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7 7

【朝露吟[修]】第五回:慈母泪骨髓寒彻 义士血扑面犹温

【各章目录及避雷指南】 | 【上一回:狠戾猛兽不狠戾 安闲时日难安闲】

 

 *剑网3同人,正剧向,BG,CP是曹炎烈 x 原创女主


大滴大滴的泪落在曹炎烈身上,落在这已蹭得起了毛的蟹壳青旧衣上。她忽想起她头一回见着曹炎烈时他穿的衣裳,是靛蓝的外袍,洗得褪了色的褐色裤子。接着她忽就懂了:到头来该怨的头一个还是她自己,怨她不自量力要留在这虎狼窝里当什么卧底,怨她偏把自己这一颗向着大唐的心交到了这条山中狼手里。

————————————

往后几日是难得的太平。苏娜宁吃了那一回瘪,许是觉得丢脸,就不曾在木昔眼前露脸,倒听她那边的护卫报来,说她跟鬼先生多有来往。

木昔心道:“西域美人任谁不喜欢?兴许倒成了一段良缘。”却又想着,这鬼先生是曹炎烈的心腹军师,本就不待见自己,来日若得了苏娜宁的好处,总向着她说话可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她寻了晴好的一日,安置好排云,带了陶功往典忧处去了。

营里先前那几位军医也住在这个院里,典忧却单独住了一间狭小的屋子,在角落里,离另一头住伤患的帐子有十几丈远。屋里氤氲着药香,一张床,一张长桌,两把椅子,陈设简单而整洁,可就连桌上堆的书本、瓶瓶罐罐都极有条理,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是一丝尘埃都无也不过分。

木昔自认中军营房经她手拾掇过,已算得上干净了,不料竟比不过这位典大夫。她不由停步在门前,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踏足进去。

典忧倒大度,放下手头的药草起了身,道:“夫人无需拘束,进来坐罢。”

木昔这才道一声“打扰”,小心地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了,四下里望着,慨叹道:“先生真是个仔细人,我原以为你这里整日侍弄药草,残渣碎末自是少不了的,不想竟这般干净。”

典忧跟着她坐下了,微微笑了笑,不卑不亢道:“夫人过奖。夫人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木昔不过是找他说闲话来的,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挽起衣袖,给他看自己手臂上的两道浅浅的抓痕,道:“刚刚跟我那条狼崽子闹着玩,不慎叫它挠了一把,先生瞅瞅,可要紧么?”

典忧朝前探了探身子,细细看过她手臂上的伤,道:“都未曾见血,不碍事的。”

“那我就放心了。”木昔忙落下衣袖来,夸道,“先生医术精妙,近些日子常听营中弟兄们夸起。上回陷阵营那个伍长摔伤了腿,听闻便是先生给他治的,如今看着好似没事人一般。”

典忧平静地道:“过誉了,他伤得原本也不重。”

他虽看起来并无十分的喜悦,到底也不算不快,木昔就趁热打铁,又问道:“我听将军说,你们是打小的交情,如此论来我还该喊你一声‘典大哥’呢。”

典忧这回闻言笑了笑,却不接这话,而是道:“夫人的伤既无事,便早些回去罢,省得大人挂心。”

木昔不料他直接下了逐客令,唯恐他跟鬼先生沆瀣一气,早不待见自己了,不由有些着急,道:“先生怎么赶我?我……还有事要跟你请教呢。”

典忧闻言笑道:“并非赶你,只是怕你在我这待得久了,大人又要吃心——他那份小心眼想来你也体悟过了罢?不过若有正经事,只管问就是了,有这位小哥就在门口守着,也不算出格。”

木昔这才不急了,可还未开口就先红了脸。她道:“先生若没忙着,讲讲将军小时候的事罢。我……我见他晚,先前好多事都不知道,连他待见吃什么都不知。若问他,他就说行军打仗没的挑拣,他什么都吃。”

典忧摆弄着桌上的瓶瓶罐罐,道:“他倒没跟你说瞎话。他自小吃饭不挑拣,盛到碗里的都吃得下去。便是跟前摆了一桌菜,他也只夹离他近的,不拘盘里是什么。”说着提了一罐药往院里去,拿起个细筛子筛了起来。

木昔听着听着,不由抿嘴笑起来,又忙跟了过去,在一旁站着看,道:“怎么,这些活计先生也亲自做么?听闻前两日将军刚指了个小子来先生这,怎么不使唤他?”

典忧道:“你说小周么?”木昔点了点头,他就接着道,“这小子极是不老实,前两日跟前锋营一个叫胡锋的骂起架来挨了罚,这几日总要去扫马厩。不多会就回来了。”

这厮果然还是不老实,不过只是打架,想来也惹不出大麻烦。木昔放了心,“哦”一声,又问道:“那鬼先生跟将军是什么交情?将军很是器重他,有时候我都觉着,好似他俩才是夫妻一般,我倒像个外人。”

“他是个男人,你吃的哪门子的醋?”典忧道,“我也不知他什么来路,问他三回,他能讲出五种身世,嘴里的话没半句真的。”

“也亏得将军还这般看重他,也不怕哪日被他骗了。”木昔竖起两手在头顶比了比,道,“我总觉得他像狐狸似的,先生可要多提点将军些,莫叫将军上了他的当。”

典忧闻言笑起来,拿出块帕子来擦擦手,直起身道:“我跟他倒谈得来,过会儿他过来跟我一同吃饭,你当着我的面说他坏话,就不怕我告了你的状?”

木昔坦然道:“我摆明了不待见他,他亦是从一开头就不待见我,索性都这般了,听见也就听见了。”

两人正说着,那小周就从门口进来了,一身的草料沫子。典忧立时皱起了眉,道:“到外头去把草沫子抖干净了再进来。利索着点,回来把这些连钱草捣了。”

小周怕是在马厩里被磨没了性子,老老实实地应道:“是。”转身出去了。过了会儿再进来时,他衣裳上已干净了不少,有典忧盯着,他朝木昔看了几眼,到底也没敢像先前那般套近乎,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叫了一声“夫人”,低头捣药去了。

木昔帮着典忧把筛好的药倒回了罐子里,一面跟着他往屋里走,一面奇道:“先生真是了不得,这小周最是麻烦了,如今竟这般服帖。上回我在前锋营碰见他……”

如此又说了几句闲话,鬼先生也到了,戴着那鬼面具,腰里却别着把纸扇,手上还提着一壶酒,真真叫个不伦不类。他一进屋,看见木昔,就打趣道:“嫂夫人怎么肯过来了,大人竟没把你拘在身边?”

木昔一扬眉,理直气壮道:“前两日我饭也吃不下,还总昏昏沉沉的,将军担心得紧,叫我来找典先生诊一诊脉。怎么,将军的安排,先生有异议么?”

鬼先生刚要往椅子上坐,典忧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就又慢吞吞地站起来立到了一旁。典忧朝木昔一点头,道:“夫人请坐罢。”木昔自认小胜一局,心下得意,一敛裙裾坐下了,撩起衣袖,把手臂搁在脉枕上伸到了典忧跟前。

原本这只是走个过场的事,典忧随手一搭脉,说她已好全了,她就可告辞回去了。却不料典忧三指往她腕上一搭,刚要开口,忽又止住了,转而皱起眉来。木昔心里一惊,唯恐自己得了什么重病,忙问道:“如何?”

典忧道:“夫人说前两日如何?”

木昔紧张起来,掰着手指回忆道:“吃不下饭,当中吐了一回……两回,也爱困倦,我想着许是天热了的缘故,就没当回事。怎么,这病竟很是厉害么?”

她急得好似被火燎了,典忧却不慌不忙,抬眼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忽笑起来,道:“夫人有喜了。”

鬼先生一愣,道:“当真?”接着却又吩咐下去,道,“外头那位小哥,快去告知大人。”

门口陶功应了声“是”,就听小周喜孜孜地叫道:“这可是大喜事,我腿脚利索,我去跟大人说罢!”他话音未落,典忧便沉下脸喝道:“捣你的药去!”周狗子悻悻地应了声“知道了”,再不言语了。

这一壁木昔却是傻了,坐了半晌,才又出了声,道:“典先生,你方才说……说什么?”

典忧欢喜道:“曹氏后继有人了。”

木昔抬手往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抚了抚,瞪大了眼,疑道:“可……可……”

典忧道:“这才俩月不到,你且待两三个月再看。”

看起来这是真的了。木昔只觉浑身都冷了下来,好似一脚踏进个冰窟窿,冷得她直欲打起寒颤来——先前她总将生死看得轻,想着来日她帮着唐军击退狼牙军那日,不论曹炎烈是生是四,她总跟他在一块也就是了。可若是有了孩子不同了:即便来日曹炎烈兵败身死,她也是断断下不去手去杀亲儿的,好端端的孩子,凭什么断送了他的性命?可若不如此,孩子自小就没了爹,若她随他去了,那孩子更是连娘亲都没了,叫她如何舍得,如何放得下心?

她细细想来,先前自己虽也没寻得多少消息、帮上多少忙,可扪心自问,她尚当得起一个“问心无愧”。

可来日呢?

这孩子若生下来,必是她的牵挂。孩子的爹是狼牙军的山狼将军,她再不能像先前一般一心向着大唐了。

木昔慌得几乎坐不稳当,两手抖抖索索地揉着膝头的裙子,忽想起来抬头向外看时,却正好见曹炎烈快步走进院里来,脚下生风,仿佛恨不能离了地,飞着来似的。木昔霍地站了起来,飞也似的跑出门,跳下台阶,一头扑进他怀里,也不说话,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曹炎烈惊得一跳,忙两手扶住她手臂,责备道:“快当娘了还这般不稳当,仔细摔着你。谁把你怎么了?哭什么?”

木昔低着头不敢看他,抖抖索索地道:“将军,我怕,我怕得很。”

曹炎烈闻言笑起来,道:“这有什么好怕的?”说着一手拉住她的手,另一手揽住她的肩,带着她极慢地往屋里走去。

木昔心里担忧的自是没法跟他说的,愈发又惊又怕了,便抹着泪哭道:“可我才十七,我年纪还轻着呢!”

曹炎烈看看典忧,笑道:“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傻话?现下这光景,十三四嫁人、十五六当娘的多了去了。”

典忧早迎到了门外,不待二人进屋,就贺道:“恭喜大人、恭喜夫人。”鬼先生站在屋里头,也跟着道:“恭喜、恭喜。”

曹炎烈道:“好,好,好——仔细台阶。”看着木昔只是笑,欢喜都隔着面具溢了出来。

或许夫妻的心意到底是通的,瞅着他这样,木昔心里倒不像方才那般怕了,反倒是窘迫愈发多了起来。她破涕为笑,拿手背擦着眼角泪痕,退了半步,另一手去推他,小声道:“快进去罢,在院里恭喜这个做什么?也不怕叫人知道了。”

曹炎烈喜道:“怕什么?后晌便叫武牢关上下都知道,我老曹要当爹了。”说罢要往屋里头去。这间屋子狭小,门亦窄,容不得两人一齐通过,木昔就又退了半步,站在他外头些的台阶上,又轻轻摸了下自己的腹部,心里又起了些愁绪。

彼时鬼先生在屋里头,跛脚典忧站在门外,陶功及曹炎烈带来的几人都站在院里靠门口的地方,个个只顾着欢喜,一时都疏忽了,是以变故陡生时竟都未回过神来。直到听得陶功吼一声“当心”,木昔一回身,才觉有杀意扑面而来,尚未看清,肩头便被人侧着猛推一把。她叫都不及叫一声,带泪的笑还挂在脸上,便翻下台阶一头栽在地上。

眼前霎时就黑了下去,她只模模糊糊听得仿佛在很远的地方有人喊:“有刺客——”接着就静了下来,再回神时已是夜色昏昏,灯影幢幢。

四下里的血腥气尚未散去,木昔打了个寒战,想抬一抬手,却觉浑身好似散了架一般,没一处不是疼的,指尖所及之处更是冷得像冰,就连枕着的东西都是凉的,好似刀刃,剑锋,或者旁的什么杀人的利刃。

待稍稍回一回神,她才觉出脸颊挨着的不是什么利刃,仍是平日里枕的枕头,只是有泪水沿着她脸颊往下淌,把最上头一层布帛浸了个透湿。

旁的她未必懂,可她早知道未出世的婴孩最是娇贵,那一跤跌得狠,便是万花谷那位药圣孙先生亲来,她的孩子也是救无可救的了。几个时辰前,她分明还盼着这喜脉是误诊,心里七上八下的;可如今她的心倒是稳当了,却是像入水的铁砣般直直往下沉,直沉到没法再沉了还不罢休,压得她喘也喘不上气来也不肯作罢。

她拿手背捂着嘴,不出声地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好在这时有手伸过来,轻轻抚摸起她的额头,她才舒了一口气,可愈知道来人是谁,愈不敢睁眼看他,好似只消不睁眼,前头的事就只是场噩梦,她没怀上过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没死。

可事情确已发生了。

她也清楚,别说她的孩子,就算她自己的性命,如何跟天策军中同袍性命相比,如何跟大唐社稷安危相比?曹炎烈还在她身边,想来这刺杀失败了,那刺客——多半就是周狗子——如今可还活着?可曾招供?两军对峙乃非常之时,没谁理什么仁慈道义,逼供的手段那可太多了,太狠了,几个人能抗得下?

于是木昔到底还是睁了眼,隔着泪望着这狼牙军的山狼将军,一开口声音就是哑的,里头积着的恨也不知是对谁的,多得吓人。

她问:“是谁?”

曹炎烈握住她的手,嘴唇微微有些发抖,张了几回嘴,才道:“姓周的,屠狼会的奸细。”

木昔想接着往下问,可一开口就是呜咽:“我早该看出的,我早该看出的!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她挣着掀了身上盖的被子,却使不上半点力气,胡乱挥着两手,还是坐不起来。

曹炎烈忙把被子给她盖上,又往床头坐了坐,扶着她靠到自己怀里,轻抚着她肩膀,连声道:“莫急,莫急,这仇必是要报的。只是如今还不行,待他该吐的都吐干净了……我吩咐过了,只给他留一条命,一条能说话的舌头,别的都不必留,上最重的刑。”

木昔哪里听得进去,可还得逼着自己听到心里,再作出听不进的模样来,一面呜咽,一面隔着衣袖狠狠咬在曹炎烈手臂上。

最重的刑跟前,就连天策军中诸人她都信不过,莫说江湖义士组的屠狼会了。

她忽想起那个冻得人手脚都僵了的冬日,她想着那日她就不该埋那具死尸,不该心软带那孩子一同下山,更不该为了救他跟那三个狼牙蛮子搏杀——这武牢关是无底洞,进来了,就再出不去了。

可思来想去,她到底是救了一条性命,救了一个孩子,为何如今她的孩子却死了?

怨谁?怨谁?

木昔模模糊糊地想:她得想法子杀了小周,横竖他都是个死,不如趁早,趁着他还受得住刑,还没供出整个屠狼会来。

小周虽蠢笨,却是个有胆量的,“义胆忠魂”四字也当得起。

怨他么?

还是该怨曹炎烈?怨他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大魏起兵反唐,手上戟下不知多少杀孽,到头来报到她这可怜的孩儿身上?

大滴大滴的泪落在曹炎烈身上,落在这已蹭得起了毛的蟹壳青旧衣上。她忽想起她头一回见着曹炎烈时他穿的衣裳,是靛蓝的外袍,洗得褪了色的褐色裤子。接着她忽就懂了:到头来该怨的头一个还是她自己,怨她不自量力要留在这虎狼窝里当什么卧底,怨她偏把自己这一颗向着大唐的心交到了这条山中狼手里。

于天策府,她到底没做什么事,可她却把自己搭进去了,真傻。

好在现下还不曾有招供的消息,许还不晚,许还有的转圜。她知道自己救不了小周,却可借报仇之名去杀了他——一刀下去一了百了,给他一个痛快,亦能保全屠狼会跟现下洛阳的天策残部。

木昔死死抱着曹炎烈,想了又想,心里渐渐冷下来、定下来,眼泪却是止不住。直好似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哭了个干净,她才终于疲惫不堪地睡过去了。

当中她惊醒了几回,睡着的时候也总做着梦。梦里的情形倒是极好的:没什么狼牙军,没什么战祸,她躺在家里的床上,婆婆拿木梳轻轻地给她梳着头发。一旁椅子上坐着的是曹炎烈,他一身天策军制式的红衣银甲,抱着个熟睡的婴孩,笑着跟她说:“我给咱们的闺女起了个名儿,就叫……”

梦至此处,木昔一个激灵醒过来。天已大亮了,她眼角再没泪水,已哭干了,而被狼牙军攻占武牢关的这间屋里,没有婆婆,没有婴孩,只有趴在床边睡着的桃花和她。

她闭了闭眼,却好似已睡饱了,再回不去那个梦里。于是她就挣扎着拍醒了桃花,道:“什么时辰了?将军呢?”

桃花往外头看了看,道:“未时刚过。大人前晌陪了你一会儿,方才郝大人有事来禀,他们就出去了。”

“扶我起来。”木昔朝桃花伸伸手,道,“有吃的么?”

桃花却不扶她,忙不迭地应了两声“有”,从外屋端了一碗汤来,劝道:“夫人,你现下还是别下地,且躺着罢,我喂你。”

木昔不言语,接过碗来一气喝下,挣着起了身,又坐了好一会儿,才下了地。如今已是五月里了,天正热,她稍稍一动头上就冒汗,手脚却是冰凉的,不得已她又令桃花去拿了斗篷来披上,再把曹炎烈送她的短剑揣在怀里,这才独自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去。

陶功正在门口,扭头看一眼,就惊道:“夫人,你怎么出来了?”

屋门、院门前护卫的众人亦被她吓得不轻,纷纷围上来,劝道:“夫人快回屋歇着罢。”

“刺客在哪?”木昔不理会他们,只揪着陶功,直拽得他站也站不直,弯下腰来,“带我去。”

陶功动也不敢动一下,额上立时沁出汗来,忙道:“姓周的正受刑,武牢关上下都容不得他,定不会叫他好过的。夫人快放心罢。”

木昔用力摇了摇头,松了他衣裳,趔趄着就往门口走,淌着泪发狠道:“我得看着,我要亲眼见他被扒皮抽筋。否则如何对得起……”话未说完,她腿一软歪坐在地上,众人忙又跟过来,七手八脚地扶了她起身。木昔抹一把泪,推开他们的手,拖着几乎脱了力的身躯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如今曹炎烈不在近旁,她这般执着,几人不敢硬拦,忙跟上前来。陶功跟沈端一左一右扶住她,桃花在后头给她撑着伞,这般一路走走歇歇,终于护送她到了临山的一间柴房门前。

破烂的门关着,还落了帘子下来,可木昔隔着几丈远都闻见了屋里传出来的血腥味,心底隐隐发冷,却还是定一定神,令沈端去开了门。待扶着门框进了屋,她只往里瞅一眼,便觉心头一凛,险些没再次跌在地上。

借着屋外投进来的日光,她先看见最里头墙上发黑的血迹,接着才看见下头拿铁链子吊着的也不知是什么,看了就觉骇人;再定睛细看,她才发觉那竟是个人,浑身上下已没一块好肉,手脚亦尽数折断了,这才扭成个那般诡异吓人的姿势。他十指直直伸着,半截已没了皮肉,白花花的骨头上尚带着血丝,有蚊虫在旁飞舞不住。

木昔一阵目眩,不忍再看,却仍要盯着他,作出十成十看仇人的神态来,问一旁两个看守道:“都这般模样了,还没招么?”

两人相互看了看,神色皆是为难。当中一个低一低头,道:“回夫人的话,这狗娘养的几个亲弟兄都死在咱们的人手里,因此嘴硬得很,已用了……便不与夫人细说了。总归小的们还没问出来……”

话音未落,那人忽抖了下,咳嗽两声,吐了口血,才缓缓抬一抬头。被血污浸透的头发下露出一双圆睁着的发红的眼来,正是那屠狼会的奸细小周。

那双眼木昔先前从未细看过,如今一眼望去,才发觉里头除却无边无尽的恨,竟是那般澄澈,像一洼山泉般当头浇下,直浇得她打了个寒战。她再不敢看他,只低头垂泪,道:“稚子何辜?”

小周气若游丝,一字一字说得却极是清楚。他道:“黎民百姓何辜?我大哥、二哥、三哥、小妹又有何辜?”

他说得尚不全。木昔还想问:山河何辜?唐军将士何辜?天策府上下又有何辜?

柴房里的冷意浸到了骨子里,心口好像有刀子在扎。她闭了眼,不敢再看他,接着却听他啐了一口,忽道:“我本想借你接近贼子,不料此计不成,竟被那跛子注意上了——一个跛子,竟会点穴工夫,真真是失算!只是你也莫得意——”

话未说完,当中一个看守一甩手,抽了他一鞭子,骂道:“闭上你的嘴!”又来劝木昔,道,“这厮嘴里没个干净,夫人莫听了,且出去歇歇罢。”

小周浑身一震,骂道:“你也莫得意,上天仍是向着我的!没杀了贼人,杀了他的孩子,我也不算枉活了!”

木昔裹紧了肩头的斗篷,开口时嗓子里发涩,一个字一个字都是走了调的:“我帮过你,我只当你迷路……”

“你亦是该死的。”小周压低了声音,好似毒蛇的“嘶嘶”声,说出来的每个词每个字都是带着毒的,“你本也是大唐子民,却要嫁那贼人为妻——”

那看守骂一声“大胆”,夹起一旁烧红的铁棍来,照准小周手臂烙了下去。血肉之躯,自是会疼的,小周惨叫一声,忽的大骂道:“死得好,死得好!那小杂种死得好!”

木昔在斗篷下握紧了短剑的剑柄,厉声道:“住口!”

小周放声大笑,笑罢骂道:“姓曹的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木昔浑身发抖,却忽然有了力气。她一步冲上前去,不待众人来拦,便拔出短剑来,照准小周喉咙一剑劈落。

剑是开过刃的,前些日子还打磨过,好使得紧,轻轻巧巧就将那颈子割断了一半。少年头一垂没了声息,脸上还是如平日一般的笑模样。

义士的血当面浇来,落到脸上时还是温热的。木昔心下大恸,又极是惊骇,她趔趄着退了一步,再握不住那柄短剑了,一松手跪在地上,却听不见剑落地的声儿。眼前忽明忽暗,她跌在地上,喃喃道:“我杀人了。”

岂止是杀了人,她杀的还是位大唐的义士。

脸上的血凉下来,她忽觉这柴房里竟这般冷,叫人心悸。她再没力气站起身来,于是手脚并用地转向有日光洒进来的门口,却见门口挡了个人,那衣摆,那裤子、靴子都是她一针一线缝过的,她再熟悉不过了。

是曹炎烈。

木昔忽的回过神来,却仍要作出失神的模样来,向上攀着拽住曹炎烈的衣角,嘴唇打着哆嗦,费劲地道:“将军,将军我杀人了。他,他说……我怕得很,我只想叫他闭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说着顿了顿,忽又松了他的衣角,委顿在地,泪水滚滚而下。她哭着哭着就喊起来,道:“可他杀了我的孩子,他杀了咱们的孩子,我于是杀了他,我于是才杀了他!”声音那般凄厉,她自己听了都觉心惊,却仍是拿不准,不知曹炎烈会不会信她,不知她的身份是否会就此暴露了。

一时间除了她这几声哭喊,柴房里静得好似没了活物。半晌才听曹炎烈低声骂道:“要你们干什么吃的?尽是废物!”他声音里的怒意是强压着的,好似下一句便会秉雷霆之势迸发出来。

木昔望着他的衣角,不敢回头去看小周,却没力气去想别的了,稍一眨眼,小周手上露出的半截白骨就好似已到了眼前。

若她败露,也不知曹炎烈会看在这几个月的夫妻情分上给她个痛快,还是勃然大怒,用刑愈发狠辣?即便是小周受的这些刑,她也定是受不住的,好在她的确不知道什么,便是被剥了皮抽了筋,最多供出鲁有山,屠狼会和天策残部却仍是安稳的。

木昔愈想愈怕,一时间手脚好似都僵住了,大气不敢出一口,两眼发直,几乎要昏厥过去,这时却觉曹炎烈在自己身旁蹲下来,接着身子一轻,被他抄到怀里抱了起来。

这一关算是过了。

木昔心里猛地一松,哭得愈发伤心了,好容易止住了眼泪,抽泣着道:“是我非要来的,他们拦不住。将军,我原是要看着他受刑,解一解心头恨。可他说,说……”

曹炎烈道:“说什么了?”却不是冲她问的。

几人都不敢言语,到最后反倒是桃花嗫嚅道:“譬如……譬如‘不得好死’‘断子绝孙’。夫人刚失了孩子,哪听得这个?”

木昔适时地往他肩头一靠,一闭眼,落下两行泪来,小声哽咽道:“将军,我梦见了,那是个女儿,你抱着她,给她起名儿呢。”

曹炎烈没应声,只抱得她更紧了些,吩咐道:“死尸立时拉去化了,万不可拖着,以免生了疫病。——把典忧叫来。”说罢抱着她往回去了。

他一路都没说话,而木昔忽放了心,先前的倦意全涌上心头来,一时亦是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直到回了屋,把她在椅子上放下了,曹炎烈才抬手擦一擦她脸颊上混着血污的泪痕,道:“别哭了,仔细伤了眼。”

木昔略抬了抬头,见他两眼里尽是血丝,心头一抽,平添了几分愧疚,却还是按着路上想好的,一面掉泪一面低声问他道:“我办坏了事,将军不罚我么?”

曹炎烈嘴角垂了垂,到底没说重话,只是道:“罚么——便罚你养好身子,来日再生一个。”

木昔心里一暖,愈发哭得厉害了,直到桃花回来帮她洗去满脸血污、又换上干净衣裳都不曾停下,喝下典忧开的安神的药才睡下了。

她自小被婆婆、教头、师兄师姐们护在身后,战祸起前未曾遭过什么变故,便养成了如今这幅经不起事的模样,一下又病倒了。好在这几个月下来,她到底也有进益,这一回的病就比上回好得快,只三四天她便清醒过来,却仍是乏力,且夜里总梦见小周来索命,每每惊醒都忍不住往身边曹炎烈怀里扎。

偏偏曹炎烈机警,稍有点动静便醒了。于是几日下来,不光木昔憔悴,曹炎烈亦是疲惫了许多,连鬼先生都说:“大人可真是憔悴了。”彼时那两人虽都在院里,却正好在窗外不远处,因而他俩说的话木昔都听得极是清楚,连排云在一旁跑来跑去的脚步声都听得见。

曹炎烈没应声,拍了下手,引得排云“呼哧呼哧”地咬了几下,他才道:“玩去罢。”接着问鬼先生道,“又查出来多少?”

鬼先生道:“俩,都自尽了。”

曹炎烈轻蔑地笑了一声,道:“抓了一个刺客,倒钓出来不少卧底,可见都是沉不住气的。”

“却也大意不得。”鬼先生道,“他们倒也不尽是傻的,当中一个的跟周狗子打过几回架,见了面也好似有仇般,若非他自乱阵脚来杀周狗子,还真想不着他会是——”他忽顿住了,喝道,“去!”便听排云“呜”地低吼了一声,跑远了。

待它脚步声听不见了,曹炎烈才道:“这狼崽子比狗还怕人,见你玉佩上坠子摆来摆去,觉得好玩才叼一口罢了。”

鬼先生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先前不把这狼崽子当回事,如今我说一声都不成。”

曹炎烈反将一军,道:“你又是怎么了?近日来同那一位走得那般近。”

鬼先生不作声了,半晌才道:“她本事再大,到底年纪尚轻,若能为你所用……且你在杨氏身上的心思也太多了些,儿女情长的,不是什么好事。”

曹炎烈颇有些不快,道:“我自有分寸。”又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罢,路上小心些。”待鬼先生告辞后,他回屋看了木昔一回,见她好端端在床上歇着,才又往营里巡视去了。

往后一阵子,木昔为那被查出来的两个奸细偷偷哭了一场,又为自己及那些尚未被查出来的忧心得两宿没睡安稳,此外倒再没什么不寻常的。她的身子一日日地见好,曹炎烈不再疑心她,且事事容着她哄着她,可她却没来由地多愁善感起来。

譬如有一日也没什么事,夜里下起雨来,她在屋里跟曹炎烈说着话,忽想起孩子,就哭起来,任谁都劝不住,到了是排云闻声跑进屋来,带着一身的雨水往她身上脸上蹭了半晌,才终于哄得她露了笑模样。

哭哭啼啼也就罢了,她到底是自小就有“雨师娘娘”的诨号的;可她原本最是好脾气,如今竟隔三差五地使起性子来,譬如因药苦便不喝了,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这可是先前从未有过的。这般闹了有两三回,木昔又一回为着喝药的事把曹炎烈撵出屋后,连桃花都看不下去了,告诫她道:“这几日常见苏姑娘在外头转悠,虽不进院来,可大人看那狼,她就不言不语地在旁看着大人,也够叫人不放心的。夫人可别把大人推得远了,有人擎等着呢。”

苏娜宁的行踪,肯告诉木昔的自然不止桃花一人。她想起这事,愈发烦心了,却又觉着理亏,悻悻地在床上坐了会儿,就没好气地道:“连你也向着他说话。罢了,你把药端来,我喝就是了。”

嘴上虽不服输,她心里却也警醒起来,喝过药便静下心来好好思忖了小半个时辰。待曹炎烈从外头回来后,她也不置气了,下床去帮他摘了面具,又拿了手帕来,踮着脚帮他擦汗,道:“将军往哪去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曹炎烈多半还为了先前的事不快,脱了铁甲往旁一放,由着她踮脚费劲,竟是也不低头也不俯身。待她收了帕子,他才一把揽住她,凑近她嘴边闻了闻,疑道:“药喝了?”

木昔老老实实地应道:“喝了。将军是为我好,我知道了,往后再不为这个耍脾气了。”她说着抬头看了看,见他脸色明显缓和了不少,就又道,“不过那药着实是难以下咽,一碗也便罢了,整日喝可真是要了命……”

曹炎烈道:“你想如何?”

木昔见他耐心,心里就有几分欢喜,脸上也露出些笑意来,道:“如今我身上松泛多了,整日关在屋里闻这药味也是难受,将军不如还带我练武去罢,若嫌箭场远,便在院里教我些枪法也好。”

曹炎烈闻言却皱起眉来,打量着她,道:“怎么想起来学枪了?况且我记得你原本也会使枪。”

木昔道:“我原本不大会射箭,将军教过,我便能射中靶子了;先前我学的枪法不过散散碎碎地几招几式,三脚猫的功夫罢了,将军若肯教教我,来日我能当个近卫随你上战场去却也说不准。”这自然不是实话,她想的是天策府的枪法到底是她自小练的,若哪日情势危急不慎使了出来,惹他疑心便不好了。倒不如她先发制人,跟着他学上几招,来日也好多个应对。

曹炎烈听罢笑起来,拉着她到床边坐下了,却道:“战场是正经事,亦是凶险事,可由不得你胡闹。”

木昔挣着站了起来,低头看着他,不服气道:“将军不教我,怎知我不是个学枪的奇才?凡事就怕个万一。”

“待你身子好些再说罢。”曹炎烈一句话轻轻带过这事,又叮嘱她道,“如今营中许还有唐军、屠狼会的奸细,未免再出事,你就算是好了,也先别四处乱走动。”

木昔故作惊慌,两手拧住了衣角,道:“不是已查出好些了么,三个还是五个?怎么还有?”见曹炎烈没答她这话的意思,她就觑着他的脸色,又试探起旁的事来,道,“既这般凶险,那这话将军可告诫过娜宁了?”

曹炎烈眉头稍稍动了下,看不出是皱还是舒。他拍拍木昔后背,道:“少操些心罢,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经事。”

往前他亦不常将军中的事说给她听,可事涉娜宁,他往往还是说的。木昔又想起桃花说的那些话,心里一惊,登时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她于是也不再跟他多过话,悻悻地往床里侧躺下来闭上了眼,扯过被子道:“那我睡下了。”

曹炎烈隔着被子抚了她几下,道:“怎么就睡了?莫非又病了?”

木昔满腹尽是委屈,隐隐还有些火气,却寻不着由头开口,就只是道:“不是你叫我养身子么?别扰我,正将养着呢。”曹炎烈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就此一夜无话,木昔心里却总埋了根刺似的,两三天下来都不痛快。

这几日雨水颇多,隔天夜里她喝过汤药,满嘴发苦,喝了两碗水都不顶用,好容易捺下心头不快,却见外头的雨忽又下起来。雨点子打在窗上,“噼里啪啦”的,急得很,她耐着性子起了身,拿上伞去院里寻曹炎烈,好巧刚掀开门帘,就见他抱着那狼崽子跑进来,一人一狼俱是湿淋淋的。木昔便要笑他,可未及开口,就见他让了让,身后走出个苏娜宁来。

苏娜宁穿得倒不似平日里鲜亮,衣裙是素色的,头发上亦无多少装点,倒是照顾足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心境。她进了屋,朝木昔略低一低头,叫一声“嫂夫人”,轻声细语地道:“忽下起雨来,我进来避一避,还望嫂夫人别介意。”

她倒是做出了十成十的温顺乖巧,跟以往的模样大不相同了,木昔想起她当日所说,只觉前两日悬在心头的担忧实实在在往心头砸落下来,霎时就端不住了,拉下脸来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天大的胆子,敢介意你苏姑娘。”这话说得高一声低一声,煞是不好听。她说罢把手里尚未及撑开的伞往旁一放,转身回了屋,到门口却又转头叫了一声,道:“排云,进来。”

排云耳朵一支棱,从曹炎烈怀里挣出来,抖抖身上的水,追着她进了屋。木昔把门掩上,从旁拿起手巾来,追着排云擦了擦它身上的雨水,又低声恼道:“瞧她那副样子,不怀好意!”排云自是听不懂的,就地打了个滚,一头扎进桌子底下去,沿着墙根嗅起来。

木昔将椅子拖到一旁,坐下来看着它,耳朵里却细听着外屋的动静,只是直到窗外的雨声渐渐疏了,也只听得规规矩矩的两句话,一句是苏娜宁说的:“大人衣裳湿透了,仔细冻着。”再一句是曹炎烈说的:“雨小了,你去罢。”倒是没差了半点规矩,却没来由地叫她心里愈发窝火了。

待苏娜宁走了,曹炎烈就回了屋来。他出去逗排云时已脱了铁甲,如今只一层单衣、一层软甲湿淋淋贴在身上。木昔看他一眼,却坐在床上不去管他,他站着等了会儿,恼火起来,拖着解了一半的衣裳杀将过来,一把抓住她,压低了声音道:“你今日可着实闹得不像话。”

木昔只觉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不由吸了口气,却丝毫不肯服软,反倒挑衅似的迎着他目光望过去,瞪眼道:“还不知是谁不像话呢。”

曹炎烈没说话,可他凑得近,那面具上的冷意隐隐泛起来,与他那逼人的目光一同直扑木昔面门。木昔到底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不由瑟缩了下,却又稳一稳心神,往前逼了一句,道:“怎么,将军这模样是要跟我动手么?如今我汤药不离口的,怕也受不起你一拳,你打死了我也好再寻新欢了。”

她这话说得刻薄。山狼将军好大的定性,听罢亦发起怒来,一瞪眼,下眼白愈发多了,更显得吓人。他一把把她从床上拽起制住,也不顾发梢上的水珠子甩了她一脸,咬着牙道:“便是你活着,本将纳妾收房亦不由你作主。”

木昔不料他竟说出这等话来,一怔过后怒极反笑,道:“好,好!你可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既早存了这个心思,不如把我打死了清静,你也好迎苏娜宁进门,跟她琴瑟相和罢!”

曹炎烈龇了下牙,按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却又松开了。他斜了她一眼,一把扯下面具掼到桌上,喘着粗气站了半晌,语气才稍稍缓下来,道:“放肆。”

也不知怎么的,这片刻工夫过去,木昔心里天大的委屈与恼怒竟都消了。她看着他忍气的模样,往床上一坐,“扑哧”一声笑出来,揉着肩头,道:“如今竟也吵得起来了。”见曹炎烈瞪着眼,怒气未消又添疑窦的模样,就又往细里说了两句,道,“原先只有你朝我发怒的份,我哪有胆量跟你吵架?如今才更像是夫妻了。”

曹炎烈皱皱眉,看她一眼,又含混道:“什么像不像的,原本就是。”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湿衣裳换下来搭在椅背上,目光扫到桌上的面具,就又道,“我在娜宁跟前连这遮脸的家当都极少摘,也真不知你在怕什么。”

这工夫木昔的心思倒活泛,立时一敛脸上的笑,正色道:“将军先前答允过我,见娜宁时要把我带在旁的,今日却背着我见她了,由不得我不疑心。”说罢又道,“罢了,她是摘星长老的人,我今日确实也不该给她脸色看——你快擦擦身上的水,仔细冻着了。”

曹炎烈默不作声地四下里寻了一遭,没寻着别的手巾,拿方才擦过排云的那块胡乱抹了抹身上的雨水,才道:“算来也过了有一个月了,明日再叫典忧来给你诊诊脉。”说罢将手巾跟换下来的湿衣裳丢在一处,赤着上身在床沿上坐下了,也不盖被子。

木昔忙拿手心往他背上贴了贴,见他身上没受凉,才摩挲着手底下他身上一道旧年的疤痕,道:“何必劳动典大夫来?我早大好了,走着过去便是了。况且闷了这许多日,我早想出去转转了。”

“你穿着两层衣裳,手还跟冰似的,好什么好?”曹炎烈扯过被子给她盖上了,道,“你整日尽想些没用的,这就伤身。”

木昔心道:“分明是打发我的托辞。想想就伤身了?我又不是纸糊的。”

却不料第二日典忧来望闻问切过,张口就道:“夫人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若长此以往,难免气血有亏。过去的事且放放罢,宽心为上。”说着也不顾木昔拼了命似的跟他使眼色,又开了张方子出来。

待他一走,曹炎烈便掩了屋门,疑道:“忧思过度,你整日里在想些什么?我竟不知你心思有这般重了。”

若说忧虑,那可不止天策府、屠狼会,可忧心的事太多了,因而这般话该如何应对木昔早在心里想了千万遍。如今她故意躲闪着不与他对视,慢吞吞地道:“说了怕你生气。”说着抬眼看了看他的神色,见他“疑心”二字就差写在脸上了,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道,“将军,你……你当真会去娶旁人?”

曹炎烈戴着面具,看不出皱没皱眉,可嘴角确已垂下来了。他道:“什么?我夜夜伴着你,你竟问这般没道理的话。”

木昔便把他前一夜的话学了一遍,恼道:“全是你自己说出的话,先前许下的也不作数了,如今竟还怨我多想。”她一面说着,一面两手绞着衣角,眼圈也红了。

“原是这个。本不过是气话,你竟当了真,还真是……”曹炎烈说到此处,略略犹疑了下,没往下说,只放缓了语气,低声道,“罢了,是我不对,这总成了?”

木昔见他信了,这才放了心,却仍故作不满,道:“不成。我担惊受怕许久,你一句话便把我打发了?”

曹炎烈道:“那你要如何?”

木昔便笑起来,两手搂住他,踮着脚去蹭他的脸,道:“要大将军你教我枪法。药我也不喝了罢。”

“蹭什么?排云没跟着你学多少,你倒愈发像它了。”曹炎烈把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正色道,“待你身子好了,教你一招半式也不算什么事,药却不能不喝,仔细亏了身子,来日可有得受罪。”

木昔道:“我是想着军中药草紧缺,我这一病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

曹炎烈闻言失笑:“一碗药罢了,竟也值得你想这许多,难怪‘忧思过度’。你且把心放下,好好养着,军中诸事自有我在,哪里用得着你费心?”

木昔忙道:“那将军也不准叫娜宁插手。先前的事我就不计较了,只是如今我也走得动路出得了门了,若要见她,你依旧得带上我同去。”曹炎烈笑着应了,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木昔却惊了一身的汗,私底下狐疑地摸了半天自己的脉,到底什么也没摸出来。

于是往后几日她不敢再多想,有精神时做些针线,倦了就歇着,心里想的只是自家男人,药也一碗不落地喝着。到底是习武之人的底子,养病见效还是快的,七八日后典忧再来把脉时,就说她已大好了。

曹炎烈倒也不食言,第二日一早就在院里教了她几招,当中一招跟她自小学的枪法中的一式倒有些相似,她却仍故意装着笨拙,一个时辰才学会大半,为此还特意去找曹炎烈讨了几句夸。待夜里得了闲,她在灯下做着针线,又问他道:“听闻唐军天策府枪法天下闻名,若是将军的枪法跟跟天策府的比,如何?”

“没什么高下,许还有不少相通之处。”曹炎烈坐在一旁看着她,淡淡地答了一句,又解释道,“行伍不比江湖,战场上招式精妙没多少用处,臂力、腰力、战机、决断乃至气运,少了一样都有殒命之虞。”

木昔剪断手头的线,对着灯重又穿了一根,皱眉道:“可若论力气,男人生来便强过女人。那岂不是女人练上多少年也敌不过男人么?”

曹炎烈道:“力气上差的,可靠譬如灵巧来补,出其不意抑或是以快制敌,细说来讲究倒多得很。”

彼时夜风习习,灯火昏昏,两人挨着坐着,正是交心说话的好工夫。曹炎烈单手拄在桌上,歪着身子讲起往事来,道:“这话还是我爹当年说的——雪阳的枪法便极是灵动。”

“把那蜡挪过来些,你挡光了。”木昔支使他一句,才又问道,“我只当曹姑娘是到了天策府才学的枪,原来竟也是跟……”她心念一动,已到了嘴边的“老将军”三字咽了下去,坦然道,“原来竟也是跟父亲大人学的。”

许是与先父诀别已近二十年的缘故,曹炎烈闻言竟愣了下,很快却又喜上眉梢,笑道:“我爹当年枪法骑射亦是样样精通。我与雪阳的武功兵法皆是跟他学的。”又道,“你也不必喊什么‘曹姑娘’,你是长嫂,为尊者,叫她名字便是。”

即便有姑嫂这一层亲缘在,木昔心里却仍将宣威将军视为尊长,万不敢直呼其名。她忙嗔道:“曹姑娘长我十余岁,武功计谋也都远在我之上,我可改不过这个口。除非将军教教我,待我打得过她了,我才敢改口。”

曹炎烈倒不强求,只笑了她一阵,道:“那这辈子怕是不成了。雪阳本就是块习武带兵的材料,又极是下工夫。她约莫十岁上,因打不过我,日日躲起来苦练,还练伤了腿,我跟爹娘这才发觉。我爹教了她这番道理,往后她的长进愈发快了。”

木昔笑道:“那将军也万不可疏忽了武功,否则来日比不过亲妹子岂不丢脸?”说到此处,又试探着叹一句,道,“只是可惜了,如今咱们也没法子跟她相见……”

“来日总有一战,自会再相见的。”曹炎烈淡淡地应了一句,不再往下说,只凑近来看她手上的活计,道,“这缝的是个什么?我看都缝了几日了,这般上心。”

木昔将最后几针缝好了,收了针线,却从针线匣子里又拿出五个跟手头这个一样的来,在他膝上排开来,道:“先前裁衣剩下些碎布,我做了三对护腕,你留一对,给典先生、鬼先生各一对。——可瞧好了,我这几日缝了六件呢。”

曹炎烈笑道:“是我说岔了,看来不是个懒婆娘,是个利落的。”说着就去翻那些护腕,道,“我得挑一副最好的——”话未说完,就听“踏踏”几声响,见灰影一闪,他膝上护腕已少了一只。好在山狼将军眼疾手快,当即抬手往回一搂,正提住那小贼的后颈拎了起来。

排云向来温顺,如今被他抓着,四爪乱蹬,却并不咬人,只是叼着那护腕不肯松口,还从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儿来吓人,大有要将那护腕据为己有之意。

木昔看着稀罕,不由笑道:“将军,你看它,还护食呢。”

曹炎烈故意把脸一沉,道:“看什么?哪有孩子跟爹抢东西的,可见是你这当娘的管教不严。”

木昔闻言瞪眼道:“你这死人,闺女既待见,你给了它便是,怎么这般吝啬!”

两人对着笑了一阵,曹炎烈就把叼着护腕不松口的排云撵出屋,搂着木昔道:“这几窝狼崽子也有四个来月了,若不出差错,过不了几日,兽粮里就该加药了。”

木昔心里一沉,霎时笑不出了,忙道:“将军,你可明白告诉他们,排云我留着养,它的饭里什么也不准加。”她说罢却仍是担心,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可若是明日一早的饭里便加了药该如何?”这般想着,她就朝屋外叫道,“排云,来!”

狼崽尚未跑远,闻声一头扎进屋来,拖着那护腕跑到了书桌下。木昔去关了屋门,一面铺床一面叮嘱曹炎烈道:“万不可把它放出去了,这些日子我得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边看着。”

曹炎烈道:“这等小事,跟驭兽营的说一声也就是了,何必又把它叫来屋里?”

木昔正色道:“那可不行。即便驭兽营的不往它饭里加药,可若是它贪嘴,误食了别处的兽粮该如何是好?左右前阵子它也常睡在屋里,安安生生的,扰不着你。”

曹炎烈不应声,走到她背后,搂住她就往床上推。木昔“哎呀”一声,脸上一热,刚要说他两句,忽觉肩头一沉,稍稍一歪头就看见了两只支棱起来的毛茸茸的狼耳朵。她这才知晓他为何不想叫排云留在屋里,不由笑他道:“几天罢了。瞧你这沉不住气的模样,若来日真有了孩子……”她说到此处便说不下去了,愈发抱着排云不肯撒手。曹炎烈亦是沉默,也不再撵那狼崽子,两人一狼就这般睡下了。

隔天晌午驭兽营果然来禀曹炎烈,道兽粮里已加上了药。这一批几十条狼崽,头一天就死了三条,驭兽营的还道“死得不多”。傍晚木昔从驭兽营外过时,狼三哥刚把火架起来,一旁摆着三条狼崽尸体还未及烧,夏里的热风一吹,尸体上的绒毛尚随风微微摆着,可那三只小小的狼崽却是再也跳不起来了。排云见了,哀鸣一声就要冲过去,木昔忙把它拉住了,它伏在地上,眼朝前瞅着,“呜呜”地细声叫个不停。

“虽是畜牲,也都有灵性,可若不如此,咱们军中哪来的战狼好使?”那生得五大三粗的狼三哥盘腿坐在地上,见了木昔也不起身,只轻轻抚摸着那死狼,半晌才又瞅瞅排云,哽咽道,“这条跟了夫人,可算是有福气了。”

木昔不知该说什么,就道:“苏姑娘那只呢?”

狼三哥抹抹脸上的泪,擤了擤鼻子,道:“那只昨日送来了,今日还活蹦乱跳的,多半过个把月就能上战场了。”

木昔不料苏娜宁竟肯将散花送回来,正诧异着,忽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缕蓬松的金发从自己脸颊旁拂过去,原是苏娜宁。

她飞跑过来,到火边才停下了,蹲下身去拨弄那三条死狼,看了几个过,长长出了口气,拍拍手站起身来,这才朝木昔看了看,讶异道:“你这狼……”

木昔蹲下身,轻轻抚过排云支棱着的耳朵,道:“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苏娜宁神色黯了黯,开口却道:“舍不得又如何?非得过了这一关,它才上得了战场杀得了敌军。这‘舍不得’是妇人之仁,可害苦了你这狼了——来日它除了下小狼,怕是也没旁的用处了。”

火烧得旺了,狼三哥提起一只死狼放进火里,火苗蹭得蹿高了好几寸。排云抖了几抖,“呜”的嗥了一声,便往木昔怀里钻。木昔也觉心里难受,道一声“告辞”,抱了它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摇头道:“你家散花过了这一劫,可就连你都不认得了。若非得如此才算‘有用’,我宁可排云当个无用之狼。”

苏娜宁往驭兽营里头望了几眼,接着快步跟了上来,偏要压着她说,道:“人活着就图个‘有用’,外头的狼也便罢了,狼牙军中的狼亦是如此。既无用,还不如死了,白费一口粮食。”

木昔自知说不过她,索性不跟她争,只学着她的口气讥讽道:“听闻摘星长老手下像你这般出色的姑娘有许多,却只认了你作义妹,想来你是当中最有用的一个。”

“是如此。”苏娜宁却是坦然认了下来,带着满身的傲气,道,“当年姐姐把我带回去时,我连名字都没有,旁人喊我便是‘小杂种’。可我样样都学得快,待我比他们都强了,莫说姐姐与令狐长老,连狼主都记得‘苏娜宁’此人,谁还敢看轻我?”她说着睥睨木昔一眼,道,“而那些派不上用处的,或是死了,或是被送给哪位大人当了侍妾,便是来日生了个孩子,那孩子怕也一辈子躲不过‘杂种’这声骂。——嫂夫人,你说是不是?”

木昔不想多跟她计较,只逗了逗排云,笑道:“你们外族人过得还真是不易,我们中原人尽是黑发黑眼,就没什么‘杂种’一说。”

这话其实并非全然真心。若真论起身世来,她跟苏娜宁也算得同病相怜:她是弃婴,小时候没少被喊作是“野孩子”。且她住在北邙山上,离天策府没几步路,是以邻里家家户户都尚武,偏偏她生来心软而瘦小,那时邻家的孩子们就不爱带她玩,过家家也便罢了,玩打仗从来都不带她。

有回她实在看得眼馋,跟在后头求了半个时辰,孩子头儿就发了话,道:“这样罢,你当我军的火头兵。”又宣布吃了饭即刻便可“伤愈”。“敌军”见状大呼不公,两军于是不争那小土坡了,转而来争她这个火头兵。推搡了半日,最终她跌了几个跟头,发绳都丢了一根,满身是土,却是欢天喜地地跑回家里,一进门就大声道:“婆婆,我今日跟他们打仗去了!我也是个兵了!”十来年过去了,可那时的欢喜她却总忘不掉。

谁不想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可她却不觉苏娜宁过得比她这“无用之人”好——苏娜宁就跟她那散花一个样,有用归有用,却是失了天性。譬如她苏娜宁对曹炎烈,到底几分真心、几分逢场作戏,她自己说得清吗?

一路无话,二人半路上分开来,回了各自住处。排云低落了半日,隔天驭兽营群狼乱嗥,它跟着嗥了几声,许是没得到回应,又低落了一阵,看得木昔心疼了许久。好在驭兽营不久就平静下来,这批战狼已渐渐长成,饭食里不再加药,木昔这才安心放了排云回院里住。

彼时已是七月将近,雨水不多,天却仍热得很,器械营着了一回火,虽及时灭了,可军中上下还是都戒备起来。木昔也打了一回放火的主意,奈何曹炎烈分外上心,每日夜里总要亲自出去巡视一圈,她无机可乘,只得暂且把这念头放下了,照旧做个闲散的将军夫人,还着人搬了桌椅到院里,入夜就往院里去歇凉。

这日曹炎烈回来得早,冲过凉换好衣裳就挨着她坐下来,拢着半干的头发道:“这天可是真热。北地冬里能冻死人,夏天却比如今好过许多。”

木昔拿起扇子给他扇了几下,看着他背后衣裳上被头发浸出的水痕笑道:“你这头发厚实得跟狼毛似的,最是暖和了。我帮你扎起来罢?”

曹炎烈道:“倒也是个法子。”就把椅子挪了挪,背朝她坐下了。

木昔拿了梳子来,先细细地把他头发梳开。这工夫夜风稍稍显凉,是一日里难得的闲适,曹炎烈仰靠着椅背坐了会儿,忽道:“这几日下来,罚了竟有二十三人,懈怠之人还真是不少。上回整顿军纪仿佛也有半年了,是该好好再收拾一番了。”

许是近来木昔格外老实的缘故,他守着木昔时说的话愈发多了,渐渐也说些军务上的事,并非要问她的想法,只是对着她说出来,哪怕她只随口附和两句,他说完也很是开怀。

如今木昔听他说起军务,不由格外警醒,不敢不理会,又半句不敢多言,想了一遭,就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是该了。玩忽职守的最是可恨,多少事就出在这上头。”

曹炎烈道:“如今唐军式微,却隐在暗处,再带上那群胡搅蛮缠的江湖人——蚊虫似的,烦人得很。”

木昔细细地帮他梳着头发,轻声道:“将军,你的本事又不是只能当个守将,怎么总叫你对付些‘蚊虫’?譬如潼关等处,你原本也可出征啊。”

曹炎烈轻轻笑了一声,道:“如今武牢关已姓了曹,狼牙军与江湖人的联络大半也握在我手里,安禄山哪敢轻易再放我出去?不是还用起美人计了么。——不过娜宁近来还算老实,前阵子你病着,她倒也没借机生事。”

木昔最见不得他说苏娜宁好,立时道:“人家就知你吃这一套,于是特做了样子来哄你,你果然信了。”一面说着,她手上也不由重了些,生生扯了他两根头发下来。

曹炎烈“嘶”的吸了口气,道:“不说她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木昔道:“明日是初一了,后天就是七月初二。——十八年前婆婆捡到我时就是个七月初二,我那时生下来一个月都还不到呢。”

曹炎烈道:“那你是刚过了生辰?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好歹给你煮碗面。莫非你亲生爹娘也没把你生辰八字写下么?”

“写是写了,可我是被他们丢了不要的孩子,在意什么生辰?我只想我婆婆。”木昔又把他头发细细梳了一遍,接着就从头上拆了条发带下来叼在嘴里,一面把他脑后的头发攥到一处往上梳,一面含混道,“我只是想着,我还在襁褓之中时,将军都已十五岁了。”

曹炎烈道:“虽差着岁数,可十八年前的这日,你还未离爹娘,我也未离爹娘,这倒是一般的。”他仰着头朝天上看看,笑道,“有时倒羡慕你们女儿家,想爹娘了就可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你婆婆如今在什么地方?不如派人接了她来住罢。”

他倒是殷勤,却偏偏木昔的婆婆如今在天策府里,生死未卜。木昔心里一涩,趁着帮他扎头发的工夫将眼泪擦去了,苦笑道:“多谢将军,只是婆婆如今随叔父住着,倒不比咱们奔波。”又道,“将军若有心事,不想跟别人说,却可以跟我说……”

曹炎烈却忽坐起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初见你时,你说是家里生了变故去投奔叔父的。到底是生了什么变故?”

木昔立时撇下嘴去,瞎话也说得诚心:“我伯母去得早,我与婆婆原本跟大伯一同住着,可他过身了……二叔接了婆婆去孝敬,却不肯养我,我被撵出门来,于是只好去投奔三叔。”说着甚至还掉了滴泪,好似真的一般。可实际上婆婆的三个儿子她都未曾见过——早在她出生前,他们就都战死在南诏了。

“你二叔可真是傻,其实像你这岁数,说门亲事许出去也便罢了,偏要撵你走,平白落人话柄。”曹炎烈摸摸自己脑后,颇赞赏地“嗯”了一声,道,“这般扎起来,倒确实凉快了许多。”

木昔忍俊不禁,道:“你才是个傻的。若他给我说了亲事,还轮得到你仰坐在这说‘凉快’?你怕是还拿着冬日里的里衣当夏衣穿呢。”

曹炎烈笑着站起身来,把她抱住了,照旧是往肩头一扛,道:“你既有这般好,那说了亲事也不打紧,抢来就是了。”

院里又是人又是狼的,木昔很是不好意思,低着头没说话,待进了屋才揶揄他道:“还将军呢,竟似个土匪。”两人就这般笑闹了一番,极是亲密,倒好似真是一对天赐良缘的夫妻了。

先前曹炎烈提起的狼牙军与江湖人的联络木昔记在了心里,往后几日就着意探查了一番。可有要紧事时他总不肯把她带在身边,她不敢贸贸然硬跟过去,自然是什么也没探到,反倒撞见那鬼先生跟苏娜宁有说有笑,偶然还听着他说了一句:“似大人这般的,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你且待几个月,他总有倦了的工夫。”

木昔听罢气得炸了庙,夜里翻腾了几个过儿才睡着了,第二日却还是捺不下这口气,待曹炎烈去巡营时就追出去说了这事,又愤愤然问他道:“我是不待见鬼先生,可也不曾对他不敬罢?却不知如何把他得罪得这般厉害,一门心思要把将军你往别人处推?我倒疑心苏娜宁把他收买了呢!”

这夜闷得很,曹炎烈没穿铁甲,端着铁戟却也走得威风。他直走出十余丈才瞥了她一眼,低声道:“叫你跟着已是坏规矩了,还这般没轻重地嚷嚷。到我身后跟好,有什么话回去了再说。”木昔这才发觉自己竟已追着他到了陷阵营的营房附近,自知理亏,轻轻“哦”了一声,忙退后了一步跟在了他后头。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没多远,就听得天边隐隐有雷声滚来,因而看过这一带的防卫后就掉头往回走。将将到了院门口,木昔就觉额头一凉,抬头看时,豆大的雨点子已“噼里啪啦”地急急砸落下来。一愣神的工夫,曹炎烈已将外袍解下来往她头上罩了,道:“跑着进去。”

她忙一道烟跑上台阶,在门口被刚跑进屋来躲雨的排云撞在一处,绊了个趔趄,站稳时曹炎烈也大步走了进来,头发早湿透了,水淋淋地贴在他脸上。木昔忙进屋拿了手巾,看着他使劲擦脸上的水,不由笑道:“你该跟排云学,把身上的水抖一抖。”

曹炎烈不言不语地擦了脸,待她走近时,忽一摆头,束起的发辫一甩,水珠溅了她一脸。她惊得“哎呀”一声跳开了,他笑起来,道:“叶公好龙。”

木昔道:“还不是你使坏!”笑罢却又懊丧起来,接过他脱下来的湿淋淋的软甲放好,换了一块干手巾给他,道,“将军,我先前说的你都听着了罢?你知不知我何时得罪了军师?打我见你第一眼起,他瞅着我就没顺眼过,连你多跟我待些都见不得,莫不成他当真是个断袖,恨我把你从他身边夺走了?”

“瞎说八道,你整日尽是胡想。”曹炎烈眼皮都没抬一下,擦干身上的水后,解开头发来又擦了一遍,这才道,“他既不领你的情,往后你别理会他就是了,旁的事有我呢。”

“可他心里是向着娜宁的。”木昔跟着他进了屋,找了条裤子递给他,撇着嘴道,“到桌前去换,你身上湿淋淋的,不准往床上坐。总听人说枕边风的厉害,我倒觉得厉害的不止枕边风,若他鬼先生日日跟你说娜宁哪般哪般好,而你这糟糠妻如何如何不好,你早晚得嫌了我去。”

曹炎烈不接她的话茬,只是道:“你倒也没惹着他,是他性子别扭。你别往心里去,睡罢,睡罢。”便把她打发了。

木昔愈发生气了,又是一夜没睡好,接连几日眼下都带着一圈乌青。好在曹炎烈倒乖觉,笑着收下了苏娜宁送来的点心,却是尝也没尝就着人给典忧捎了过去。木昔这才消了些气,这日在营中遇着苏娜宁时也没跟她拌嘴。

苏娜宁刚从驭兽营回来,那名叫散花的小狼如今已有半人多高,却是把这曾养过它几个月的姑娘忘了个干干净净。许是到底伤怀,苏娜宁亦没多跟木昔说什么,两人并肩缓缓走了一段路就分开了。

她朝东走,木昔往西去。待从伙房旁过时,木昔忽觉饿了,就去找了沈厨子,本想讨半个窝头吃,见树荫下放着几筐青绿的山葡萄,便转而要了一篮回去,拿井水湃过后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跟桃花一起吃,又酸又凉,极是爽口,叫人心里少了许多烦闷。

排云早跟了过来,在木昔跟前蹲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手里的山葡萄,一只前爪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她裙摆上轻踩着,好似在撒娇。木昔奇道:“狼不是吃肉么,我怎么看它倒像是馋这葡萄了?”

桃花往后退了退,离排云的爪子远了点,道:“有时也糟践庄稼。不如喂它一个罢?”木昔便从手边的一串上摘了一颗下来,对着排云一抛。

排云把两只圆眼睛瞪了瞪,一跃而起,接在嘴里嚼了,又摆着脑袋四处看了看,不待木昔抛第二颗,就窜起来把木昔手底下那一串都叼了去,伏在地上吃得满地都是葡萄汁水。

桃花看得笑起来,道:“这狼竟还真吃果子。”木昔又递了一串山葡萄给她,她摘了一个,还未抛出,排云已机警地仰起头来望向了她。她“哎呀”一声,忙把葡萄尽丢回给了木昔。

“它识得你,不会咬你的,别怕。”木昔又喂了喂排云,忽灵机一动,道,“桃花,你帮我送些山葡萄给将军罢。”

曹炎烈料理军务、跟外头来的人会面时总不许她跟着。她如今想的是借着关照他的名义叫桃花去打探一回,却不料桃花连连摆手,畏缩地道:“可不敢,可不敢。我是不能出这院子的,万一大人发起怒来……”

“罢了罢了,我都忘了这事了。”木昔摆摆手,道,“不打紧,等他回来再给他吃罢。”

却不料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直等到日头升到头顶上,又往西边落下去了,天整个暗了下来,才听得屋外脚步声急急而来。

木昔心里漾起些不安的涟漪来,忙起身去门口相迎。这工夫曹炎烈带着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打门外进来,两人正打了个照面,曹炎烈却不跟她说话,只径自走到正座上坐下,待后头跟的鬼先生跟苏娜宁在他左右站了,才问木昔道:“听闻你前晌去了伙房。做什么去了?”

他声音不大,却是平日里治下的口吻,且外头院里好似还有人被捆着,当是出了什么事,闹不好已把她牵扯进去了。木昔不由有些心慌,可她确实没做什么,便老实答道:“我饿了,想去拿点干粮垫补垫补,不想见了一筐山葡萄,就没拿干粮,只拿了一篮葡萄回来。——将军若不信可叫他们去井里看,现下还湃着半篮,特给你留的。”

曹炎烈道:“谁与你去拿的葡萄?找谁拿的?你靠近过伙房的水井?”

伙房是军中重地,伙房里头的井更是要紧。木昔听他这般问,心里一沉,看了苏娜宁一眼,道:“我跟娜宁一同去看了散花,在伙房东边那个路口分开的。”

苏娜宁道:“是如此。我二人是背对而行,因此我也不知道嫂夫人在伙房里都做了些什么。”

“都说了是去拿葡萄。”木昔剜了她一眼,接着朝着曹炎烈答他的话,“我自己去拿的葡萄,沈端他父亲叫一个小子帮我装的,你若不信可问问他。葡萄筐离水井不远,我许是从旁走过去了罢……我没注意。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

曹炎烈还未开口,鬼先生就道:“沈厨子已死了。井里被人下了毒,多亏发现得早,死伤仅百十人罢了,只是查了大半日,还尚未查的元凶。倒是有个伙头兵叫刘尚武的……”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脸朝木昔转了转,慢条斯理地道,“他说他看见嫂夫人你在井边站了会儿,就走了。问了这许多遍,今日靠近那井的,没人看见做了什么的也就你二人了。”

木昔心里忽的一跳,暗自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这厮与苏娜宁暗害我?还是屠狼会的暗间使了坏,正巧我去过,便栽赃到了我头上?”若真是屠狼会暗间所为,那可当真是暗间何苦为难卧底了。不过那周狗子是她亲手所杀,屠狼会诸人恨透了她倒也不奇怪。

只是不论如何,木昔都不愿平白顶了这罪名去,当即发怒道:“满口胡说八道!叫他来跟我对质,他敢不敢?”

鬼先生闻言朝曹炎烈转过脸去,曹炎烈冲外头一摆手,就有人提了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道:“大人,刘尚武带到。”

木昔立时去看那刘尚武,见他满身鞭痕,竟已动过刑了;再定睛一看,这不是旁人,就是前晌帮她去装葡萄的小子。彼时众人都忙着备晌午饭,只他二人走到树下去拿葡萄,他若打定了主意要诬陷她,她固然是不好把自己洗干净,他的话却也未必站得住脚。这般想着,木昔就稍稍定了定神,指着他骂道:“好小子,你一张巧嘴竟讲得出全然没有的事!我何时在井边站过?怕是你做贼心虚,故意来栽赃我!”

刘尚武跪在地上,叫道:“大人,小的冤枉!小的是个粗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但凡说出来的,那必然是看到的。”

木昔冷笑一声,道:“听听这话,倒好似真的一般!我且问你:我是这武牢关的将军夫人,将军待我极好,我给诸位将士投毒,我能得了什么好处?怕是有人见不得我跟将军夫妻和睦,要给我使绊子。”说着瞪了鬼先生一眼。

刘尚武仍是不抬头,却大着嗓门道:“我哪知道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过是看见什么说什么罢了。”

他俩吵得热闹,鬼先生却好似闲聊似的,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跟苏娜宁道:“其实世上狼心狗肺之人也多得很。先前那位吃里扒外的嫂夫人就是一例,她过身后咱们才知道。”

“我还不知道这回事……”苏娜宁惊得瞪大了眼,抬手掩着嘴,低声道,“枉费了大人待她那般情深,即便知道了,这之后也多年不曾再娶……”

曹炎烈抿了抿嘴,垂着嘴角道:“人都已去了,莫说了。”

木昔见他两人一唱一和地火上浇油,心里又急又气,转头朝鬼先生劈头盖脸骂道:“最狼心狗肺不过你鬼先生,我敬你年长,又因将军的缘故多关照你,嘘寒问暖、裁剪衣裳哪回少了你了?”曹炎烈叫她一声,她却只当未闻,接着骂道,“莫说你还该尊我一声‘夫人’,亲嫂子也不过如此了。你如今既妄自揣测,没大没小,我也就不给你留面子了,我今日就要打你这忘恩负义的好军师!”

她说着扯下随身带着的短剑来,拿剑鞘去砸鬼先生。押刘尚武来的两人倒是机警,忙一左一右拉住她,把她生生拽开了丈许远。

木昔倒不是真要打他,作势罢了。这时恼怒也给人看够了,她甩开两人的手,抿着嘴眨了半天眼,到底没把眼眶里的泪水憋回去,“哗”地淌了一脸。她拿衣袖往脸上狠狠一抹,望着曹炎烈,强忍着抽泣,泪却仍是很快又落下来了。

天色已暗了,屋里虽点了几盏灯,却也暗得令人心里发闷。灯影下,又隔着一层面具,木昔看不清曹炎烈的神色,却知他正看着自己,指节轻轻在桌上叩着,也不知已生出了多少疑心。情势这般紧张,却不知怎的,她恍然间思绪竟远了,飘到了她刚到武牢关那日——刚巧也是在这间屋里,也是这般时分,她心底也是一般的忐忑与惊慌,唯独待上头坐着的那位山狼将军的心意,却是大不相同了。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听见曹炎烈道:“是不是你?”她没应声,只抽泣着摇了摇头。

曹炎烈略一沉吟,道:“带她去后头屋里关起来,刘尚武也看紧了。接着查。”

木昔见他没直接定了自己的罪,心下稍稍安稳了几分,更多的却仍是前途未卜的担忧。不过她仍是什么也没说,只把满心委屈与无辜摆到脸上给他看,又抹着泪点了点头,就跟着人往后头那间小屋里去了。

自打她当上将军夫人,这间屋子就闲了下来,只偶尔曹炎烈在这屋里睡一宿。桃花虽平日里也歇在此处,却极是谨慎,只在外屋墙角铺了一床铺盖,旁的陈设一应未动,大多还是木昔当年养伤时的模样。

木昔进了屋,那两人就来锁门。她忙扒了下门,道:“等等,把这铺盖拿出去再锁,不然桃花夜里可怎么睡?”两人相互看看,当中一个进来拿了铺盖,默不作声地走出去,仍把门锁上了。

上锁的声儿也住了,屋里忽就静了下来,静得有些吓人。方才的事来得太过突然,木昔站在一团漆黑当中,头脑里仍是一片混沌,半晌才摸索着挪到里屋点上了蜡,坐在床沿上细细想起这件事来。

那刘尚武这般坚决地要把这口黑锅扣到她头上,想来倒多半是他干的。而苏娜宁与鬼先生俱是狼牙中人,即便是要陷害她,也有的是旁的法子,犯不着用这杀敌一个自损一百的蠢招。木昔心里便渐渐明晰起来:刘尚武当是屠狼会的人,下毒前后赶巧了碰上她,胡乱拉了她当替死鬼;苏娜宁多半是因先前与她同行被叫来问的,鬼先生许是代曹炎烈查问此事,见机就来煽风点火,即便害不死她,只消曹炎烈心里多几分疑心,往后她的日子多半也就不那么好过了。

这样一想就全都通了。好在曹炎烈虽疑心颇重,到底还有几分信她,没有因他们寥寥几语就对她动刀动斧。只是不知道他打算的“接着查”是要去查什么?像前一回那般严刑拷打么?那若是刘尚武受不住刑,将屠狼会、天策残部的所在吐了个一干二净该如何?

屋里有些闷,木昔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了一寸宽的缝,接着却有人赶到了窗下,道:“夫人,你要做什么?”

木昔道:“透气罢了。你们若不放心,便差个人来窗户下守着。”这般说着,她不由苦笑起来,坐回床上,在心底骂自己道:“已是自身难保了,还想旁人做甚?”——两人去拿葡萄时既无旁人看见,这事多半查也查不清。也不知曹炎烈会这般关她几月几年,还是索性把她也拖出去,百十种刑罚上个遍?

她原本没那么慌乱,想着想着却怕了起来,连骂自己大意:且不说她是个唐军来的卧底,即便她只是个底细干净的妇人,也不该这般看轻苏娜宁,以为自己拢住他曹炎烈的心就万事无虞了。像这回,她只身往伙房重地去只为了贪嘴,可不是给了人陷害她的大好机会?她越想越悔,可到底无济于事,只得吹熄了灯躺到床上去,翻腾了半宿方迷迷糊糊睡着了。

如是一连几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兼前路未卜的忧心,因而虽不受皮肉之苦,却极是难熬。木昔面上平静地有些木讷,心里乱糟糟地好似想了许多事,可细思来也没想什么,多半工夫还是靠睡觉来消磨时光,睡起来竟是不分白天黑夜。

这日她被开门声从睡梦中惊醒时,才刚刚傍晚时分,屋里已暗下来了,夕阳却是灿灿的,从窗口洒落到她头顶。这工夫来的应当不是送饭的,她揉着眼起身去看,门口那逆着夕照的高大身影看不清面容,轮廓却是那般熟悉。

这两日过得好似两年一般,她一时竟怔住了,又揉了揉眼,才犹疑地叫了一声,道:“将军?”

“是我。”来人道,“出来罢。”

他既亲自来了,想来事有转机,她的嫌疑多半已洗清了。木昔霎时清醒过来,忙跑到他跟前去,一头扎进他怀里去,前几日被压在心底的惊慌霎时全涌了出来。

“怎么直发抖?”曹炎烈按了按她的后背,道,“是了,这屋里阴冷得很……”

木昔紧抱着他不撒手,哽咽道:“将军,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了。”曹炎烈抚着她的头发,放缓了声音哄道,“走罢,先去吃饭。”

木昔急切地想知道外头到底如何了,听他这么说却也不再问下去,只把头埋在他胸前,委屈地道:“将军,我再不贪嘴了。”

曹炎烈道:“来日还叫陶功跟着你,想吃什么就遣他去拿。”

木昔低低地“嗯”了一声,这才放开他,却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撒手。两人一同回去吃过了饭,木昔又赖着跟他去营中巡视了一圈,也不顾什么规矩,仍是紧紧拽着他。这倒也并非逢场作戏,两日来她忐忑难安,如今终于放下心来,一时只想找个依靠,顾不得其他了。

回屋后她仍是不肯离他远了,待歇下后,更是要蜷缩在他怀里紧紧挨着他才能稍稍安下心来。她道:“我以为这事说不清了,将军再不会放我出来了。”

曹炎烈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脊背,半晌才道:“要论贪嘴,倒有人比你更贪——却得多亏了他,此事才这般快有了结果。”

木昔道:“谁?”

“沈端。”曹炎烈道,“他爹是个不规矩的厨子,偷着给他留了些吃的,为此倒险些害他没了命。好在他今日一早醒转过来,就来替你作证,说是他见你进伙房时,那碗饭已全进了他肚子了,因而下毒之人不会是你。”

木昔想到沈厨子,心里就有些难受,道:“他父亲去了,他定然伤心,不过多留一碗饭的事,将军别责罚他了罢。”

曹炎烈淡淡地道:“赏罚总得分明才能服众,岂能因他伤心便随意更改?这事你不必操心。”

木昔道:“是。那么到底是谁?我总疑心那刘尚武……”

曹炎烈略闭了闭眼,道:“多半是他了。只是提他来的路上他触柱而亡,如今是死无对证。”

木昔在心里暗暗叹了声,嘴上却道:“想必又是一个唐军的奸细。这厮倒真是好手段,事发了不立时自尽,倒想着搅浑了水,即便没能把自己摘出去,拉了我垫背也是好的。”又道,“将军莫非拿这些奸细半点法子没有,就由着他们一回一回地害咱们?”

曹炎烈稍稍扬了下眉毛,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自然有应对。”却不细说到底是何应对。

木昔不敢追问,又道:“你着见了罢?军师一门心思置我于死地。”

“离间罢了。”曹炎烈把她往怀里搂紧了,轻声在她耳边道,“他与李唐有仇,一门心思只在这上头。他知道了那婆娘是旁人派来害我的,却不知那婆娘是我故意杀的,如今见你我和气,唯恐我又耽于儿女情长,忘了大计……花招耍到我眼皮子底下,我已痛骂过他了。”

不料闹了半天竟是这般缘由,也不知该说这鬼先生过于小心眼,还是该夸他曹炎烈装得太像,连这般亲近的兄弟都蒙骗了过去。木昔听得想笑,却又气得掉下泪来,一推他肩膀,扯过被子恼道:“早一个月你就该骂他!你们两个的恩怨,竟叫我受气,谁跟你儿女情长,你重拿床铺盖,去外头睡罢!”

曹炎烈笑了两声,道:“夫人既发话了,那我可走了,你独个睡罢。”

木昔憋着气不理会他,他竟当真翻身坐了起来。她只觉身畔一空,心里也跟着一空,前两日的忐忑紧接着重又涌回心里来填满了。她于是忙起身拽住他衣角,道:“这不成!否则叫鬼先生知道了,只当咱俩不和气了呢。我偏不能叫他如意,气死他才好。”曹炎烈这才又在她外手边躺下了。

即便如此,她这一夜睡得仍是不安稳,迷糊间总觉得好似自己的身份要败露了似的。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往后好长一段时日惊弓之鸟般,也不大敢出这院子了,听闻沈端挨了板子也没敢走那么远去探望,只叫陶功代自己送了伤药去。

当中她倒是寻着了时机,叫住鲁有山说了几句话,道:“人心险恶,我可算是见着了。鲁大哥,依你看,将军他如今还疑心我么?”

鲁有山垂着眼皮笑得憨厚,他道:“大人待夫人跟往常一般的好,夫人莫多想了。”

“当真如此?”木昔疑道,“可……那日我问他有没有法子对付这些奸细,他只说有应对,却不肯跟我细说,不是因疑心我么?”

鲁有山稍稍抬了下眼皮,开口时却仍跟先前一般,透着十成十的老实:“大人这是顾惜夫人。杀伐决断、阴谋阳谋的,怕吓着夫人了。”

“原是如此?可我胆子没那么小啊。”木昔仍作出十二分的犹疑,看了他半晌,才道,“……罢了,你这话许也有三分可信。我再去问一问别人。”做戏做全套,她就拿“也不知将军如今是否还疑心我”这一句又去问了陶功等人。

众人自是都哄着她的,唯独那陈三水不会说话,张口就道:“即便大人就是疑心了,夫人又能如何?问了也没用。”

木昔险些被他这话噎死,好险没喊排云来咬他。跟在一旁的陶功忙上来打圆场,道:“陈哥这话不过是假设罢了,实际上大人自然是信任夫人的。陈哥,你说是不是?”

陈三水挠挠头,道:“你说是便是罢,夫人爱听什么便是什么。”

这话竟跟哄孩子似的。木昔霎时涨红了脸,叫道:“排云,扑他!”这自然只是虚张声势,排云是条狼,没那么听她的话,叫它十回,有一回肯来也是不赖的。

不过她跟众人说的话会传到曹炎烈耳朵里,这是她一早就意料到的事,因而曹炎烈笑她跟陈三水置气时,她就摸着被他抱在怀里的排云,又问了他本人一遍,道:“将军,你当真不疑心我了?”

曹炎烈学着陈三水的模样,一瞪眼,梗着脖子道:“你说是便是罢!”排云不知所以然,拿嘴去蹭他的脖子。许是被蹭得痒了,他连往后闪了两下,接着松了排云,撵它道:“去!”

排云一跃到了木昔膝头。木昔哭笑不得,道:“没跟你玩笑。我这几日心里总七上八下的,非得听你亲口说才能放心。”

曹炎烈这才不跟她闹了,道:“我若疑心你,你给我倒的茶水我哪还敢喝?”说罢,他看着在两人膝上跳来跳去的小狼,又道,“你早日养好了,来日再生个孩子,也省得你整日胡乱想这些有的没的。”

木昔闻言不由垂下嘴角来,略踌躇了下,趁机把先前问得的事说了出来:“我问过典先生了,他说还得略养上一年半载的,一时半会的怕是难……即便有了,多半也保不住。”

曹炎烈倒劝起了她,道:“你才十八,本将刚过而立之年,咱们时日还长着呢,你急什么?”

木昔略略放下了心,说起自己白日里的见闻来,道:“我今日往外头去走了走,过斥候营时听见几个小子瞎说八道,站住听了会儿。”

曹炎烈极是捧场,道:“听着什么了?”

“当中一个叫刘斌的说,他当年跟邻家富户的女儿私定终生,孩子都怀了,于是东窗事发。那姑娘被自己爹爹打了个半死,他却脸都不敢露,连夜逃出村子,跟着大军跑了。”木昔说着愤慨起来,“将军,咱们军中竟有这般可恨可鄙的人!”

“他们是上战场打仗的,又不是论道德纲常的儒士,这有什么稀罕的?”曹炎烈道,“若是品格极佳才可投身行伍,那军中也不剩几个人了。”

木昔心道:“那可未必。我天策府中虽也有讨人厌的,却没这等败类。”她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道:“这倒也是。不过此人还爱吹嘘,来日他探路得的消息,还得细细斟酌为佳。”

曹炎烈道:“记下了,来日叫斥候营队正去查一查此人。不过你怎知他爱吹嘘?陶功说给你的么?”

“是我听他跟人说起:那姑娘千里迢迢来寻他再续前缘了。”木昔道,“那姑娘必定恨毒了他,再续前缘?不寻来杀他就是好的了。可见他这话是浑说的,只为了在众人前有脸。”

曹炎烈听得直笑,也讲道:“我想起我刚从军时见的一回事来:那时有个老兵姓吴,脾气最是窝囊,又兼惧内,却好吹嘘。一日他跟人说起家里婆娘,那人说自己婆娘一日能织一匹布,他道他婆娘两日能织三匹布。那人就说自己记岔了,家里婆娘干活利落,一日就织得两匹;老吴便发怒道:‘老子婆娘一日能织五匹布!’”

木昔“扑哧”一声笑出来,道:“真若如此,他婆娘的手动得怕是比飞跑的马还快。”

曹炎烈奇道:“怎么,你也懂织布么?”

“织布是个苦累活,我婆婆向来舍不得劳动我,却也教了我织布的法子。”木昔道,“她说否则我来日成了家,若不会织布,一家人都穿不上衣裳可如何是好?”

“你婆婆想来没料到如今的光景。”曹炎烈笑着讲下去,道,“那时老吴家恰离驻军不远,我们就使坏,闹着去看他婆娘织布。他婆娘听闻他又说大话,当即跳起来,拿着织布的梭子去打他,直打得他满地乱窜还不罢休。他婆娘织布利不利落我等没见,打他时下手倒是蛮利落的。”

木昔听得笑了半晌,道:“不想将军竟也会跟人一起使坏。”

曹炎烈笑道:“我也并非生来就是将军,年轻时使坏的工夫可不少。还有一回……”

两人就这般闲闲说着话,直说到近亥时方回屋歇下了。

只是这般悠闲的时日到底不多——没过几天,听闻狼牙军里来了个红衣教的圣女名叫月华的,捎带着洛阳也多了不少红衣教的教众。这红衣教的大名木昔早有耳闻,也听说她们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所习功法的路子、乃至用药用毒的路子亦与中原武林各家不同。曹炎烈想必也知道这些,因而为此很是烦忧了两天,再三叮嘱属下众人要仔细着红衣教那些姑娘,万不可因色心引来杀身之祸。

这一波还未平息,几日后却是风波又起。

这日夜色已深,木昔遭不住困意在床上躺下了,曹炎烈却不知为何还不肯歇息,也不跟她说话,自顾自地坐在桌前看书。桌上烛火的光被他遮了大半,木昔转眼便迷糊着睡了过去,这当里却忽听得外头有动静,一众人说了些什么,就有人跑到里屋门前拍一拍门,道:“大人,武将军有要事禀报!”

木昔一个激灵惊醒来,睁眼时见曹炎烈已到了屋门口,不由问道:“将军,这是怎么了?”

曹炎烈顾不得跟她说话,一闪身出去了。她定了定神,也起了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上,贴着门缝听外头的动静。

只听得武思南道:“大人,咱们派出的三百人遭了埋伏,几乎全折了。”

曹炎烈道:“生还?”

“回来了两人,军医赶到时一个已没了气。剩下一个叫齐山的新兵,胳膊废了一条,性命倒没大碍。”武思南道,“我已问过他话了,这一遭是中了屠狼会的计:咱们的人不知怎的露了马脚,敌军不动声色,使了一出‘将计就计’,将我军诱入了伏军包围。”

木昔听得直欲叫好,细想来却是不由心惊:听这意思,竟是曹炎烈着人扮作唐军或是屠狼会的暗间,跟那真暗间取得了联络。若非屠狼会机警,他怕是已探得了屠狼会营地所在,将他们一网打尽了。枉她日日跟他同床共枕,竟全然不知这件事,他可真真是好深的心机!

山狼将军到底不似她这般没见过世面,乍闻此事倒还端得住,却也疑道:“屠狼会再大的本事,到底是江湖人,咱们三百精兵即便中了埋伏,怎会全军覆没?”

武思南道:“那伏兵乃是天策军残部。齐山慌了神没看清,只道‘人多得很’,却没说明白到底多少人。”

“没用的东西。”曹炎烈冷笑一声,沉声道,“天策军……领军的是何人?”

“若不是为了这个,此事末将也料理得来,不必半夜惊动大人了。”武思南道,“领头的是个天策军的女将军,想来……”想来也不是旁人,正是他曹炎烈的亲妹子,天策府的宣威将军曹雪阳。

只听外头“砰”的一声,木昔忙把门推开一道缝偷偷去看,见曹炎烈紧握成拳的手上青筋暴起,正砸在桌上。

武思南朝他一抱拳,道:“还请大人定夺。”

曹炎烈扶着桌子站着,呼气时胸口的起伏连木昔都看得分明,他本就凌乱的长发毫无章法地垂在脸侧,平白给这不可一世的将军添了几分落寞。木昔屏息着,手紧紧扶着门扇,唯恐门扇一动扰了他思绪,惹得他朝自己发起怒来。

这般耗了半晌,曹炎烈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加强营防这些自不必我说。他们既已发觉了,就不陪他们耗了,查出的暗间抓起来审,我偏不信个个都是铁打的口舌,撬不开!”武思南道一声“是”。他又叹了口气,道:“武牢关周围亦得警醒着点,若遇上唐军……杀无赦。”

武思南一愣,道:“那若是遇上……”

“杀!”曹炎烈忽发起怒来,抬手往天策府的方向一指,瞪着眼龇着牙,凶得好似条被夺了食的狼。他道:“若遇上她,杀了便是,带她尸首来见我!”

武思南忙道:“是。”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再说话,又道,“若无旁的事,末将告退了。”

曹炎烈点点头,也不待武思南退下,立时快步朝屋里冲来。木昔已不及逃回床边,索性只后退了一步,待他一进屋就忙拉住他的手,翻着去看,心疼道:“我听得好大一声响,就知是你拍了桌子。疼不疼?”

他把手往回一缩,重重坐到床沿上,瞪眼盯着地上一处,咬着牙运气,直气得出了一身汗,背后的衣裳湿了半拉。木昔忙又拿了扇子来,轻轻给他扇着,轻声道:“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

“是雪妮子。”曹炎烈从她手里夺过那扇子,猛扇了几下,往一旁地上一甩,又重复了一遍,道,“是雪阳。——这妮子可真真是翅膀硬了,竟敢算计起兄长了!”

有了早先的事作例,木昔心里虽火烧火燎的,却也没敢在他气头上的工夫劝他,只拾起扇子来放好,又坐到他身边抱住他,一言不发地轻抚着他后背。

曹炎烈两手捂住脸,手肘支在膝上低下头去,喘了好一会儿气,才渐渐平静下来。木昔这才敢跟他说话,却仍绝口不提这事,只轻声问道:“将军捂着头,是头疼么?”

他摇了摇头,往后仰倒在床上,一手按着眉心,缓缓地道:“若只忘了祖训也便罢了……她总不明白我的苦心。”木昔没应声。他躺了一会儿,就又道:“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木昔嘀咕道:“你们又没压低了声儿说话,我自然听得见。”

曹炎烈看她一眼,抬了抬眉毛,道:“你也觉得我不该那般下令?”

这许多日子下来,木昔已相当清楚该如何哄他才能哄住,瞎话更是张口就来。可如今她犹疑了下,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跟他推心置腹道:“将军,你平日里喜怒不惊,每每碰上曹姑娘的事却大喜大怒,可见心里是极在意的。”

曹炎烈反驳道:“那这仗便不打了么?她既已成了本将的软肋……长痛不如短痛,早日除了也罢。”他虽自称“本将”,可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又透着低落,可说是可怜极了。

木昔看出他不忍心,忙趁热打铁,道:“将军这是气话,方才下的令多半也是。唐军也便罢了,我怕哪日你当真见了她的尸首,心里受不住。”

曹炎烈拖长了声儿“嗯”了一声,揉着眉心,若有所思。

见他听得进去,木昔胆子更大了些,俯身凑近他些,又道:“若是有机会将天策残部一网打尽,将军怕也不会因曹姑娘身在天策而手软罢?”

曹炎烈打量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眼,躺着道:“自然不会。”

“那依我看,你们兄妹原是一样的脾气。”木昔试着伸手帮他揉了揉眉心,道,“武将军似也不赞成将军这道令。朝令夕改自是不行的,不如我去跟他说说……”

她话说到一半时,曹炎烈就睁眼看着她。这时他忽伸手到她脸侧揪了一根头发,道:“整日操这许多心,才这个岁数,头发就白了半根。……都这么晚了,先睡下罢。”

他话是这么说,可这一夜两人俱是难以入眠。直到了四更天,木昔终于迷糊着睡过去时,他还在旁翻来覆去,没个消停。第二日一早他倒是照常早早起了,两眼下青了一片,幸好有面具一遮,这才又是个神采奕奕的将军模样。

木昔又躺了会儿才起来,练了半个时辰的枪法,过后就留在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排云玩着,细把前一夜的事想了想,尤其是曹炎烈跟她说的那些话。

彼时她提起要去跟武思南说一说,对宣威将军网开一面,曹炎烈虽未应允,却也未曾因此对她发怒。想来即便她自作主张去说了,曹炎烈也不至因此多责难她,最多不过关她两日不准出门罢了。将才难得,若为了宣威将军的安危,她便是因此被他疑心乃至厌弃又如何?养兵千日,用兵不就在此时了么?

想到此处,木昔当即带上陶功去找武思南说了一番,道:“若武大哥真碰着曹姑娘,与其伤她性命,倒不如想法子带她回来。将军嘴上说得厉害,心里终究是挂念的,这般既可全他们手足之情不至生憾,且来日若曹姑娘回心转意,将军麾下也多了个助力,岂非两全其美?”

她到底年纪轻,行伍之人脾气又直,武思南看着她就发笑,听罢更是道:“末将记下了。不愧是夫人,年纪轻轻,竟也能打算得这般周到。”木昔连道“谬赞”,武思南就又道,“我与大人相识已有一十二年,那时他就已找了曹姑娘多年了。”

木昔忙附和道:“将军最是重情义了。”

二人说话时,陶功就在近旁站着,想来今日她说的这些话也会传到曹炎烈耳朵里。木昔为此很是忐忑了大半日,好在几日下来曹炎烈从未提起过此事,待她也仍似平时一般,看来她这自作主张倒确实合了他的意,她这才渐渐安下心来了。


【下一回:至亲骨肉刀锋对 异梦伉俪共枕眠】

评论(7)
热度(7)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山狼夫人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