嘴,朝木昔道:“曹夫人莫要见怪。翠柳妹妹一张嘴最是好使,怪道大人喜欢。我那翡翠儿跟翠柳妹妹是前后脚买来的,她竟生生地说动了大人,把翡翠儿改叫了翡儿。”她慢条斯理地说着,那三夫人翠柳立时变了脸色。

木昔觉得稀罕,只当是看了场极热闹的戏,也跟着浑说,道:“可我却觉翠柳姐姐这话在理。你看营中这许多兵士,日日都得依着规矩巡营、练兵、演习进退,不就是怕真到打仗时忘了么?”她虽有离间的心思,如今头一回见面,却也不好把二人都得罪了,见两人都没接话,就又道,“我也不过是浑说,说错了也是有的。”

翠柳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转眼已缓和了脸色,道:“错不错我可不知道,却不意料妹妹竟还懂得带兵打仗,想来是曹将军教的了。”说罢又笑起来,朝二夫人道,“传闻倒果真不差,曹将军对她可真真是亲厚,不似咱们大人,整日凶巴巴地。”

二夫人稍稍清了下嗓子,很是不以为意地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总耽于儿女情长?咱们女人家伺候好夫君便是本分,军中、朝中诸事都不该多嘴,否则就叫没规矩了。”她若说到此处就住了口,木昔尚能勉为其难附和她一句,却不料她接着又轻笑一声,叹道,“这般没规矩,难怪昔日八大金刚如今只剩了曹将军一个。”

木昔护短之心顿起,险些就要立时反驳她,好容易才按捺住了心头的火气,挤出一脸惋惜来,违心地道:“那几位大人亦都是为燕皇战至最后一瞬,可称忠良。”

这话二人自是不敢反驳的。二夫人挑了挑眉,没应声;翠柳瞪着眼,好似听不懂似的。三人就这般安生地吃饭吃菜,过了好一会儿工夫,翠柳才又挑起话头说笑起来,讲了一遭原先在长安见的衣裳样子,又说了一回某位大人家里不受宠的大公子。二夫人开口不多,每每不是压着翠柳说,便是压着木昔说,提起曹炎烈时亦语带轻视,叫人恼火。

木昔憋了一肚子的气,偏偏那翠柳说起来没个完,直说到饭菜都凉了,她终于带着几乎僵在了脸上的笑容回了营帐中。曹炎烈已脱了铁甲在桌前坐着了,她沉着个脸,把桃花及那两个丫头都撵了出去,挨着他坐下来,不由分说地扑到了他怀里。

曹炎烈先没理会她,过了会儿才抽下她头上的发簪在指间把玩着,道:“怎么了?”

“没怎么。”木昔故意道,“将军,我心里烦得很,你抱我一会儿。”

曹炎烈仿佛悟到了她话里的意思,立时压低了声音,道:“那两个妇人慢待你了?”

木昔摇了摇头,脸贴在他胸前,小声道:“她们待我倒是亲热,可话里脸上总是看不起,就好似你是个替尹子——尹大人卖命的莽夫,我是你那目不识丁的傻婆娘。想来……亦轻视你,否则她们如何敢这般?”

都说“万事开头难”,如今既起了头,曹炎烈亦未责怪她,她后头的话也便憋不住了。她凑到他耳边讲起来,道:“尹子奇这两个爱妾可不大和气。有一个人称是‘二夫人’;另一个名叫翠柳的是‘三夫人’,听闻原先是个丫头,后来成了妾室。”

曹炎烈往床上一指,道:“隔墙有耳,盖了被子再说。”木昔会意,换了寝衣爬到了床里侧。曹炎烈亦跟了上来,先把她搂到怀里,又拉过被子蒙住头,这才评判道:“尹子奇可真真是纵着这两个婆娘,妾室也称起‘夫人’了,竟没半点规矩。”

木昔闻言愤慨起来,道:“那二夫人还说你耽于儿女情长呢。她还说你纵得我没规矩,还说……还说……”

曹炎烈道:“还说什么?”

如今两人贴得紧,稍稍动几下,便蹭松了衣襟。木昔脸贴在他心口上,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离间之余忽又无端地怕起来,忙抱紧了他,才道:“她说:‘这般没规矩,难怪昔日八大金刚如今只剩了曹将军一个。’”

曹炎烈听罢非但没恼,反倒笑了起来,往她背上拍了两下,道:“你莫怕,本将自然得活得比他们长久。旁的不说,怎么也得等你——”他往她耳边凑了凑,用气声道,“等你给本将生十个八个孩儿再说。”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木昔又羞又气,一面推他一面恼道,“今日尹子奇没为难你罢?”

“如今面上倒还过得去。”曹炎烈却不愿多说了,一味胡来也罢了,还要在她耳边浑说,道,“什么正经事?大魏血脉,这便是第一正经的事了。”

木昔搂了他的脖子,闭眼道:“那来日她们再这般对着我胡咀该如何?我又怕得罪了尹子奇,又怕给你丢脸,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了。你替我拿个主意。”

“你也说了那是胡咀,还能说掉我一层皮不成?”曹炎烈道,“如今自然是不得罪尹子奇为佳,你只管当个听不出好赖话的傻婆娘。”

木昔道:“记下了。”往后两人再没说什么正经话,折腾了一番便睡下了。

再醒来时却并非清晨,天还黑着,屋里亦尚未点灯,外头唱杀声虽远,却来势汹汹,营中诸人亦是急急列队迎战。木昔听了一瞬,猛地坐起来,正听得营帐的门帘“呼啦”一声响,间杂着铁甲的“当啷”声,曹炎烈已出去了。接着有人点了灯,是那个名叫珍珠的姑娘。而桃花径自奔到了木昔身边,低声道:“夫人,外头乱起来了,说是敌袭。”

“敌袭?你没听错罢?”木昔拉住她的手,疑道,“睢阳城里千数人,怎敢主动出击攻打十几万大军?”

桃花朝门外看了一眼,忧心忡忡地道:“我哪懂这个?只是看这阵仗,敌军怕是人多……不如你先把衣裳穿上罢。”

不待她说完,木昔已拿起床尾的衣裳套到了身上,跑到营帐门口往外瞅。奈何这一处住的多是诸将家眷,如今一眼望出去,只看见满天的星辰及其下透出点点灯光的营帐,看不见狼牙军有何动静,亦看不见唐军派出了多少人马。

陶功正当值,迎上前来道:“夫人有何吩咐?”

木昔心里揪得很,用力攥了攥衣角方平稳了些,道:“唐军多少人马?……我担心将军。”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她忧心的却是城中兵力本就微弱,如此贸然突袭,若人马全身而退还好,若有折损,便是得不偿失了。

陶功自然不知她真正的忧虑,还抚慰她道:“总归至多不过几千人,夫人不必挂心,且屋里歇歇罢,更大的仗大人也带弟兄们打过。”

木昔愈发心烦意乱,“嗯”了一声,回屋坐到桌旁,喝了一口已冷了的茶水,觉得苦得很,就放下了,转头去了屏风后头,坐在床头拿起后晌看了一半的书来。偏偏那灯光本就微弱,还不住地忽闪,晃得她一个字也看不清。

她于是又撇了书在一旁,斜倚在床头坐着,呆呆地看着那灯,直看到外头喊杀声住了,天光从门口映进来,才终于听得营帐外曹炎烈低声问了一句,道:“她醒着么?”

木昔闻声立时从床上跳了下来,急急跑到门口,方要问战况,忽又止住了,先拉着他手臂看了一遭,见他身上没半点伤,就作势松了口气,道:“将军何时再去军中?赶紧躺下睡会儿罢。”

曹炎烈沉着个脸,好似想冲她笑,到了却只扯了扯嘴角,道:“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儿罢。你想来也没睡,来陪我躺着。”

木昔帮他解了铁甲,二人和衣躺下了,曹炎烈却不住地翻腾起来。军帐里的床到底不比屋里的稳当,他一翻身,整张床都在晃,因而没几下木昔就烦了,拿手臂压着他,道:“你有完没完了?又不是烙饼。”

曹炎烈侧过身来,垂着眼皮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躺着不动了,低声道:“唐军喊了几声杀,我军十数万人就尽数戒备起来了。你猜唐军出动了多少人马?”

木昔早等着他说这个了,立时小心地猜道:“……五千?”曹炎烈闭着眼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她一时没看出来,就往后挪了挪,道:“再说一遍。”待他又张了张嘴,她不由惊道:“五十?”

曹炎烈点了点头,却又往她唇上按了按,道:“他确实在张巡手里吃过大亏,可这般大动干戈是正中其诡计。你且看着,这等事不会只一回便罢。”

木昔心里暗喜,却假意相劝,道:“战事要紧,你劝劝尹大人。”

“他最是看重自己这主将之位。”曹炎烈摇了摇头,把她搂到怀里,闭眼道,“睡罢。”

前晌天亮,是睡不久的。木昔睡了两个时辰不到便醒了,而曹炎烈更是早已没了踪影。她于是略躺了躺才起身,看过桃花等人的神色,知道中间这会子工夫并没出什么不寻常的事,就去门口练了会儿枪,待日头灼了起来,又回屋看书做针线了。

可做的事来回也就这么几件,曹炎烈不在,这时光就格外难打发。如此过了两日,木昔日日盼着有个人来寻自己浑说些话,可第三日一早,这人真来了的时候,她却不乐意了——彼时她方提了枪从营帐里出来,就听得近旁脆生生的一声笑,有人道:“你们看她,还真真有样儿得很。”竟是尹子奇那位“三夫人”翠柳。

原本木昔在武牢关里练枪射箭都是常事,偶有胆大的小子还敢来跟她过两招,虽说都让着她,却也没人把这当稀罕事。可如今这翠柳看猴似的盯着她看,她倒觉得浑身不自在,脸上直发热,说话时也少了几分底气,讪笑道:“叫翠柳姐姐笑话了,我不过是闲来耍着玩罢了,能有什么样儿。”

“不用问,定是你家曹将军教的。”翠柳笑着打量了她一番,又品评道,“你这长裤短褂也合宜,人说的江湖侠女就该是你这般的。”

她话里并无敌意,倒像是真真觉得稀罕。木昔看清了这一点,倒愈发不好意思了,把那枪在两手间来回倒着,想了半晌才想出一句得体些的话来作答,道:“姐姐莫笑话我,将军整日说我不够沉稳呢。”

翠柳捏起缎子的绣帕,掩面笑道:“沉稳?似我那桂香姐姐一般么?——她倒是比我们家正经的夫人更沉稳许多,男人却不待见这般的。若非她会弹琴唱曲儿,大人早将她弃如敝履了。”

木昔听得瞠目,一时不知她这话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还是本就不把那位二夫人放在眼里,便不敢应声,只是道:“姐姐帕子上的柳枝儿好看,是自己绣的么?我绣工不精,因而想借来看两日,学上一学。”

翠柳立时又被她带着跑了,道:“嗐,我哪做得这般好针线?这等活计自是由绣娘做了。只可惜如今不比府中,上下只那么一个针线上利索的丫头,还叫二夫人要了去……”

木昔又不知该如何接这话了,只得打岔道:“我针线上还算过得去,姐姐若缺了使的,我帮姐姐绣便是。”

翠柳闻言喜道:“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我新得了件褂子,袖口衣缘太素了些……”

木昔唯恐她又在自己跟前埋怨起二夫人桂香来,忙道:“你我既姐妹相称,本就不必客气的,姐姐只管着人把衣裳送了来便是。”

翠柳连道几声“好”,立时着人拿了那件衣裳来,又拉着木昔商讨了会儿绣花样子。闲聊过半晌,衣缘上的花绣妥了,木昔也渐渐看出些门道来:这翠柳是个没心眼的,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半点不知避讳,为此也很是吃过几回亏,她非但不曾吃一堑长一智,倒把这些全怪到了桂香头上。

木昔便动了心眼,一面低头绣花,一面却用眼角余光看着翠柳的神色,试探着问道:“姐姐,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翠柳侧坐在椅上,吃着方才着人送来的瓜果,歇得倒自在。她闻言眼皮都没抬,道:“问便是了。”

木昔忙撂了手里的针线,恭敬地朝翠柳探过身去,忧心地小声道:“愚夫是个武将,心里头怕是比旁人少了几道弯,我整日里提心吊胆,唯恐他得罪了尹大人……我自是不便去见尹大人的,便跟姐姐这问上一句:这几日来,他办事没出什么岔子惹尹大人埋怨罢?”

翠柳笑道:“你夫妻二人果然亲厚。只是你这回可算问岔人了:像这些军中的事,我们大人向来不与我说的,只与桂香说。我听不懂,亦没兴致听,有闲心操心那些个不如想法子早点怀个孩子实在——非得有个孩子,终身才有了指望了。”

木昔不好驳她,就应付道:“姐姐说得对,可我总还是挂念他。若问他,他自然总是说‘好’呀‘好’的。”只是听方才那话里的意思,她若想叫尹子奇听见些什么话,大抵还得经过那桂香了,因而她即便不想掺和这两位的恩怨,却还是压低了声儿道,“姐姐仿佛不大待见二夫人?”

“什么二夫人,也就趁着夫人不在,紧赶着往自己脸上贴点金银珠宝罢了。”翠柳“嗤”的一声冷笑,一挑眉毛,摆摆手将木昔叫到自己跟前,朝她使了个眼色,道,“你道她有什么本事?那不过是个弹琴的歌妓。”

木昔跟着她皱眉,道:“那尹大人若有什么心里话,会同她说么?”

“她多半也是听不大懂的。”翠柳说着,又拉着木昔的手道,“妹妹,我告诫你一句:即便不待见她,也莫得罪她——她还是有些手段的,手又伸得忒长。她不待见的人,枕头风吹上几回,大人难免要责罚一番。”

“知道了,多谢姐姐指点。”木昔心中暗喜,嘴上却道,“如今也不早了,我晌午一向吃得简单,便不留姐姐用饭了。这衣裳明日就能绣好,我到时着人给姐姐送过去。”翠柳笑逐颜开,领着伺候的丫头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木昔送走了她,回来吃过饭,又绣了几针,推说倦了,躺在床上假寐了半晌,估摸着曹炎烈回来的工夫才起身给翠柳绣衣裳。

如今不比在武牢关里,尹子奇许到底防范着这位山狼将军不肯予以重用,曹炎烈果真似前两日般早早回来了。他一见她手里的衣裳,先抿了抿嘴唇,接着却又道:“我见过的几家家眷俱是穿红着绿的,你也是该添件缎子衣裳了。”

“才不是我的呢。”针用久了发涩,木昔拿起来往头皮上蹭了蹭,又低头绣了两针,道,“这是尹家三夫人的衣裳。”说罢她一抬头,果然见他嘴角已垂下来了,便撂了针线起身帮他脱铁甲,又踮脚凑到他耳边,笑道,“我累些不打紧,只盼着她们在尹大人跟前多说你几句好话。”

曹炎烈笑起来,道:“什么好话,挑婆娘的眼光好么?”木昔心里霎时一沉,颇有些隐痛,面上却是什么也没显。曹炎烈自然不知她如何想的,还扶着她肩膀打量了她一番,接着又瞥了那衣裳一眼,道:“你如今是该穿好些。”

“那你呢?”木昔忙不敢多想了,摸了摸他领口磨出的毛边,道,“你不穿缎子衣裳,我也不穿;你穿打补丁的衣裳,我也穿。”又道,“今日军中如何?尹大人没为难你罢?”

“倒还算诸事稳妥。”曹炎烈往门外望了一眼,低声道,“这一处住的尽是将领及家眷,防卫倒也算得上严实。陶功办事老练,我明日另给他安排个差事;封孝和仍留下,我再派个小子过来,如此你身边总有一个咱们信得过的。”

木昔道:“你安排罢。旁人我不知道,你总不会害我。”

曹炎烈摸了摸她后背,又朝外看了看,木昔顺着看过去,外头却没什么不寻常的,只看见外头尚未全暗下来的天。

他嗤笑一声,低声道:“却有人信不过我。”

木昔心下了然,低声道:“他若心胸这般狭隘,迟早有吃亏的工夫,将军且待来日。”两人会心一笑,都不说了。曹炎烈拿起一本兵书翻看,木昔索性闲来无事,就缠着他讲起兵法来。

如是过了几日,她尚未找到时机去会会那二夫人桂香,尹子奇与曹炎烈之间已明显起了龃龉——接连几日夜里,有时在三更天,有时在凌晨十分,睢阳城中战鼓骤起,杀声震天,尹子奇每每如临大敌,令全军戒备,连着后头这一营家眷都一并叫了起来,收拾衣箱预备着往后撤退。

可这十数日来,唐军只是空造声势,最多不过是一队人马骑着快马在阵前跑上一个来回罢了,从未真动过兵。曹炎烈看不下去劝过一回,道唐军势颓,着实不必这般,不料尹子奇非但不听,话里话外还责备他看轻敌人,懈怠应战。可怜那山狼将军如今屈居人下,偏还碰上个油盐不进的主将,英雄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将心里的烦闷尽发在自家婆娘身上,换着花样折腾。

这般前半夜睡不下,后半夜又被擂鼓吵醒,曹炎烈精神尚足,木昔却扛不住了,这日刚入夜便找个由头跟他绊了两句嘴,气呼呼地从衣箱里翻出一床铺盖来,往地上一铺,蒙头睡了,一觉睡醒已是天色大亮,自己也不知何时到了床上,想来是曹炎烈半夜把她抱回去的。

她甚少睡得这般沉,见桃花过来,不由跟她说笑道:“昨夜我连集合的号角声都未听到,若真要开拔,怕是得叫你们抬着我走。”

桃花蹲下来收拾地上拿床铺盖,道:“夫人睡得还真是沉:昨夜唐军照旧擂鼓喊杀,咱们营中却并未鸣号点兵。”

算来离睢阳守军头回虚张声势也还不到半个月,尹子奇竟这般快就懈怠了。外头天晴得好,木昔精神一振,觉得浑身都松泛,洗过脸把头发松松一挽,便提枪到帐外空地上练了一套,又叫封孝和道:“你来跟我过过招。”

封孝和笑了笑,倒没说什么“刀兵无眼”之类的浑话,上前来跟她比划了几下。想来他嘴上虽不说,可到底有意相让,总是守势多而攻势少,且不过片刻工夫便被木昔拿枪头指着了喉咙。

过招自然是点到为止,木昔又向来小心,唯恐不慎伤人,是以枪头离人还有一尺余就停住了。封孝和也不慌着躲,站直了笑道:“小的武艺不精,夫人见笑了。”又稍转了转身,躬身抱拳,恭敬道,“大人。”

封孝和既这般叫了,想来曹炎烈就在后头,他平日里总穿着那一身铁甲,走起路来总有些响动,可木昔方才竟半点声音都没听着。她心下讶异,忙转过身去,果然见曹炎烈只穿着身单衣站在营帐门口,衣袖挽过了手肘,好似很热的模样。那面具自然是没摘的,因而远远望去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嘴角低垂着,仿佛不大痛快。

木昔于是也叫了他一声,又跑到了他跟前,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甲也脱了。”

曹炎烈摆摆手,打发了封孝和下去,才道:“昨夜没怎么睡,我回来睡一晌,见你在练枪,就来看看。”

木昔把长枪靠在肩头,腾出手来帮他理了理衣领,疑道:“桃花说昨夜并未动兵。”

曹炎烈抿了抿嘴唇,忽道:“近来不怎么见你练枪,方才看了看,倒也不算荒废了。”

“荒不荒废的,他们我是一个都打不过的。”木昔撇嘴道,“我都懒得多说了:说与不说,他们都这般让着我,攻少守多,还有意落败,好似我输不起一般。”

曹炎烈这方露了笑模样,虽只是稍稍扬起了唇角,开口时语调却也比方才轻快了些。他道:“原来你也看得出?”

木昔闻言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往他胸前推了一把,嗔道:“我又不是个傻子,如何看不出?每日守着我的这几个小子,个个武功都远在我之上——他们到底是要上战场的人,整日里操练着,我却只是练着玩的,一日里至多也不过练上一个时辰,若想上战场,怕是得练上十年。”

“你竟还想上战场?”曹炎烈闻言笑了起来,又道,“你若上了战场,必是最先死的。”

木昔到底是天策府里长大的,又正经编进了天枪二营,虽一直是营里武功最不济的,想来比之狼牙军中寻常莽夫倒还强上些许。如今听他这般说,她不由替自己不平,仰头瞪着他,恼道:“虽不比你麾下精英,怕也没这般差罢。你还记不记得你救我那一日?那日若非三人一齐来对付我,我又没个趁手的兵刃,定是能脱身的。”

曹炎烈拿起她方才用的那杆枪,退后两步,抖了个枪花,道:“战场可非你想得那般轻易。你心软又胆小,想来逢上敌军也下不了杀手,只能被人砍死罢了。”

木昔蓦地想起她杀了周狗子那日,心里“咯噔”一下,狠狠一绞,险些疼得她弯下腰去。她心知是被他说中了,心头一阵恐慌,搜肠刮肚要驳他,可还未寻着什么可用的例证,他手指已摸到了她嘴角上,推着她嘴角朝上扬了扬。

他笑道:“不爱听?——你原本也不必多在意这些,有我在一日,便用不着你舞刀弄枪。”

木昔心头一软,眼眶一热,忙低下头去,绕过他朝帐里走,低声道:“少小瞧人了。”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他一眼,叫道,“既要睡一晌,还不赶紧来?再拖上一会儿,都该吃晌午饭了。”

她说着进了帐中,把床榻上刚叠好的被子又铺开来,待他躺下后又帮他掖了掖被角,才在床尾坐下了,拿起件做了一半的衣裳来,道:“你睡罢,我守着你做针线。几时喊你?”

“过半个时辰罢。”曹炎烈应了一声,躺了片刻,忽又道,“晌午再喊罢。”

木昔道:“怎么,前晌军中无事么?”

曹炎烈不应声,裹了裹被子,闭眼睡了。

木昔挑挑眉毛,低头缝着衣裳,心里大略猜了一遭:当是他前一夜对尹子奇松懈应对之举提出了异议,那尹子奇本就防备他,趁机给他安个“不从号令”之类的罪名,打发他回来叫他好好歇上一歇。

睢阳可不比洛阳,不是他“山狼”曹将军的天地了,这十六万兵里他使得动的至多也不过三五万,尹子奇攻不下睢阳城,要架空他曹炎烈却是容易得很。而他自然不是个肯受气的,如今面上发作不得,心里想来记得结实,迟早要寻个时机找回场子来。

真是场狗咬狗的好戏!

木昔心中暗暗称快,稍一转头,见曹炎烈躺在床上睡得沉,却仍皱着眉头,两眼下青了一片,下巴、脸颊上也生出了不少胡茬,平白添了许多憔悴,不由又有些心疼,于是放下针线,去外头兑了一盆温水,拿手巾轻轻给他擦了一回脸。

曹炎烈睡得极沉,一个多时辰下来,连她擦脸时都不曾动弹过一下。近晌午时珍珠进了屋来刚绕过那扇屏风,还未开口,曹炎烈便翻了个身,睁了睁眼,又拿手挡了眼,含混道:“什么时辰了?”

木昔到:“快晌午了,看你睡得好,没忍心叫你。既醒了便起来吃饭罢。”

曹炎烈道:“知道了。”却摸着她的手不撒。木昔朝珍珠使了个眼色,打发她下去了,曹炎烈这才坐起来,又低声道:“前晌没人来寻我罢?”

“起码没寻到里间来。”木昔道,“我一直在屋里坐着……噢,当中出去打了一趟水,给你擦了擦脸。”

曹炎烈忽朝她一转头,全然不迷糊了,脸色也变了。他狐疑地打量着木昔,摸了摸自己脸颊,道:“你给我擦了脸?我为何全然不知道?”

木昔被他看得不自在,不由也变了脸色,怒道:“你自己睡得沉,怎么倒问我?”见他仍瞅着自己,便瞪了回去,道,“我看你几日没睡好,心疼你才拿热手巾给你擦擦,怎么倒好似有了罪了?——你还瞪我?你再瞪我我一个月都不理会你!”

曹炎烈这才不看她了,却皱起眉来,两手扶着膝盖坐了半晌,也不跟她说话。

木昔心道:“也不知哪根筋又搭岔了。”心头着恼,便撇下针线站了起来,一面唤了等在外头的珍珠、翡儿叫把饭端进来,一面隔着屏风说他道:“待不恼了就出来吃饭。”

曹炎烈在里间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听得翡儿偷笑起来。木昔亦不由笑了,又低声道:“你们也去吃饭罢。”打发她俩走了,这才夹了两著菜到碗里吃起来。

不多会儿曹炎烈就穿戴得齐齐整整地从里间出来了,默不作声地在正座上坐下,吃了一碗饭。

木昔才吃了半碗,就问他道:“饱了么?还有。”

他摇了摇头,朝外头看了看,道:“睡了一前晌,没那么饿。”又道,“后晌我去练兵,你就在营帐里,莫出去了。”

木昔道:“这几日天好得很,索性我也无事可干,还想着去尹大人的两位如夫人处走动走动,旁的大人的夫人也见一见才好……”

“不必。”曹炎烈只说了两字,却是下令的口吻。木昔心里有些不痛快,夹菜时筷子便使得重了些,戳在盘子上,“啪嗒”一声。曹炎烈又稍和缓了语气,低声道:“我着人问过了,旁人带的都是妾侍,多半也都是轻浮之辈,我是怕你吃了亏。”

这话倒也算中听。木昔存了分疑心,面上却没显出来,只是道:“原是这般考虑,我只当你怕我生事呢。我可不是不稳重的人,你是清楚的。”

“清楚,清楚。”曹炎烈应了一声,撂下碗筷起了身,道,“我前几日寻了几本书,尽是你好看的那些杂书,过会儿着人给你送来,你看着解闷。——我去了。”

木昔点点头,目送他走远了,再看时盘里的菜已都凉了,也没了胃口,叫珍珠都收了下去,坐在桌前胡乱想起来,想了一遭也不知自己到底哪招惹他了,只猜着多半是他在尹子奇处受了气,心里不痛快。她左右不了尹子奇,只能由着他这般不痛快,再多操心也没用。她略略放下心来,拾掇了会儿衣箱,待书送来后又看了会儿书,就这般过了半日。

往后几日也都是差不多的光景,睢阳守军仍是隔三差五地擂鼓唱杀,却从未真有过什么动作。尹子奇愈发懈怠了,听曹炎烈说着,他曾向众人笑说唐军黔驴技穷,只剩了这一招本事,这日后晌竟还召诸将至中军帐宴饮。

他二人的矛盾怎么也是调和不得的了,木昔也慷慨起来,翻箱倒柜找了件没补过的衣裳给曹炎烈换上,一面帮他系腰带,一面抱怨道:“你衣裳消磨得最是快,不是袖口磨了边就是裤腿扯了口子。我每每看见的都是你气定神闲站着,也不知我看不见的工夫你都干了点什么。”

曹炎烈扯了扯衣领,拿起面具戴上了,道:“一身衣裳罢了,他该防着我还是防着。不必这般讲究。”

木昔给他捋顺了衣襟,又把铁甲递了过来,笑道:“那你只当是穿给我看的——你穿得好看,我看着喜欢。”

曹炎烈穿好了甲,拉下脸来,故作恼怒,抓住她肩膀,俯身把侧脸凑到了她嘴边,道:“我要穿补过的衣裳,你便不喜欢了么?”

木昔忍不住笑起来,道:“莫闹了,外头他们都瞅着呢。快去罢。”他却不肯动弹,木昔只得拿衣袖挡着些,往他侧脸上亲了一口,把他送走了才回里间看书。不多会儿天黑了下来,灯忽明忽暗的,看得眼都发酸,她往床上去闭眼歇着,片刻工夫就迷糊起来,好似睡着了,却又好似听得见四下里的动静,还看得见桌上忽明忽暗的灯火。

直到耳边有人大声喊了几句“夫人”,她才发觉自己早睡着了,一个激灵醒过来,按着心口惊道:“怎么了?一惊一……”她话说一半便打住了:营帐外头已乱了起来,闹哄哄地,人喊马嘶,家当摔落在地上,火光从营帐门口照进来,晃得人心里发慌。

翡儿径自拽住她手臂晃了两下,急道:“夫人,快别愣神了,快走罢,唐军杀来了,尹大人急令拔营后撤呢!”

这倒跟先前猜得差不离,木昔心里也不大慌张,又因先前并未换寝衣,如今只把鞋子一穿,拿上随身带的短剑就可往门外跑,一面问道:“往哪走?桃花呢?”

珍珠正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立时指着西边道:“回夫人的话,我已叫了她起来了,咱们只管往西走,前后自有人护卫。”说罢来搀她。

木昔摆一摆手,没叫搀,先往前走了两步,往四下里望了望,果然火光尽是往西走的,前头还有几个妇人、丫头打扮的,正慌慌张张地快步往西跑,眼瞅着便有一个跌在地上崴了脚。

十几万人的大营,似这般乱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一处尽是家眷还好些,旁的营帐密集之处,一旦乱起来,单是自己人互相踩也能踩死几百个。木昔又想着纵然睢阳守军突袭,可狼牙军十几万人,何至于这般慌张撤退,不由竟胡思乱想起来,心道:“莫不是张太守用了些手段,直取诸将性命,大军这才成了无头苍蝇?他可还活着?”

四下里皆是乱的,她心里也糟乱如一团,刚刚还在为狼牙军受挫欢喜,转眼想起曹炎烈,“刷”就是两行泪,心里也急得不行。可如今情势紧迫,她纵然挂念,却也不敢拖延,忙叫封孝和在前头引着路,一行人也往西跑,跑了不知有多远,见前头众人都已停步了,这方停了下来。

近处立着坐着的多半是诸将家眷,不时有低声抽泣传来。木昔还算稳得住,先打发了封孝和等人去寻曹炎烈,接着在地上坐了下来,又拍拍身旁的地面,叫那三个丫头道:“你们也坐下歇歇罢,跑了一路,想来都累了。”

桃花立时瘫坐在了她身边,揉着脚腕小声道:“如今算是太平了罢?我腿都吓软了。”

木昔搂了搂她肩膀,借机打量了一眼珍珠跟翡儿,见她二人虽跑得喘不匀气,倒还不算慌张,不由奇道:“你们两个胆子倒大,半点不带怕的。”

她二人相互看了看,接着珍珠应道:“原先也似这般撤过兵,退了几里地。头一回还是怕的,第二回就不怕了。”

木昔不由往旁看了看,道:“曹将军带的三万人里只我跟桃花两个女人,再没别的家眷了。那边哭泣的莫非也是后来才来的,没见过撤兵?”

翡儿蹲下身来,小声回道:“倒不是怕这个——譬如前锋营诸位将领家里的,自然怕家里男人丢了性命。”

木昔闻言,方压下去的慌乱又涌上了心头,眼里也泛起泪花来。她忙拿衣袖擦擦脸,强笑道:“我家那个大小也算个将军,自是不上前线的。”也不知是说给翡儿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方才只顾着逃命,如今四面八方的乱象都渐渐平息下来,她坐在地上抹着泪,听到一旁的抽泣声又多了几处,身子就不由跟着抖起来,心里惴惴的。睢阳守军这场突袭打得漂亮,若能有百十人突围出去请上三五万援兵那就更好了。木昔却不敢笑,亦笑不出来,一颗心好似半边浸在冰水里,半边架在火上烤,绞得她几乎喘不匀气。

许看出她心里难过来,桃花来宽慰她道:“我原先亦见过大军败退……大人也是打过败仗的,那回倒没听谁说过他受伤。”

木昔吸了吸鼻子,逼着自己不再多想,跟着道:“那他受过伤吗?”

桃花道:“想来是有的,只是不是回回都赶巧了能听上。”

木昔亦不由笑自己,却又掉下泪来,道:“他身上伤疤可不少,脊背上横着好几条。如今大军这般慌乱,我生怕……”

桃花忙道:“夫人,可别说不吉利的,也莫想不吉利的。不多会儿大人就该回来了。”木昔胡乱应了一声,抱住两膝,低下头缩成了一团。

好在又过了不久,封孝和尚未回来,陶功倒先来了,行过礼就道:“夫人,大人着我来告诉你一声,他一切安好,你莫挂心。”说着四下里看了看,又骂道,“那几个混账小子跑哪去了?竟不在夫人身边护卫着……”

木昔喜得站了起来,道:“我打发他们去寻将军了,还没回来。我生怕他……我怕他受伤。战况如何?是突袭?可唐军的守军……莫非来了援兵?”

陶功略摇了摇头头,往四下里看了一看,亦低声道:“敌军人数不多,可来得突然,一时不及应对,西向防线乱了阵脚,溃不成军。”又道,“夫人放心罢,大人麾下皆是进退有度,并无多少折损。哪怕真有个万一,我等也会誓死护卫大人周全。”

木昔又喜又忧,不由又掉下泪来,忙捂着脸应道:“那我便放心了。你快去罢,护好将军,叫他别挂念我。”

陶功领命去了。

木昔稍稍安了心,抱着桃花哭了一会儿,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直到清早重新扎营时才又被吵醒了。她跟曹炎烈住的营帐已搭了起来,待吃过几口饭,封孝和就带人将原先营帐里的行李搬了出来,依着她的安排一样样往里头摆。

一旁的众人亦这般忙活着,只不远处一个妇人被人搀着坐在椅上大哭不止。木昔想着能带家眷随军的自然都有些身份,不大会亲上前线,因而这妇人当不是死了丈夫。她着珍珠去问,不多会儿珍珠回来了,轻声道:“是右军一位将军家的姨娘沈氏,她侄儿昨夜战死了。”

木昔闻言再看沈氏,只觉心里又是怜悯,还闷闷地疼,好似被钝刀子割了。她心下不忍,送了碗水过去,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道:“喝口水罢。”

沈氏泪汪汪地看了看她,低声道了句谢,嘴唇略沾了沾碗沿就放下了,仍是不住地哭泣。木昔一向不大会劝人,拉着她的手站了一会儿,看她哭得不那么厉害了,才回了自己营帐中,叹道:“昨夜也不知死伤有多少人。我军如此,唐军亦是如此,尽是家破人亡的事——若不打仗就好了。”

桃花道:“正是。”说着往外头望了一眼,道,“也不知唐军那些兵怎么这么硬气,我听说咱们的人已将着城围死了,便是只老鼠也跑不出去,他们若即刻投了降岂不好?不必死人了,你也不必日日挂念大人了。”

木昔闻言便觉一股火从心底冲上来,好容易才没斥责她,却还是把她撵开了,道:“去烧些热水,将军回来后必定饥渴劳累,泡茶、洗脸都用得上。”桃花应了一声,刚要往外走,就听得“呼”一声,门帘被人掀了开来。

只见曹炎烈大步走进屋,四下里看了看,径自到桌前摸了摸水壶壁,提起来就往嘴里灌,喝了足有半壶方放下了,抹抹嘴,问木昔道:“昨夜没吓着罢?”

木昔忙去接了他手里的铁戟,道:“我没事。你没伤着罢?”

“倒还不用我亲上前线。”曹炎烈头发乱了,脸上有汗,衣袖也挽了起来。他往椅子上一坐,道:“这张巡用兵精到,原本只是听闻,昨夜方见着了。若非我军人数众多,里外三层围将起来,指不定还真放走了去求援的。”

木昔放轻了声音,道:“听陶功说咱们的人没什么折损?”

“原本也多半在南边。”曹炎烈又倒了碗水喝了,略犹疑了下,才低声道,“只是我倒疏忽了一条。”

木昔道:“怎么?”

他道:“唐军突袭,前锋溃不成军。只是唐军人少,这仗倒也打得,可尹子奇急令大军后撤也不算多大的错处。咱们的人却待我号令才撤退,想来尹子奇看在眼里,日后该愈发疑心我了。”

木昔正想着该怎么宽慰他两句,忽听得屏风后头“扑”的一声响,心里一凛,喝道:“谁在后头?!”

屏风后头一阵脚步声,接着珍珠绕过屏风跑到了前头,往二人跟前一跪,低眉顺眼地道:“夫人,是我。我方才收拾床榻时碰落了枕头,不料惊着夫人了,还望大人、夫人恕罪。”

若是收拾床榻,为何方才半点声响都没听着?这丫头是尹子奇派来的,木昔心里暗暗发惊,两手攥紧了膝上的裙子,朝曹炎烈看了看。曹炎烈倒也没发作,只摆了摆手叫珍珠下去了,这才朝她转过脸来,低声道:“往后仔细着些这俩丫头。”

木昔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道:“是。”想想却还是不放心,待跟着他到了里间,帮他脱了衣甲,又忧心道,“就这般放她走,不会出什么事罢?方才我们倒也没说什么……却直呼了他尹大人大名。”

“她要是听见了什么要紧事,自然就不能留了,如今些许小事倒还不必杀她。可若尹子奇真为了方才那几句话要跟我过不去……”曹炎烈眯了眯眼,拿食指挑起她下巴,笑道,“我可得好好发落你。”

都说起浑话了,可见这事在他看来并不要紧。木昔这才安稳下来,拍开他的手,推着他坐到了床上,道:“快睡罢,仔细后晌军中有事,那就睡不成了。”

往后半日倒是安稳,夜里也并没出什么事,就此一日无话。


【下一回:贼首相争藐忠义 烈将玉碎断肝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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