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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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吟[修]】第四回:狠戾猛兽不狠戾 安闲时日难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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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网3同人,正剧向,BG,CP是曹炎烈 x 原创女主


“多谢大人。”苏娜宁往一旁椅子上坐了,语气也稍缓了缓,道,“我走得远,过了辎重营,却也还未到风狼大人的营地。在一处山脚下歇脚时,听得树后有三人密谋,说是前些日子大人募兵时,他们派了十余人扮作流民游侠,如今已尽数混进了武牢关。又道这一两月里将先后起事,跟天策府里应外合,夺回武牢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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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晌午曹炎烈虽同底下将士们一同吃饭去了,却着人来告诉木昔,说是驭兽营特意抱了一窝狼崽出来,暂且养在外头院里。木昔话没听完就跳了起来,一道小跑过去看了。

这院子看不出平日里是派什么用场的,小得很,里头只一个草棚,没有房子,栅栏却是照驭兽营的规矩,扎得又密又高。这窝狼有五只,是今年最早生的一批,如今不过三四十天大,正低着头在院里四处嗅,仿佛正在熟悉四下的环境。

带木昔进院子的男人有四十许岁,生得一副忠厚面孔,听闻已在驭兽营待了许多年,向来刚生下的狼崽子都由他照料,诨号叫作“狼三哥”。他把门开了一道缝,先让了木昔进去,接着侧着身子进了院。几只狼崽子立时蹦跳着围了过来,往他身上蹭。他伸手捞起一只递给木昔,自己也抱了一只起来,恭敬地道:“夫人,像这样抱着——小心,别让它咬着你,这畜牲长牙了,利得很。”

狼崽跟小狗不同,身上一层短短的灰毛横七竖八的戳着,摸着扎手,也不怎么出声,只在木昔怀里拱来拱去,已显出几分尖利的爪子勾在衣裳上,几下便勾得起了线头。木昔抚抚衣裳,却气恼不起来,只小心地摸着那小崽热乎乎的脊背,又伸手去摸狼三哥抱着的那只,却不料那一只“呜”的低吼了一声,张嘴就咬,木昔吓了一跳,忙又把手缩了回来。

许是怕她责怪,狼三哥拿手臂护住怀里那只,道:“你抱着的这是当中最好性儿的一只,旁的如今跟你生分,摸不得的。”又朝木昔怀里的狼崽点下下颏,叹气道,“这只打出娘胎就受气,吃奶总得旁的吃饱了才轮到它。你瞧这瘦弱模样,怕是没几日好活了。”

这小狼确实比别的小了一圈,可木昔方才看见它在院子里跑跑跳跳,跟别的无二,并不显得无力。如今它正将两只爪子搭在木昔肩头,抻着脖子往木昔背后看,那爪子是热的,气息是热的,木昔摸着的它的后背也是热的,仿佛并不像狼三哥说的“没几日好活”。

她心下疑惑,刚要问一问,狼三哥已讲起来,道:“这些狼可不是养来玩的。咱们驭兽营有秘药,到四个月上便往食料里加。药性猛烈,体弱的往往吃下去就死了;若不死,吃上一个月就长成了,个头比寻常狼要大上两圈有余,凶恶至极,即便是日日喂它的人,稍有不慎也叫它活活咬死。”他说着把手里的小狼放回地上,看着它连蹦带跳地跑开了,才挽起衣袖给木昔看他手臂上一道寸许宽的疤痕,道,“那一只也是胎里弱,我当婴孩般一口口喂大的,后来侥幸活下来,却险些叼了我一条胳臂。”

木昔没来由地想起那传闻吃婴孩的“风狼”来,手一抖,险些把怀里这只掉在地上。她忙两手抓紧了,狼却吃痛,“哧”的叫了一声,张嘴就往她肩头咬。狼三哥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来捉它,道:“夫人小心。”

“不碍的,不碍的。”木昔连声应着,轻轻抚了抚那狼的小脊背,待它安定下来,又轻轻握住它一只前爪,道,“既多半活不下来,难当大任,不如我抱走养罢,只当解闷。”

狼三哥闻言笑起来,连声道:“这敢情好,这敢情好。——只是我做不得主,得跟蒋队正禀报过才行。”

木昔刚有些失落,准备放下那狼崽,忽想起自己将军夫人这层身份,就昂了昂头,道:“不必,这主我倒还做得。只消告诉我该如何养便是。”

这倒不是说大话,回去后,曹炎烈看了那狼一眼,果然不曾反对,只吩咐道:“在后头院里搭个棚罢。”便接着跟前锋营的几位副将、队正等商讨选锋之事了。

木昔在旁听了几声,曹炎烈就来赶她,她忙欢天喜地地去忙活了,好容易将那狼安置下来,也入了夜,她看着它趴下睡了,才蹦跳着回了屋,道:“将军,我给它起了个名儿,叫‘排云’,取将军箭法‘如天女散花,有排云之势’之意。”

曹炎烈点点头,道:“叫什么都不要紧。只是这只又瘦又小,你怎么选了这么一只?”

木昔兴冲冲地道:“正因又瘦又小,来日吃了那疯药怕是活不成了,我才带回来的。往后咱们不叫它上战场了,当闺女养罢?”

“想养便养罢,不多这一张嘴。”曹炎烈兴致缺缺,转头又说起了别的,“我看鬼先生对你仍有些成见,倒跟苏娜宁亲近,这几日你若得空去看看他,只当大嫂挂心小弟,关照几句,省得他又来烦我。”

木昔闻言拉下脸来,却还是道:“知道了。”第二日就去看鬼先生。

二人到底心里都有防范与隔阂,见面了也是假笑对假笑罢了。鬼先生想来不好立时赶客,却也不跟木昔多说话,木昔亦想不出什么可说的,就这般枯坐了半盏茶的工夫。如此自然是难以交差的,木昔不得已就说起闲话来,讲了一遭排云,道:“小狼长个儿可真快,吃得也多。驭兽营日日送兽粮来,有这么大一碗,我就看着它吃,每每我大半碗粥还未喝完,它早把碗里舔了个干净。”

鬼先生这日没遮脸,他生得倒好,白净不说,一双眼虽细狭,却有些阴柔之美,奈何脸上刺了“附逆”二字,看着心惊。木昔心道:“难怪他每每出门总要遮着脸。”不由多看了几眼。鬼先生倒是坦荡迎着她目光看回来,干笑几声,敷衍道:“苏姑娘听闻嫂夫人养了狼,昨日也去驭兽营讨了一只,听说极是机灵,个头也大,嫂夫人不如去看看她,兴许两条狼看对了眼,你俩还可结个儿女亲家。”

这话活像是在哄孩童,哪像是跟“嫂夫人”说话?木昔自认已做足了姿态,见他这般不识好歹,心中暗骂一声,起身冷笑道:“先生既忙着,我就不叨扰了。”

鬼先生也起了身,潦草地作了一揖,道:“那嫂夫人好走,小弟没遮脸不便见人,就不相送了。”

木昔捺下心中火气,挤出个勉强的笑来,带着桃花就往外走。却不想刚到门口,刚好有一人进来,她就又停下了脚步,略往旁避了避,去打量他模样。

来人看长相约莫三十许岁,面白无须,生得消瘦。他身上的衣裳一层叠一层,没什么好料子,针脚也粗糙,极是朴素,却都打理得整洁,连系在腰间的粗布悬囊都一丝不乱,浑身上下隐隐还透着一股沉而不郁的药香。

他垂眸看了木昔一眼,又瞥一眼鬼先生,就规规矩矩地朝木昔拱拱手,躬身道:“见过将军夫人。”

军中诸人待鬼先生都很是敬重,纵然武思南等身经百战的武将,见了他也称“先生”。如今看这人做派,木昔就知他非寻常人,忙虚扶了一把,道:“先生快起。”又道,“我先前从未见过先生,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道:“典忧。”说罢不再跟她多言,只从袖里摸出个纸包来,朝鬼先生道,“夫人既找你有事,我便不打扰了,药草你收好,改日咱们再喝茶。”

木昔忙道:“不过是问问衣食上有没有缺漏罢了,我正要走。典先生送的是什么药草,莫非先生生了病?怎么也不跟大人说?”

典忧道:“驱蚊虫的药草罢了,夫人不必挂心。”

天热起来,蚊虫确是多了起来。木昔不由动了心思,道:“这可是好东西。典先生若得闲,再帮我配一副可好?我叫将军随身带着。”

典忧闻言一哂,把两手一揣,道:“他向来不讲究,用不上这个。”

这不似是以下对上的话,木昔听得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典忧当与鬼先生是差不多的,有本事又有旧情,因而格外得曹炎烈优待,说话也格外放肆几分。且他二人还找到一处来喝茶,那想来是一丘之貉,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的。

可她总念着那驱蚊虫的药草,道过“告辞”出了屋门,忽又折返回来,道:“典先生,他不讲究,我却总挂念他。”

典忧已在鬼先生对面坐下了,见她进来,两人都愣了愣,却都未起身。

她就又道:“要么……我还会些针线上的工夫,先生若不嫌弃,我拿药囊来换药草,先生以为如何?”

鬼先生闻言嗤笑出声,刚要开口,典忧却抬手拦住了他,淡淡地道:“好罢。到时也不必劳动夫人亲跑一趟,差人来拿便是。”

木昔忙应了,道:“那两位先生好生歇着,我先告辞了。”

她转身出了门,刚走两步,就听见屋里鬼先生笑道:“你竟也敢应,不如直接送了她得了。大人可见不得人沾染他的东西,昔日我不过提醒两句,他就要跟我龇牙。不知道的还当我踩了他尾巴呢。”

“不要白不要。”典忧颇不以为然,道,“他这脾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由着他去。——看你像是没睡好的模样,出什么事了?”

鬼先生道:“睡得晚了些罢了。近日洛阳新起了一个‘屠狼会’,如今尚未成大气候,却不得不防。”

就好似排云听到碗勺碰撞声时一般,木昔听得这“屠狼会”三字,险些没把耳朵竖起来。可这时桃花在她身后道:“夫人怎么了,不走么?”她就没法站在门口偷听下去了,只得道:“新想出一种绣花样子,怕忘了,先往心里记了两遍。走罢。”

回去后木昔又逗了一回排云,小狼先是追着她连蹦带跳,凑上来蹭她的脸,很快却又被院里溜过的一只老鼠引了去,追了半晌,却也没追上,最后又回到她身旁,前爪按在她手臂上,仰头“呜”的嗥起来。

“呜,嗷呜。”木昔学着它叫了两声,低头用脸颊蹭蹭它毛茸茸的前额,又拉着它的前爪,喃喃道,“屠狼会,也不知是要屠哪条狼,又要如何屠?——总不会是你罢?小崽子。”

排云自是听不懂的,在她身上蹭了一会儿,便从她膝上跳开,到墙角刨起了土。木昔无奈地笑笑,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土,回屋去缝药囊了,入夜曹炎烈回来后才收了针线,帮他脱了铁甲,道:“将军怎么一身的汗?”

曹炎烈道:“去看了看新辟出来安置新兵的场地,一路走回来就出了这一身的汗,天是真见热了。”

木昔摸一把他背后的衣裳,摸得黏糊糊的一把汗,于是道:“把这衣裳换了罢,我去给你烧水来洗洗身上。”

曹炎烈笑道:“水桶重得很,等你半桶半桶地打来烧热,天都要亮了。你歇着,我去外头冲冲。”

“干净衣裳在这,换下来的且放着,明日叫桃花洗。”木昔又叮嘱了一句,道,“你别惊着了排云。”

曹炎烈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忽道:“如今那个叫桃花的除了洗衣裳还做些什么?”

木昔霎时紧张起来,忙道:“做得可多啦!譬如今日我去看望鬼先生,就带上她撑个场面。——将军,人你都给我了,断没有再要回去去的道理。且你来回总跟着三四个近卫,我如今身边才她一个,没再跟你要人已是客气了。”

“我不过问一句罢了。”曹炎烈道,“你少打那些女人的主意,若缺人少手,外头有的是流民可买了来给你使唤。”

木昔道:“知道了。你快去罢,一身的汗味。”

曹炎烈于是出去了。不多会儿就听见排云踏着水跑了过去,接着就听“哗”的一声,它“呜”的叫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咬了几下,又在曹炎烈的笑声里跑开了。

他竟去招惹那狼玩,这也太孩子气了。

木昔听得发笑,又有些气恼,就拿了块手巾在门口等着,待他一进门就丢到了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恼道:“你拿水泼它?”见他不言语,只是笑,便知这是默认了,护短之心顿生,瞅着他身上那软甲愈发不顺眼了,往他背上轻拍一把,道,“在屋里也穿着这个,你不热么?”

曹炎烈擦着头发,躲了躲她的手,敷衍地道:“小心些总是好的。”

“外头有人守着,屋里除了你便是我,你可真是防着我。”木昔张开两手,道,“我身上可没带兵刃,连你送我的短剑都放在了外头屋里,不信你搜搜。”

“那待会儿可得好好搜。”他说着往木昔身上扫一眼,眼神极是不正经。

木昔脸上一热,转过头去不看他,道:“鬼先生那里衣食都不缺,且我瞧着比你用的还好上许多,将军你尽可放心他了。——我还见了一位先生,叫典忧的。”

曹炎烈道:“你看着他如何?”

木昔接了他手里的手巾,道:“像个文人……面上客气,实际上却未必那么客气。”

“你看得倒准。”曹炎烈在桌前坐下来,道,“那是我自小相识的一位兄弟,他大我一岁,总觉得自己就是个兄长了。”

木昔拿了梳子在他身侧帮他梳头发,一面跟他闲说话,问道:“我还听他们说起‘屠狼会’,仿佛是要防备着。屠狼会……这是要屠哪条狼?”

曹炎烈笑道:“横竖不是排云。”

这人竟不说正经话。木昔也不好追问,就提起刚才的事来,兴师问罪道:“将军,我叫你别惊着它,你怎么偏要招惹它?如今也还没那般热,若是夜里起了凉风——你还笑!你笑什么?”

曹炎烈稍稍转了下身子,靠在桌沿上,道:“我笑你真把条狼当亲儿了。”说罢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来日真当了娘是什么模样。”

木昔闻言转过脸去,还未来得及羞,忽想起他先前那个未能出世便随娘亲一同被他亲手杀了的孩儿,心头一紧,脸上的笑险些没挂住。好在他看不见她脸色,她忙又笑起来,道:“快把头发再擦擦,仔细着凉了。”

曹炎烈一摆手,道:“不必,要像你说的这般娇气,我早病死在北地了。”木昔也不强求他,于是歇下了,第二日一早仍往箭场上射箭去。

练了这许多日,她如今手臂上力气大了不少,三丈的靶子已能十发五中了,倒比先前在天策府里时长进了些。又因她如今是将军夫人,军中诸人见她射中靶心也都叫几声好。她心头不由得意了几分,今日一到箭场就叫人把靶子又往后挪了一丈,刚拉开弓,还未放箭,忽听得平日里给她叫好的诸人正在远处喝彩,却不是对着她了。

虽不计较这几声彩,可人群当中那人若非有本事便是有地位,抑或是两者兼有,由不得她不多在意几分。她于是草草放了一箭,提着弓朝人群走了过去。

如今还未结队,围着看的人不算少,多半是人高马大的男人。木昔踮了几回脚都看不见,不得已叫了一声,道:“出什么事了?让开些,让我瞅瞅。”众人闻言忙闪了一条道出来,只是身子让开了,眼却还直瞅着当中那人。

木昔愈发在意了,侧着身子走到最前头,尚未站稳,就见银光一闪,一柄亮闪闪的长剑扑面而来,直扑到她脸前一寸,这才停下了。

这一下她措手不及,尚未及惊慌躲闪,倒意外显出十成十的镇定来。她心中暗惊,低眉看一眼,见是把开过刃的剑,薄得好似纸,亮得好似镜子,剑格上还嵌着块鸽子蛋大小的宝石,一看就知不是凡品。再往后看,她就看见了那握着剑柄的修长白皙的手,及那长了这样一双美手的美人儿——苏娜宁微微偏着头,脸侧垂着几缕金子似的长发,眯眼笑得一派天真烂漫,活似只成了精的小狐狸。

一边是将军夫人,一边是长老义妹,众人一时都静了下来,有撒腿跑去喊人的,多数仍站着,不敢轻举妄动。木昔却看出她意图,定下心来,也跟着她笑,还拍了拍手,道:“苏姑娘好剑法!”

苏娜宁挑起眉毛来,朝她脸上细细看了两遍,似是想要找到一丝惊慌之意,可到底也没找到,这才收了剑,笑道:“多谢嫂夫人夸奖。——嫂夫人也懂剑法么?”

木昔朝她笑笑,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忽觉目之所及不大对付,定睛一看,才见是她裙子扯开了线,露出细白的一截小腿来。

即便她方才要给自己难看,木昔也忍不住管一管这闲事,忙朝众人一摆手,道:“诸位弟兄还不快去列队,算工夫将军也快到了。”待众人都走开了,才走上期去,低声道,“剑法且放放——你裙子扯开了线,快随我走,我帮你补补,仔细叫人看了去。”

苏娜宁最要样儿,闻言低头一看,立时沉下脸来,轻轻“哎呀”一声,道:“我竟也有此疏忽,可是不该。”

木昔道:“谁没个疏忽的时候?你随我来罢,我帮你补一补。”说罢转身就走。

苏娜宁归剑入鞘,快步跟上来,跟她并排着,道:“那这条裙子可是罪过了,竟要劳动嫂夫人来补。”却也没推脱。

木昔笑道:“将军既把你当妹妹待,我也把你当妹妹,否则如何对得起你这声‘嫂夫人’?”又重起了个话头,道,“听闻你也养了只小狼?”

“也是个姑娘,跟你那只却不是一窝出的。”苏娜宁说着伸手比了比,语带炫耀,道,“如今有这么长了,极是活泼,整日里咬东西,昨日还啃我这剑鞘,也真不怕崩了牙。——听闻嫂夫人那一只个头算不得大?”

木昔在心里想了想排云的个头,确实比她那只狼小了一圈。她忽就懂了当日婆婆为何总忧心她瘦小,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却要找回场子来,道:“我家排云个头小,胆子却不小,昨日竟敢扑咬将军了。”

苏娜宁一转头,讶异道:“大人没拧了它的脖子?我可听闻大人即便徒手都能敌过两条驭兽营的疯狼。”

“我与将军把排云当闺女养的。小孩儿跟父亲玩闹罢了,将军怎舍得重责?”木昔抬手理理鬓角碎发,笑道,“不过也是太没规矩了,将军当头浇了它一瓢水,它就打着滚跑了。将军还笑呢,你说若是夜里起了风,冻病了该如何?谁知他自己也是一头一身的水,不擦干就睡下了,我这话也没能说出口。”

说到此处,她转头看了苏娜宁一眼,见苏娜宁昂着头不说话,脸上的笑僵着,不由心中大快,又絮絮地讲起排云吃肉的凶相来,直进了院里才停下脚步,朝院角刨土的小狼打了个呼哨,叫道:“排云,来。”

排云嗓子里“呼”了一声,朝木昔跑了两步,忽又停下脚步来,转头去扑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地打了两滚,又跑了。

“它总是不听话,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木昔无奈地笑了笑,引着苏娜宁进了里屋,拿出针线来给她补裙子,一面补一面奇道,“你怎么了?半晌不曾说话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看这屋里的陈设。”苏娜宁慢慢地往旁看着,道,“大人先前总不带人在旁伺候,听闻屋里简朴得好似没人住,如今看来倒不是如此。”

“先前确是那般:一床被褥、一口衣箱、两身衣裳,再没别的了。”木昔咬断了线头,道,“我的好妹子,缝好了,你穿上看看罢。”

苏娜宁接了裙子来,先对着那道缝痕细细看了几遍,这才道过谢穿上了,又道:“我先前见大人身上就没过鲜亮色儿,不是黑的就是灰的,最鲜亮不过那件靛蓝的袍子。这回倒见他穿过一件浅灰绿的、一件紫的,也是嫂夫人给他添的?”

木昔道:“总是暗的,看着也闷,就跟他讨了衣料,新做了两身。——你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天热了,也该寻些透气的料子做夏衣了。”

苏娜宁这时不笑了,嘴角朝下垂着,两条眉毛却几乎扬到了鬓角里。她道:“你们汉人的姑娘可真是贤惠。”

木昔听出她话里酸意,也不揣摩她下一句想接什么,径自道:“雕虫小技罢了,可当不得这‘贤惠’二字——与其当‘贤妻’,我倒不如当‘妒妇’,似李唐那位房相的夫人,任他谁赐下的美人都不准入府。”

苏娜宁“扑哧”一声笑了:“你这话若叫大人听见了,可仔细挨打。大人最是说一不二了。”

“将军哪有你说的这般吓人?”木昔眨眨眼,瞅着她,故作疑惑,“我跟他说过,他不曾打我啊。”

苏娜宁脸上的笑意又隐去了。她眼朝下看着,垂着嘴角扬着下颏,白皙的脖颈扯出凌厉的轮廓来,却比平日里笑得狐狸似的模样看着更真了几分。木昔看着有趣,心中想道:“她先前对我的好脸色自然都是人前装出来的,却不知我在人前对她的脸色是不是也透着虚情假意?”

正想着,忽见苏娜宁站了起来,道:“大人倒能容你,只是我这许多年来的情意也不输你半分。”

木昔不料她这么快就跟自己撕破了脸,讶异了片刻才想起来还口,道:“是了……可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苏娜宁不怒反笑,却不是平日里那般温顺又透着狡猾的笑了,而是扬着嘴角,却挑着眉毛,高傲而带着几分狠劲儿的笑。

“我的本事可没叫你看全呢。”她走到屋门前,转头朝木昔下了战书,“我可一点不比你差,咱们走着瞧。”说罢推门出去了。

木昔佯装镇定,没多理会她,心里却有些打鼓。她虽不知曹炎烈在狼牙军中到底是什么地位,可即便他是“八狼”里头最次的一个,那头顶之上也不过十二三人罢了,想来苏长老派来的这姑娘不是等闲之辈,必是既做得开山刃又做得绕指柔的能人,哪里是好对付的?

她拿出前一日做了一半的药囊在手里,慢慢地往上头绣花,心里却想着来日该如何应对。

若苏娜宁单刀直入,找曹炎烈哭诉自己相思情深该如何?若苏娜宁除了唱歌还会旁的,哪日使了出来该如何?若苏娜宁使尽了法子叫她丢脸,曹炎烈厌烦了她,又该如何?男人最是靠不住。木昔愈想愈气恼,绣线打了结,于是丢到一旁便去院里逗排云玩了。

这般拖了一日,药囊才终于做好了,外头是薄薄一层灰布,透出里头拿金黄丝线绣了花的绛色料子,再缀上两个穗子,做得极是用心。这日有从南边新募来的兵入营,曹炎烈道怕人唐突了她,把她关在了院里跟排云作伴,武牢关里众人又都忙着,她寻不到人使唤,因而又拖了一日,她才终于如愿以偿,换了一大包驱蚊虫的药草来。

小药囊早备下了,一拿到药草她就忙分装了进去,一半往屋里各处系了,一半交到了桃花手里,偷偷嘱咐道:“你带去给那边院里那些大姐,旁人若问起,就说是你的针线,可别叫将军知道了。”

桃花犹豫了下才接了,低声道:“其实夫人不必如此……其实也不顶什么事,比这难过的多了去了。”

木昔闻言苦笑起来,道:“你道我不想劝他放你们走?哪怕只叫你们做杂役也是好的。可他不许我提这事,也不许我管,还不许我去看她们……我也只能如此了。你快去罢。”

桃花倒算是机灵,曹炎烈的诸多耳目这回没发现什么端倪,他回来后只拆下床头的药囊细细拨拉过里头的药材,又装好挂了回去,道:“这回可没蚊虫在耳边嗡嗡了。”

木昔心道:“谁说他不讲究?”想着想着就不由笑起来,跟他讲了会儿排云便歇下了。

不料第二天夜里曹炎烈的脸却黑下来了——他一进屋,就提小鸡子似的把歪在床上看书的木昔提了起来,道:“你给典忧缝了个什么,荷包?”

木昔惊得把书掉到了地上,道:“什么荷包?是……是药囊。你看,咱们屋里不也挂着?”

曹炎烈朝床头那个药囊睨一眼,道:“这个没绣花。”想了想,又道,“缝得也不上心,针脚比他那个大。”

针脚自然都是藏在里头的,他扫一眼哪里看得见?木昔忍不住笑出声来,推开他的手,笑道:“尽胡说。”又伸手到他脸侧,把那面具摘了下来,道,“我不过是要跟他换一包驱蚊虫的药草。你瞧,这两日屋里蚊虫可少多了。”

曹炎烈神色稍稍和缓了些,却又扯一扯衣袖,道:“如今一日赛一日热,这衣裳穿着厚了。”

木昔道:“我前两日还跟娜宁说起,该做夏衣了。说来我先前不认得你时,你穿什么?衣箱里怎么没见着夏衣呢?若非我给你赶制了这两身,连单衣都不见。”刚问完,她却忽然想着一着,讶异道,“你该不会……把冬里的里衣就当单衣穿了罢?”

曹炎烈坦然道:“这有什么不妥的?刀兵无眼,指不定哪天衣裳扯个口子,就要不得了,因而穿什么都不打紧。”

木昔刚想说他两句,转念一想,叫道:“不对,既穿什么都不打紧,那你还跟我说什么‘衣裳厚了’?”

“我看你送典忧的药囊就不坏,就按那个色儿做一身罢。”曹炎烈拍板定下了,又问道,“娜宁这几日在做些什么,可还算老实?”

“前儿个她去箭场上舞剑,不料裙子开了线,我帮她缝了缝。这两日都没见她。”木昔拉着他坐到床沿上,自己歪坐着靠在他肩上,道,“将军,你跟典大夫到底是什么交情?”

曹炎烈道:“怎么这么问?”

木昔道:“我那日在鬼先生处遇见他,他唤我‘将军夫人’,朝我行礼,可我向他讨驱蚊虫的药,他却说你不讲究,用不着这些,倒比对我还不客气。你又说他是你自小相识的一位大哥,我想着,你俩关系定好得很。”

“谁把他当大哥了?他一厢情愿罢了。”曹炎烈矢口否认,却没遮掩,讲道,“他父亲曾是我父亲的心腹,亦是我敬重的叔叔,算来他当年该尊我一声‘少主人’,却从未听他叫过。”

“有人想做你大哥、护着你,这还不好?”木昔忍不住说他,“还记得小时候邻家姐姐们嫌我小,不爱带我玩,我就想,若有个沾亲带故的哥哥姐姐护着我该多好呢?你有人护着,竟还不知足。”

曹炎烈一撇嘴,摇头道:“他护着我?算了罢,我护着他还差不多。”

“看你这模样,我倒觉得你俩关系好得很。”木昔捂着嘴笑起来,“只是我先前怎么从未见过他,是你派他去做事了么?”

“当年变故陡生,他执意断后……”曹炎烈面色沉了沉,语气也低沉了几分,“自此便失散了。前些日子他找到武牢关来我才知他还活着,只是脚跛了。个中缘由他不肯说,我亦没追问。”

那日见到典忧时,他身旁没人照拂,身形亦不显摇晃,可木昔细想来,他走得是慢而稳的。当时只当他从容镇定,却不想竟是跛了一脚。她心道:“既跛了一脚,当是不会武功的了。”想罢却不由唏嘘,道:“想来这许多年他过得不易。他先前就会医术么?”

“是后来学的。”曹炎烈说着看了她一眼,神色里仿佛颇有些深意。果然他接着就道:“你竟还将典忧给你的药草分给那些女人,却不知是她们昔日的主子害了他父亲。”

木昔心下一惊,否认的话还未出口又生生咽下去了,老实认了,却又道:“可她们的主子是她们的主子,她们是她们……”

曹炎烈面露不快之色,道:“你下一句莫不是‘你是你,我是我’?”

木昔忙道:“自然不是。我跟将军自然是一回事。”

“怕只是口上说说罢?”曹炎烈一转身扣住她下巴,逼着她抬头看着自己,轻而慢地道,“木昔,你可知若我成就大业,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哪日我落败……”他微微咧了下嘴,露出的牙白森森的,像狼的牙一般,“你还是自我了断更痛快些。”

话是这么说,“本将必胜”四字却几乎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了。可木昔还是听得起了一身白毛汗,连声道:“将军快别说这些晦气话,我再不管他们了。我往后若再犯,不用你动手,我先自己把自己绑到房梁上吊个两天再说。”

曹炎烈道“嗯”一声,放了她,坐着出神,没再说话了。

木昔在旁安生着坐了片刻,偷眼瞧了一回,却见他仍是平日里那副神色,看不出是在感怀还是在发怒。她于是又试探着往他肩上靠,小声道:“将军,你还在生气么?”见曹炎烈摇了摇头,就又委屈道,“那你怎么都不跟我说话了?”

曹炎烈道:“哪有那么多话可说?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歇下罢。”说着伸手揽住她,另一手就来解她衣裳。

近来他对自己仿佛包容了许多,两人相处更像是平起平坐的夫妻了。木昔胆子大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道:“不成。你若不肯再跟我说会儿话,我就总觉着你怨我,定是睡也睡不着了。”

曹炎烈沉默了片刻,忽冷下脸来,问道:“你还想探听什么?直说罢。”

木昔闻言委屈道:“将军可真不讲理,说恼就恼。我不过想跟多你说会儿话罢了,说什么都是好的,否则你不理会我,我去找旁人说话你又吃心,一日日的岂不要闷死我了?”

许是她这话说得声音大了些,就听外头窗户根里“呜”的一声叫唤,木昔忙跑过去推开窗朝外看,果然是排云龇着牙在窗下转悠,一双圆溜溜的眼警惕地朝上望着。她忙安抚道:“没事,去罢,到别处玩去。”眼瞅着排云溜达远了才关上窗,爬到床里头,扯过被子背朝着曹炎烈躺下了。

灯影一晃便熄了,曹炎烈接着也躺了下来,道:“我看你是太闲了,养一条狼还不够,还有闲心操心许多闲事。”

排云这么一打岔,木昔已顾不得气了,转了转身,纠正道:“两条。”听他疑惑地“嗯”了一声,才捂嘴偷笑着解释道,“‘山狼’不算狼么?因而是两条。”

曹炎烈慢条斯理地道:“那么,既然两条狼都不够你忙活,不如趁早再添一条罢。”

木昔道:“那驭兽营那边——”话未说完,就觉眼前一暗,已被身边这条狼拿被子兜头盖严,紧紧抱住了,耳边尽是他呼出的气,暖得很。她听见他低声道:“用不着跟别人讨。你给本将生一个,不就好了?”这本是夫妻间浑说的情话,她却因这一句话做起噩梦来,睡下没多会儿工夫,就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身畔曹炎烈睡得正沉,不过她心里清楚,他心里是戒备着的,只消她一起身,他即刻便会醒过来。她不想惊动他,只得小心地擦去脸颊上的眼泪和额上的冷汗,又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可甫一闭眼,梦里的担忧就又往心头涌来。

说到底,她跟曹炎烈并非同路人。如今大军休养生息,大战未起,她方能在这方小院落里暂且放下国恨家仇,过过寻常人的小日子;可来日烽烟再起之时,枕边人即是仇敌,她纵是再舍不得,也得放下诸多柔情,为了天策府里尚在死守的弟兄们,为了大唐黎民百姓,冒险将武牢关里的消息一点点地递出去。

曹炎烈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一旦身份败露,她自然难逃一死。这一点她多日来已想通了,倒不十分害怕;可若是多了个孩子……

她方才的梦里倒没凭空多出来的孩子,却有排云——她身在天策军阵前,对面就是曹炎烈带着的大军。他摆一摆手,立时有人将挣扎着咬人的排云提到阵前,举过头顶狠狠摔到了地上。小狼哀鸣一声便没了气息,瞪着渐趋浑浊的眼珠,血沫子从嘴边淌到她脚下,血红血红的一大片。

排云如今自然还活得好好的,或许在自己的窝棚里,或许又溜达回了窗根下,总归正闭着眼睡得香。可木昔的心还是揪成了一团,怕极了,往后半夜再不曾睡着。

好容易捱到了清晨,木昔忙起身去了屋外,往狼窝里将还睡着的排云抱了起来。狼崽的身躯又软又温暖,它一离了地面就惊醒过来,小爪子四下里蹬了两下,张嘴打了个呵欠,睁眼见是木昔,头一拱,又趴在她怀里睡了。

木昔没去箭场,抱着它在院里呆坐了一会儿,待它睡饱了,在院子里疯跑起来,她才稍稍安了心,一步一拖地回了屋里,随便寻了本书坐在桌前看了起来。

这一日她都不曾出门,倒也安生,唯独近晌午时听外头几个近卫说了一嘴道:新来的那批新兵在初十那日选锋选能,因而过两日苏娜宁要带她的两个侍女去新兵营击鼓跳舞,鼓舞军心。

左右不过是收买人心的事,凭什么叫她抢了先去?木昔想了一会儿,把当值的陈三水叫了来,道:“你去找典大夫讨些驱蚊虫的药草来。”又拿粗布缝了几个布袋装了,晚饭时当着曹炎烈的面着人送去了新兵营,给每间营帐悬了一个。

陈三水回来复命时道:“弟兄们都说夫人想得周到。”

曹炎烈闻言很是高兴,问她道:“不成想你还挂念着军中的事。”

木昔笑吟吟地不说话,待陈三水出去了,才凑到曹炎烈近旁,道:“向来头一个才是最被人记在心里的。否则弟兄们只记着苏姑娘的好,若苏姑娘再以将军的名义出头,那我这个将军夫人该往哪搁?”又道,“选锋那日娜宁去不去?她若去,我也得去。你该不会嫌我不如她好看,给你丢了份罢?”

曹炎烈笑起来,道:“便是她不去,我也得带上你。这总成了?”

木昔这方笑逐颜开,道:“成。”

 

初十一转眼工夫就到了。这日木昔格外起得早了些,将前夜仔细搭好的衣裳穿上了,下头是驼色的裙子,上头是绛色擅自外头罩一层薄薄的灰布衫,虽不扎眼,胜在沉稳,最要紧的是这跟曹炎烈身上的新衣都是一块布上裁下来的,看上去就该是夫妻俩穿的。

旁人或许还注意不到,可苏娜宁总盯着他俩,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待到了校场,木昔跟着曹炎烈上了那新搭起的点将台,粗粗往旁边一扫,见角落里前两天刚以歌舞振奋过军心的苏娜宁正别扭地拧着脖子往一旁看,心里说不出有多痛快,不由笑得满面春风,抬手紧一紧头上系着的绛色布带,仰头跟曹炎烈道:“将军,我站在这妥当么?不然我下去,跟娜宁作伴罢。”

曹炎烈稍稍俯下身来,听她说完了,才直起身子,道:“不必,在我身边站着就是。”

木昔闻言点点头,端起将军夫人的架子,和婉地笑着站直了,看着下头诸人列了队,大略点了下人数记在了心里,约是四百八十人;又在心里暗自纳罕,道:“也不知如今这时局,他从哪募来了这许多兵士,又有多少粮草供他养这许多人。”

正想着,就有一个她见过几回的名叫郝忠的副将上前来,道:“报:新兵已结队完毕,请大人示下。”

曹炎烈道:“按先前定的办,去罢。”

接着便是场地四角四面大鼓“嗵、嗵、嗵”的震天响了三声,当中新兵皆静了下来,接着郝忠训了几句话,无非是“要当精锐,莫做脓包”之类,又将前锋营的优待、得胜后的奖赏一并讲了。诸人听得心动不已,俱是跃跃欲试的模样,待选锋开始后也格外积极:前锋向来要选取精壮勇武之人,因而那一个个都站得笔直,唯恐矮了一寸、显得羸弱了半分便被筛了出去。

木昔在旁看着,心思却跑得远了,想起两年前的事来——

如今是暮春,彼时是初秋,那日的日头却是跟这日一样的明亮。风刮着,大旗猎猎,鼓声也是一般的响。

那时她刚满十五,自是不够格站在点将台上的,只跟二百余弟兄一起列了队在天策大营当中站着。这一年的新兵里只她跟小师妹两个姑娘,站在了最前一排最右边。她左手边一排望过去都是比她高了有一头的师兄弟,个个意气风发。

台上站着的是总教头“天枪”杨宁跟宣威将军曹雪阳。总教头生得魁梧,声音也极是威严,可木昔是自小就在天策府里的,知道他私下里在孩子们面前极是随和,还给过她两块糖,说是从洛阳的西域商人处买的,她带回去给了婆婆一块,另一块自己吃了,甜得很。

那日总教头亦说了些鼓舞士气的话,时日久了木昔已记不全了,只记得有一句是:“……既入我天策府,自今日起,就都是患难与共的兄弟了!”

木昔忽就鼻头发酸,可“雨师娘娘”今日不知为何却万幸没掉下泪来。

许是当年挑到最后只剩了她一个,那时便已把泪水流光了罢——那日她蹲在青骓牧场上哭了一个时辰,天色将暗时,新选入天弓营的小师妹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到她,道:“昔昔姐,可算找到你了。总教头说啦,你虽本事上尚差了些工夫,守卫大唐的心却是不差的,叫你跟着天枪二营训练。可话说完却找不到你了……”

她闻言抱紧了怀里的木杆铁头枪,哭得更凶了。第二日到天枪二营列队时她又哭了一回,隔年却到底凭本事编入了天枪二营,自此虽回回考核皆是末品,再一年也被派了一回公差,哪怕只是去送个信,到底是能独当一面了。

再之后……

台下一阵喝彩声,木昔回一回神,见去前锋营的一百来人已挑了出来,有老兵正对着点将台摆了稻草箭靶,接下来是要往神箭营选人。她俯视着那些或兴奋或失落的面庞,再抬头望一望曹炎烈,忽又觉世事弄人,不由苦笑起来:她这个天策府里样样垫底的吊车尾,如今竟也站在点将台上了。

曹炎烈朝她转了下头,看她一眼,轻声道:“你笑什么?”

木昔忙定定神,道:“没什么。只是想着……将军生得魁梧,箭法又极是精妙,当年被选入了什么营?”

曹炎烈微微扬了下唇角,转回头去,低声道:“来日跟你细说。”说罢朝一旁待命的沈端一招手,叫他过来交代了几句话,接了他手里提着的弓与箭囊来。

沈端一道小跑下点将台去,跑到最前头交代了两句,那摆箭靶的老兵便又往连着的三个箭靶上各铺了一张纸,纸中心拿朱砂点着个圆点,木昔隔着这几十丈看过去,只觉那圆点小的像蚊子似的,却不知那些隔了三丈远的军士看着有多大。

正想着,忽听曹炎烈叫了她一声,她忙一转头,却见曹炎烈将弓斜着,手里捏着的三支箭一齐搭在了弦上。她心下惊诧,道:“将军,你这是——”

话方说了一半,就见曹炎烈极利落地开弓放箭,弓弦“嗡”一声响,紧跟着羽箭“咻”一声从众人头顶破空而去。三支羽箭在亮得发白的蓝天下几十丈呼啸而过,转瞬已齐齐射入三个箭靶,刚刚好就是那三个红点的位置。

那箭靶只是稻草,箭射进去并没多大响动,木昔却是心里一凛,不由低声叫了声好。台下诸人一时都呆住了,半晌才有人转头朝回来看,而那苏娜宁用力一拍手,大声道:“大人箭术精到,勇武无双!”

众人愣了愣,也都转过身来,跟着叫道:“大人勇武无双!”闹闹哄哄地喊了几句,有人带了个头,又都齐声道:“誓死追随大人!”曹炎烈一手持戟,一手握弓,扬着嘴角笑得开怀,待他们喊罢才抬起手来摆了摆。

苏娜宁两眼亮闪闪的,越过木昔直直瞅着曹炎烈,木昔心头不快,着意往她跟曹炎烈当中挡了挡,待众人都转回身去了,才踮着脚凑到曹炎烈耳边,小声道:“我也誓死追随大人,大人想甩都甩不掉。”

曹炎烈笑道:“站好。”说话的工夫目不斜视,看也没看苏娜宁一眼,仿佛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她热烈的眼神一般。

苏娜宁的脸色与眼神渐渐地冷下来,方才的热烈与张扬尽数变作了失落,最终她一转身,黯然走下了点将台,慢慢地走回营去了。

木昔不知曹炎烈是一心只顾着眼前的选锋,还是故意不去理苏娜宁,总归这一回她算是胜了。可接下来诸营选能亦没什么看头了,她兴致缺缺,却还要跟在曹炎烈身旁站着,着实疲累又穷极无聊,一直过了不知几个时辰,直到日头升过头顶,才终于选完了。

这当中好手很有几个,可到底是外头募来的兵,跟当日天策府里的精兵强将自是没法比的,因而木昔看过就都忘了。唯独一个名叫周狗子的少年她记得深:这少年生就一副笑模样,又瘦又小,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动作却极是灵巧,丈许高的竿子转瞬就爬到了顶,选入了斥候营。

木昔心道:“轻身功夫好得很,是个可造之材。若能弃暗投明,转投我天策府,那就好了。”却也知自己不过是痴心妄想,笑了笑便把这想法抛诸脑后了。

选锋也算是营中一件大事了,此事一了,如今又没什么战事,余下半日曹炎烈便叫这一众新兵歇了,又着驭兽营的牵了马来,两边各竖了两根杆子,说是要打马球。

玄宗皇帝好打球,军中、民间便跟着有样学样,木昔幼时逢年过节总能看师兄师姐们打上几场,倒甚是喜欢;不想八年前一道诏下来,道军中必练马球,偏偏木昔是最怵骑马的,纵马朝前跑已是不易,遑论纵马击球!球场上她落了几回马,自此对这桩事是又爱又恨。

好在如今她身为将军夫人,应当没哪个不要命的敢起哄她上场,她只消站在一旁看着便是,最好曹炎烈亲下场一展英姿,好让她见识见识他的马上功夫,看到底有没有传闻里那般厉害。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

打过两场后已是日头偏西,众人却仍意犹未尽,前锋营择了十个好手出来,上了马叫阵,这时人群当中忽有一人起哄道:“前锋营向来勇武,咱们没人敢应战,不如诸位大人上罢!”

鬼先生半路便赶了来看热闹,闻言笑道:“甚好,甚好,也该叫弟兄们看看几位大人的本事了。”又道,“依我看,大人同七位将军,再算上今日随大人来的沈端、刘有两位护卫,刚好十人。”

曹炎烈没推辞,笑吟吟地率先朝前走去,武思南等人忙跟上了。前锋营队正见状急得脸红脖子粗,也不下马,嚷嚷道:“这不对,这不对,大人一个就能挑咱们两个,如此必打不过的。”

武思南道:“正是。那咱们去下一个人来便是了。——郝忠,你是咱们几个里头马球打得最好的,你歇着罢!”

“以九对十,也显得咱们忒小看了前锋营的弟兄们。这样罢,郝忠歇着去——”曹炎烈一拍武思南肩膀,笑着朝木昔一转头,道,“你来。”

众人闻言都静了下,木昔也不由退了半步,摆手道:“将军,我不成。”

曹炎烈笑道:“知道不成才叫你上的,充个数而已,坐在马上便是了。”

木昔不敢在人前拂了他的面子,只好道:“那将军替我择匹最温顺听话的马。”说罢挽了衣袖,走过去接了马球杆。

诸人又是连声叫好,挤在前头的不少都是老兵,想来是跟了曹炎烈不少年,说话也不大拘束了,起着哄叫道:“夫人女中豪杰!”

木昔面上故作不好意思,笑了笑,心里却骂道:“这就‘女中豪杰’?你们也忒看轻女人了!区区马球,我唐军的宣威将军一个能挑你们十个!”一面暗骂,一面牵了曹炎烈递来的缰绳。

这是匹白马,毛上沾了泥土,显得灰扑扑的。木昔踮起脚来,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去摸马脖子,却不想这白马歪头一避,打了个响亮的响鼻,吓得她往后一退,一下子想起当年自己几次落马的情形,心里打起战来。她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踩着马镫上了马,坐倒是坐稳了,可那马许是看出她心里的胆怯,因而不论她怎么抖缰绳、拿腿夹马肚子,它都站在原地拿蹄子刨土,动也不动一下。

木昔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刚定了定神,想着大不了从头在原地待到尾,更糟的事接着就来了。

只听得“咚咚”两声响,好似是鼓声,却又比军鼓轻了许多。木昔循声望去,霎时怒火便从心底燃了上来——不是别人,正是苏娜宁。她不知什么时候赶了来,还着意打扮了一番,将金发松松地编成了一条辫子垂到脑后,身上换了一套西域舞姬的衣裳:大红缎子的抹胸与裙子镶着金丝边,外头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衣上缀着夺目的珍珠,极是耀眼;脸上脂粉涂得恰到好处,一双蓝眼睛里波光流转,她在夕阳映照下容光焕发,娇艳得像朵盛放的牡丹花儿。

而她腰间挎着个花瓷腰鼓,方才那声响,正是她敲击腰鼓发出的。腰鼓声原本稍显单调,如今巧妙地杂在马蹄声与呼喝声中,却丝毫不显得单薄了。木昔拉着缰绳,朝四下里扫了一眼,就见不少人眼珠几乎都被她吸了过去,她却毫不加遮掩,直勾勾地望着曹炎烈,眼里缠缠绵绵的尽是情意。

鼓声和的正是曹炎烈纵马的节奏。他驰得快,鼓点也密;他调转马头小跑,那鼓点也跟着缓了下来。木昔眼瞅着曹炎烈进球,他那一杆挥下落在马球上时,腰鼓也干脆利落地“咚”的响了一声,随后停了下来,待一波喝彩声过了,曹炎烈朝腰鼓那边露了个笑脸,又调转马头回到场中时,鼓点才又随着他坐骑的脚步悠闲地响了起来。

其实四下里并没人看木昔,可她心里还是大怒,暗自骂道:“这厮叫我上场是何居心?莫不是专程叫我丢人来的!是了,倒衬出他的英雄气概了。那边美人还击鼓相和,他俩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真是好生不要脸!”

她正骂着,忽觉马蹄声渐近,尚未及抬头,就有人驾马从自己身旁掠过,那马往她这匹白马身上撞了一下,那人手也不老实,便是这错身的转瞬工夫,还趁机往她脸颊上一摸。

这武牢关里,除了他曹炎烈,再没谁敢这般放肆了!

木昔又惊又怒,一抬头,果然看见他纵马飞驰而去的背影。这白马被惊着了似的,也跟着慢慢地跑起来,木昔忙去勒缰绳,却不知是使得力气小了还是如何,竟是一点都不管用。她心下大骇,霎时出了一身的汗:若是刚开场也便罢了,如今球场上缠斗正酣,这马若使起性子来,她丢人倒在其次,万一被甩落马下,四面马蹄踏落下来,她便是不死也得重伤。

如今已不是要面子的时候了,她忙要喊曹炎烈一声,不料抬起头来却不见了他的身影;她忙要转头往后看,可刚一转身,就觉坐不稳当,在马上晃悠起来。正不知所措着,忽听得他一声“放手”,她不及细想,两手一松缰绳,接着就觉腰上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

木昔神色大变,惊叫道:“将军!”话音未落,人却已落在马背上侧坐着坐稳了。

脸颊旁就是那熟悉的气息,木昔一头扑到他胸前,心里这才安稳了几分。饶是如此,她照旧顾不上喝彩起哄的众人,亦顾不上苏娜宁骤然停了的腰鼓,兀自抽泣起来,待听得他一句“搂住我的腰”,更是忙不迭地两手紧紧抱住了他。

如此片刻,她方平静了些许,在众目睽睽下也生出些不好意思来,忙止住泪,歪着头去看球场上的情势,这才发觉曹炎烈骑着马竟跑得如此快,转弯也极是灵巧,且身前坐了一个人竟还可瞅准时机俯身挥杆进球。她到底是对这山狼将军的马上功夫心服口服,心底隐约又腾起些欢喜来,暗自道:“这即是我男人。”这欢喜从心口一路腾到嘴角,她忙往曹炎烈胸前埋了埋头,遮了自己满脸的笑。

那腰鼓声早停了,可马蹄声愈发急促,听着也像腰鼓一般,叫人好似一身的血都燃了起来。木昔看不清周遭众人的神色,亦看不清两边各得了多少旗,只倚在他胸前,听着这鼓乐般和着的吵嚷声,直到他忽勒住马停下来,朝前头一位副将叫了声好,才抬头道:“将军,咱们赢了?”

曹炎烈笑着点一点头,道:“险胜。前锋营倒是好样的。”说罢拍了拍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待她松开了,便翻身下马去跟这队的几人击掌拍背,又同前锋营的众人说了会儿话,很是开怀的模样,说罢又要同众人一起往回走。

木昔侧坐在马背上,脚够不到马蹬,又不敢乱动,急得大叫道:“将军,将军,抱我下来呀!”

众人转头看一眼,都笑起来。郝忠道:“大人,快去罢,夫人等着你呢!”旁边一个也笑道:“咱们快走,叫他们两口子腻着去罢。”

曹炎烈道:“老小子竟撵起本将来了。”说着往郝忠脚下使个绊子,紧跑两步避开他的反击,带着笑快步走回来。他伸手接住木昔,顺势往肩上一扛,跟在诸人后头往回走去。

木昔忙拍他汗湿的后背,小声道:“快放我下来,你也不嫌累?放我下来,你跟诸位弟兄一同罢。”

曹炎烈甚是开怀,拍拍她大腿,笑道:“小娘子,你还做起我的主了?”

前头有人往回瞅了一眼,接着就听武思南低声叹道:“自打前嫂子去了,大人就……如今总算是迈过这道坎了。”鬼先生“嗯”了一声,把话岔开去了。

他装得可真是好,前头那一位的事竟连心腹都骗了过去。木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由怒道:“大庭广众的,不三不四!”却又怕他再胡说八道,不敢再多言语,一路由他扛着回了院里,才又挣扎道,“将军,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排云闻声踏踏地跑了来,绕到曹炎烈身后,仰着脖子往上看。木昔正对上它澄澈的一双眼,忽就涨红了脸,摆着手撵它道:“去,去,有你什么事?”狼崽子自是不解其意,只当木昔逗它玩,跳着来叼她的手,可曹炎烈走得快,不待它够到,已将木昔扛上了台阶,带到里屋放在了书桌上。

木昔仍红着脸,嗔道:“扛了一路了,累么?”

“轻得很,累什么。”曹炎烈站在一旁,一面脱衣裳一面道,“我看你衣裳也都快湿透了,你是当真不会骑马么?”

“会一点,跑得起来,赶路够使了。”木昔早知他叫自己上场是存了试探的心思,好在自己是当真不善骑马,于是老实应道,“可今天那匹马不听我的话,我生怕被它甩落下去丢了性命,真恨不得叫排云来咬它两口。”

曹炎烈笑道:“许是认生了。”说罢没给木昔兴师问罪的机会,径自把话岔了开去,道,“先前你不是问我当年选入的哪个营么?那时安禄山尚未反唐,按的还是唐军的编制,虽不叫‘前锋营’,亦属先锋。后来同北地那些蛮子作战时得了些小功名,一路当到队正,这才入了安禄山的眼。”

木昔略想了想,满脸钦佩地道:“是了,将军的马上功夫我着实佩服极了,想来冲锋陷阵也能拿头一等的功劳。”

她这钦佩恰到好处,曹炎烈很是受用,却不往下说了,只笑道:“我去外头冲冲,你等着我。”

木昔道:“先吃饭罢。我也出了一身的汗,过会儿到后头小屋里去洗一洗——你可别进来。”

她洗澡、洗头可比曹炎烈多讲究了几分,烧了热水还使了皂角,在先前她住过的小屋里掩着门落着窗,前后折腾了有大半个时辰。好容易拾掇清了,她梳好半干的头发,拿起衣裳来刚要穿,屋门忽就开了。

不用想也知来人是什么人物。前几日他不知在忙什么,每每回屋时木昔已睡下了,算来也不过五六天,如今他竟这般急不可耐,真真是没定性得不像他了。木昔心中暗骂,手忙脚乱地把衣裳往身上套,可还未穿好一件,来人已站到了她身后,往她后颈上呵一口气,轻声道:“别穿了,不然待会儿还得脱了,又得折腾许久。”

“不是说了别进来么?”木昔把手里的衣裳甩到后头抽了他一下,恼道,“说话不算话,还当将军呢!”说着又拿手肘朝后捣了他下,却忽觉自己手肘挨着的衣裳底下并非平日里碍眼的那件软甲,而是他的身体。她不由心绪翻涌,一下愣住了。

曹炎烈却不愣,抄起她来丢到了里屋床上,又俯身抱住她,脸颊上的胡茬往她后颈上乱蹭。他道:“上回……头一回,也是在这间屋里。”

木昔百感交集,却不敢细想当日的情形,只反身拥住他,手伸进他衣襟里,头一回摸着他胸前的肌肤,一时竟是泪眼模糊。她呼吸着他身上炽热的气息,轻声呢喃道:“忘了罢……”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曹炎烈低低地“嗯”一声,解了衣裳,刚要脱下来,忽听得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响。他立时起身回头去看,木昔一下醒过神来,忙也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却是排云站在门口。小狼已有一尺高了,正偏着头看着两人,圆溜溜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下闪着幽光,看着非但不吓人,反倒透着好奇与天真。

狼到底与人不同,木昔却还是窘迫起来,方才动的情霎时去了大半。她忙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身上,道:“排云,你怎么来了?快出去。”又推开曹炎烈的手,羞赧道,“将军,它……它看着呢,你别碰我。”

“狼崽子罢了,又不是孩子,看着又如何?”曹炎烈不以为意,又抱住她,道,“还不是怨你,惯得它四处乱跑。”

木昔忙挣了两下,分辩道:“哪里是我惯的?小狼本就——”

话说了一半,屋外忽有急促的脚步声近了,接着听得桃花叫道:“哎——不准进去,大人嘱咐过的。”

来人的声儿木昔听着半熟不熟,仿佛是跟着曹炎烈的哪个近卫,却是她记不住名的一个。他道:“我有急事!”

桃花道:“那也不成,大人跟夫人在里头……在里头说话呢!”

“你这死婆娘!”那人急得骂了一句,扬声道,“大人,苏姑娘从营外回来,说是有急事,有关洛阳那些江湖人。苏姑娘递回来的消息我等不敢专断,特来禀告大人。”

曹炎烈脸色沉了下来,转脸看看木昔,长长地叹了口气,才应道:“知道了。叫她在外屋略等下。”说着起了身,一面理着衣领衣襟一面往外走去。

排云在地上打着滚玩了会儿,待他出门时就跟在他脚边跑了出去。木昔忙趁机起了身,穿好衣裳也跟了出去,一路小跑着到了前头屋里,进门就见苏娜宁在屋子当中站着,身上仍是她后晌穿的那身衣裳,初看只是有些发皱,木昔从她身边走过时觉出有血腥味冲进鼻子里来,这才惊觉她衣裳上竟染了血。再细看时,岂止是衣裳上,便是她那散了一半的金发上,也挂了不少半干的血迹,手臂上还添了几道伤。

“这是怎么了?”她在曹炎烈身边坐了下来,把在旁扒椅子的排云抱到膝上抚着,讶异道,“娜宁,你受伤了么?”

方才苏娜宁就捧着一碗水在喝,这时也不停下,仰脖喝干了,才喘了口气,看也不看木昔一眼,径自朝曹炎烈道:“大人,我方才到外头去,不慎走得远了些,听得几个人说话,都是些负隅顽抗的,说起卧底武牢关之事。”

木昔听得“卧底”二字,心底先打了个寒战,忙去看曹炎烈。曹炎烈却没看她,只微微皱了皱眉,道:“坐下,再说详细些。”

“多谢大人。”苏娜宁往一旁椅子上坐了,语气也稍缓了缓,道,“我走得远,过了辎重营,却也还未到风狼大人的营地。在一处山脚下歇脚时,听得树后有三人密谋,说是前些日子大人募兵时,他们派了十余人扮作流民游侠,如今已尽数混进了武牢关。又道这一两月里将先后起事,跟天策府里应外合,夺回武牢关。”

曹炎烈垂着眼皮,十指交叉在眼前,好似漫不经心,可苏娜宁话音一落,他就立时追问道:“是些什么人?具体来了多少?如何起事?”

“是些江湖人,颇有组织,却不知是什么来头。”苏娜宁道,“具体的他们自己许也不知道,听来都是猜着说的,只知道一条:如今武牢关里必然有奸细。且他们离武牢关这般近,大人须得立时防范起来。”

木昔听着,忽就想到个名字,脱口而出,道:“‘屠狼会’?”曹炎烈眼珠往她这边转了转,脸却仍朝着前。她却看得出他探询的意思,接着道:“我也是猜的。江湖人,前些日子听鬼先生说起过。”

曹炎烈“唔”了一声,抬起眼来,问苏娜宁道:“那三个人呢?”

苏娜宁道:“他们发觉了我,我只好杀了他们。原本还有一个活口,我将他打昏了,想带回来审一审,不料半路他醒来服了毒,回来时已死透了。”她端正地坐着,面不改色,可越她是平静,木昔愈发觉得心惊,不由重又打量了一番这个红衣红裙的娇俏姑娘,总觉得她跟平日里大不同了,活似披着美人皮的罗刹。

曹炎烈却丝毫不显得惊诧,只冷笑一声,道:“倒是个有骨气的。我知道了,你下去罢;沈端,速去叫武思南来。”门口沈端应了声“是”,快步跑开了。

苏娜宁却不走,方才的淡然表情隐去了,转而换成了满脸的委屈哀怨,两眼里隐隐泛起泪光。她起身走上前来,抬起手臂,道:“大人,我受了伤还赶着向你来禀报,你便连问也不问一句么?有嫂夫人在旁,你真真是半点也不把娜宁放在眼里了。”

木昔生怕曹炎烈心疼起她来,忙抢着道:“也不知典大夫睡下了没有,我这里还有些伤药,等下叫桃花给你送去,你先用着。”说着又看一眼曹炎烈,埋怨道,“将军,你心里尽是大事,却连娜宁妹子都不顾了。”

曹炎烈没接她的话,话锋一转,问苏娜宁道:“我还没顾上问你——你出去做什么?”

苏娜宁立时做出了十分的委屈,泫然欲泣,道:“我心里难过……”

话还未说完,曹炎烈就怒斥道:“如今洛阳形势紧张,武牢关岂是你由着性子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胡闹!便是有天大的委屈,军纪在上,也容不得你儿戏。今日你侥幸囫囵回来了,若落在敌军手里,叫本将如何向摘星长老交代?!”

木昔不料他竟跟苏娜宁发这般大的脾气,心里隐隐有些欢喜,却还是忙将桌上半碗冷茶递了过去,劝道:“将军消消气罢,先喝口茶。”

曹炎烈逼视着苏娜宁,没好气地低声道:“回屋去,没你的事。”他说着又转向委屈地掉泪的苏娜宁,稍稍放缓了语气,说的话却是:“你回去养伤,这几日无事就不必出门了。”说罢一推木昔的手,茶碗一歪,里头茶水洒出来了大半,正浇在排云脊背上。排云“吱”的一声,立起来抖了抖身子,从木昔怀里挣出去跳到了地上。

苏娜宁紧紧抿着唇,蓝眼睛朝斜上方的房梁瞪着,眼泪流了满脸。她站了片刻,忽的“哼”了一声,转身就往门外走。正巧排云也往门口跑过去,一人一狼在门口碰上了,她一低头,骂道:“滚开!”声音里明明白白带着哭腔。

排云自打被木昔抱回了这小院,便是曹炎烈对它都分外客气,它从不知道怕人,被骂了也不知后退,反倒朝着苏娜宁伏下身子龇起牙来,尾巴直直垂了下去。木昔唯恐苏娜宁使起性子,一掌劈碎它的小脑袋瓜,忙跑上前去,两手抄起它,一道烟又回了里屋。

苏娜宁转眼走远了,外屋一下子静了下来。木昔拿了块帕子团成团,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排云,不多会儿便听得武思南进了屋。曹炎烈把苏娜宁所说之事大略讲了一通,道:“新收进来的要格外看严些,却别漏了风声出去,外松内紧即可,省得打草惊蛇。”

“这些小崽子,竟也敢把爪子伸到武牢关来了。募兵时已格外仔细了,竟还混进了这许多!”武思南骂一声,又问道,“那军师、夫人、苏姑娘等处可要多添些人手?”

曹炎烈道:“旁的也罢了,娜宁是摘星长老的人,自是要更仔细些。像今日这等险事,再不能有了。”

两人都略略沉默了下,接着武思南道:“有数了。那末将先告退。”

听得曹炎烈“嗯”了一声,武思南脚步声渐远,木昔就将门开了道缝。排云本就在门边扒着,这时忙从中钻了出去,一道烟跑回它的狼窝去了。

小狼刚一走,大的那条便板着个脸杀将进来,进屋后亦是一言不发,只蛮横地把她压在床上,扯松了她衣襟,低头往她肩头咬了一口。不轻不重,算不得痛,木昔却惊得一激灵,伸手一搡他,道:“你疯了?”他却不吭声,亦不松口,牙上反倒多用了些力气,活像条跟人斗气的狗。

木昔从这疯癫里察觉到他的些许低落,也就不再挣扎,只抬起另一手来,像平日里抚摸排云那般,轻轻抚着他的脊背,直到他终于松了口,才轻声道:“将军心里不痛快,是因那些江湖人么?”

曹炎烈自是不肯认的,伸手抬起她下巴,反问她道:“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跟苏娜宁这般要好了。”忽又疑心道,“你莫不是说给我听的——在跟我动心眼?”

木昔的确是在动这个心眼,却不敢认,忙道:“我哪敢?只是娜宁到底是摘星长老的义妹,且通报此事也算有功,将军对她的伤问也不问一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曹炎烈不言声,盯着她看,她忙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敢显出一丝半分的心虚来。半晌,他才缓缓移开了目光,沉声道:“她有功与否,不由你说了算。”

“我只是顺着常理说罢了。”木昔解释了一句,又埋怨他,“可将军今日也太过不稳当了,连摘星长老的面子都不顾——”话说一半,便被突如其来的亲吻堵了回去。

他既不想听,木昔也便不再提了。一番亲热后,她手指轻轻戳着他的胸口,只混说些有要没紧地,道:“怎么不穿那件软甲了,不怕我害你么?”

曹炎烈搂着她,出神地盯着屋顶的房梁,半晌才反问道:“你我夫妻,你会害我不成?”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若是能借屠狼会之力助天策府突出重围、夺回武牢关,莫说害他了,把她自己一条命搭上都是行的。

木昔乖顺地伏在他怀里,不叫他看见自己的神色,慢而温和地道:“既是夫妻,将军若有什么烦心事,也尽可跟我说说。”

半晌也不见曹炎烈应声,她挣出他的怀抱抬眼一看,却见他闭着眼,也不知是假寐,还是真得已睡着了。终归他不想接这一茬,她也就闭眼睡下了。

 

曹炎烈着人对苏娜宁严加防备,对她许也不大放心,翌日便派了个青年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先前的耳目是在暗处,如今却放在明面上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木昔不动声色,一面在营中四下转悠,一面跟那青年套个近乎,道:“你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那青年道:“回夫人的话,小的陶功,十九了。”

“陶”姓不算寻常,木昔略想了想,道:“我记得缉刑队里有个叫陶展的,因遇逃兵不杀被论罪……”

陶功闻言挠了挠头,羞赧道:“正是小人的堂兄。先前他自作主张,犯了‘违令十三杀’要论罪,多亏大人仁义才留得一条性命。”

木昔道:“那他后来在哪个营当差?”

“先前在器械营做苦役。”陶功应道,“昨日武将军说他报效大人将功折罪的工夫到了,捞了他出来,遣他去了苏姑娘处。”

木昔听得“苏姑娘”三字,心念一动,道:“听闻娜宁养了条小狼,我去瞧瞧。”想了一想,又怕苏娜宁摆谱给自己难堪,特意回去重新梳妆一番,又把桃花带上了,一行三人往苏娜宁的住处去了。

苏娜宁住的是一顶军帐,就扎在当日安达恢住的那里,周遭又支了一圈栅栏,围出个院来。如今她这住处的守卫跟曹炎烈处的不差什么了:院门口两个,屋门口两个,院里还有条半大的狼,个头比排云大了足有快一圈。

原本那狼正趴在地上,木昔往院里一走,它忽地站了起来,竖起尖耳朵,直直地看着她。木昔不敢跟它对视,只拿眼角余光瞥着它,心里有些发怵,却还是抬步进了院里。那狼龇了龇牙,倒没扑咬,看了她一会儿便移开了目光,转身往军帐里去了。

军帐里没有隔断,一眼就知娜宁不在里头,木昔略略一想,朝陶功、桃花摆摆手,独自往后头走去。果然刚绕过这军帐,就见一抹浅蓝的倩影静静地立在井边,脸上依稀还带着泪痕。

木昔心里一惊:苏娜宁钟情曹炎烈多年,这是人人皆知的。前一天马球场上曹炎烈看也不看她一眼,给了她难堪,夜里又责骂过她,她不至于就想不开投了井罢?!

她哪看得好端端一个人死在自己跟前,一急之下也顾不得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两手抱住她往后一拖,苏娜宁“啊呀”一声叫,两人齐齐栽倒在地上。

前院里陶功立时喊了一声,道:“夫人?”接着就赶了来,不待木昔将压在自己肚子上的苏娜宁推开,他已把苏娜宁拉起来,又忙去扶木昔。

木昔道:“不碍事。”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又抓住苏娜宁的手臂,劈头盖脸骂道,“你便是不念着你义姐,总也想想你那条狼崽子罢?你若死了,谁管它吃喝!”

苏娜宁瞪大了眼,挣了下,木昔却死死地抓着她不松手。她涨红了脸,皱眉咬牙,好似要咬人似的;可接着她忽就笑了出来,且一发不可收,笑了老半天,才止住了,道:“你莫不是以为我要投井罢?”

木昔被她问得倒不知该怎么答了,讷讷地反问道:“不是么?”又朝陶功摆摆手,道,“你且下去,不准乱说话。”

苏娜宁一挑眉毛,眼瞅着陶功走开了,才道:“我心里不痛快,在院里站一站罢了。我可不像你们汉人的女子那般,动不动就要跳井投河。”

木昔懒得跟她多理论,心道:“她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罢。”也不再就此多言,转而问她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什么?”苏娜宁慢条斯理地摘下衣裙上沾的草叶,道,“回哪去?”

木昔朝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人在旁,连那狼崽子都不见踪影,才抖抖裙子,在井沿上坐下来,望着她道:“我知道你……我早听许多人说过你多年来对他的倾慕,你是因此来的武牢关罢?如今你也见着了,将军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你在此既讨不着什么好儿,何不早早回去?也好叫你义姐省心。”

苏娜宁脸色微微沉了沉,却忽又绽开个灿烂的笑来,道:“如今来看,你说的不假。”她朝木昔一转头,两眼眯得像狐狸似的,“可若是没了嫂夫人你呢?——若前头那位嫂夫人在,如今想必也轮不到你在大人身边罢?”

木昔心里一恼,用力往井沿上一拍,低声斥道:“大胆。”

苏娜宁却不怕她,只眯眼笑着,款款走上前来,柔声道:“譬如这口井,若是嫂夫人你不慎跌了进去……”

她既说得出,想来做也是做得出的。木昔心下大骇,也顾不得什么架子了,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一连退了几步,离那井远远的了,才道:“你若敢造次,休怪我喊人来拿你。”

苏娜宁眯眼笑着,一路走到了井旁,才停住脚步,在井沿上坐了下来,抚着衣裙上的褶皱,脸上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木昔这方稍稍安心了些,抚着心口,冷眼看着她,半晌才听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叫了一声,道:“杨木昔。”

这是她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喊木昔。木昔心道:“狐狸终于捺不住要现原形了。”便昂首挺胸端起架子来。可还未想好该应一句什么,就听苏娜宁问道:“我比你,到底差在哪了?”

晌午还未到,军帐的影儿仍是斜着的,正遮了木昔进去,苏娜宁的后背却已露在了日头下。浅蓝的缎子好似浅了几个色儿,直跟那白皙纤细的后颈成了一个色儿;淡金色的头发蓬着垂到胸前,支棱起的碎发在日头下根根分明,乱,却是别样的美。

或者说,美人如何都是美的。即便前一夜她瞪着眼流泪的时候,木昔亦不觉自己能美得过她去。更别提那些个跳舞的本事、击鼓的本事、舞剑的本事了,木昔一样也不会,因而一时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便不作声,只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苏娜宁两手交握在膝上,望着脚边一株不过寸余高的草,轻声道:“姐姐把我从商队里拾来时我七岁,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跟草料一同坐在马车上,唱着不成调的歌。可那时我定也是好看的,不然如何被姐姐一眼看中呢?”

木昔听她说着,心底立时勾勒出个娇小的身形来:衣裳破旧,许还是不合身的,脸上、手上、乃至那淡金色的卷发上也糊了一层尘土,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色儿,可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是无论如何也遮不去的。若是有人看了她一眼,她就眯起眼,报以灿烂的一笑,日光倾泻在她的笑里,春暖花开。

她接着又道:“姐姐那时十九岁,她的美貌在西域、北境都是人人皆知的。她亲自教我音律舞蹈,西边的、北边的、南边的、中原的,我都学到了,一曲歌罢能叫满座倾倒。我的剑法是令狐长老亲自教的,他一人一剑能敌过百十精兵,亦夸我悟性高。我十二岁生日那一年,正逢狼牙堡落成,姐姐为我操办庆生,狼主、宗主赐了贺礼下来,‘八狼’亦都到场祝贺。”她说着,抬眼朝木昔看来,目光里的不忿几已漫了出来,“你哪一点比得上我?”

军帐影子的边缘一丝丝地移过来,苏娜宁整个人沐在日光下,光彩夺目,木昔一时间自惭形秽,忙往后挪了两步,将自己隐在影子当中。

“你哪一点都比不上我。”苏娜宁替她答了,又道,“自十二岁起,姐姐令我做的事,我没有做不成的;我看中的男人,没有不因我而神魂颠倒的,便是一回不成,隔几日换一副面孔换一种法子,也把他拿下了。却不料遇上了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曹氏山狼。”

木昔想了半晌的话终于找着了机会说出来,道:“你来武牢关……你对将军的情意,也是你姐姐的安排么?”

“是或不是,这有什么要紧?”苏娜宁霍然起身,愤慨地朝木昔逼了一步,眼角明明白白落下一滴泪来,“他只是看不上我也罢了,却偏偏我败给了你。你长得再寻常不过,除了缝补衣裳再不会别的了,甚至连脾气都不算是好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他怎会看上了你?我怎会败给了你?”

木昔答不上来,半晌才敷衍道:“许是少了几分真心罢。”这话却也是胡诌的:苏娜宁受摘星长老的安排来接近曹炎烈,她杨木昔却也是为了天策府才留下来的,两人各怀鬼胎,半斤八两,都不算什么好东西。

一面想着,她又问苏娜宁道:“可你再不甘心,也已落败了,不如早日回去罢,省得在武牢关里日日看着他、看着我,心里难过。”

苏娜宁嗤笑了一声,抬手一抹眼角的泪,方才脸上显出的一丝脆弱尽数消弭了,转眼又是平日里那个高傲的苏姑娘。

“用不着你假惺惺,我还有的是机会。”她直直望着木昔,冷笑道,“我便是要走,也得等胜过了你再走。”

“不走就算了,我又不能拿棍子撵你走。”木昔闻言自是失望,却又不觉发笑,道,“罢了,我就是比你不过。方才见你的狼崽子,亦比排云长得好。”

苏娜宁“哼”一声,打了个呼哨,高声叫道:“散花,来!”所谓“散花排云箭”,她竟是给狼崽子起名都要压木昔的一头。

接着就见那狼崽子一道小跑赶了来,往她跟前站住了。她又发了几道令,叫那狼崽子趴下或是站起,狼崽极是听话,跟整日只由着自己性子胡闹的排云大不相同,看得木昔眼都险些直了。最后苏娜宁玩乏了,摆摆手叫散花走开了,亦对木昔下了逐客令,道:“嫂夫人,好好看着你的男人,善自珍重罢。”

木昔自认斗嘴也是斗不过她的,胡乱客套两句就带人离了苏娜宁处,去驭兽营寻狼三哥,要问问他该如何才能叫狼崽这般乖巧可爱。却不料刚到驭兽营外头,就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扒在栅栏上往里探头探脑。

这人木昔是记得的,是那日被选进了斥候营的周狗子。木昔知道斥候营的营房离驭兽营远得很,不由心下疑惑,走到他背后清清嗓子,道:“你在这做什么?”

周狗子惊得“哎哟”一声,转头看一眼,霎时惊得更厉害了,连退两步,朝木昔抱拳一躬身,叫道:“小的不知是夫人大驾光临,失礼了,失礼了!”

木昔摆摆手,道:“你是斥候营新兵周狗子罢?”

周狗子抬手挠了下头皮,颇不自在地笑了笑,道:“夫人叫我‘小周’罢。”

木昔不由笑道:“这营里叫猫儿狗儿的没十个也有八个,不想被喊名字的你是头一个。”又指一指斥候营的方向,问他道,“你们营在那边,你跑来驭兽营做什么?”

“驭……驭兽营?”小周瞪大了眼,挠着头往四下里看了一圈,茫然道,“原来这儿是驭兽营?我还纳闷呢,怎么四下里没一个眼熟的人,栅栏模样也不大同。”

竟是迷路了。木昔忍不住发笑,道:“在营里都能迷了道,你这可如何做斥候?不如去器械营或是什么营的……”

小周大惊,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夫人别发落我!大丈夫当冲在前头建功立业,进不了前锋营,斥候营也是好的。什么器械营,跟伙头兵有什么两样?我宁可死了也不去。”

陶功闻言斥道:“器械营的亦有的是建过功业的,岂容你诬赖?再满口胡沁立时拖下去打死。”

那小周被吓得不轻,忙讨饶道:“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夫人再容我一回罢!”

木昔巴不得狼牙军多几个不识路的斥候,便大度地笑道:“罢了,再给他一回机会。”吩咐了陶功找人送他回斥候营,而后径自往驭兽营去了。

开春生的几窝小狼都有一尺余高了,正是闹腾的工夫,狼三哥也顾不上多跟木昔说话,听她讲罢散花的近况,就简单地道:“这没什么难的:听话就给吃的,不听话就打。趁着狼还小驯服了,什么都好说。”

木昔道声谢回去了,后晌时把排云叫到跟前来帮它抓了会儿脊背,又试着说它:“站起来,排云,起来。”排云两眼盯着她看了会儿,一骨碌打了个滚。木昔想起狼三哥说的,便举起了巴掌,可到底没舍得打它,只笑着轻轻往它身上拍了下,又帮它理起了毛。

一人一狼躲在阴凉里,万里无云,日光明澈,若非放眼望去四下里皆是练兵备战的狼牙军,着实是再好不过的时日了。可即便如此,木昔还是不由被日头晒得困倦起来,便靠在营房后墙上睡了过去。

许是跟苏娜宁把话说开了之故,也或许是跟苏娜宁说话格外伤神之故,这一觉木昔睡得格外踏实,被曹炎烈叫醒时已是暮色四合,排云蹭着她的脸,也不知它是一直在她身边,还是刚赶过来的。

“我怎么睡着了?”木昔揉揉眼,嘟囔了一句,又摸摸排云的头,含混道,“不听话倒也不要紧,挺亲人的。就这样罢。”

曹炎烈把她扶了起来,道:“说什么呢?”

木昔仍觉困倦,被夜里的暖风一吹,更是眼都睁不开了一般。她趔趔趄趄地跟着他走了两步,语无伦次地道:“咱们排云……她打她家散花……咱们的好。”

她走得艰难,曹炎烈便两手一抄把她抱了起来,疑道:“怎么困成这般模样,莫不是生病了?”

木昔道:“没罢?”说完却又靠在他肩头睡了过去,直睡到第二日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往后几日她仍是不时困倦,白日里做做针线,逗一逗排云,夜里早早就睡下了。正巧曹炎烈也忙着,每每在她睡下后才回来,清早又出去,因而木昔终于寻得机会跟他坐着闲说话时,已是五天后了。

这日曹炎烈天将将暗就回来了,木昔也不觉那么疲惫了,两人一同吃过饭,木昔便拉了他到院里一同看排云,又正色道:“将军,我有件事问你,你须得跟我实话实说。”

曹炎烈道:“小娘子,‘须得’‘须得’的,竟敢跟本将这般说话,好大的胆子。”刚说罢,自己就先笑起来,道,“问罢。”

木昔却顾不得笑,踌躇着道:“我既没多大本事,也没多好看,脾气也算不得好。那将军你……你为何跟我成了亲,而不是找个更有本事、更好看的……”

曹炎烈好似没听她说话,两眼瞅着排云,忽朝它一拍手,惊得那狼崽子就地打了个滚;可他偏偏又恰到好处地截了她的话头,道:“譬如娜宁?”

木昔道:“也不只是她。你征战多年,威名远播,若想娶妻什么样的没有?却偏偏叫我捡了个便宜。”

“鬼先生也不时问我一回。”曹炎烈揉揉排云的头,拍拍手站了起来,道,“他也不知被灌了多少迷魂汤,话里话外竟向着苏娜宁。我懒得多理会他,就道:‘你只当我瞎了眼罢。’”

鬼先生打一开始就不待见自己,木昔心里也是清楚的,可听了这话依旧是不大高兴,也站了起来,道:“若娜宁不是苏长老派来的人,只像我一般是个原先跟唐军、狼牙军都毫无瓜葛的寻常人,我俩一同到了你跟前,你娶哪个?”

曹炎烈闻言哭笑不得,斥道:“我看你就是因整日里胡思乱想伤了神,前几日才好似睡不醒一般。”又拉住她的手摩挲着,道,“左右她来得晚,亦不是寻常人,你捷足先登得够了便宜,就别卖乖弄巧了。”

拿假设来问着实也没道理。木昔心里清楚,听他这话却忍不住委屈,甩开他,背过脸去道:“我得够了便宜?我给你缝衣钉靴,来日还要生儿育女,还不知是谁占了谁便宜呢。”

话音还未落,曹炎烈就从身后抱住了她,道:“既如此,那断不能叫你跑了——便宜可还没占够呢。”说着就凑到了她耳边,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她耳朵里呵气,惹得她不住地缩脖子都不肯停,“今夜有精神了么?几日没顾上理会你,你就满心里尽是胡思乱想,怕是把本将忘了。”

院门前、屋门前各站着两个近卫,腿上还有条狼崽子蹭来蹭去。木昔急得抬手去拍他,半晌才挣了出来,一道烟跑进屋里去,又扒在门口,小声恼道:“多少胡思乱想,想的不还是你?”说着一抬头,见他噙着一抹笑意正逼过来,脸上一红,忙跑回屋去了。

似这般闹了一通,虽说什么都没问出来,可木昔心里还是安稳了几分。往后几日武牢关里也极是安稳,连苏娜宁都安安生生的。木昔每日清早练过箭后往营里转上一转,探听下屠狼会的消息,旁的时候就在院里呆着,过过将军夫人的安闲日子。

那屠狼会的几个卧底藏得好,到如今还不曾有过露了马脚的。木昔倒很是见了几回斥候营那不认路的小周,这才发觉这厮着实是个大麻烦——刚开始,他还只是四下里乱窜罢了,木昔时不时撞见他,每每他都说是迷了道,差人送他回去后,下一回便换一个地方迷路。有一回他迷路进了前锋营,跟守门的新兵胡锋拌了两句嘴,竟打了起来。

木昔彼时正带了排云在近旁遛,听见响动忙赶了过去,就见这小周被胡锋压在地上扭着手臂,尚不知低头,嘴里骂人的话一套一套的,不带脏字,还引得众人大笑,真真是俗而不粗;那胡锋人高马大,死压着小周,有人半真半假地拉他,他也不松手,满口“姥姥”“奶奶”的。

见他们闹得不像话,嘴里也没个干净,木昔唯恐镇不住他们,反倒丢了面子,就抱起排云,先端了一脸怒容,上前去劈头盖脸骂道:“伍长、什长何在,竟纵着手底下的兵这般胡闹,是想挨板子了么?!”

两人闻言都一怔,众人忙把他俩拉开按倒在地。木昔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当中一个一道小跑到木昔跟前,半跪下抱了抱拳,惶恐道:“回夫人的话,是,是这么回事:胡锋笑话周狗子,说他是条小狗,他老爹老娘就是两条老狗。周狗子就骂胡锋……骂胡锋……话太脏了,小的不敢说,怕污了夫人的耳朵。他们接着就打起来了,打得厉害,小的们……小的们拉也拉不开。”

木昔心道:“方才还见你们围着笑。”便知他们竟把自己当个无知妇人,随意敷衍,不由大怒,骂道:“放肆!虽不算什么大事,却可见目无军纪了。将军治军向来严格,哪容得你们造次?陶功,你去告诉他二人上头的统领,是他们的人,领回去自己发落,最好叫新兵们都瞅着,知道知道规矩!”

众人霎时静了,陶功上前来低声道:“可大人叫小的护卫夫人……”

木昔怒道:“去就是了,莫非我说的话不顶事么?”

陶功就不敢再言,忙一道烟去请了前锋营、斥候营的统领来,罚了胡锋、周狗子军棍,这事算是了了,曹炎烈知道了亦无二话,只笑了一番木昔这将军夫人的排场。

可再往后,这小周非但隔三差五四下乱跑,木昔还发觉他好似有意接近自己似的,每每见了她总要上来行礼问安。若只是如此也罢了,他每每还跟着木昔走一段路,胡问些闲话,好似在探听什么似的,非得陶功撵他他才肯走。木昔烦不胜烦,总觉得这厮好像在图谋什么,索性两日都没出门。

却不想第三日一早,她刚练弓箭回来,就见小周蹲在院外头一个角上,手里拿着半个窝头,朝栅栏叫道:“来,来,给你点好吃的。”

木昔循着他目光看过去,只见排云从栅栏里探了半个头出来,瞪着他,龇牙咧嘴,极是戒备的模样,不由吓了一跳,忙跑上前去护在排云前头,叫道:“你做什么?!”

小周忙跳起来朝她行了个礼,带着一脸笑答道:“回夫人的话,这狼崽子跟我投缘,朝我咧嘴跟我笑哩,我便特意省下来半个窝头喂它。”不待木昔开口,他就又道,“夫人这狼养得极好,大了定是条极顶事的战狼,上了战场一口咬死一个敌军……”

木昔最听不得人提这个,一时不快极了,忙打断他的溜须拍马,道:“它哪是朝你笑?是龇牙呢。你再胡乱逗它,仔细它咬你。往后别再来了,好好当你的斥候。”一面说着,心里愈发断定他别有所图,于是不敢在外多待,匆匆进了院去,招来排云搂着,又叮嘱守门的两人道,“下回若再见着他逗弄这狼崽子,直接先把他打出去,再告给我,我叫将军治他个玩忽职守、不务正业之罪。”

那两人应了,她便引着排云到了后院,刚在墙沿下坐下来,忽不由多想了一层:这小周整日四处胡跑,莫不是在探路?

若再往深里想一层:这蠢东西该不会是屠狼会派来的卧底罢?

真若如此,他身份败露是迟早的事。若是死了也罢了,就怕被关押起来严刑拷打,万一他将屠狼会、天策府的诸多情报都吐了出来……

木昔打了个寒颤,愈发打定主意要多注意他几分。小周倒也真没叫她失望,这般又过了几日,果真又惹出了事端——他在武牢关往天策府去的路上叫人拦了下来,还是被前锋营的人拦下的。

各营当中抱团的事自然多得很,有前头的事打底,这一队前锋营的见了小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当即捆了他,嚷嚷起“奸细”来,直闹到了武思南处。可说来说去,他咬死就是自己迷了路,又因他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名头早是人尽皆知了,因而闹到最后也没什么大事。他被发落去了器械营做苦役,再没旁的波澜了。

斥候营居南,天策府在北,他一路走过来,少说也要被叫住问个六七回,何至于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迷路?

有屠狼会或是天策府的卧底是好事,若这个卧底是个蠢的,这事可就未必那么好了。木昔为了这蠢卧底愁得饭也吃不下,整日往门外望着,隔天才终于寻着个机会跟鲁有山略提了提这个小子,却不料当夜就听曹炎烈说,典忧竟把这小周要到身边去当了贴身护卫。

木昔心道:“给典忧当护卫,那就得寸步不离他,倒省得他四下乱跑了。且典忧跛脚,即便他错了念头对典忧动些什么手段,或许也还有脱身的机会。”

她这般想着,终于放下心来,兴致忽也上来了,跟曹炎烈浑说了会儿有的没的,不多会儿见外头下了雨,又顶着个斗笠跑到院里去看了看排云的窝棚漏不漏雨。一番折腾下来,她出了一身的汗,还淋了雨,又遭风一吹,第二日便生起病来,吐了一回,之后也是恹恹地不想吃饭,过了两日才渐渐轻了些。

曹炎烈难得在这般小事上心细,特意着伙头兵给木昔熬了一碗白粥。

雨停了一天,入夜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木昔被桃花喂着吃了大半碗粥,精神头好了些,就拉了桃花,小声道:“这两日苏娜宁可来过了?”

桃花往门外瞥一眼,把声音压得几乎没法再低了,才道:“不曾来过。她不来不是更好么?夫人担心什么?”

木昔道:“敌在暗,我在明,自然不安心;倒不如她的一举一动都叫我看见,反倒放心些。”又随口问了一句,道,“将军还在外头忙么?”

有句话叫“不能背地里说人”,果真如此:她这话话音还未落,就听得院里有了动静,有人一道小跑进了屋,叫道:“这雨怎么说下就下?还好我跑得快。”竟是苏娜宁的声音。

木昔霍地坐了起来,不料起得猛了,只觉头脑一阵发涨,忙又倒回了枕头上靠着。

接着就听得曹炎烈撂了笔,疑道:“你怎么来了?”

苏娜宁道:“嫂夫人抱恙,我不来探望哪里说得过去?偏生陶展等人倔得很,我从早说到晚,他们才终于肯放我来了。嫂夫人呢?我带了宁神静气的香给她。”

“她睡下了,我代她谢过。”曹炎烈道,“东西放下罢,天色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苏娜宁微微沉默了下,接着不满地道:“外头雨下起来了,大人就不怕我淋湿了害了病?一颗心真真是全偏到嫂夫人身上去了,半点也不留给旁人。”她说得直接,木昔听得红了脸,惹得桃花捂着嘴直笑。

曹炎烈却仿佛并不想跟她多纠缠,并不接她话茬,只应了一句,道:“那你略坐坐罢,待雨小了再走。”

说是探望,实际上苏娜宁怕是巴不得她病死,这回来定是没安好心。木昔心下拿定了主意,她送的东西必是不能用的,妥当收着便是了;又想着见面三分情,苏娜宁到底是个美人,如今罗衫半湿,楚楚可怜,又极乖巧地坐着不扰曹炎烈,说不定他心里反倒怜惜起来……

木昔想着,不由沉下脸来。桃花便凑到她耳边,道:“要么我去跟大人说……就说你做梦吓醒了,叫他回来。”

“不必,我自有办法。”木昔定定神,一指窗前的书桌,道,“拿一叠纸来,再拿一支最细的笔。”

正好这时外屋里一点动静也无,她咬着笔杆勾画了半天,废了三五张之后,终于工工整整地写了四句话下来,是:“威武将军披银甲,强弓长戟追风马。江湖行去天地阔,愿君还记武牢花。”她文辞不精,也不知自己写的算不算诗,终归句句字数一样,读来也顺口,便满意地吹干墨迹,轻轻把纸叠了起来压在了枕头下。

桃花将纸笔都放好了,回来奇道:“夫人,你还会写诗?”木昔不过胡诌两句罢了,却也不否认,故弄玄虚地竖起食指在嘴唇前比了比,“嘘”了一声,便缩进被窝里闭眼养神了。

外头雨声渐渐疏下来,曹炎烈终究也没跟苏娜宁说几句话,径自着人送她回去,自己推门进了屋。木昔待他脱了外衣走到床前,这才忽一睁眼,扬起眉毛,道:“娜宁跟你说了点什么?”

“尽装傻,你在屋里又不是听不见。”曹炎烈推了推她肩膀,道,“你去里头睡,我在外头。”

木昔打个滚挪到了里头,待他躺下了,才凑到他耳边说:“枕头下有好东西,等我睡着了你才许看。”说罢躺回自己枕头上,脸朝里闭上了眼。

曹炎烈道:“那现在睡着了么?”

木昔捂嘴笑着,道:“嗯——睡着了。”

接着就听得窸窣一阵响,曹炎烈从枕头下摸出那纸条,打了开来,轻轻笑了一声。木昔捂着嘴,忍不住也跟着笑一声,接着就觉他的嘴唇在自己额上轻轻蹭了下,手臂从后头搂了过来,这才安心地握住他的手,放下心来安睡了。

 

【下一回:慈母泪骨髓寒彻 义士血扑面犹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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