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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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吟[修]】第三回:新妇柔情杂仇怨 胡姬娇俏藏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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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网3同人,正剧向,BG,CP是曹炎烈 x 原创女主


“天地为证,日月为凭。”曹炎烈握着她的手道,“曹某今日以杨氏木昔为妻,此后风雨同舟,祸福与共。”木昔手微微一抖,刚要跟着开口,忽听得他又道,“想好了再说。我不问你究竟是谁派来的,先前的事全一笔勾销;可此三拜过后,你若再对我不起,休怪我叫你生不如死。”

木昔心里狠狠一抽,却一把握紧了他的手,朗声道:“山河所鉴,神鬼所察,木昔得将军爱重三生有幸,此后当服之侍之,辅之佐之,死生不负,矢志不渝。”她接着俯身拜下,额头触到土地,只觉一片冰凉,凉得几乎不似春回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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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壳青的衣领上靛蓝的绣纹成了木昔的梦魇。

过年了。可这一年没有鞭炮,没有李统领同府中各位将军给的压岁钱,亦没有弟兄们一同包的七歪八扭的饺子。

木昔不敢闭眼,否则眼前便只有她亲手裁剪缝补过的那件衣裳,衣领上有她亲手绣的针脚细密的花纹,上头染了血,已凝了,月光下看是黑糊糊的一片。

是谁的血呢?她心底霎时跳出许多名姓来,都是十余年朝夕相伴的同袍;又跳出许多张脸来,她叫不上名字,却也时常见的,也都是十余年朝夕相伴的同袍。

她不敢想,一想到他们身首异处的模样,便上不来气。

可她还是伸手去他的脖颈旁去触碰那一片血,好似碰到了,便能在心里立个碑,便再不会忘了同袍的模样。然而指尖伸过去,还未挨到,便被那铁甲将军不由分说地按回榻上。

她听见自己的手腕“咔”一声响,好似春水开了冻,疼痛就此倾泻而出。

手腕好似折了一样,疼。

寸缕未着的身躯剐蹭在铁甲冰凉的棱角上,疼。

被他死死地压着制着,被他用几乎是战场杀敌的力气粗暴地摆置,疼。

可这些又都算不得疼——还有什么能疼得过眼睁睁看着山河破碎却无能为力?还有什么疼得过一腔热血泼出去成了冰又被狠狠地捣碎?

就好似那洗衣的木桶一般,“喀嚓”一声,就裂了。

木昔干涸了一日的眼眶忽然涌出泪来,下一瞬,男人的手便移上了她的脖颈。他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像龇着牙吓唬人的野狼。然后他问:“你在哭谁?”

她哭大唐万里河山,哭天策府三千忠良,哭她杨木昔一条贱命未死,苟活人世。可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说不出,只喃喃道:“疼。”

泪如两道河似的淌着,不知舍出这双眼,够不够洗净这衣领上的血?又要舍出什么,才能洗净秦王殿前的石阶?又是一阵气闷,她憋得几乎昏死过去,终于失声痛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为什么啊?”她一遍遍地问着,却也不知自己在问谁;一遍遍地说着,却也不知要说给谁听,“疼,真得好疼啊……”

将军的神色被面具尽数遮了去。他不答,也不再问她什么,只松了她的脖颈,却又抬手捂了她的双眼。

病来如山倒。

她眼前暗了下来,再睁眼时梦魇又从头开始,从撒在后颈上的杀意,从蟹壳青的衣领,从绣纹细密的针脚,梦见了几十几百回。

终于回忆渐渐褪了颜色,梦里的细节愈发不分明,迷离的月光下记忆一丝丝地消弭,就连他提及总教头死讯时那句话都淡了,远了,仿佛已过了几十年。

她疲惫地睁开眼,看见窗外飘着细雨丝,远山朦朦胧胧泛了绿。

病去如抽丝,可到底还是没抽干净,剩了那一夜剥皮抽筋一般的疼,刻在了她骨子里。

远山绿了。她靠在床头向窗外看这无情无义的勃勃生机,桃花坐在一旁缝补衣裳,时不时跟她说两句话。原先她爱说,总不知桃花为何不爱言语;如今桃花肯说话了,她却什么也不想说了。

桃花说:“姑娘病了两月,大人丝毫不吝惜用药,病势凶险时也来看过几回。”

可木昔还是不敢见他,也不知该如何见他,便每日仍是这般,不说话,也没什么打算,只想着过一日算一日罢,活一日算一日罢。

桃花还说,曹炎烈免了她苦役,她如今只管伺候木昔,旁人也不再欺侮她。

木昔终于有了一丝生气,无力地笑了笑,低声道:“战事如何?”

桃花道:“奴婢哪知道这个。”

木昔道:“孙小宝在外头么?我问问他。”

桃花打了个结,低头咬断丝线,道,“死了。”

木昔闻言一怔:“死了?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的?”桃花面色如常,不显伤悲,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好似在说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譬如晌午吃蒸饼,譬如衣裳开了线,“打仗死的。”

打仗死人,原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木昔良久无言,窗外初春的风刮进来,她打了两个寒颤,便又浑浑噩噩病了两日。

就这般一日一日的过去,二月底将近,武牢关里忽热闹了几日,听闻是摘星长老带了军备钱粮犒军来了。木昔听过,没多少力气把这桩事放在心上,总归那摘星长老当不会多在她一个病歪歪的小女子身上费神罢?她于是每日该如何仍是如何,只两日后见天晴得好,就请桃花搬了椅子到院中央,对着日头坐上一坐。

院门前如今只一个守卫了,拄着枪脸朝外站着,也不理会她们。井沿下头生了草芽,郁郁葱葱地,却又很是显出几分荒芜的模样来。木昔手冷得很,便裹了裹外衣,又把手揣到袖里,这才仰面靠着椅背闭上了眼。

风切实地暖了。

她嗅着草香,听着风吹过的声儿,两月来头一回闭上眼,却什么也没想,就这般躺着,好似行将就木的老朽,终归往后的日子,好也不过就是这般了。

可她如今还不到十八岁。

好似听到她心底的不甘似的,不多会儿,便有一人到了她身旁,轻轻叫了声“杨姑娘”。

木昔仍闭着眼,缓缓地道:“鲁大哥,你还在?”

“在。”鲁有山道,“我刚换了吴大志回去。难得见你出来,今日大人设宴为摘星长老接风,也没人顾得上此地,我就来瞅瞅你。”

木昔有千般话想同他说,到了却是一句都说不出了,就连眼泪都好似前些日子淌光了,如今一滴都没有,眼眶干得发涩。她也不揉眼,只睁开一道缝,觑着栅栏院墙下葱葱郁郁的草芽,道:“且活着呢。”

“冬日里枯死的草,入了春又长起来了。”鲁有山说罢,陪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只消地上还有一粒草籽,草便是割不尽的。”

木昔心里一动,微微直了直身子,道:“还有么?”

鲁有山道:“有。”

木昔听得明白,却不知自己心里是觉松快了还是愈发颓唐了,只轻轻叹了一声,往椅背上靠了,又闭了眼,道:“鲁大哥,我想家了。”

鲁有山略停了停,终究还是道:“大人关切得紧,许还用得上姑娘。”隔了片刻又道,“姑娘万自珍重,在下去门口护卫,若有事,喊我便是。”

木昔点点头,偏过脸,两道热泪就沿着脸颊落下来。

不论为了谁,日子都还得过下去。好在天已暖了,草长莺飞就是一眨眼的事。几日后摘星长老离开武牢关时,地上的草已有了几寸高,木昔穿上桃花为她缝的裙衫,戴上曹炎烈送她的步摇,几个月来头一回走出了这小院。

门口的守卫是个生面孔,也未拦她,只隔了几步跟在她身后。她走他也走,她歇他也歇,直到她到了曹炎烈的屋门前,这人才停下了脚步。

天暖了,营房上的门帘卸了下来,木昔站在门口往里望,就看见了桌前站着的一个参军是同桌后坐着的曹炎烈。他正低头看账册,仍是两月前那般模样,仿佛消瘦了些,又仿佛没有;他身上没披斗篷,衣裳上不见了厚厚的毛皮,铁甲却仍是一样的厚重。

木昔在门口立了立,见他没抬头,也就没做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她本想直接走到他旁去,却不料走近时看清他身上的衣裳,竟是那一晚他穿的那件,衣领上几片血迹洗了下去,却还留着个暗黄的印子,她胸口一窒,脚下打了个跌,忙扶住了桌沿,这方没摔在地上。

曹炎烈嘴角略略扯了下,眼盯着账册,指节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桌上轻轻敲了起来。木昔仍旧不作声,往他身后站了,可片刻工夫就觉得累,便扶上他的椅背,好省些力气。没多会工夫,曹炎烈看完了账册,交回到那参军是手里,略吩咐了几句,把他打发走了;又拿起笔来写了半页纸,这才头也不抬地道:“终于肯来见我了?”

木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跟他说话了,搓了半天衣角,才低声道:“将军也不曾来探望我啊。”

曹炎烈不接她这话,只是道:“我倒想问你,为了什么病了这般久?”

木昔既来了,自然早想好了对答。她一低头,用轻得刚刚好叫他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将军自己干的好事,倒来问我?”

曹炎烈写字的手略略停了下,接着又写了下去。他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道:“先前所说‘以身相许也使得’,倒还真是假的。”

如今离她说这句话那天不过三两个月,思来却觉已过了许久许久。木昔黯然道:“我本也不指望能做将军的正妻,可如今半点名分没有,叫我怎么有脸见人?”见他没应声,又拧着衣角做出小女儿姿态来,低声道,“将军也不来看看我。”

曹炎烈低头写字,仿佛是写一封信,待落了款,才搁了笔,转头看着木昔,道:“我去瞧过几回。你病得糊里糊涂,可每每我去了,隔天你便病得更重。我便不去了。”

木昔方知桃花说的是实话,便不再提这事,只低头怄气,曹炎烈要来拉她的手,她也一抬手避了去。

曹炎烈伸了两回都未能拉住她的手,便作罢了,道:“那要给你个什么名分?”

木昔道:“将军看着给就是了。”

曹炎烈慢条斯理地叠好方写成的信,道:“你既是报恩来的,做个使唤丫头倒也不算委屈了你……”

木昔不料他竟这般看轻自己,闻言一口气憋在嗓子里,直憋得眼前一黑,险些没往后仰倒在地上,最终却只是道:“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便低头垂泪,不再说话。

曹炎烈又来拉她,她这回没躲,却也没回握。不多会儿就听他笑道:“这是病得傻了?怎么这般吓你,都不见你使性子?”

这话像是有转机,木昔心里略略一松,仍别着脸,恼道:“使唤丫头罢了,哪敢使什么性子?”她说着就把手往回一缩,可曹炎烈早攥住了,没叫她逃开。

他道:“吓吓你罢了。”说罢朝门口一摆手,将门口一个护卫叫了来,一指木昔,道,“往后都别喊‘杨姑娘’了,喊‘夫人’。”

那后生也是个愣的,闻言满脸诧异,先应了声“是”,接着挠挠脑袋,奇道:“大人什么时候娶的妻,怎么也没给弟兄们分口酒喝?”

曹炎烈道:“管那么多作甚?吩咐下去便是。”说罢转头问木昔道,“这回行了?”

好歹嫁娶也算是件人生大事,竟这般草草定下了。木昔又羞又怒,当中竟还隐约有一丝惊喜,她心下没来由地一慌,别过脸去不说话,半晌才低低地道:“将军只说一句,没人当真的。”

曹炎烈颇不在意,道:“是我安排下去的,谁敢不当真?”

这厮竟把这婚姻大事与军令相提并论,也不知是生来少了几分这个心思,还是未曾把这事挂在心上。木昔闻言不由微微笑起来,又有些不甘,踌躇了半晌,终于一挑眉,道:“将军若敢跟我拜天地,我就敢当真。”

“这有何难?”曹炎烈松了她的手,一指里屋,道,“我还有军务要料理,你且坐着歇歇,入夜时再拜这三拜就是了。”

木昔忙缩回手来,往身后背了,道:“等就等,倒也不怕你跑了——大将军自然也丢不起失信的脸。”说罢着意稍稍抬起头,好叫他看见自己强压着的笑意,又转过身跑进屋去了。

不过几句话,来来回回却使了不少心眼。木昔病过一场,身子大不如前,进屋掩了门,觉着疲惫不堪,倒在床上眨眼工夫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倒是难得安稳,她一丝半点的梦也没做,醒来时天色已暗了。窗前的桌上点着灯,曹炎烈在桌前坐着,看背影仿佛比平日里更高大了几分似的。

她定定神,起身叫一声“将军”,就见他转头朝这边看一眼,也起了身,却是径自拉了她去往院里,也不顾屋门、院门守着的近卫四人八只眼都瞅着,一撩衣摆,朝着西南边跪了下来。他心中无君无上,想来这一跪跪的当是父母故土。

这夜是三月初六,万里无云。屋后的树与连绵群山皆是一色儿的黑,只天边挂着一瓣明亮的月牙。四下里点点星光亦不输月光,照在这院里,地上好似洒了一层银粉,极是敞亮。

曹炎烈跪得直,纹丝不动,身姿愈显挺拔。他肩头铁甲反着月光,却比日光下敛了几分锐气,倒有些隐约的杀机藏在里头。夜风微凉,往脸上一吹,原本迷糊着的木昔霎时清醒了,她低头看着他,心头纷乱地掠过许多人许多事,可终究还是都压回心底去了。

她缓缓地在他身旁也跪了下来。

“天地为证,日月为凭。”曹炎烈握着她的手道,“曹某今日以杨氏木昔为妻,此后风雨同舟,祸福与共。”木昔手微微一抖,刚要跟着开口,忽听得他又道,“想好了再说。我不问你究竟是谁派来的,先前的事全一笔勾销;可此三拜过后,你若再对我不起,休怪我叫你生不如死。”

木昔心里狠狠一抽,却一把握紧了他的手,朗声道:“山河所鉴,神鬼所察,木昔得将军爱重三生有幸,此后当服之侍之,辅之佐之,死生不负,矢志不渝。”她接着俯身拜下,额头触到土地,只觉一片冰凉,凉得几乎不似春回之时。

她忽而想起自己年幼时,跟几个稍大些的姐姐一起过家家。当中卢家的晓枚姐从家里拿了块红帕子,盖在头上当盖头,扮新娘子,又让给其他几个轮着戴了,却不肯给她,只道:“小昔儿还小呢,不能扮新娘子,只能当小丫鬟。”

后来姐姐都成了她的师姐,至她离府那日,出嫁的尚没有,却不知殉国的有几人。

她又想起那日她抹着泪回了家,婆婆问过前因后果,一边做饭一边哄她,道:“红帕子算什么好的。等小昔儿出嫁的时候,婆婆找洛阳城最好的绣娘,给你拿金丝线绣盖头。”

如今她嫁人了,没嫁衣,没盖头,连把她捡回家养大的婆婆都没能拜上一拜。

她接着又想起那模糊的希冀来,是曹炎烈着红衣银甲,与她并肩在秦王殿前,春风猎猎,大旗在日光下飘扬。

到了也不过都是胡思乱想罢了。

三拜已毕,她回过神来,眼前月色如水,曹炎烈已起了身,手上微微用力要拉她起身。他低头看着她,唇角朝上扬着,脸上的神色头一回这般好懂。

春风本不该起,却隐隐刮起来了。

她低下头,乖顺地跟着站了起来,松开他的手,先拍了拍自己膝上的土,又要去帮他打理衣摆,可尚未俯下身去,忽觉脚下一轻,人已被他扛到了肩上。

营中不得肆意喧哗,是以那四个近卫都不曾出声,却都转过脸来朝这边笑嘻嘻地看,看罢又朝对方使眼色。木昔头朝下在曹炎烈肩上挂着,血也一下全冲到了脸上。她顾不得多想什么长远的事了,只拍着他后背挣扎道:“太不像话了!快放我下来。”

曹炎烈不理会她,大步流星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时又猛地一矮身。她跟着往下猛地一坠,吓得“哎呀”一声,紧紧抓住了他铁甲上的系带,也不敢乱动了。

门口守着的两个小子都吃吃地笑起来,曹炎烈也不责备他们,一路扛着她走到里屋,这才放了她下来,把面具一摘,叫她道:“夫人。”

木昔脸颊的红还未褪尽,心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说不上想笑还是想哭。她索性别过脸去,望着桌上燃着的红烛,一面理着心头的百般思绪,一面道:“听闻前两天摘星长老来了?”

曹炎烈道:“近日刚走。”

“听闻摘星长老极是美貌娇艳。”木昔道,“我只当将军见过她,就会像话本里讲的一般,一见钟情,念念不忘,断不肯要我了。”

“又不是头回见她,看着也就那样。”曹炎烈走上前来,轻轻抚一抚她脸颊,在她耳边道,“倒是她义妹,年纪跟你差不多,比你高些,也更白,一头金黄的头发,很是活泼可爱。”

木昔已把心头的事都暂且压下了,如今略略一想,就知他故意如此说的,多半是想看她跳脚的模样。她偏不想如他意,不急也不怒,只往他胸口前一扑,两手紧紧抱住他,蛮横道:“现下再说可晚了,天地都拜过,反悔不得了。将军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莫去招惹旁人家的姑娘。”

曹炎烈倒很是受用,由着她搂着自己的腰,张着两手笑了一会儿,道:“行。”说着挣开她的手,把她横着一抱,往床上一丢,扯了鞋袜下来,俯身去亲她。

因前几日摘星长老在武牢关里,他拾掇得格外齐整,如今脸颊上连胡茬都没几根,可他一挨得近了,木昔立时就想起两月多前那一夜来,一时间汗毛根根竖起,浑身上下不住地发冷,脸颊上被他蹭到的地方钻心刺骨般得疼到心里头去。

背后的汗湿了衣裳,冰凉冰凉的。木昔两手抵着他两肩,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推他。也不知是觉察出她的抵触,还是一时不慎,他手上稍稍一松,木昔忙趁势挣他的怀抱,连滚带爬地光脚跑出丈许远,直跑到门口,才停下脚步,噙着泪望着他,发抖道:“将军,你,你睡床,我睡地上就成了,还跟先前一样。”

曹炎烈把脸前的头发往脑后捋了捋,皱眉道:“都拜过天地了,怎么还不行?”

“我怕。”木昔看着他,愈看愈怕,方才刚酝酿出的一丝半点情意也没了。她抹着泪,抽泣着恳求道:“我睡地上罢,我今日睡地上。”

她哭得可怜,曹炎烈终究没多为难她,只脱了铁甲,往地上一丢,扯过被子,没好气地道:“差人去拿你的铺盖,睡罢。”

木昔忙不迭地照办了,又着意把铺盖拉得离他远远的,这才睡下了。

虽拜过了天地,可这个亲成得着实潦草,既无公婆可拜,还在地上睡了一宿。翌日一早起了身,木昔如今竟没觉出跟早先有多少不同来,就仍像先前一样,梳过头洗过脸,又预备着回屋帮曹炎烈收拾衣冠,心下却暗暗盘算着说话时要试着同他亲热些,也不再那般毕恭毕敬,架子也要端一端,好歹要对得起这将军夫人的名头才行。

进屋时曹炎烈已起了,铁甲都穿好了,正将手背到身后去绑那上头的系带,见她来了,就望着她,道:“你病了这俩月,我都是自己穿。”

山狼将军向来威严,如今说起这话来倒颇有几分幽怨,木昔不由笑起来,将洗脸的水端到他跟前,待他洗漱过,又从桌上拿起面具递到他手里,佯怒道:“那我来之前是谁给将军穿?”

曹炎烈笑而不答,戴好面具出去了。木昔跟着他出了门,把洗过脸的水往地上一泼,刚要回屋去,忽听他道:“撂下那个,跟我巡营去。”

木昔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停步看了他一眼,又指指自己,道:“将军的意思是……”曹炎烈又朝她一摆手,她一时不敢再多问,忙放好铜盆,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好在曹炎烈的意思倒好懂,她没忐忑多久,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不过是寻常男人一般,成了家,总要叫人知道知道。如此一来,她心下安定了许多,就大大方方地跟在他后头,受着众人的注目。

曹炎烈领着她在武牢关里巡视过将士们晨起的操练,跟她一同吃过饭,又去看了一处新修葺过的防御工事。最终二人一同到了射箭场,看神箭营的一众将士射箭。

弓弦嗡鸣,羽箭破空,射箭场上一时间很是热闹。可说到底这不过是日常的操练,平平无奇,跟唐军军中的也没什么两样。木昔在天策府里见得岂止多了,简直乏了,如今提不起兴致,就缩了半个身子在他身后,只看着,且不出声。曹炎烈也不跟她说什么话,只间或指点几句,或与同行的楚校尉说说话罢了。木昔细细听来,都是习武练兵之事,倒没什么要紧到值得记下来说与鲁有山听的,百无聊赖间就又去看那些射箭的。

这些人的武艺多是从了军才学起来的,箭法良莠不齐,一样是五丈远,有三发三中的,亦有一发也中不了的。当中有一个岂止没射中自己前头的靶子,竟射到旁人的靶上去了,众人都笑他,木昔不由也跟着笑,先咧着嘴笑了两声,忽又想起自己如今也算是将军夫人了,忙收了声,抿着嘴笑。

曹炎烈却是听见了,微一转头,问她道:“笑什么?”楚校尉也跟着看过来。

木昔忙端住了,拿手掩着嘴,温言细语地道:“我见人射箭射到旁人靶子上去,闹了笑话。”这架子到底没端住,话一开头,她就闲不下来,又问道,“听闻将军能开三百斤的弓?”曹炎烈转回头去又看着射箭场里,淡淡地“嗯”了一声。她追问道:“那么百步外的靶子也能百发百中么?”

楚校尉笑道:“夫人也忒小瞧大人了。莫说百步外的靶子,便是天上的飞鸟都断无失手:一排大雁飞过去,指哪一只,就是哪一只被射下来。”

曹炎烈笑着摆手,道:“年少时倒也射空过几箭。”

这般箭术,即便是天策府里也难有几个。习武之人见了武艺高强的总是佩服的,木昔暗自心惊,却又真心实意地赞叹道:“那也怪了不得了!我幼时听人说起,百步外百发百中的已是个中好手了,将军竟能射中飞鸟……”

她絮絮叨叨地夸赞了许多,每叫起“将军”来,言语里就颇有些得意。曹炎烈嘴角带着笑意,颇受用的模样,却一声不应。那楚校尉也不多与她过话,因而她说着说着便没了声,撇撇嘴,又端回了那聊胜于无的将军夫人架子。

直到晌午,众军士收了弓箭去吃午饭的工夫,曹炎烈忽递了一把弓来,道:“我瞧你看人射箭倒能看出些门道,想来也会射箭了。来,试试看。”

他先前说是不问她来路,只当前事一笔勾销,如今看来却仍有试探的心思。多亏木昔是个驯不来烈马、拉不开强弓的,在天策府里时回回考评都是末等,倒也不怕他试探出什么来。她伸手去接那弓,坦然道:“年幼时倒也跟邻家老侠学过些许,本事不济罢了。”

曹炎烈却又不给了,将弓往后收了一寸,拉着她手臂,道:“罢了,瞧你细胳膊细腿的,怕也拉不开。”

那弓并非强弓,战场上寻常用的罢了,左不过三四十斤,木昔虽生得瘦小,好歹十七过了半,如何拉不开这弓了?平白被看轻着实难受,她死拽着那弓不松,道:“将军小瞧人!我拉得开,我拉得开。”

曹炎烈含笑松了手,她斜他一眼,大大方方地走到一个靶子前头,有模有样的弯弓搭箭,想着射不中靶子也要放几箭出去。却不料这两月来疾病的消磨着实不容小觑,如今一使劲,她就觉手脚发虚,拉弓而已,竟生生使尽了一身力气,累出一身汗来,那箭更是离靶子尚有两丈便落了下来,斜斜插进了地里。

木昔又是懊丧,又是诧异,悻悻地回了曹炎烈身边,把弓与箭囊往他怀里一推,赖道:“这回不算,我病还没好全,身上总没力气。”瞅瞅四下里没多少旁人了,又故意岔开话去,道,“军务是正事,将军今日怎么带着我来了?”

曹炎烈将弓箭随手递到身旁近卫手里,拍拍两手,一面带着她往回走,一面道:“跟在本将身边,不好么?”

他生得高,步子也大,木昔一道小跑方跟上了,道:“倒不是不好,只是先前将军常常不许我出门,如今不一样了,我心里纳闷。”跑了没几步,她便没了力气,便拽了他衣袖,道,“将军走慢些,我跟不上。”

曹炎烈许是心情松快,竟依言放缓了步子,笑道:“本将娶亲了,叫他们也知道知道。”

木昔原就猜到了他的意图,如今听他语带炫耀地说出来,仍是脸上一热,低头道:“还是个带兵的将军呢,这般不正经。”说罢一道烟跑开去了。

她身上还带着汗,这般迎着风一路跑回去,纵然这风是已有了几分暖意的春风,可也架不住她身子虚,吃过饭不多会儿就觉脑袋沉得很,身上冒起虚汗来。曹炎烈原要带她去看将士们打马球,兴许还会一展身手,如今也不成了,她往床上躺下,一会儿工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病中自是不好挪动,她占着这张床,地铺也被来照料她的桃花占了去,曹炎烈不得已暂且搬了出去,第二日也不曾过来。木昔本就浑浑噩噩的,叫桃花随手拣了本书来看,竟还是本《孙武兵书》,早背滥了不说,翻了两页便觉愈发困倦,靠在床头倒头又睡。

梦里好似又回到了秦王殿前,她急着回家去,却被忠武将军叫住了要考她兵法。孙子的大作背罢,又考问三十六计,最后忠武将军道:“只会背书可不成,得考一考你的真本事——如今敌军围困我府多日,我部折损大半,此困境该如何解?”

四下里风云变幻,方才还湛蓝的天霎时变得黑沉沉的,兜头压将下来;远处大营里练兵时的呼喝声也走了调,战马嘶鸣,刀戈相击,隐约听见有人哑着嗓子吼:“杀——”

该如何解?这可该如何解?

书到用时方恨少。

木昔把手里的兵书翻得“哗啦啦”的,急得出了一身的汗,道:“该如何呢,该如何——”

她急得一跳,脚下一空,身子往下急坠,骤然醒转过来:她仍躺在武牢关里这张床上,浑身是汗,手里的《孙武兵法》扯坏了半页,一旁桃花正关切地看着她。

“做梦了,先生考我功课呢。”木昔咕哝了一声,强撑着坐起来,看着桃花手里缝了一半的衣裳,道,“这……这花布是哪来的?”

桃花道:“是大人赏的,叫给夫人做身衣裳。”

十七八的姑娘,少有不爱打扮的。梦中的焦急尚未褪尽,木昔头疼得厉害,可还是伸手摸了摸那织得密密的布料,刚要夸一句,就听得门外有人道:“干什么的?”

接着一人道:“大人新婚之喜瞒得好紧,我今日才知道了,自然要来恭贺一番。”

只听一句,木昔几乎已跳了起来——说话的竟是个年轻姑娘,声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清晰,带着些异邦语调,明媚里又带了点娇气。只是这语气听来却不似她说的话那般友善,木昔亦是年轻姑娘,一听就知是带着酸意的,不由心头一紧:武牢关里何时有了年轻姑娘,还这般放肆,敢来找她这位将军夫人的晦气?

外头那个仿佛是叫陈三水,也是个油盐不进的,倒适合守门。他对着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亦是一步不让,冷硬道:“大人出去了,苏姑娘且回去罢,小的替你告知大人,就说姑娘来过。”

那姑娘拖着长音,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道:“大人不在,夫人总该在里头?我去看看她。”

陈三水道:“夫人病着,不见人。”

那姑娘又问:“怎么病了?什么病?昨日还没听闻这回事……”

陈三水道:“昨日拉弓出了汗,遭凉风一吹,便染了风寒。”

弓都拉不开,木昔本就觉着丢人,如今更是心中暗骂:这陈三水过于实心眼,竟非要把话说得这般清楚,愈发显得她弱不禁风。再没比这更丢人的了。

好在陈三水这实心眼倒不对她一个人,说话也不客气,那姑娘刚又说了个“那”字,他立时翻了脸:“大人都不来扰她,苏姑娘还磨蹭什么?——此地可是中军营房!”

那姑娘“嗳呀”一声,连声道“叨扰”,便走了。

木昔沉着脸听着,直到轻快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才问桃花道:“那是谁?”

“总归不是我认识的。”桃花慢吞吞地道,“旧不如新,寻常事。夫人好歹是夫人,看开些罢。”

木昔摇摇头,靠在床头闭眼不言,心下却恼恨起来,暗自骂道:“男人果真靠不住!这姑娘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却不能放任她把曹炎烈的魂勾了去。”她如今顶着这将军夫人的名头,一举一动颇为受限,若想知道什么消息,多半只能从曹炎烈处探得,若曹炎烈疏远了她,那自然是不妙了。

断不能等沦落到这一步才有所动作。

她愈想愈烦闷,精神却是一时赛一时地好,第二日就起了身四处走动,第三日更是早早起了,叫那守门的近卫吴大志带她去寻曹炎烈。

吴大志道:“这时辰大人刚起,或许在练武。我带夫人过去。”说罢带着她一路往天策府方向走过去。

天渐渐亮了,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走了没两步,就见斥候营诸人自军帐、营房里钻出来列队,接着工兵营、陷阵营等也都起了,吆喝着分部操练起来,井然有序。

将军夫人端着一脸欣慰的笑容自诸营旁走过,喉头却憋着一口气,一开口就要落泪似的。好在这一路吴大志都没跟她多说话,只在她前边一步处引着,带她出了武牢关的大门,又略一拐,到了一片校场上。

先前武牢关内的校场如今已扎上了营,这一片是新辟出来的,地方算不得大,被贯通武牢关的那条大道一分为二,颇有些寒酸。木昔心知武牢关两面是山,能寻到这么块平整地着实已算不得坏了,又暗动心思:如今人多地少,这一伙狼牙军想来操练不足,若能趁势偷袭……

天策府元气大伤,曹炎烈麾下却是没折损多少人,因而她不过是想想,也不敢再往北看,只默默地把视线放回校场上来,正落到曹炎烈身上。

他正在练武,使的不是他那铁戟,是一杆铁枪,约莫丈许长,很是有分量,每每出枪皆有呼呼风声。这将军脚步腾挪,手上扎、劈、崩、点,一招一式皆是寻常,丝毫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胜在流畅刚猛,竟是杀机凛然,锐不可当。

木昔聚精会神看着,不由屏住了气,细细揣摩起他的招式来。琢磨了片刻,她忽然又想:“他枪法算是精到,可定比不过总教头。”然而总教头已故去了,她心里狠狠一抽,一口气“呼”地叹了出来。

这当里,曹炎烈练完了一套枪法,收势站稳了,朝她一摆手,道:“来。”

木昔定定心神,这才一道小跑上前去,到他跟前停了下来,抬眼看着他,叹道:“我都看呆了。”

曹炎烈把枪往旁一递,便有近卫上前来接了去。他道:“看什么看呆了?”

木昔翻个白眼,埋在他胸前嘀咕道:“自是看你看呆了。明知故问。”

曹炎烈笑了一阵,道:“你的病好全了?找我有事?”

“倒也没什么事,只想讨一副弓箭,寻个没人的地方练上一练,省得来日再像先前那般丢人。”木昔丝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酸意,挑眉道,“丢人丢得连那位不知名的姑娘都知道了,兴许她现下正笑话我呢:这般羸弱,如何配在将军你这神箭手身边伺候?”

“你是说……娜宁?”曹炎烈略一思忖,道,“你见过她了?”

他叫得亲切,木昔不由拉下脸来,开口时声音也凶了几分:“我不知道什么娜宁,将军没跟我说过。”

方才接了长枪去的那青年低笑起来,“哧”的一声。木昔脸上有些挂不住,转头狠狠瞪他一眼,他忙道:“大人恕罪。”

曹炎烈摆摆手,一面勾起木昔的辫梢在手指上缠着,一面吩咐道:“取一把弓来,寻常用的即可,到箭场等我。”又附到她耳边,道,“我先带你去射箭,夜里跟你细说娜宁的事。”

听得“夜里”二字,木昔眼前隐约有靛蓝的绣纹、蟹壳青的领子一晃而过,心头不由紧了紧。她唯恐脸上的胆怯遮掩不住,忙退了一步,侧脸瞥着列队而来的前锋营,低声嗔道:“说什么浑话?各营将士都瞅着你呢。”

曹炎烈松了她的发辫,唇角笑意更深了些,一言不发地望着校场里的情形,待前锋营列好了队,才朝她一摆手,两人一前一后隔了半步远,朝箭场走去。

风缓缓吹着,冬的凛冽已消尽了,只余春日的温热。正值壮年的将军人如其名,他铁甲里只穿着单衣,可周身的热气仍往外溢,竟比春风还暖。两人正逆着风走,这热意同淡淡的铁腥味就顺风扑到了木昔脸上,直暖得她思绪乱得好似风里的飞花,连日来笼在心头的畏惧与仇恨都模糊了几分,不多会儿就红了两颊,心口“砰砰”作响。

假情假意,久了也易成真。她忙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又拽住他的衣袖,道:“将军,我贸贸然过去,会不会扰了神箭营的弟兄们训练?”

“今日神箭营等休沐。”曹炎烈极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望望天色,又道,“天晴得好,鬼先生兴许会去找我闲谈,你既不待见他,只当没看见他便是。”

几月未见,也不知这鬼先生是否还像当日一般信不过她。她心里微微沉了沉,却笑道:“将军器重鬼先生,我自然不会冒犯他;即便他要找我的麻烦,我也不跟他计较,只躲到你身后去。”

曹炎烈道:“如此甚好。”

两人说着闲话,路途好似也短了不少。曹炎烈带她走的是远离中军营房的一道路,先前她从未走过的,这时两人正路过一处有里外三层栅栏围起的旷地,里头忽传来“吱”的一声,竟是幼兽稚嫩的鸣声。木昔心下好奇,扒着那栅栏往里瞅了半天,可什么也没瞅见,便忙又追上了曹炎烈的脚步。

曹炎烈并不回头看她,只稍稍放缓了脚步,待她跟上来后才道:“这是驭兽营,他们养的战狼性子暴烈,凶恶无比,你平日里不要靠近,省得畜牲跑出笼来伤了你。”

“是。”木昔道,“可方才听见的叫声不似猛兽……”

“是狼崽子。”曹炎烈略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喜欢?等过几日睁了眼,抱一只给你玩。”

木昔自然是喜欢的。既得了便宜,就要卖他个好儿。她略一思忖,就蹦跳着绕到他身前,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夫君待我真好。”说罢连蹦带跳地跑开了。

好在箭场没几步就到了,曹炎烈就由着她一道小跑跑了进去,自己不急不慢地跟上,拿了备好的弓箭交给她,又令人在三丈外立了靶子,道:“你练罢,我看着。”

木昔迈开步站稳了,搭箭勾弦。只见眼前是一片干巴巴的土地,上头参差不齐地立着几簇春草,隔了三丈是个稻草扎就的人形箭靶。风一刮,草叶轻摇,发丝扫过脸颊,痒得很。

她忽想起了几年前的春日,亦是这般的风、这般的草。彼时她初学射箭,照旧是同一批半大孩子里学得最差的一个,教头疑心她偷懒,留了她在箭场里,盯着她练。那小教头也不过二十来岁,脾气躁得很,不多会儿就被她气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直恨不能替她来射箭,在她耳边拍着手骂道:“沉肩!腰挺直,背挺直!真是没救了,我瞧你像个逃兵。……”

肩头忽一沉,木昔惊得一个哆嗦,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抹暗色的衣袖,不由脸上一热。倒不是旁人,是曹炎烈一手按在她肩头,一手按在她背后。他把她姿势摆正了,沉肩旋臂,胸开背紧,这才后退了两步,道:“开弓。”

木昔依言拉开弓,可手臂上没力气,抖得厉害,还未及瞄准手就一松,把箭放了出去。

这支箭自然是未能落到草靶子上。这倒是意料之中的,木昔也不丧气,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来搭到弓上,依着曹炎烈间或的几句提点,就这般练了起来。

不多会儿工夫,那鬼先生果然找了来,这日倒没带着往日那鬼面具了,却戴了个带纱的帽子,好似女儿家的昭君帽一般,把脸遮去了。两人打过招呼,略站了会儿,他就道:“闲暇时佳人在侧还不够,还要教得佳人上战场相伴,大人想得可真是周到。”

许是周围没多少人的缘故,曹炎烈同他说话也分外不拘束,开口就道:“少说些混账话。老大的人了,没大没小的。”

鬼先生笑道:“哦,我忘了,如今该喊‘嫂夫人’了。”

木昔闻言耳根一热,刚从箭囊里抽出的箭一下子从指间滑落到了地上。她忙俯身去拾,这时就听得鬼先生又道:“十数年了罢?大人倒还是老样子,苏姑娘那般貌美,天真活泼得像只小猫儿,我见犹怜,却不曾让你忘了糟糠妻。”

曹炎烈的语气倒极是平稳,他道:“到底是先生,胆气果真不一般。你当她是小猫儿?那怕是头豹子,你这身板还不够她一顿饭。”

鬼先生一乐,道:“既说到了饭——苏姑娘送了美酒与我,我还得了几页前人遗作。今日若没什么要紧事,大人不如赏个光,来我帐中一聚?咱们也许久不曾畅谈对酌了。”

“这自然是好。”曹炎烈道,“如今战火纷飞,你竟还能求得前人遗作,当真是不简单。”两人这是要谈诗论赋了,并不再多提那名叫“娜宁”的苏姑娘。木昔心下略有些失望,摆正了手臂,又放了一箭。

她练了有小半个时辰,身上的力气已耗去了大半,方才还射不中靶子,如今箭自然落得更远了。接着就听鬼先生叫了一声“嫂夫人”,她回身一看他,他就笑道:“嫂夫人箭术不精,可听闻枪法是好的,一根竹棍便能以一敌三。不知小弟今日是否有幸能见识一二?”

果真是来试探的。木昔笑意盈盈,道:“先生说笑了,我若有以一敌三的本事,当日何必劳动将军来救我性命?”她含情望一眼曹炎烈,又向鬼先生求证道,“先生方才跟将军说起的娜宁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我还不曾见过呢。”

鬼先生也看了曹炎烈一眼,慢吞吞地道:“原本武牢关里敢喊她名字的也就只有大人了,如今又添了嫂夫人一个。她可是摘星长老的义妹,我等都得敬她三分。”

这身份倒真真不同一般。木昔不由高看她一分,道:“既如此,待过两日这病好全了,我也该去看看她。这般人物驾临,礼数、衣食可都不能短了。”

鬼先生笑道:“嫂夫人想得果真周到。只是这位姑娘倾慕大人已久,听闻求了摘星长老几个月才被允准来武牢关相伴,吃穿大抵不拘,对你却怕是没多少好脸色。”

木昔到底不过十七八岁,哪经得如此激将,当即瞪圆了两眼,恼道:“苏姑娘……苏姑娘自是个能容人的!我知道了,先生这是看轻女子呢。来日我告给苏姑娘,我俩一块跟你论辩论辩。”

鬼先生闻言不答,只抚掌大笑。木昔搞不懂他在笑什么,不由窘迫起来,一下子涨红了脸,抬眼见曹炎烈亦不住地笑,愈发羞恼,便一跺脚跑过去,把箭囊与弓都往他怀里一塞,转身跑了开去。

往后大半日曹炎烈都不曾回屋来。木昔又气又烦闷,再坐不住,就把屋里那压根没装几件衣裳的衣箱翻了个底朝天,最终换上新得的花布裙子、素色衫子,又打了个络子系在腰里,展着两手,跑到院里,道:“桃花,你看我跟那苏娜宁谁更好看?”

“我没见过她。”桃花洗着衣裳,头也不抬就道,“她跟你争男人?”

木昔道:“岂止是她,我瞧那位军师许也是妒忌我,整日里跟我过不去。”她说着,四下里望了望,见陈三水正在院门口站岗,就又跑到他跟前,道,“陈大哥,你见过那位苏姑娘了?”

陈三水生了一副阴沉面孔,也看不出是二十许岁还是三十许岁,声音亦是低沉的,听来颇有几分漠然:“是。”

木昔道:“她长得如何?”

陈三水抬手往木昔背后指了指,木讷地道:“人来了,夫人自己看罢。”

木昔忙一转身,入眼便是一抹鲜艳的桃红。兵营里极少见这般亮丽的色彩,木昔两眼都被晃得花了一花,定睛看时,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身着桃红缎子衣裙的姑娘,她那一头浓密卷曲的淡金色长发松松地辫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衬得她极是娇小;可她到了近前,木昔才发觉她竟比自己高了有半个头。

苏娜宁肌肤极白,长了一张异域的脸,眼窝较之寻常中原姑娘深陷,眼珠是蓝的,好似皎月当空时的夜色,冰冷而温柔。她在木昔两步外停住了脚步,微微歪着头,毫不遮掩地把木昔打量了几个过儿,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在大人的院子里?”

她确实好看,且一举一动虽不似寻常人家的姑娘般羞怯,也不似江湖侠女那般英气,却别有一番韵味。非要说的话,倒更像是个被娇养着的小女孩,恣意而不惹人厌。

木昔从气势上就输了几分,不得已只好拿出身份来压她一头,不喜不怒,淡淡地道:“你是谁?我是曹将军的妻子,此地是我与将军的住处。”

“哎呀。”苏娜宁轻轻掩了下口,又打量了她两眼,才道,“原来是……前一回我来时你正病着,未能得见,如今可算是见着啦。——我叫娜宁。”

她面上客气,木昔也不能跟她恼了,就展颜道:“原是苏姑娘。上一回是我慢待了,快进来坐。”

苏娜宁笑眯眯地跟着她进了屋,道:“唤我‘娜宁’便是——我听惯了大人这般叫我,心里面觉得亲切。”

曹炎烈没在,木昔就在他常坐的主座上坐了,也笑道:“娜宁姑娘这才来了几天,就‘惯了’?”

“武牢关我确是头一回来。”苏娜宁望着木昔,一双蓝眼睛宝石似的,好似发着亮,“可我与大人相识远在此之前——那时我刚十二岁,生辰宴上大人送了我一柄小弯刀呢。”

木昔心里头发酸,不由一咬牙,脸上却带着笑。她道:“是了,将军最是重情谊,军师、营中诸位将军生辰他总记在心上,多有遗赠。”

苏娜宁仍旧是笑眯眯地,道:“大人治军时威严无比,私下里待人却亲和。不论何时,都叫人喜欢得不得了。”说罢,忽又站起身来,道,“怎么不见大人?我可是来找他讨喜酒喝的呢。”

木昔想说:“你找我讨也是一样的。”可她话还未出口,苏娜宁已跑到屋门前,问守卫道:“你们大人呢?”

正这时,却听得远处一人道:“你来了?”正是曹炎烈。

苏娜宁闻言两眼一亮,一转身朝外跑去,拖长了声儿叫道:“大——人,你可回来了!”

曹炎烈道:“你等了多久?”

苏娜宁道:“我跟杨姑娘说话呢,也没觉着过了多久,只看天色暗了,怕你只顾着练兵,竟忘了吃饭。”

曹炎烈笑了一声,纠正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你该叫一声‘嫂子’才是。”

“我正说这个呢。”苏娜宁立时接了话去,声调却比方才低了些,只听着便觉出她的失落来,“大人偷偷成了亲,我都不知道,给新嫂子的贺礼自然也未及备下……”

说话的工夫,两人从屋外走到了门口。只见那苏娜宁正挽着曹炎烈的手臂,整个身子都贴在他手臂上,一看就是撒娇的模样。而曹炎烈微微笑着,低着头跟她说话,两人竟显出十成十的亲密来。奈何她那一句“嫂子”铺在前头,如今这般也可说是兄妹之情了,木昔看得生气,一时却又不知该从何发作起。

两人进了屋,苏娜宁又甜甜地笑起来,朝木昔道:“嫂夫人。”说罢又转向曹炎烈,两手拉着他摇了几下,道,“贺礼且赊着,这顿喜酒你却得补上。”

木昔只觉脸都僵了,好容易才朝她挤出个微笑来,又迎上前去,踮着脚帮曹炎烈打理衣领,道:“将军不去找先生饮酒论诗了?”

曹炎烈握一握她的指尖,抬头道:“我陪你把娜宁这顿酒补上,你差人去告诉鬼先生一声。”

木昔应了,按他说的吩咐下去,看着那两人终于分开来,各自坐下了,心里恨恨道:“左手拉着一个,右手还要摸我的手,当真是老不要脸!”却又忍不住轻轻攥住被他握过的指尖,心一横,径自搬了椅子到他身旁,挨着他坐了下来。曹炎烈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她立时摆出一脸坦然的笑来,仰起脸看了回去。

这当里苏娜宁却突然笑了,促狭地道:“自打大人进了屋,两眼就好似粘在嫂夫人身上了,可真是亲热。——只是如今我是来做客的,大人也别叫我一人坐在这,你也看看我。”

木昔脸皮薄,耳根立时一热,却又不肯吃亏,忙看向苏娜宁,道:“他是个粗人,不懂女儿家的打扮,我代他看过了,省得辜负了你这般美貌。”

“嫂夫人谬赞了。只是你这话说得……”苏娜宁朝她一咧嘴,露出两只虎牙来,歪着头嬉笑道,“别是吃醋了罢?”

木昔忙道:“这是哪里话?”

苏娜宁两眼一弯,笑道:“我许久前就听人说起过,大人待先前那位嫂夫人极是情深,我深感钦羡。如今他既跟你成了亲,你也这般温柔贤惠,想来他跟以前一样,整个儿心思也都在你身上,你尽可放心他啦。”

曹炎烈清了清嗓子,略带几分责备地道:“说这些做什么?长老把你宠坏了,姑娘家家的,嘴上半点遮拦都没有。”

苏娜宁却不服气,道:“我不是中原人,自然不似中原姑娘那般忸怩:大人好得很,我为何不能说?我还想找个大人这般有勇有谋有情义的如意郎君呢。”

曹炎烈道:“既来了中原,就该学学中原姑娘的好处。来日你觅得好郎君……”

他二人谈得火热,木昔却觉脑袋里“嗡”的一声,一下子懵了——听苏娜宁这话,她这将军夫人,竟还只是个续弦?

曹炎烈从未跟她提起过呀?

“也这般”又是什么意思,莫非他能看上她这般几乎一无是处的小丫头,不过是因为她身上有他那情深意重的前妻的影子?果然男人都是信不得的!

这些日子来她只靠心底对他的几分爱意强撑着,如今只觉好似一脚踏进了冰窟窿,从头到脚都是冷的。恍惚间好似有白骨的手自地下而来,沿着她的腿、背一路攀上来,最后在她耳边呢喃道:“你这逃兵,竟傻到将狼牙军的畜牲当自己的良人,落得如此境地亦是自找的。”

木昔在心底无力地胡乱分辩了几句,到底心乱了,再端不住那“温柔贤惠”的架子,就扯扯曹炎烈衣袖,低声道:“将军,我……我头疼得很。”

曹炎烈没多问,只是道:“你回屋罢。”

木昔几已沉到底的心又沉了几分。她连朝苏娜宁再客套几句的力气都没有,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屋,灯也不点,听着外间二人的言语昏睡了过去。待睡醒时,屋里已彻底暗了下来,门开着,木昔一抬头,就见曹炎烈正握着支燃着的蜡烛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目光一对上,她忽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却是扶着头慢慢坐起来,低声道:“头好疼……”

“没病就别装了。”曹炎烈道,“娜宁走了。出来罢,给你留了饭。”

木昔楚楚可怜地捂着头,朝他眨了几下眼,他看也没看,转身出了屋。她只得跳下床跟了出去,在桌前坐了,拿起桌上的蒸饼吃了两口,终于忍不住问他道:“我很像……她?”

曹炎烈在一旁也坐了下来,抬手抹去她嘴角的饼渣,道:“不像。当年她也不过你如今这般年纪,却比你稳当多了。”

竟还是少年夫妻来着。木昔登时吃得慢了,把碗往前推了推,又问:“你们……你们两情相悦?”

曹炎烈低头对着她,面具遮住了神情,只一边嘴角略扬了扬。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道:“两情相悦?……她与外人一同算计我,知道了不该她知道的事。我于是杀了她。”

木昔心里“咯噔”一下,嚼了一半就停住了,艰难地把那口饼吞了下去,呆呆地看着他。

他道:“怕了?”

木昔手脚发凉,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什么,你杀了她……可到底是结发妻子……你会后悔么?会不会总觉得愧对她……”

“她算计我在先。”曹炎烈淡淡地道,“后悔倒有几分——我不知她那时已有了我曹氏骨血。该等她生下孩子再杀。”说罢,不待木昔接话,他就又漠然地开口道,“不过杀了便杀了。那女人本就是旁人在我身旁埋下的暗间,她的孩儿怎配得上承袭我曹氏大业?”

杀妻灭子!

这厮也着实过于毒辣!

木昔吓得几欲发抖,却不敢叫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只得转身伏到他胸前,小心地挑拣着词句,道:“可我总觉得你不至如此无情。否则……否则为何他们还说你‘极是情深’?”

“我平日里待她不坏。只是儿女情长如何比得过复魏大业?”隔着衣衫与铁甲,曹炎烈的心跳声依稀可觉,他说的话却分外冰冷。他道:“我只消假借醉酒之名,再痛哭一场,寻死觅活,工夫便做到家了。”

木昔愈发害怕,心思却格外活泛,忙道:“将军当真是过得辛苦。不过要成就大业,明枪暗箭岂是少得了的?将军莫怕,往后有我呢。”

曹炎烈拍拍她肩膀,轻叹一声,动容道:“知我者,夫人也。”说罢,起身摘了面具,将桌面上两个小酒盏拿到面前来,一面倒酒一面道,“既说到酒,咱们倒漏了一桩事——成亲之夜的合卺酒。今日补上罢。”

木昔刚刚才松了口气,闻言又觉自己是方出虎口又如狼窝,一时间欲哭无泪,抬手按住他手腕道:“将军,我喝不得酒,一口就醉。”

曹炎烈不由分说地将一盏酒递到她跟前,温言道:“醉了又如何?又不是醉给旁人看。”木昔揣着手不接那酒,还不及分辩,就听他语气重了几分,又道:“总不能是夫人怕自己酒后吐真言,说了不想叫为夫听到的话?”

这可是说着了实情。只是话已说到了这份上,若她不喝这酒,那不论她找得托辞有多么天衣无缝,他终归是疑心她的。

木昔暗暗一咬牙,仰起头来,迎着他目光看过去,道:“将军这般激我,是成心要看我出丑了。喝就喝,只一条:你见着我丑态,今夜笑笑也便罢了,明日可就忘了,不准笑我。”

“一言为定,我若笑你就是小狗。”曹炎烈朝她举杯,“来,只喝半杯。”

木昔点点头,低头望向那小巧的酒盏。里头盛满了澄澈的酒,凑近就能闻到些淡淡的酒香。她心一横,举起酒盏来吞了一大口。

酒是甜的,在火上温过,如今温热还未散尽,从喉间滚过时带了些灼烧的热意,她不由咳嗽起来,咳罢却又怀念起方才的香甜,舔舔嘴唇上残存的酒,望着剩下半盏,道:“剩下的呢?”说话的工夫,曹炎烈已将那酒盏接了来,将二人杯中余下的倒在一起,混匀了,重又分成两个半盏,递了一盏给她。

她这回没犹豫,仰脖一饮而尽。这回热意分作了两路,一路腾上了她的脸颊、耳沿,蒸得她眼前都迷离了;还有一路堵在她喉头,她开口叫一声“将军”,那热意便随着话语一起飘出来,带得那两个字好似都飘了起来。

她看着他,烛火映在他脸上,更显得他脸颊的轮廓分外冷硬。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两眼微微眯着,却并无多少笑意。

可她忽就不怕他了,什么亡妻,什么将军,什么衣裳,尽忘了。

她痴痴地笑起来,道:“将军……夫君,夫君,你真好看。”

“木昔。”曹炎烈用低沉的声音温柔地唤她一声,将空酒盏倒扣着放回桌上,抬手去抚她的脸,“你醉了。”

“我没醉。”醉酒之人自然是矢口否认,还伸着手去够桌上的酒壶,“甜得很,我再喝一碗。”

没人拦她,她于是又倒了一盏酒,小口抿着喝了。接着听见他问道:“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眼前的烛火朦胧了起来,像是隔了一层雾。木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绕到曹炎烈身前,张着两手,朝他俯下身去。

说来也怪,此处的雾偏就散了,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都再清晰不过地显在她眼前,好似专在此等着她一般。

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

胸口间又腾起热意来,比先前的更是热烈,是她前十七年人生里从未体味过的。她忽就笑了,道:“将军,夫君,我喜欢你,喜欢得紧。”话甫一说完,她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仰头迎上了他那染着酒香的唇。

酒盏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轻响。将军的手自脊背轻抚至后腰,渐渐搂得紧了。

夜里一度春风,翌日木昔到日上三竿方醒转过来,盯着屋顶的木梁看了半晌,起身时仍浑浑噩噩的,混身半点气力也无,心底更是好似被挖了一块,填进去的尽是愧疚与慌张,叫她总好似做了错事后被教头叫去问话时那般坐立难安。

衣衫都堆在床尾,她慢吞吞地一件件穿好了,梳好头发,又去院里打水洗脸,强逼着自己提起精神来出门去探听些消息。却不料刚一出门,就劈脸撞上带着个新兵自门前过的鲁有山。

鲁有山见她倒不惊奇,抱一抱拳,道一声“见过夫人”,接着往那新兵脑袋上拍一巴掌,道:“愣着干啥?这是将军夫人。”

木昔隐约想起前一夜自己说过的话,心里发虚,不敢跟他对视,躲闪着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别为难他。我……我有东西落在了屋里。”

她说罢忙一头扎回了院里,刚在井沿上坐下,就听见外头传来了那新兵的半截嘀咕:“……不如苏姑娘好。要是俺,俺选苏姑娘。”接着就听鲁有山骂道:“少说他娘的傻话,夫人岂是你我议论得的……”

木昔张开两手捂住脸,愈发颓丧了,也不想再去探听什么,只讷讷地坐了大半日,胡乱吃了两口饭,待曹炎烈一回来,便直直朝他冲了过去。

曹炎烈却戒备起来,在屋门口停下脚步,铁戟一横把她拦在两尺外,道:“你做什么?”

木昔登时红了眼圈,讪讪地刹住脚步,反问道:“你做什么?我不过是害怕,想抱一抱你。”说罢张开两手给他看,道,“什么兵刃都没有,你看。”

曹炎烈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这才收了疑心,由着她扑上来,问道:“是娜宁来过了?”

他来来回回就那几件衣裳,这日穿的又是那染过血的蟹壳青的旧袍,可木昔却不再惊惧了,倒念起衣裳下头那具躯体的温暖来。如今他尚穿着铁甲,她就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前,蹭了满身的铁腥味,心中竟也安定了些,这才答道:“我不怕她。”

“那你怕什么?”

真正忧心的自是不能说给他听的,她只是道:“自然是怕哪天我人老珠黄,将军该不要我了。”

“别多想。”曹炎烈道,“你我夫妻,我怎会不要你?”

木昔霎时想起前头那位夫人的下场,两肩不由一抖。她忙扭了扭身子好遮掩住自己的慌乱,又道:“将军,还有酒吗?我想喝。”

军中若无节庆不得饮酒,唐军一向如此,因而她到如今才知道酒是这般好的东西,一杯喝进肚里,就什么都忘了,成了个三岁孩童,想哭了就哭,想笑了就笑,不知忧不解愁,什么礼义廉耻、什么条条框框,都可借着醉酒尽抛开去。

“军中不得饮酒。”可曹炎烈道,“你先前还为此训斥过安达恢的心腹,如今怎么忘了?”

木昔不服气,道:“昨日你喝了,我喝了,苏姑娘喝了,鬼先生想来也喝了,可见这规矩不是给咱们立的。”说着,她心头灵光一闪,又道,“便是你们要以身作则,却也管不到我头上:我是女眷,作则给谁看,桃花么?”

她甚少这般强硬地要求什么,曹炎烈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脸颊微微抽动了下。

“我说不准。”他沉声道,“你回屋去。”

不能喝酒,那这满心的忧虑岂非要时时刻刻盘桓在她心里了?木昔重重地呼了口气,抬眼看看他神色,见他甚是严肃,并无转圜之机,心里又沉了沉,却仍磨蹭着不肯走,道:“那我在你身旁坐着,绝不聒噪了——只消在你身边,我心里也安稳几分。”

“你今日格外多事。”曹炎烈把铁戟往她手里一递,大步走到桌后坐下来,说的话也不似先前客气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说。”

木昔不由叫屈,道:“我不过是想喝酒罢了——昨日我才知酒是好的了,喝了好似进了仙境,心里就没有不痛快的事。如今将军叫我跌回人间来了,我不过想扑腾两下……”

曹炎烈追问道:“什么不痛快的事?”

大唐提不得,天策亦提不得。木昔两手绞着衣角,埋下满心愁绪,只挑起一小绺儿来,极小声地诉说道:“苏姑娘长得像是画儿里走出来的,连我都喜欢,将军想来更喜欢……”女儿家的心事果真好使,这回便是威风八面的山狼将军都笑出了声。木昔觑得他神色和缓了几分,心知这一关就要过了,索性再浇一把油,愤愤地问他道:“将军也觉得她好看极了,是也不是?”

曹炎烈笑道:“到昨日才算是当真成了夫妻,你怎么今日就学会生疑了?学射箭倒不见这般突飞猛进。——来罢,坐这。”

木昔这才放了心,却也不敢显得太高兴了,撇着嘴搬了椅子在他左手边坐下来,轻轻趴在了他手臂上。

 

春夏之交最是一日一变,两场春雨下过,武牢关两侧连绵的山上春花落尽了,一眼望去尽是葱葱郁郁的绿。日头愈发亮了,营中诸人都换了单衣,曹炎烈的衣裳亦换得勤了,一两日就要换洗一番。

天渐渐长了,大军却仍看不出要有什么动作,每日只是寻常操练。不当值的诸人因而稍稍放松了些,曹炎烈亦更多地去鬼先生、几位副将处走动,也不知是寻常笼络感情,还是背着她在筹谋什么,总归回来得一日比一日晚,总得天黑透了才回屋来。

而木昔分明已将冬日里的厚被与衣裙尽数收进了衣箱,还依着时令扎了绢花别在发上,心却好似留在了冬日里,时不时泛出一阵阴恻恻的冷意来,活像是从地府里透上来的,冷得人喘气都难,更无暇他顾。

于是她着意不去想那诸多恨事,不去想他每日都在筹谋什么、自己又该做些什么,亦不去细究为何即便亲热时他也总贴身穿着一件软甲。总归每夜她蜷缩在他胸前,隔着那软甲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意,便能无梦地睡到天亮。

立夏这日,木昔随曹炎烈练过射箭,回去后将刚缝好的两身衣裳过了水,晾到屋后新搭起的竿子上。她抬起手,随着腕上细细的素银镯子碰出的细碎响声眯眼迎着日头看着,惊觉冬日里雾蒙蒙的天如今已这般蓝了,而她竟愈发像一位将军夫人了。

老天好似专门要跟她过不去,她心里正五味杂陈,栅栏扎就的院墙外就有人叫了一声,道:“嫂夫人!”木昔一转头,果然是苏娜宁站在那,纤细白净的手扶着栅栏,笑眯眯地望着她。

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木昔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定定神,朝她微微笑了笑,故作亲切道:“娜宁妹子这是要往哪去?这几日都没见你呢。”

苏娜宁笑道:“我总在武牢关里白吃白住,大人虽待我依旧亲近,可久了该厌烦了。我姐姐怕我吃不惯中原饭食,特派了厨子与我一同前来,我这几日就跟他一同做了些胡饼分给将士们。”

木昔道:“将军待你如待亲妹妹一般,你也不必这般客气,只当此处是自己家罢。只是军中到底不比家中,不能坏了军规是最要紧的。”

“嫂夫人教训得是,我自会小心。”苏娜宁不急不怒,只眯着眼,姣好的面容好似金樽里的轻轻漾着的葡萄酒,只看着就让人觉出了甜香。她忽又想起了什么,又敛了笑,问木昔道:“怎么看嫂夫人这模样,倒像是还没吃过胡饼?”木昔不明就里,疑惑地“嗯”了一声,她就一皱眉,两手一拍,懊恼道:“我给大人也送了一份去,原想着你二人既是夫妻,若分头送倒像是叫你们生分了。却不想他这般小气,竟独吞了,害我当了这个坏人。嫂夫人你莫生气,我这就替你找他说理去!”

木昔这才醒过味来,忙拦着道:“他正忙正事,咱们别为了这些鸡毛蒜皮去扰他。你进来坐坐罢,这些小事我本不在意的,你也不必挂在心上。”

苏娜宁这才又绽开笑来,道:“你不生气就好。我还要去给鬼先生送些胡饼,先告辞啦。”

木昔跟她道过告辞,眼瞅着她走远了,脸上的笑也便尽消失了。

这厮是专程来膈应人的,因而她说的话半句也不能信,若信了,便中了她的圈套了。木昔在心里这般告诫了自己几遍,待曹炎烈回来后,还是忍不住寻了个机会,问他道:“听闻苏姑娘做了胡饼分给将士们吃?”

彼时曹炎烈正往书上批注,闻言略停了停笔,道:“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木昔故作疑惑,道:“怎么只分给旁人,也没给你一块尝尝?”

曹炎烈道:“倒是给了,我却没吃。”说罢又写了几个字,将书翻了一页。

木昔也略略翻了两页那本她早背滚了的《孙武兵书》,当中有几处仿佛是曹炎烈年少时作的批注,字迹与如今已有八分相仿,只略少了一分沉稳从容,多了一份急躁与张狂。她将这几行字看了几遍,见只不过是少年人初读兵法时的注解,才又故作不经意地追问道:“我听他们夸呢,说胡饼香得很,将军怎么不尝尝?”

曹炎烈写罢这一句,撂了笔,刚要说话,忽听屋外传来轻而细的一阵歌声。唱歌之人用的不是官话,而是不知西边还是北边的胡语,声音轻而细,却唱得很好,即便木昔不知这唱的是什么词,却也能从中听出热烈的情意来。

敢深夜在营中歌唱,这般放肆的再不会有第二个。是以木昔不用想也知道,这正是那位苏长老的义妹娜宁。

曹炎烈垂下眼,盯着书上的字看了片刻,便戴上面具,起身往门外走去。

木昔也忙跟着他出了门,略往屋后头一拐,就见朗朗月色之下,苏娜宁正轻巧地迈着舞步一般的步子自前晌她驻足的那道栅栏旁走过去。星河里万顷星光好似都聚在了此处,照在她闭起的双眼、白皙的脸庞上,愈发显得她像月宫里的仙子般,美得好似画儿里走出来的。

偏她又不似仕女图里的美人儿那般规矩,歌声里的情意她丝毫不加遮掩,任谁听了都会心动的。

木昔转头望望曹炎烈,却只看见冰冷的面具下微微扬着的唇角。

苏娜宁一曲唱罢,将将好走到栅栏外离二人最近的一处。她沐着月色睁开眼来,毫不讶异见到他们,却是看也不看木昔一眼,只用一双满载着深情的蓝眼睛望着曹炎烈,轻轻地用胡语说了一句话。

曹炎烈也会胡语,这是木昔先前从来都不曾知道过的。如今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起话来,她站在一旁一句也听不懂,好似他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她只是个不合时宜地硬凑上来的傻子一般。

她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不管不顾地一甩衣袖回了屋,从箱子里搬出先前那床被褥往地上铺好了,蒙头假寐,开门的声儿和曹炎烈问她的话她也只当没听到。曹炎烈自讨没趣,也不说话了,铺好床吹熄了灯,笑道:“真是小心眼。”

木昔“哗”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却见曹炎烈已背对着她躺下了,满心恼火没处发作,又躺了下去,在心中恨恨道:“咱们走着瞧。”

第二日她起得仍比曹炎烈早,却不去管他,穿好衣裳就往伙房去,借着将军夫人的便利讨了少许面来,兑水揉成面团,又往锅里贴了,蒸了五个巴掌大的饼。她自小甚少下厨,如今即便有众多伙头兵在旁耐心教着,这五个饼依旧是糊了。

不过只消做了出来,能不能吃倒是次要的。木昔拍拍手心里的面,拿油纸包了这饼就去找到鲁有山。她本要把饼给他,可不知怎么的刚把他拉到一旁坐下,还未开口,多日来心底压着的诸多愁事就全涌上心头来,眼圈先红了。

鲁有山自是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又提醒她道,“夫人,大人必派了人护卫你,我去找他们送你回去罢。”

一包饼都落在了地上,木昔顾不上去拾,只拽着他不叫他走,捂着脸呆坐了半晌,才低低地问了一句,道:“怎么偏偏是我?”

鲁有山没接话,她也没再说话,眼泪沿着指缝流出来,又潮又痒,极是难受。她把手上的泪水往衣裳上抹了一把,又低声道:“总得他在身边我才安心。可我不该……”不该将敌将当了良人,不该就这般跟他过日子。可人的情意,哪里会总由着心思定呢?

“可这是没法子的事。”鲁有山想必知道她想说什么,却生生把她说了半截话拦了下来,语重心长道,“来日狼主成就霸业,大人便是开国功勋,纳妾也是寻常事。你年纪轻,难免妒忌心重,却不可过了头,惹大人生气。”

隔墙有耳,木昔满肚子的苦痛伤悲都说不出口,只低着头,道:“我想家了,想我婆婆了。”

鲁有山道:“你跟大人好好过,来日才好帮衬娘家人。”

木昔知道他的意思,心里却愈发拧着一道筋。她期期艾艾地道:“可如何……如何‘好好过’?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夫妻么,大抵也不过是相互取暖?”鲁有山笑起来,道,“小的快三十了,妄担夫人一句‘大哥’,其实到如今还是个光棍。这可是帮不上了。”

木昔破涕为笑,一面用衣袖擦眼泪,一面嘟囔道:“我只当你快四十了呢,不想竟比将军年纪还小。”又从地上拾起那包饼打开来,拿起一个就往鲁有山跟前递,道,“我亲自做的饼,鲁大哥尝尝?”

鲁有山忙告诫似的瞥了她一眼,道:“不敢,不敢。夫人该送给大人吃才是。小的昨夜当值,一宿没睡,先告退了。”

木昔跟着他站了起来,一把拽住他衣袖,道:“你先吃了再说。我偏要送给你吃,就不给他吃。——我是将军夫人,你得听我的话,吃。”

鲁有山只得接了那铁打的似的蒸饼,手掐着边沿转了几个圈,最终挑了个位置咬了下去。这一口下去竟没能咬下来,他便又发狠的用牙去撕,这才扯了一块饼下来,费劲地嚼了起来。

木昔看得直发笑,刚要调侃他几句,便听得铁甲当啷作响,有人快步走过来,停在了她身后。鲁有山霎时站直了,把嘴里的饼囫囵吞了下去,躬身道:“见过大人。”

身后那人果真是曹炎烈。他“嗯”一声,道:“你在这做什么?”

鲁有山道:“小的当值回来,正要去睡觉,便被夫人叫住了。”

曹炎烈往前走了两步,跟木昔并肩站着,道:“你下去罢。”他说着稍稍朝木昔转了下头,语气很是不善。

鲁有山忙抱拳退下,木昔却不依不饶地举着手里的纸包要追过去,道:“鲁大哥,这饼你拿去吃呀!”鲁有山哪敢回头,一道烟跑了;而木昔还未及迈步,就觉肩头一沉,被曹炎烈死死按在了原地。

“我说怎么今日一早醒来不见了你的人。”曹炎烈扳着她两肩叫她面朝向自己,咬牙道,“原是费尽心思做了吃的要送给旁人?”

“不过是想念我婆婆,便来看看同乡的大哥罢了。”木昔仰着脸对着他的目光,梗着脖子道,“我还没跟他说你听不懂的家乡话哩,你生什么气?——‘真是小心眼。’”曹炎烈一怔,木昔趁机一矮身,从他手底滑了出来,大摇大摆地走了。

有些事做出来到底比憋着要舒服多了。木昔报复过曹炎烈,一些个事中关窍也大略想通了,因而整日都很是欢快,哼着小曲将铺在地上的被褥又收回了衣箱里。直到戌时过了,曹炎烈终于回来时,她才稍稍地担忧了那么一瞬,接着却又笑起来,道:“将军怎么刚回来?可吃过饭了?”

曹炎烈摘下面具往床上一掼,又拉开椅子,往桌前坐了下来,手指在桌沿上轻敲了半晌,才道:“前晌你跟鲁有山说了些什么?我去的时候你仿佛在哭。”

木昔的笑僵在了脸上。

“我想家了,想我婆婆了。”她垂下眼睑来望着自己脚上朴素的布鞋,低声说着,用力挤了挤眼,挤出两滴眼泪来,“你跟苏姑娘一唱一和,我倒像是个外人了。”

曹炎烈道:“他——”说了一个字却又生生改了口,颇敷衍地安慰了一句,道,“是我不好,下回不了。——只是你想家便想家,找他做甚?”

木昔轻声道:“鲁大哥与我同乡,听他说话就好似听我婆婆在说话。”她一面说着,抬起手背擦擦眼角,又望向曹炎烈,撇着嘴道,“你说‘下回不了’,是不怎样了?这话得说清楚。”

曹炎烈道:“在你跟前不跟娜宁说胡语了,只说官话。”

“到底还是要跟她说话。”木昔霎时醋意大发,脸也拉了下来,“罢了,她是苏长老的妹妹,你也不好薄待了她。那我只问你一句:她若要见你,你须得把我叫上一起,行是不行?”

曹炎烈皱起眉来,背着光,眼里的神色看不大清。但很快他就笑出声来,朝她一招手,道:“那就行罢。”木昔走到他跟前,他伸手来揽,她往他腿上一歪,故意坐得重了些。他就又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可真是个妒妇,传出去名声不大好听。”

他头发蹭在木昔脖颈上,木昔不由缩了缩脖子,才道:“昔日房夫人善妒,连太宗皇帝赐下的美人都入不得府,旁人传得沸沸扬扬,房夫人可曾介怀?也不曾因此埋没了房相才华啊。他是文官,你是武将,可都是人罢了,你怕什么?”说罢又搂住他脖子,小声道,“况且,我若是不待见你,才不管你跟谁说了哪里的话。”

曹炎烈听得直笑,又问她道:“宰相、将军倒是一样的,可若来日大魏得复,我成就了大业,却与他们不同了。到时你又该如何?”

木昔心里暗暗骂一声“痴心妄想”,面上却极是认真,问他道:“当了皇帝,就一定得往后宫里塞上三千佳丽?”

曹炎烈笑得极是不正经,两眼望着她,揶揄道:“那是自然,否则如何开枝散叶,传承我曹魏血脉?”

木昔霎时涨红了脸,拿拳头在他胸口轻锤了几下,胡说八道起来,道:“用不着他们那许多人,有我就够了!不就是孩子么,十个总不算少了?三个学枪,三个学弓箭,三个学兵法,把你的本事一样不落得全学到手;剩下一个是个女儿,就跟着我学绣花,岂不美哉?”

“那岂不是个个草包,没一个本事比得过本将的?”曹炎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正色道,“十个都得文武双全才行,即便是女儿,也要像雪阳一般——却不能像她那般执拗、不懂事。”

木昔瞅准了时机,忙问道:“既说起雪阳,后来可有过她的消息?”怕他疑心,又补了一句,道,“你虽说不要紧,可是以你这身武功,我总担心你不慎下手重了,再难转圜。”

“怎么,我没跟你说起过么?”曹炎烈这回没发怒,只淡淡地道,“那日攻打天策府时,这妮子带了兵守在秦王殿前,张口忠义闭口守护天下苍生,身上的伤未好全都不顾了,真不知李唐给她灌了多少迷魂汤下去。”

木昔这才稍稍放了心,宽慰他道:“她毕竟长在天策府,一时囿住了也是有的,你该把她带回来,好好跟她讲讲这个道理才是。”

曹炎烈道:“这是迟早的事。上回一群江湖中人横插了一杠子,坏了我的大事,若非如此,如今我早以祖宗家法教训过这不思悔改的傻妮子了。”

木昔道:“江湖中人?是先前闯入营中刺杀的那批人么?”

曹炎烈道:“兴许有些关系。”便不再多说。

他到底防着她,木昔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也不闹脾气,只趴在他肩头,发难道:“苏娜宁说,她与你相识更久,远在你我之前。仿佛是她十二岁生日便认得了?若是她从那时就看上了你,那到如今已有……五六年总有罢?可真是情深意重,我比不过的。”

曹炎烈嗤笑一声,道:“她说是苏曼莎的义妹,到底还是手下,干的也是那些暗杀刺杀的勾当,不过是多了张美人皮罢了。她说得话当不得真,我也断不会把她放在心上,你逢场作戏就罢了。”

他轻描淡写,木昔却仍是吓得坐直了,道:“暗杀?那她跑来武牢关,莫不是要……”

“杀我?倒不至于。”他摩挲着她的后背,缓缓地道,“如今还只是美人计罢了,想以她牵住我……自然了,若哪日安禄山用不着我了,这姑娘立时便成了利刃。”

木昔忙道:“那将军可得离她远些。话又说回来了,将军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该不会是又被她缠上了罢?”

曹炎烈道:“自然不是。”却不肯再说下去了,只将她往肩上一扛,站起来四下望望,故作讶异,道,“你的被褥呢,你这要睡在哪?”木昔想骂一句“明知故问”,可话还未出口,就又听他道,“不如凑合凑合,跟本将一起罢。”

两人笑闹了一番便歇下了,如此一夜无话。

 

【下一回:狠戾猛兽不狠戾 安闲时日难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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