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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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吟[修]】第一回:雄关巍巍恶狼踞 朔风萧萧险棋行

【各章目录及避雷指南】

  

 *剑网3同人,正剧向,BG,CP是曹炎烈 x 原创女主


木昔望着他,神色坦荡而诚恳。她道:“曹将军的妹妹名叫雪阳,十八年前失散的,如今当有二十九了。鲁大哥在洛阳久了,比我熟,你若见过这样的姑娘,便帮我留意问一句罢,看大人日日思念亲人,我心中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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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修文啦,28万字合到了10章+尾声,所以一章很长,修得也很慢……主要是章节名太难起了,还是减少点吧……

这个是修改版,但不是最终稿,我还没过校对呢QWQ虽然没几个人要入本子,但既然要出,还是搞精致一点好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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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入冬的时节,北风正凶狠,树上已无叶子可吹落,就把细枝杈一根根撕扯下来;山势和缓,正合造次,干得裂了缝的土地上枯草已被卷尽了,于是从上头抠下细碎的土沫砂砾来卷上天去。

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生得瘦小,却敢逆着这般狂风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她脚上的布鞋已磨开了线,灰扑扑的衣裳袖子少了半边,露出被冻得发红的手臂和皲裂的手背来;亦没带什么行装,只手中一秆末端已裂成几劈的竹棍罢了。

这般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那路一转弯往山下去了。她抬头看看前头陡峭的山壁,解下手上绕着的绳子将竹棍捆在背后,搓搓手,朝前走去。不料刚走出两步,忽觉脚下一软,她忙退后一步,又解下竹棍来朝前探去。

地下埋着东西,上头铺的土几乎已被风刮尽了,如今扒拉几下就露出来一角粗布。再扒几下,底下是一只早已僵了的手——埋着的是具死尸。

如今洛阳最不缺的便是死尸。她这几日见得多了,却仍觉悲悯,蹲下身来要挖几抔土将它掩埋,却听不远处一声轻响,接着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道:“别动娘亲。”她循声望去,只见树后站着个不过六七岁的孩童,满脸泥污,头发散乱,身上裹着大人的衣裳,一时竟看不出是男是女,只一双眼睛格外黑,透着几分畏惧,小心地朝她望过来。

她不忍跟他对视,低头看着那只手,道:“你娘亲冷,我帮她盖一盖。”一面说着,她拿手挖了几捧土覆在死尸身上,聊胜于无,只当是对死难者的一点心意罢了。待掩埋好了,她站起身来,冲那孩子摆一摆手,道:“你一个人?”

孩子没有上前,只低头看着她方才铺过土的地方,道:“我跟我娘亲。——你是谁?”

她如今自身难保,却也不忍把这孩子丢在这里,于是温言道:“我叫杨木昔,不是坏人。你娘亲累了,在此歇歇,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暖和的地方。”

孩子垂下眼眸,道:“我知道的,娘亲死了。”说罢便不再开口,只跑过来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幼童自然攀不得山崖峭壁,她也没力气背着他爬上去,两人只得沿着山路,慢慢地往山下走去。一路走着,她略略打量了一番,见这孩子算不得瘦,颈里套着长命锁,身上的衣裳依稀也看得出是绸缎的,就知他当是生在富贵人家,娇惯着养大的。如今世道乱了,他不仅懂了生死,也懂了事理,走了半日都不曾抱怨过饥饿劳累。

冬里日短,风势缓下来时,天色已暗下来,山路也渐趋宽阔平缓,远远能看见一丝炊烟。木昔一时不敢再往前去,就在路旁树后寻了个背风处,叫那孩子趴在此处,又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半块窝头递到他手里。叮嘱过几句后,她刚要起身去看看四周有没有果腹之物,忽然远远听得响而长的一声“嗝”,忙又伏下身子,轻声道:“别出声。”

孩子点了点头,小小的身躯有些颤抖。木昔抱紧了他,侧耳去听,就听得有谈话声沿着山路自下往上而来。

说话的是几个男人,声音粗犷,带着些蛮夷口音。一个道:“这武牢关是我们搏杀来献与狼主的,姓曹的坐享其成,不给我们金银也便罢了,竟连肉都不叫吃饱,着实可恨。”

另一个恨恨道:“正是。我们打了胜仗,合该大口吃肉,他却说什么粮饷紧张……想来是被他克扣了!区区汉人,也敢嚣张至此,来日狼主知道了,定不会叫他好活。”

第一个道:“他手下那些汉人兵分明吃得比我等要好上许多。我这几日饿得满腹饥火,只想杀几个汉人发作发作。”

又一个人道:“谁不是如此呢?现如今便是活人在我眼前,我也只当看见了肉。若有细皮嫩肉的孩童最好了,剥皮下锅煮了,味道同小羊羔一个模样。”

木昔听得心里发毛,忙伸手捂住孩子的耳朵,叫他趴得更低了些。

其余几人听了也是惊诧,纷纷道:“你说得有板有眼,倒像是吃过人肉一般。”

那人大笑几声,道:“我先前在‘风狼’葛尔东赞大人手下当差。不似这汉人将军,葛尔大人极是慷慨,每每有肉便分与弟兄们。我先吃了一回,觉得说不尽的滑嫩;后来听闻是孩童的肉,吓得都吐了,像个怂包。过后却总念着,觉得回味无穷。”

几人一时没说话,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忽然有一人道:“我看那汉人将军也没多大本事,只凭一张嘴罢了。不如我们找个由头一同去见他,趁机把他杀了……”

最早说话的那人立时骂道:“姓曹的颇有一套,哄得狼主极为信任他,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那一个顿了一下,忽然停下脚步,一拳砸在路旁碗口粗的树上,恨恨道:“不过是个汉人——”

树“咔嚓”一声断开来,带着树冠的半截树干轰然倒下,正砸在两人跟前的那棵树上,砸得它晃了几晃,细碎枝杈落雨似的落下来。那三人就在前头,木昔已能看清他们身上是那起了兵的节度使手下狼牙军的服色,自然不敢乱动;可孩子到底年幼不知厉害,虽听了她先前的叮嘱,见大树倒下来,还是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木昔忙去捂他的嘴,却是晚了——那三人已听见了。就好似野狗见了死尸,他们眼一亮,吞了口口水,拿刀四处乱劈着朝二人藏身的位置走来。

身后是山壁,眼瞅着退无可退,木昔心一横,揪着那孩子衣裳后襟把他拉起来,朝下山的方向一推,叫道:“快跑。”一面说着,她自地上抓起一把土块,对准离那孩子最近的一个瘦得像饿死鬼一般的狼牙兵脸上狠狠掷去,又抽出束在背后的竹棍,以棍为枪,直向当中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红脸大汉胸口扎去。

那汉子并无防备,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听得“啪”一声响,竹棍正正戳在他心口。这若是并长枪,哪怕是最寻常不过的木杆铁枪,他也早被戳了个对穿;如今却只戳的他往后趔趄了一步。饶是如此,几人便不敢再轻看这小猫儿似的年轻姑娘——那瘦子揉着被砸得乌青的眼眶提了刀;还一个满脸胡子的没带兵刃,撸了撸袖子,眼珠一转,道:“你二人对付这个女人,我去把那小羊羔捉来——”

说话工夫,那瘦子已然出了刀,拦腰横劈而来。木昔竹棍自上而下画个弧拦开了,脚下腾挪几步,转瞬到了那胡子大汉跟前,将竹棍以中平枪势朝前递出,正中他右肩肩头。这工夫先前那红脸大汉也赶上前来,铁环“当啷”一声响,刀带着凌厉刀锋照准木昔后背劈落。

木昔不得不反身以拿法格挡。刀棍相接,刀被格得偏了尺许,竹棍却也被劈作两段,余在她手里的不过两尺余,三尺青锋都比不得,哪还能再当长枪用!她武功不济,学了十几年,除却长枪外再不会使别的了,索性瞅了个空子转身要往山上跑,能不能脱身另论,只求拖住这三人片刻工夫;奈何刚跑了两步,就听得有脚步声随着那孩子往山下去了。木昔心头一惊,暗自咬咬牙,刹住脚步,甩手将竹棍照准那追兵后心掷出。

沙场征战,死生往往只在电光火石间,如今虽不是战场之上,凶险却也无二,只这片刻的停步,后头二人便撵上前来,扭住木昔手臂往后一甩,把她丢出丈许远。

木昔重重摔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方住了,却顾不得喊疼,翻身爬起,照准那被竹棍击倒后挣扎着要爬起的狼牙兵扑将过去,使出浑身力气咬住了他的手腕。那大汉吃痛,大叫一声,熊罴一般用力一甩手,木昔一下被推了开来,一头栽在地上,登时眼前就黑了下去。

好在这一摔倒也算不上极重,木昔很快又醒转过来,睁眼便看见些不知什么的东西,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头朝下垂着,看见的是那人背后的铁甲。如今天色已暗下来,木昔稍稍仰了下头,看不出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出额头怕是被撞破了,冬夜里的寒风一吹,火辣辣的疼。

从脚步声上听,扛着她的那人前头应当还有四五人,俱是脚步稳健有序,跟方才的狼牙兵完全不似是一路人。想来她已出了虎口了,只是不知这几人是何身份,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更要紧的是那个孩子如今到底如何了——但总归她如今手无寸铁,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这样想着,木昔便没有作声,装作还昏迷着的模样,由着几人把她往一个方向带去。

那几人默不作声又走了段路,四周渐渐亮了些,前头人走动、搬东西及马儿打响鼻的声音多起来。这些声音都是她平日里听惯了的,只是如今洛阳往天策去的路被狼牙军扼住了,这几个人走得如此大摇大摆,想来不是往天策府去的,反倒是去狼牙军哪处兵营的可能性更大些。

正想着,就听两人齐声道:“大人。”

这一行人没有停步,径直过去了,只扛着木昔的这一个走了几步后稍稍停了下,吩咐道:“叫大夫到大人屋里来。”说罢又朝前走去,拐了几拐后终于进了一间房屋,就把木昔往一张椅子上放了下来。

木昔心里想着静观其变,忙闭了眼装死,须臾却听得一个低沉的男声道:“既醒了,便起来回话。”她心里一震,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睁眼站了起来,匆匆往屋里扫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作出一副胆怯的样子来。

一瞥之间,旁人她都没看清,只知穿的是狼牙军的衣裳;正座桌前站着的那个高大男人却是多看了一瞬:此人披散着头发,蓝衣银甲,一张面具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下颏上一层淡青胡茬,嘴角略略往下垂着,却是喜怒难辨。

他略停了停,又道:“抬起头来。”

木昔便小心地抬起头来,却仍不敢直视他,只拽拽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角,抬眼朝上看到他胸口,一言不发。

男人道:“说说吧。”

这回木昔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看他脸色,只是他仍是方才那副模样,她一时不知他要她说什么,不敢妄动,便又低下头去,仍是一言不发。

“放肆,大人在问你话!”一旁的护卫拿起手中长枪往地上一撞,斥道,“快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此地出现?若不老实便视作唐军探子,拉出去砍了!”

这里果然是狼牙军的军营。木昔见那男人派头大得很,像是此地的主帅,兴许就是那三个狼牙兵所说姓曹的“汉人将军”。她心里忽然有了些颇有些莽撞的主意,便绞着衣角,慢慢地道:“妾姓杨,贱名木昔,并非洛阳人氏。家里生了变故,原要去洛道投奔三叔,不料在山里迷了路……碰见了那几个活阎罗。他们要把一个孩子捉来吃了,我只好,我只好……那个孩子跑下山去了,大人可曾见到?”

“什么孩子?不曾见到。”问话的那人道,“你会武,是武林中人?师从何人,哪门哪派?”

木昔一路上早想下了如何应对这等问话,立时道:“妾无门无派,幼时家住一位老侠隔壁,同他学了几招拳脚枪法罢了。”说罢,又抖抖肩膀跪在地上,挤出几滴眼泪来,望着当中那男人,一面发着抖拭泪一面道,“方才几个活阎罗……啊不,几位军爷生了好大的气,说要打死妾身煮来吃肉……想来是大人救了妾身。大人之恩如江海浩瀚,妾身没齿不忘,却只怕来日再撞上他们,就……”

方才问话那人轻蔑地笑了一声,道:“这你不必担忧,那几个畜牲已按军法处置了。”

那男人却扔不说话,只靠在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桌沿。

许是沙场上鏖战过的人到底跟没打过仗的新兵不同,他就这样看着木昔,木昔便觉面前好似就是敌军压阵,那指甲敲击木头的轻响也跟战鼓一般。她不由腿都软了几分,却低下头去,轻声道:“大人再造之恩无以为报,还乞大人准妾身随侍左右,为大人效力。”

他这回倒应得快:“曹某麾下不养闲人——你既无恙,就走罢。”

木昔心道:“这果真是狼牙军那姓曹的将军。”心里便燃起一股火来,催着她恳切道:“妾身并非闲人。洒扫庭除、洗衣煮饭妾身都会,搬东西也搬得起;字也识得几个,大人若要誊抄文书妾身也可——”

左右的人见她纠缠,便要拖她出去;那曹将军却一摆手叫他们退下了。木昔忙又垂下眼,望着他衣袖边缘两道豁口,温顺而可怜地道:“大人,你衣裳都破了……”

叩击声停了下来,铁甲声作响,那曹将军往前走了几步。木昔垂着头,看见铁甲边缘露出的裤腿,是褪了色的褐色细布,上头连几道花纹都没有,倒叠着深深浅浅的几层,尽是好似再洗不净了的血迹。

木昔心道:“狼牙军里竟还有这般的将领,倒不似其他几个那般挥霍。”转念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你又没见过旁的叛军将领,怎知人家挥霍?若个个皆是酒囊饭袋,洛阳也不至如此了。”想到此处,心里好似被石头砸了一般钝痛起来,眼眶也涩涩的发酸。她唯恐那曹将军生疑,索性仰起头望着他,费尽力气以乞求的神情遮去了原本要在她脸上露出的敌意。

她长相只是平平,如今的形容也甚是狼狈,但大抵她含泪的模样同破破烂烂的衣袖下露出的半截瘦削手臂着实惹人可怜,那曹将军看着她,竟微微扬了下唇角,道:“带她下去,找身衣裳给她穿。”

木昔心中大喜,忙伏地道:“多谢大人容留。”起身又感激地朝他望了一眼,抿唇笑了笑,随着他的一个手下走出门去了。

彼时夜色已深了,营地里点上了灯,一片肃穆;来往的人不多,皆是巡逻的兵士,兵甲锃亮,列队整齐,很是训练有素的模样。

二人跟那提着药箱的大夫擦肩而过。木昔转头看他一眼,又往四面看了看,刚瞅见几排营房和明显是新搭起的几顶军帐,前头领路的人便转头看她一眼,呵斥道:“磨蹭什么?不准乱看,随我过来。”木昔心里道一句“来日方长”,忙又跟了上去,道:“是。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领路那人并不理会她,径自往前走,只在一间营帐前停了停,拿了身衣裳出来,又递了一个硬得跟石头似的窝头到她手里,道:“吃。”

木昔吞了口口水,两眼都亮起来,也不客套什么,一路往前走,一路接在手里三两口吞了进去。再拐过三两个弯,两人终于在营地边缘一间营帐外停下了脚步,那人把衣裳递给她,木着一张脸,冷冷地道:“里头没人,你进去换,我帮你守着。”便把她推进了营帐里,又把门帘落了下来。

狼牙军的军帐与天策府里的原也没什么大不同,木昔虽不曾住过,却也进去看过,如今见这里头铺盖铺了一地,乱七八糟的,也不觉意外,挑了个看着干净些的,坐在上头把衣裳换上了。

拿给她的是一身男人的粗布衣裤,里外三层,都没絮棉花,洗得已有些褪色,倒还算干净囫囵。只是这衣裳身量大了不少,她把裤脚挽了三道才露出脚面来,那衫子下摆更是垂过了膝盖。如今有衣裳穿已是好的,木昔不敢挑剔,却也不想这般邋里邋遢地出门去,便隐在门帘后,轻轻掀开一道缝,轻声道:“大哥,你有绳子么?能不能给我一根?”

许是嫌她烦,门外人随口说了句粗话,才道:“等着。”随后便听“哧”的一声响,一根约莫有半个手掌宽的布被甩了进来。

布条许是他从衣裳上撕下来的,粗细不一,还毛了边,却也够用了。木昔拾起来往腰里一扎,又理理头发,掀开帘子,乖顺地低下头道:“大哥,我收拾好了。我住哪?”那人睨她一眼,道:“我带你去见大人。”

这人着实冷硬,从他口中怕是一句话也套不出来。木昔有点泄气,又冻得打战,这一路便不曾与他说话,怄气似的低着头快步走路,直到他又停下脚步,叫她在此等候,自己进屋去了,她才抬起头来。

方才出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还记得这不过三间大小的房子的模样,正是那曹将军方才在的地方。屋子前头是个长宽不过三五丈的小院,院里连棵树都没有,只屋门、院门各有两个执戟亲兵;院门正对着一个点将台,木昔踮脚眯眼望了望,夜色下只见黑糊糊的一团,索性不看了,揉揉眼,转身仍朝屋门口站着。

只听得那人进了屋,道:“大人,人带来了。”曹将军“嗯”了一声,那人便又出门来,掀着门帘,朝木昔一摆手。木昔会意,忙快步跟进去,靠边站了。方才带她去换衣裳的那人便退出去,顺手把门帘落了下来。

外头的冷意被隔在外头,屋里暖和了不少。木昔看见桌旁放着一只炭盆,里头的炭火却已熄了,那曹将军好似没察觉到一般,仍伸着一手在炭盆上方悬着,另一手拄在桌上托着下巴,手里还拿着几颗木头的象棋棋子。他对面坐了个男人,正与他对弈。

这人身材单薄,像是个读书人;衣着文雅,却戴了个颇有些奇形怪状的高发冠。木昔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走了一步棋,忽朝她转过头来。

木昔惊得“哎呀”一声,一个趔趄后退了半步。

原来此人同曹将军一样戴着面具,却不似曹将军般只遮去些神色罢了;他这面具比他整张脸还要大上一圈,獠牙狰狞,两眼处挖出洞来,露出他本人一双细狭的眼直勾勾盯着木昔,好似恶鬼长了个人身子。

木昔被他看得心里“扑通”直跳,却又忍不住盯着他看,目光被粘在了他身上一般。直到那曹将军道:“不得无礼——这位是鬼先生。”她方回过神来,抬手要抱拳,想想却又垂下手,生疏地行了个女儿家的常礼,轻言细语地道:“见过鬼先生。”

鬼先生冲她一顿首,便转回身去,手朝前一推,道:“将。”他声音轻柔里带些沙哑,语气也甚是随意,想来跟曹将军相熟已久,“——大人怎么心血来潮,找了这么个小姑娘养在身边?”

“你赢了。再来。”曹将军将手中棋子都放回棋盘上,抬手把脸侧垂下的头发往后拢了拢,那几撮头发却不肯贴服下来,竟翘上天去了,看得木昔差点笑起来。他没留意那头发,接着道:“——随手救下了她,说要报恩,便留下了。”

“报恩?”鬼先生笑了一声,拿棋子敲了敲桌面,“笃笃”几声响,“莫不是这位……”

他转头看看木昔,木昔忙答道:“杨木昔。”

鬼先生便又转回去望着曹将军,道:“莫不是这位杨姑娘要以身相许,大人头脑一热,便留下了?”

木昔没意料到曹将军都信了她了,这鬼先生竟还疑心着,心里一紧,忙道:“将军救了妾身性命,妾身真心实意感将军大恩……”却想不出别的话来让人信服了。好在她自小爱哭,素有“雨师娘娘”的诨号,如今心里一急,眼眶都发酸。她索性心一横,抬头望着曹将军,可怜巴巴地慢慢道:“以身相许么?……倒也使得。”她做出十成十的可怜相,只盼这两位当她是个傻的,莫再疑心她了。

曹将军正眼都不看她,只是道:“我自有分寸。”语气平平,并无多少波澜。那鬼先生闻言“嗯”了一声,摆好棋子,重又与他下起棋来。

木昔这方松了口气,却也不敢擅动,就在原处站着。那两人则各自低头对着棋局斟酌,刚开局时并不言语,兀自排兵布阵;过上片刻便搏杀起来,斟酌走棋的工夫却更长了。

想当日离府前,木昔还见两位师兄杀棋。旁边一群师兄弟师姐妹围着看,她也过去凑了个热闹,奈何长得矮,被瞎指手画脚的同袍们拦在外头,只听见有人大喊:“观棋不语真君子。弟兄们,观棋不语真君子!”又听见有人嚷嚷:“我是小人,我就是小人——你踩他的象呀!”到了却也没看清下棋的到底是哪两位。

这半月光阴好似是在天庭过的,再落地时,已是天翻地覆,好似换了人间。

“啪”一声木头碰撞的脆响,曹将军道:“将。”

木昔一个激灵醒过神,后背上一阵热,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此时流汗自然好过流泪,可她那一抖到底也没躲过曹将军的眼睛——他一面重又把棋子摆好,一面朝木昔望了一眼,道:“冷么?”不待木昔应声,又道,“你过来。”

木昔往前走了两步,心里却并不想离他太近,就停下来,转向那炭盆道:“倒也不算很冷。这炭火熄了,大人不冷么?我去点上。”

曹将军往前推了个卒子,眼瞅着棋盘,道:“不必。”便把肩上斗篷解下,朝她递过去。

木昔有些讶异,却还是接来披在了肩上,又依着他的吩咐往他右手边站了。那斗篷又厚又长,她走路时拖在地上,险些把她绊倒,穿在身上却十分暖和。这是意料之外的好待遇了,木昔忙又裹了裹斗篷,遮住自己冰凉的手脚,好好品味起这片刻的温暖。

曹将军又潜心棋局。木昔站得离他很近,他抬手走棋,手肘便碰到了她的腿,她忙往一旁让了让,也不敢多走,挪一寸罢了;可到底还是近,他略略换了个坐姿,一伸手便又碰到了她,她就赶紧又挪了一寸。

如是两三次,曹将军还未理会她,鬼先生就笑了一声,道:“不过碰你两下,你躲什么?”

这人好似跟她杠上了一般,偏要盯着她的毛病看。灯快燃尽了,忽明忽暗。木昔有些心虚,不敢看他脸上那骇人的面具,忙低下头去,道:“我……妾身自然不能妨碍到大人,于是让一让。”

“这话不老实。”一局棋方下完,鬼先生一面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个个排进桌旁放着的木盒里,一面慢条斯理地道,“碰都碰不得,那‘以身相许’怕也是瞎话。”

木昔脸上发热,身上却凉得很,连方才那斗篷捂出来的一丝暖意都没了踪影。她微微瞪了下眼,在斗篷下把绑在腰里的布带子往手上缠了许多遭,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那鬼面人,朝他迈了一步,红着脸噙着泪恼道:“我说的自是心里话。只是将军大人无意,我便不提了,省得惹人厌烦,先生却一再提起……这话若传出去,先生可要我如何再见人呢?”

鬼先生低着头,慢慢地排好了棋子,方站起身来,道:“我只当你说完便要一头碰死呢。”

他比曹将军矮些,却仍比木昔高了一头。木昔心里憋着火,也不怕他那鬼面具了,仰头望着他怒道:“我尚未报得大人半分恩情,哪能就死了?便是你四处说去,我也是不肯的——承人大恩却不知回报,死了也要往十八重地狱的油锅里烹去!”说罢也不胆怯,站在桌旁同鬼先生对视着。屋外风声仍未停歇,桌上灯花“噼啪”轻响了一声。

“杨姑娘。”曹将军忽又道,“莫要无礼。”

木昔转头朝他望望,一眨眼便掉了两滴眼泪。她故意把自己的委屈给他看过,这才躲开他的目光,敛了方才的气势,抹一抹泪,退后两步,低声道:“是。”

鬼先生又脸朝着她坐了半晌,仿佛在打量,却再没说什么了。曹将军与那鬼先生客套了两句,目送他出去了,又差人换了一盏灯、一盆炭火,就坐在桌前看起书来。这人看着就心机深重,木昔原也不指望一时半刻便能惹得他与那鬼先生反目,只望他别疑心自己。现下他不曾发难,木昔心知自己算是暂且保下了一条命,已是心满意足了。

天色已晚了,不多会儿工夫听得金柝响了两响,已到了亥时。曹将军合上书,起身一指桌后那扇屏风,道:“叫他们拿床铺盖与你,你睡在此处。夜里我若喊你,你便起来。”木昔一一应了,先随他进到里屋为他脱去沉重的铁甲,方照他说的做了。

这一日太过折腾,木昔身心俱疲,躺下便睡着了。只是她睡得也不安稳,总是睡着睡着就见着了秦王殿,于是惊醒过来,疑心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在黑暗中惊惧片刻后才重又闭眼睡下。如此反复了多回,除此外倒是一夜无话。

待到一早起来的时候,炭盆早熄了。屋里冷下来,一张口就呼出一团白雾来。彼时天还未亮,木昔蹑手蹑脚地收拾了铺盖,去院里打来井水洗过脸,就在屋里坐着,听得里屋有响动时方端了水进去。

曹将军正站在床前穿最后一件外套,见她进来倒也不意外,吩咐道:“水放在门口。拿那甲来。”

木昔应了一声,放下水盆,却忽然挪不动步了,只顾仰头盯着他的脸看。——前一天夜里,他直到木昔退出屋去都不曾摘下脸上面具,是以到如今木昔才终于见着他的真面目,一时竟看呆了,手头的事都忘了做。

薄唇、长眉,轮廓硬朗的脸颊上带着泛青的胡茬。除却那对看人时令人心生惧意的下三白眼,他这长相倒算是规规矩矩,先前木昔的师兄弟中也有长得比他更能称得上是“好看”的。可不知为何,木昔看着他的脸,总觉着移不开目光。

许是他脸上那份沉稳自若里总带着令人信服的霸气罢。与她平日里见的咋咋唬唬的毛头小子们到底不同。

她盯着曹将军看,曹将军也望着她。望了片刻,她尚兀自出神,曹将军就道:“在看什么?”

木昔乍然回过神来,惊得往后一跳,忙冒冒失失地往一旁椅子上去拿他的铁甲,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走神罢了……许是晨起太冷。”

曹将军披上铁甲,背朝着木昔微微矮了矮身,等她系牢铁甲背后的系带,没说话,只轻轻笑了一声。木昔霎时便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往外冒傻气,把她浑身上下的冷意蒸得是一干二净。

她低着头不说话,帮他系好铁甲,又去外屋取来他的斗篷。布料厚重,他比木昔高出一个头还多,是以木昔踮起脚才把斗篷从背后披到了他肩上,。

曹将军又戴上了那面具,自床尾拿起一柄铁戟,大步往外走。木昔忙跟上去,他却道:“你留在此处。”她虽有心出去探听些消息,却也不敢违抗,只得留下了,在桌旁一把椅上坐了下来,听着门帘外兵士们晨起操练的吆喝声,低头打量起自己身上这又宽又长的衣裳。

不合身,不合适——就像当年,她胆小怕事又心软,武功上半点天赋也无,却一心想参军上战场去;也像如今,她明明是天策府在籍的兵士,却一心留在此地当个侍候人的打杂奴仆。

好在曹将军不似她想象中的狼牙军将领那般脑满肠肥猥琐至极,日日对着他这张脸倒也过得去;可他到底是敌军的人,木昔觉得他长得好看,却总也不想离他近了,好似稍稍靠近他,自己便也成了乱军一般。

前一夜睡得着实不踏实,那鬼先生恶鬼似的面具老在她眼前晃。她这般想着,便觉有些疲惫,却不想偷闲歇下,定一定心神,径直走到了里屋那曹将军睡的床前,着手把那团成一团的被子细细抖开来叠好,又掀起褥子,自床头一寸一寸地翻到床尾去。

床上自然什么都没有。这虽是意料之中的,木昔却不死心,又翻过一遍,铺好了床,又往那落了一层灰的桌旁去看。这一番翻找了有小半个时辰,木昔把床上桌上都整理得有模有样了,却仍是一无所获,只得了一身的汗、满脸的土。

“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木昔拍着身上的土走出里屋,心道,“来日方长。”

外头这间还有张桌子,上头除了一叠白纸外便是前一夜曹将军看过的那本兵书。先前她已站在一旁偷偷望过了,那只是本手抄的兵书,并无其他,于是便只把书和纸对齐摆正了。

刚拾掇完,就听门外有人说了两句话,接着一人在门口一掀门帘,粗声粗气道:“这位大姐,你来。”

这人又高又壮,脸上带笑的模样却颇为喜庆,看起来仿佛比她还要小上一两岁,最多不过同岁。木昔打量了一番,见不过是个寻常护卫模样,就不大怕他,坐在椅子上道:“你是谁?是将军大人叫我待在这的,大人不发话,我哪也不去。”

那小子扒着门帘,笑嘻嘻地道:“我叫孙小宝,是大人的近卫,鬼先生叫我拿饭给你,又说大人白日里都要练兵,顾不得理你,怕你闷得慌,给你几件衣裳洗洗玩。”

木昔略一思忖,就拉下脸来,起身走过去,拉住门帘把他往外推,没好气道:“你把门帘落下来,不然大人回来该冷了。——大人没发话,我便不去。”

孙小宝扒着门帘不肯松,道:“大姐,大姐,你刚来咱们军中有所不知,鬼先生的意思往往就是大人的意思……”

木昔一瞪眼,道:“大人是大人,他算老几?”

孙小宝忙道:“可不敢这么说。鬼先生深得大人信赖,连武将军见了他都要尊敬几分。”

木昔虽不知“武将军”是什么人,却也就坡下了,道:“是么?那我跟你去就是了。”便揣了两手在袖里,跟着孙小宝去吃了个窝头,又沿着路往西北边走。

这孙小宝看着心眼不多,话倒不少,木昔便与他随口说些什么,一路下来也多少探得些消息。原来那曹将军就是安禄山手下“八狼”之一的“山狼”,能征善战,治军严明,在下头将士们当中也颇有名望;他先前说的“武将军”乃是曹将军手下一名副将,对曹将军忠心极了;而那鬼先生是位谋士,与曹将军相识多年,曹将军待他如兄弟般,自己不拘吃穿,却总不肯亏了这位先生。

“原来如此,这些我先前都不晓得,只晓得要听大人的话。”木昔故作惊慌,“孙兄弟,我方才说的话你只当没听见,可别告诉鬼先生呀,不然他可要恨极了我了。”

“不说,自然不说。”孙小宝信誓旦旦道,“我孙小宝嘴严得很。”

木昔闻言险些没笑出声来,忙道了几句谢遮了过去。

最后二人到了靠着山的一个院子里。这院里没有房屋,倒有竹竿子搭起来的几排架子,上头挂着的净是狼牙军的军服;除此外院里只有两口井、一个军帐同一个草草打起挡风的窝棚。窝棚下有十几个衣衫单薄的女人正埋头洗衣,寒风吹着,日光都显出凉意来,她们便都在寒风下发着抖。孙小宝不许她过去,只搬了块石头到北风的院角给她坐,转头朝那边劳作的女人们吆喝道:“将大人的衣裳拿过来。”

几个女人抬头望这边瞅了一眼,就有一个起身抱了一盆浸在水里的衣裳过来放到木昔跟前,朝木昔瞥了两眼。孙小宝朝那女人一转头,立时翻了脸,劈头盖脸骂道:“你这婆娘瞎瞅什么,莫不是皮紧了?”又指着木昔道,“这位大姐可与你们不同,她只管洗大人的衣裳,旁的都不用管。你们要敢扰她清净,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木昔被他这狗变脸吓得不轻,忙道:“你这话说得也忒重了,什么清净不清净的,左不过是说说话罢了。”

孙小宝转向木昔,又换了一脸和气的模样:“大姐,她们跟你不一样——你可是大人身边的人,我怕她们胡说八道冒犯了你。你且洗着,若冷了便去帐里歇歇,大人今日要整顿军纪,怕还用得上我,我先走了。”

木昔转头看一眼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女人,见她满手冻疮不说,手臂上还隐约有些青紫的印子,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就一把拽住孙小宝,硬要他说明白怎么个不一样法才行。

那孙小宝白长了个大个子,被她拦在此处却是一点法子想不出来。耳听得远处有击鼓声,孙小宝急得涨红了脸,瞪眼道:“这话怎么好跟你一个女人说?!总归……她们不过是玩物罢了!”

“玩物”二字好似一道惊雷,劈得木昔呆了半晌,醒过神来时那孙小宝早跑远了。她有气没处撒,原地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往石头上坐了,抄起杵,照准盆里那件靛蓝外套狠狠砸了下去,溅了自己一身一脸的水。方才送衣裳来的女人瞥了她一眼,受惊的兔子似的跑了开去。

盆里的水冰凉刺骨,扑在脸上,霎时就让人清醒过来。木昔深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多少也猜到那鬼先生把自己派到此处是想让自己知道些什么,一时也不敢将怒火全然显在脸上,只把那件衣裳拖出来狠狠地砸,心里盘算着何时才好向那曹将军开口,恳他放过这些可怜的女人。

或许求他原本就是行不通的,非得把这乱臣贼子斩了,非得把这武牢关重又攥到唐军手里才行。

木昔甩甩手上的水,把手揣到衣袖里暖着,站起来往远处眺了眺。

武牢关落在洛阳往天策府的必经之路上,两面是山,两面是路,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是以武牢关向来以重兵把守,除了关隘便是兵营。昔日神策军驻扎在此时营地里有四千余人,如今营房外又扎了许多军帐,木昔这一眼望去虽看不到多少东西,凭她一路走来所见,也知这武牢关里如今少说也有七千人往上。

两军对战,敌军人数便是头一个要弄明白的。天策府里多少身经百战的将军,武牢关沦陷已三日,这些情报应当已得到了;可木昔又想:万一这曹将军防得太结实,府里的弟兄们尚没探明敌军底细该如何?

且她探知的这些,又该如何才能递到天策府?

越想越愁,木昔唯恐脸上带出了愁态,只得先把诸般心事放下了,又坐回石头上,抓起衣裳用力搓洗。

曹将军身材高大,衣裳也就格外大,且冬衣厚实,木昔手又小,因而她搓了老半天才将将洗净那件外套,手冻得几乎发麻。盆里还有一条裤子两件里衣,她一件件洗净晾好,到午时将近,昨日带她去领衣裳的那人来时,她两手已冻得几乎没了知觉。

那人仍是前一日见时那般冷硬,见了她便一板一眼地道:“奉大人之令,带杨姑娘往刑场去。”

木昔闻言瞪了瞪眼,手里的捣衣杵“扑通”一声掉进了水盆当中。好在来人只催了一句,并不曾来拖拽她,她才没吓软了腿,还能一道小跑跟上他,问道:“这位大哥,大人唤我何事?为什么要去刑场?”

来人道:“我叫沈端。”

木昔忙道:“好,沈大哥。你知不知大人唤我何事?总不会是要我的性命罢?”

沈端道:“莫问了,我一概不知。——你少磨蹭,快走。”

清晨来时,孙小宝有意放慢了步子,且走两步便回头看看她跟上没有;如今这沈端却只管大步流星朝前走,若发觉她落在后头,出口便是呵斥。木昔越看越觉他不顺眼,只是她心下惴惴,着实也顾不上多计较什么,便追着他出了武牢关,到了最南边的城墙脚下。

这条路,木昔先前只走过一次,便是从天策府往洛道去送信那回。

彼时路很宽,路旁稀稀落落几棵树,树上稀稀落落几片叶,随风摆着。路旁有执勤的神策军,亦有近旁的百姓、商贾来往,驾着马拉着车,吱吱呀呀自路上穿过,一派安闲。

如今冬已深了,路仍是这么宽,树被前两日的狂风吹倒了一棵细的,树冠已被清走了,只剩下半截木头戳在那。路上没了百姓,站岗的人也换了服色。城墙下以木头搭了个简陋的台子,上头挂一面“曹”字大旗,那曹将军就站在大旗下头,风吹得他披风与旗一同扬起,十分威风的模样;另有几个将领模样的人在他下首站着。台下站了百十个狼牙兵,有汉人,也有不少蛮人模样的,看起来都是有些官职的,最低的也得是伙长。

木昔依着沈端的意思往最前头一排边上站了,仰头朝曹将军望了望。曹将军却没理会她,只朝下首那几人点一点头,便有个面相颇有些凶的将领出列来朝他一抱拳,又转身朝向台下众人,扬声道:“今晨将令已传下去了。行军打仗不比你们在家种地,军纪是头一位的。你们当中最次的也是个伙长,既扛着脑袋来了,就都记在心里,回去好告诉你们的弟兄们:不赦七斩、违令十三杀皆不是孩童过家家的,若有违抗,休怪武某不顾弟兄情面。”这想来便是孙小宝说的那位副将武将军了。

众人都俯首道:“是!”木昔不想显得太过格格不入,左右望了望,忙胡乱地抱了个拳,也俯了俯身。

武将军顿了顿,又道:“带上来!”便有兵士押了十数个嘴里塞了布又捆了个结实的囚犯来,叫他们朝着众人一一排开来跪下。武将军一摆手,就有兵士拿了写字的布帛,扬声念起来,是这些人的名姓及所犯罪状,有传谣扰乱军心的,有玩忽职守误了事的,还有手脚不干净的,听名字十一个里有九个是蛮人。

木昔想起当日遇到的那几个蛮子兵说的话,心下了然:这些蛮人背地里搞的花招曹将军再清楚不过,如今借个整治军纪之名,好好收拾了他们。

不过十一条,转眼工夫念完了。武将军就道:“以上所犯,在军中皆是不可赦之罪。本该就地斩了的,拖到今日行刑,无非是叫你们来看看,给诸位兄弟一个警醒:咱们虽拿下这武牢关,北边却还有个唐军的天策府。人家的刀就悬在咱们颈子上,咱们如何松懈得?”又道,“那天策府原是李世民府兵,想来里头有不少李世民留下的珍宝。待拿下天策府之日,弟兄们还愁没乐可享么?”

木昔闻言觉耳边“轰”一声响,心头恨意翻涌,只想拿把刀往这人群里砍去。只是如今她身旁皆是比她高也比她壮的,她怕是一个都杀不了,只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罢了。

使不得,使不得。留得青山在,来日才好到关窍时为天策助一把力。

木昔站在最前一排,心里所想皆不敢显在脸上,拳都不敢握一握,只攥着衣角,暗地里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那武将军后头又说了些什么她一概没听进去,只听得他最后喊了一声“斩”,她还从未见过斩首的,心里害怕,忙把眼闭上了。

正当午时,日头悬在头顶上,却不顶多少事,风倒比前一日小了许多,可刮在后颈上仍跟刀子似的,木昔不觉缩了缩脖子。这工夫听得大刀扬起,“呼”的一声响,接着木昔就觉腿上被碰了下,还未细想已睁了眼去看,却不料正对上落在自己脚面上的血淋淋一个人头,上头一双眼还瞪着,血红血红的。

木昔一个趔趄后退了两步,两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声惊叫已到了嘴边,却又被“军中不得喧哗”这一条念头生生压了下去——照如今的形势看,她若是一声喊出来,当即被拖去斩了也说不定。

冬日的地皮泛着白,血泼上去又是一片红,红红白白的晃得人头发昏。

这一路来,横死的尸身她见了太多了,却没见过哪一个像这般身首异处、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的。木昔自然不会为作恶多端的叛军惋惜,可还是说不尽的怕,看着那人头便觉自己脖子也隐隐疼了起来。她这方明白了那曹将军为何要叫她来观刑——一个活人在自己眼前被一刀砍死,任谁看了都会怕罢?

她只要想一想那锋利的刀刃落在自己脖颈上的感觉,就筛糠似的抖,停都停不下来。

然后她想起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的母亲,还有一路上路边地上伏着的多少死尸,方知自己先前挂在嘴边的“不怕”原来都是假的。

这世上,当真不想活着的人,统共才有几个?

观刑的人已散了。曹将军走下木台子,刚要转身进武牢关里去,忽然又转头看了她一眼,扬了下嘴角,道:“过来。”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他,抖了几抖,却迈不开步子。心底宛如冰封的瀑布开冻,恨与怨奔涌而出。

想杀了这个男人,想拿刀捅进他胸口,看他像洛阳那些横死的百姓一般,伏在地上再没声息;又想捆了他,叫他跪在将军冢前,看白刃劈落到他颈上时他是否还端得住如今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一向不善隐藏,心里想的总会在脸上显出来。好在她还算得上清醒,只一瞬,便又将心底杀意压下。她半张着嘴看着曹将军下颏冷硬的轮廓,心底空出来的地方忽的涌出惊惧与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她便由它去了。

总归是什么都好。只消助她在此处立足,助她探明这山狼军的要害告知天策府,那什么都行。

一朝想通了当中关窍,她忽觉自己的腿迈得动了,忙绕开地上的头颅,紧跑两步到曹将军身前,张了张手,却没敢往他怀里扑,只委屈地小声哭道:“大人,我好怕。”

曹将军抬起一手来,轻轻擦去了她脸上的泪。他的手温暖而粗糙,手掌上有常年练武留下的层层老茧。木昔这方定了定神,低眉道一声“多谢大人”。他略一颔首,转身往回走,木昔吸吸鼻子,赶紧跟上了,却把两手往袖管里缩一缩,盘算着来日要多做些洗衣之类的粗活,最好手上生了冻疮,省得哪天被人看出她手上那与曹将军手上并无多大分别的老茧来。

待回去后,曹将军见床上桌上拾掇过了,倒也没说什么,木昔就把这一桩事当作了成例,每日仍照常收拾打理。当中有几回她想起那些凄苦的女奴,想同他提一提,却又想起那落在她脚面上的头颅,把话生生吞了回去。

曹将军并非日日都要换衣裳,练兵时也不许她跟着,往后几日她没多少活可干,索性讨了针线来,把自己身上的衣裳改得合身了些。夜里仍是她睡在外屋,倒也没多少事,只一回曹将军心血来潮,原本已睡下了,子时刚过又披甲执戟往武牢关里巡了一圈,她也跟着醒了一回罢了。

前一回杀鸡儆猴颇有几分成效,如今连那些蛮子兵都更收敛了许多,武牢关里愈发显得军纪严明了。木昔有时被差去拿东西,从营房与军帐间走过,见四下皆井然,恍然竟以为自己仍在天策府里。每每过后她回过神来,心中对安禄山麾下乱军恨意更盛。可愈是如此,她愈发地伏低做小,把自己的目的藏得更严实。

也不知是她做戏做得太真,还是曹将军成心要找她的破绽,两三日后他便不再拘着她了,由着她四处走动。纵然身后没人跟着,木昔还是着意小心,无事时总窝在屋里缝缝补补——说到底这武牢关里都是他的人,他只消随便问上几个,便能把她一日里的行踪摸个一清二楚。

不过偶尔她也四处转转,譬如这日晴得好,午饭时她见不远处一座营帐前有十几人凑在一块吃饭说笑,略略看了一会儿,就端了碗走过去,坦然地往他们当中看起来地位最高的一人身边坐了下来。

方才还说笑的一群人霎时都噤了声,瞪眼看着她。她两旁的人忙都往边上让了让,给她闪出左右各一尺的空余来。虽知这山狼麾下没有女兵,可木昔不料他们这般生分,不由也不自在起来,讪讪地笑了一笑,道:“弟兄们怎么不说话了,是怪我不该来么?”

孙小宝就坐在她右手边,跟她隔了一个人。他头一个道:“不敢,不敢。我们哪敢嫌大姐?大姐来有何贵干?”

木昔被他说得一头雾水,道:“我一个人吃饭闷得慌,来找你们说说话。哪有什么贵干?”

孙小宝一拍大腿,道:“嗐,我只当是大人派你来的,吓得饭都不敢吃了。——大姐想说什么便说,我们陪着就是了。”

木昔奇道:“大人不也常派你做这做那么?咱们都是一般的,即便是他派我来,你又有什么好怕我的?”

孙小宝一摆手,道:“大姐,你故意说这话,别是心里埋怨大人罢?你别急,现下还有好些仗要打,大人顾不上你也是有的。待攻下天策府,大人一高兴,你就成了将军夫人。”

木昔这才知道他缘何对自己恭敬几分。这误会倒也方便,于是她并不多分辩,只就势道:“孙小宝,你这人可是不地道,总是胡说八道来取笑我。——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好生热闹。”

她左手边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道:“小子们胡说些荤话罢了,说出来怕污了夫人的耳朵。”

这人便是木昔看着觉着地位最高的一个。她忙道:“这位大哥别听他胡沁,我也只是个下人罢了。——敢问尊姓贵名?”

“免贵,鲁。”男人扒了几口饭,又看看木昔,一双三角眼里透着打量,“——鲁有山。”

木昔就道:“小妹初来乍到不识得几个人,往后诸事还要仰仗鲁大哥及各位大哥了。”

“瞧你这话说的,不地道。”孙小宝叫道,“大人都护着你,你还用得着仰仗谁?”

这人取笑起她来竟没完没了了。见旁的人都笑,木昔不由有些着恼:“自然是仰仗孙护卫了。来日我摔了盘碟碗筷,大人要责罚我时你可得帮我说几句好话。”

孙小宝上蹿下跳地又要说话,鲁有山冲他摆摆手,他才又坐下了。鲁有山就跟木昔道:“小宝年纪小,整日就跟个孩子似的没大没小。杨姑娘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看着老实巴交,说话时模样也诚恳,正眼瞅人,声音不大,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不过看众人待他的态度,这当是个兵油子。

木昔暗暗在心里记下这人名姓模样,又嘀咕道:“哼,我才十七,他比我还小不成?”

她话音一落,就有个瘦瘦小小的少年道:“咦,我比杨姑娘小。”

孙小宝也道:“我小你两岁呢。没见我一直喊你‘大姐’么?”

木昔故作诧异地“噫”了一声,望着他,钦佩又畏惧地道:“你这么小便来打仗,不怕死么?那天大人令我去观刑……可吓死我啦。”

“死有什么好怕的?起码活着时有吃有穿。”孙小宝扒完碗底最后一口饭,举起手来,拿拇指与食指比了个小圈,“我刚到大人麾下的时候,胳膊只这般细。”

他旁边一个黑脸汉子也道:“那时大人募兵,进营先给半斤干粮,跟我一道的兄弟饿得急了,三两口全吃下去,便撑死了。”

孙小宝拍着他后背笑道:“我瞧你吃得也不少,怎么没撑死?”

那汉子道:“全给我婆娘了。”

“给了还不如不给。”孙小宝抬头望望大家,说起往事来,满脸都写着不忿,“我当时跟王大哥一伍,吃住都在一处。他刚在军营住下,就听闻婆娘穿了嫁他时那件红褂子,跑到官老爷家去当了妾室。我道这婆娘狼心狗肺,咱们弟兄趁夜去杀了她,王大哥却偏不肯。”

那汉子苦笑道:“跟谁都好过在家里饿死。不管干啥,人不就图口饭吃么?”

其余几人点头称是,你一言我一语也说起过往来。木昔细听着,这当中有像孙小宝和姓王的这人一般为了吃饱饭来的,也有为了出人头地飞黄腾达来的,还有些曾是唐军的,见同袍弟兄们都跟着节度使反了,自己也便稀里糊涂跟着了。

这些日后许用得上,木昔先都往心里记着,一时也顾不上细想个中感情,只跟着众人一同作出唏嘘的模样来。

最后轮了一圈,又轮到那鲁有山。他道:“我原是神策军中的,就驻守在这武牢关。上头狗娘养的克扣军饷,见大敌当前更是丢下这武牢关跑了,我等就跟着闻人校尉投了大人麾下,大人果真重用。”

天策府与神策军多有往来,木昔闻言心里一惊,低下头去不敢再跟他对视,唯恐一不小心便被他识出是唐军的人;又把话拉回这武牢关里来:“是么?不想大人襟怀竟这般宽广,我只当降兵会整日受欺压呢。”

对面一人道:“有些个降得不情不愿的,整日挑三拣四,可不惹人厌烦?若似鲁大哥这般既有本事又不生事,还会认字帮咱们写家书的,那弟兄们自然服他。——杨姑娘,听人说你是大人指腹为婚的妻子,投奔他来的?”

木昔不料三五日而已,自己的来头竟被传得这般神乎其神,一时忍俊不禁,又把自己先前遇上蛮子兵又被曹将军救下之事讲了来。只是这当中较实情改动也颇多,她唯恐那神策降兵听出漏子来起了疑心,不敢讲得太细,一面讲一面偷眼看他,见他埋头吃饭,这方放心了些。

她在这里,他们说话到底放不开,陆续便有人吃完饭起身离开。木昔吃得慢,碗里见底时先前一圈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她跟鲁有山两个。那鲁有山跟着她站起来,道:“听口音,杨姑娘是洛阳人氏?”

木昔心中一紧,脚下不停,仍拿着碗往前走,口中应道:“再往北些,倒也不远。”

鲁有山“嗯”了一声,便没说话,又走了两步才道:“我家也在那。”他说着,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她。松垮的上眼皮垂下来,把他的眼遮得只剩一条缝,眼中一轮精光却刀子似的,利得很。

木昔也停下了脚步。

他道:“洛阳再往北些。”说罢也不待她应声,就随意地甩了甩胳膊,道,“你既叫我作‘大哥’,那我喊你一声‘妹子’罢。”

木昔心口“嗵嗵”作响,擂鼓似的,心里发痒,又总觉着不安,只想在这武牢关里跑上两圈,大喊两声才好。她觉出自己手有点抖,忙攥紧了衣角衣角,低头道:“鲁大哥,我先走一步。”

鲁有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黄的牙来:“去罢,妹子。”

 

因着这一桩事,木昔的心乱跳了一日,入夜都睡得极不安稳,一闭眼就见秦王殿上的琉璃瓦映着夕照,又听见青骓牧场的风卷着大旗,猎猎作响。当中醒了几回,到天色大亮了也不觉困,总想着再多看点东西、多记住点东西,不住地朝四下里乱望。

只是这日着实也没什么不寻常的:要洗的衣裳仍旧只是衣裳罢了,里头没裹着什么密信,也没裹着忘了取下来的兵符;军务仍是平日里那些有要没紧的,看不出要动兵的迹象,亦看不出要撤退的迹象;入夜后曹将军去营中巡了一遭,回来与几位副将一同吃饭说话,相谈甚欢,说的却都是他们早年相识时的事,跟现下的军情并无关系。

他们吃的也不过是粗粮淡饭,跟寻常兵士碗里的没什么不同,只桌上多了一壶茶水罢了。木昔在旁看着,见哪位大人的茶碗空了就过去倒茶。她前两天把衣裳改得合身了许多,抽空洗净了脸梳好了头,如今又极乖顺地显出十二分的眼色来,想来算不得给他曹将军长脸,总也不至于丢份。

果然,待吃罢饭送走了几位副将,曹将军就摆摆手把木昔招到跟前,仰头看着她,道:“刚才侍候得好。”

木昔一低头,正对上他面具遮掩下波澜不惊的一双眼,又见他微微扬着的唇角竟沾了一粒米,笑意就往脸上冲。她心里骂一声“狼牙贼子”,却也压不下来,索性由它去了,又伸一伸手到他脸侧,隔了两寸指着道:“大人……”

曹将军道:“何事?”

木昔道:“嘴角粘着饭。”说着就笑了起来。

曹将军轻轻“哦”了一声,抬手抹抹嘴角,轻描淡写地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木昔忙递过去手帕帮他擦了手,刚把手帕折好攥在手里,他就从桌下摸出一物来,朝木昔一抛,道,“送你了。”

他用力刚刚好,木昔没费多少力气就接住了,触手冰凉,竟是约莫一尺长一把短剑,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模样倒是普通,没什么不寻常的纹饰。木昔拔出一寸来,见是开过刃的,薄而利,雪亮雪亮的,一时不知曹将军是何用意,便又归剑入鞘,两手捧着道:“大人怎么送我这个?”

“给你防身使的。”曹将军说着站起身来,吩咐道,“我有些累,且睡下了,你收拾过碗筷且去用些饭再回来。”

木昔忙把短剑往腰里扎的那道绳子上系了,道:“多谢大人。”说罢像前几天一般帮他脱去铁甲,又格外费心铺好了被褥,看着他躺下了,才折回外屋,匆匆吃了块窝头,拾掇了碗筷到院里去打水刷洗。

兵营里的夜总是静的,这两日晴好,纵有些风声,也是轻轻的。虫声鸟鸣也无,像是都被冻住了似的。栅栏外一队巡夜的兵列队走过去,脚步声齐整有序,铁甲轻轻刮碰,队列里却连一丝说话声都听不见。

木昔力气小,一桶水不敢打满,打了半桶便往上提,即便如此也是费劲,绳子不住地晃,木桶磕在井壁上,“咔”的一声。她忙扶住绳子稳了稳,又往上提,这回木桶打了个晃,又撞上另一边的井壁,又是一阵轻响。四下寂寂,唯独她这一处动静不断,木昔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忙又伸手去扶,这一下用力猛了,腿一下磕在井沿上,疼得她只想叫两声,想起军营里的规矩,却又不敢叫了。

这当里曹将军那几个近卫就在门口立着,直直朝前看着,都没多瞅她一眼,更别提相帮了。木昔冲几人撇了撇嘴,一手揉着腿,一手提着绳子,心里却忽然跃出个词来,是“治军有方”;待肉好了腿,她另一手也去提绳子,不料忽碰到了腰间悬着的短剑,霎时心中一动——

那若是治军之人死了呢?

风声好似喧嚣了许多,桶撞在井壁上的声也不显得大了。木昔略略怔忪,旋即定了心神,两手倒着提了水上来,洗罢碗筷,把手上的水往衣襟上蹭蹭,步履轻快地回了屋,又往里屋走去。

曹将军夜里不喜有人在身旁,听闻她来之前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如今屋里自然只有他们二人了,木昔越朝里屋走过去,越觉这屋子里竟比屋外还静,连一丝风声都没有,更显得她脚步声与呼吸声响得怕人。

屋门没关,床头点着灯,曹将军已仰面躺在床上睡着了,没戴面具,抿着唇,闭着眼,微微皱着眉,平稳的呼吸着。灯火暖黄,映得他脸庞的轮廓都好似柔和了几分,脸上落下的阴影却更深更浓,看上去倒比他醒着时少了几分威严,却好似更多了几分莫测之意。

木昔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略一低头便看见他敞得有些开的里衣领口露出的脖颈,心道:男人的脖子真是粗。想及此处,她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顿觉自己脖颈细得像根稻草,想来他只消伸手一捏,就能掐死她了。

竹青被面的被子下,他胸口缓缓起伏着,被子上还搭着一绺长发,他一只手又搭在自己这一绺头发之上。他手指长,指节宽,手上却又没多少肉,关节明显,手背上能看见青筋,看着就十分有力的模样。

木昔的手指已按在了腰间短刀的刀柄上,她却忽觉喘不上气来——她想起那天他用指腹擦去她脸上泪水时的感觉,就是这一双手,是热的,带着粗糙的老茧,跟她小时候帮她擦泪的婆婆、教头、师兄师姐的手仿佛并没什么两样。

都是从军打仗的手,都是人的手。

木昔的手抖起来。她又往上看,领口露出锁骨来,往上便是颈子。她到底是行伍中人,虽未亲动手杀过人,却也清楚:只消在这一处横着一刀劈下去一寸,那便是神仙也死透了。思及此处,她忽觉自己手心里出了汗,几乎握不住那剑柄了一般。她忙往手上使了些力气,却见那曹将军在睡梦中吞了口口水,喉结轻轻一动。

她猛然向后退出几步去,不觉已松开了剑柄,却是大口喘起气来,想停都停不下来。她直直望着曹将军,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手臂,“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曹将军这才醒了来,手臂撑着身子,睁不开眼似的眯眼打量着她,道:“什么事?抬起头来回话。”

木昔用力喘了几口气,抬头时脸上便只剩了惊慌的泪。她道:“我听见狼在山上嚎。”

“我道是什么。”曹将军应得平静,“常有的事。”

“可我见过……狼咬死了人,咬断了喉咙……我怕。”木昔发着抖道,“我怕它半夜跑进来,把我也吃了。”

曹将军一哂,朝床对面点了下头,道:“那你便把铺盖拿进来罢,在那边地上睡。”说罢翻身朝里躺下了,又把被子拉过肩头盖好。

木昔思绪难安,尚没忘了说一句“多谢大人”,说罢却又跪在地上缓了半天,方轻手轻脚地搬了铺盖进来,又把那短剑压在褥子下面,这一夜终究再没敢起过杀人的心思。

可睡得却着实也不安稳,因而一早起来时她就觉着格外疲倦,又总嫌自己无用,存了好大一股火气,偏还只能憋在心里头,直憋得嘴里生了个小疮,疼得饭也吃不下去。

好容易捱到夕阳西下,她去看前一日洗的衣裳时,这火气才找到个好由头发作了出来。——彼时天色已渐渐转暗,竟还有几分要上冻的模样。木昔见那些女奴穿得仍旧单薄,就以“烘烤衣裳”做由头讨了两根木柴来,想让她们也来暖和暖和。

奈何长这么大还未生过火,她忙活到暮色四合都未能点着,正气恼着,却听得一阵闹腾,一群人闹哄哄地跑进院来,不是来帮忙的,竟是来捣乱的。当中一个进院就拽了个女奴到跟前,把她手里头的盆连着里头刚洗好的衣裳往地上一掼,接着就把她推在地上压了上去。旁的几人轻佻地笑着,也都是这般行径。

这些可怜女人吭都不吭一声,想来早已过惯了这般日子。木昔却正是好打抱不平的年纪,看不得作践人,憋了一日的火气更是“蹭”一下窜了起来,于是她拨拉了几下柴火,挑了根最长的提在手里,一撸袖子走到最近一个男人身旁,抡圆了胳膊往他背上狠命一抽,骂道:“不要脸的混账,谁叫你把衣裳扔地上的?你不知这位大姐洗得辛苦?给我捡起来洗净了!”其实这扔衣裳倒不是最可恨之处,奈何他们既敢这般妄为,想来是曹将军准了的,她一时还不敢挑衅曹将军的威严,只得另寻一处来发作了。

那男人“哎哟”一声跳起来,转头便骂:“你这贱妇——”他正骂着,一人就问:“怎么了?”另一人笑道:“双哥,叫娘们咬了?你打她啊。”

木昔听出笑的这个竟是孙小宝,心中怒火更盛,提着棍子循声杀过去,低头要抽他,却见他裤子都脱了半拉。她霎时炸了庙,闭上眼朝下胡乱抽一棍,也不管是抽到他背上还是头上了,只管大骂道:“孙小宝,瞪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娘是谁!”

孙小宝“哎哟”一声叫,跳起来匆匆提上裤子,惊慌道:“大姐?你怎么在这……你怎么打人?”众人听得他一声叫,也纷纷往后退,理衣裳的理衣裳,系裤带的系裤带,一个个的狼狈极了。

木昔心里着恼,索性全往跟前孙小宝身上发作,骂道:“打的就是你们这不要脸的!”说着劈手又是一棍,打到他满地乱跳还不解气,“孙小宝啊孙小宝,有好你不学,偏学畜牲作践人!”

孙小宝两步跑远了,跟那群男人退到一处,却还扯着脖子嚷道:“这都是寻常事!况……况且大人都许的事,你倒管上了?”

木昔回头看一眼,见一众女人们都已缩回了帐篷里头,知道她们胆怯,也不计较,只挽一挽衣袖,拿棍子指着自己跟前那群人,避重就轻道:“几位大姐洗好的衣裳,你们都给扔到地上,来日若大人怪罪起来,你们来担这过错么?”说着,又将手里的棍子挥了几下,直挥得“呼呼”作响,道,“今日你们来一个,我打一个。”

几人互相看看,又瞅她几眼,到底不敢跟她动手,低声骂了几句,都转身跑了。木昔这才消了些气,又在院里守了一会儿,见再没人来,才装作没事人一般回去了。

待入了夜,曹将军在床上躺下了,她裹着被子蜷缩在自己的褥子上,才又小心地提起了这事,道:“大人,洗衣的那些大姐……很是可怜。”

曹将军“嗯”了一声,平静地道:“往后天黑了不准再留在……你往后不准去那儿了。省得黑灯瞎火的,他们连你一同欺侮了。”

纵然他说话护着自己,可他竟问也不问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分明是没把那些女人的死活放在心上。木昔愈发觉着憋屈,把脸埋在被子里想了一会儿,心一横,道:“求大人放了那些大姐。”

“放了她们,军中这么多人,岂不是连个找乐子的去处都没了?于治军不利。”曹将军仰面躺着,懒懒地道,“你倒敢开这个口,也不怕我把你发落去同她们作伴?”

木昔听他吓唬自己,声音却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便大着胆子又恳求道:“大人若替几位大姐想想,便知她们实在可怜。即便大人现下没有妻女——”

“——我有个妹妹。”曹将军截住了她的话头,轻而慢地道,“她如今若还活着,也该有二十九了。”

他声音低沉,说起往事来语调仍如平日里一般波澜不惊,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木昔不敢再求,只怯怯地道:“她……不在了么?”

彼时夜色深了,四下寂寂,连一丝呼吸都听得清楚,是最能惹得人忆起往事来的。稍稍沉默过片刻,曹将军就道:“我不知道。——当年强敌攻来,先父力战而死,母亲带着她往东逃命去了,而我逃至北地,至今已是十八年。”

木昔望着他,可他是背朝外躺着的,她只看得见他宽阔的后背,在这静夜里好似都单薄了几分。

他接着道:“待我有了些本事后,便找到昔日仇敌,杀了他们为我父报仇,而他们的家眷,就是你见到的这些人了。”他顿了顿,又道,“你既爱替旁人着想,便先替我想想:若是当日,家妹她……”说到此处,他止住了话头,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才又道,“罢了,想都不敢想。”

木昔素来心软,一时有点后悔起提起这事来;可若是不提一提、试上一试,她终归心里不安——那些女人多半手无缚鸡之力,到底是无辜的,他即便要报仇,也不该如此折磨她们。

可话又说回来了,当年他与他的家人何尝不无辜?

旁人的是非总是难言。木昔心头一酸,既为旁人,也为自己:“大人……”

曹将军道:“往后别再提这事了。”

木昔默然半晌,终究不情不愿地道:“是。”

曹将军又道:“也不准再去那院子。”

木昔把头埋在被子里,想再敷衍一声“是”,忽又觉他都同她说了几句昔日往事了,她若依旧只应这么一个字,仿佛也太过不识趣。于是她想了一想,就拉下被子露出一双眼来,道:“大人是在关心我?”

曹将军轻轻笑了一声,翻了个身,道:“睡罢。”便兀自睡去了,不再理会她。

木昔前一夜没睡好,如今也困了,很快也沉沉睡去。可睡了没多久,她忽听见远处有人嚷嚷了一声什么,霎时惊醒过来,见屋里还是黑漆漆一片,曹将军却已下了床,正站在屋子当中。

他白日里总要应对诸多军务,习武练兵亦是毫不松懈,到夜里便格外叫人省心,往往是一口气睡到天边泛白时才起。如今夜还深,木昔忙爬起来了,心下疑惑,一面摸索着点上了蜡,一面问道:“大人……”

话未说完,就听得门口有人又喊了一声:“刺客过来了,保护大人!”再听时,刀剑相撞声已响了起来,仿佛近在咫尺,就在门外;又见窗外火光明晃晃亮了起来,也不知是刺客点着了屋子,还是曹将军手下的人举了火把在查人。

木昔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也从未想过竟真会有人突入这住了几千人的武牢关来行刺,自然更未曾想过这般情形下该护着曹将军表一表忠心还是该趁机给他致命一击。她知道自己只能随机应变,不由慌了神,抓了两回才抓起那短剑,拔出来横在身前,又用身体护住了曹将军,慌里慌张地道:“大人莫慌!……”

只觉肩头一沉,她被曹将军往后拨了个趔趄。只见他外衣都不披一件,泰然自若,朝她一伸手,道:“拿我戟来——区区小贼,有什么好怕的?不许乱喊。”

屋外传来一声惨叫,打斗声愈发热闹了。木昔惊得打了个哆嗦,旁的全都顾不上想,只依他所言做了。曹将军一手接了她双手拖来的那铁戟,道:“你若害怕,就跟在我身后。”

木昔六神无主,忙跟上了,两人一同去了外屋门口。曹将军掀起门帘往外看,只见外头值守的二人都持着兵刃,也不跟多礼,只挪步把他护在了身后。

而他再往后,就是木昔。

木昔心里突地一跳:她手里有剑,眼前咫尺便是他未着甲胄的后背,按说是刺杀的好时机;可有昨夜那一回,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挥起短剑后有没有本事将它刺进一个活人身躯里。如是犹疑了半晌,她到底还是垂下了手。

不多会儿,就听得打斗声渐渐弱了,最终停了下来。一人跑进院来禀报,道:“袭营的是五个江湖人,死了四个,抓到了一个活口;咱们死了九个弟兄,伤了十一个。”来人是那武将军,木昔前两日才知道他大名叫作武思南。

曹将军道:“不是什么大事。跟往常一样,审一审,看是谁指使的,又是如何进来的;该罚的罚,该赏的赏。”想来不是头一回碰见这般状况,武思南没多说什么,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木昔心底却又翻腾起来,又为那五个侠客惋惜,又懊悔起自己的胆怯来——这几位侠士并非天策府的将士,却为解天策之困就义。她念及自己出身,不由心想:方才若是狠得下心去,趁乱往这曹将军背后捅一刀……

她沉浸在懊恼当中,连曹将军落下门帘来往后退了一步都没发觉,一下整张脸都撞到了曹将军后背上,这方惊得醒过神来,忙后退了几步,揉着被撞酸的鼻尖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碰疼大人了?”

曹将军摆摆手,回转过身来,把戟往她手边一递,道:“你怕了?”

木昔看看手里的短剑,忙归剑入鞘,一手拿着剑,一手接过铁戟,靠在自己肩上,好省些力气,又微微低着头,两眼朝上看着他,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曹将军见状低低地笑出声,一抬手又把铁戟提了起来,道:“胆小如鼠。”

木昔低声道:“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说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了屋,一路上都低着头忧心忡忡,一时竟没注意自己走到了哪去。直到听得他道:“你还要跟到哪去?要上来么?”她还愣了一愣,没悟出什么意思,抬头却见他扬着眉笑得促狭,又往床上坐下,拍了拍被子。

她这才醒过味来,又气又怕,忙往后退了几大步,拿冰凉的剑鞘到滚烫的耳边,忿忿道:“大人整日威严得很,不料也会说这种不三不四的话……”

曹将军笑道:“那你跟到我床前做什么?”

“自然是想等大人躺好,再帮大人吹熄灯了。”木昔见他心情倒不错,就稍稍放肆了些,恼道,“大人好生不像话。我现在可知道了,孙小宝他们去欺负人,多半是上梁不正之故。”

“我不过浑说几句,怎就被你说的这般不堪了?”曹将军仍笑着,掀开被子躺进去,却忽然话锋一转,道,“你觉得那几个刺客如何?”

木昔顿时警惕起来,装傻道:“武将军说了,是江湖人。”

曹将军道:“我问你如何看他们。”

木昔心里又有些发抖,好在她方才就在跟他赌气,如今倒也不用硬装出一脸笑来。她就仍气呼呼地道:“他们胆子倒是大得很,武功也不差;我却胆小又没出息,保护不了大人,反倒要大人护着。……难怪大人不把我放在眼里,想胡说些什么便胡说些什么。”

曹将军原本已平躺下了,闻言又支起身子来看看她,皱眉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大牢骚?平日里可没见你这么计较。”

木昔瑟缩了下,拉起被子遮住半张脸,小声道:“分明是大人自己不稳重,倒来怪我计较……”

曹将军笑了一声,吹熄了灯,什么都没说就又睡下了,第二日一早却着人拿了两匹细布给她,说是给她做衣裳穿的,权作赔礼。木昔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跟自己亲近了许多,却也欣然收了,索性曹将军不准她再去那小院,她便在窗前坐下,拿短剑把布裁开,就着光缝衣裳。

近晌午时,天色渐渐转暗,雪片子从天上落下来,转眼盖得地上一片白。木昔心念一动,放下针线活,走到外屋门口,掀开帘子道:“这位大哥——”刚说四个字,忽觉自己正对着的那个守卫竟是孙小宝,立时换了脸色,颐指气使道,“孙小宝,你去拿盆炭火来。”

孙小宝拄着长枪,站得笔直,两眼越过她头顶直直朝前看着,理都不理她。

木昔也不跟他说话,兀自道:“话我说了,做不做你随意便是。屋里冷,若是大人责备起来,可怪罪不到我头上。”说罢便将门帘重重一甩,转身回屋去点灯。

孙小宝果然被她吓住了,不多会儿工夫便送了炭火来;接着就见曹将军同两位副将带着身上一层雪进了屋。木昔忙去接了他的斗篷,又给三人倒了热茶,曹将军却道:“倒也不必这般讲究。”摆摆手把她赶回屋去了。木昔心知他防备自己,也不多话,主动关了屋门,贴着门口坐下来接着缝衣裳。

外头木昔不认得的那一位副将道:“近日那些蛮子兵消停了不少。间或有生事的,都依律从重惩处了。”

曹将军道:“如此看他们还敢放肆。只是若有忠心的也跟我们自己的兵一般赏着,再择几个出来打头,叫他们多盯着些。——那刺客的嘴可撬开了?”

武思南道:“硬得很,烙铁烙下去吭也不吭一声,险些以为是个哑的。怕打死了,就先吊起来了,熬他三五天,铁打的人也该垮了。”

曹将军“嗯”了一声,又问道:“城里可有动静?”

屋里稍稍静了下,接着武思南道:“有多嘴的捅给安大人知道了。”

那个副将道:“武牢关这般紧要,他自是不肯放的,多半会派监军下来。也只是不知来的会是什么人?”

曹将军略略一顿,道:“不论如何,面上总是要恭敬些……看紧了那些蛮子兵,省得来日沆瀣一气,不好掌控。”

木昔越听越糊涂,缝衣裳的手不由停住了。这曹将军分明是安禄山麾下“八狼”之一的“山狼”,怎么听他话里话外倒像是跟安禄山不一心似的?

她一时想不明白,就先记在了心里,又聚精会神去听他们说话。不过三人没多说什么,曹将军吩咐过晌午熬一锅肉汤分给将士们,再看一看是否有平日里受欺侮的士兵没棉衣可穿,又道雪天也不得懈怠,那两人便领命退下了。

接着又一人进了屋,轻轻咳嗽几声,道:“安禄山知道了?”是那鬼先生的声音。

曹将军沉吟片刻,道:“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蚊虫绕耳,惹人厌烦。——雪这么大,你不穿厚点?吃穿若有缺的,我再叫人送去。”

接着就听衣料摩挲出细碎的声响,鬼先生大概是坐了下来,道:“跟北地的风雪比,算不得什么。”

曹将军道:“昨夜的乱子可惊扰到你了?”

鬼先生笑应道:“我经的事可不比你少。倒是听说小娘子躲在大人身后,怕是吓着了?”

曹将军“嗯”了一声,又道:“奇了,你怎么总盯着她不放?”

鬼先生又轻轻笑了一声,道:“这句‘奇了’该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怜香惜玉?”

木昔听得脸上一热,多亏里屋里再没别人了,她也不用费心去捂脸,只心里骂了一声“贼子”,暗自道:“这两人什么时候才能说些正经事叫我听听?”

曹将军却并不打算说多少正事,而是道:“什么怜香惜玉,不过是想起雪阳了。”鬼先生识趣地没有打断他,他便接着讲下去,“还记得小时候跟人打架,打了个满脸花。雪阳只当我要被打死了,吓得直哭,却还要拖根顶门棍护在我前头,叫我别怕……那时她才四岁呢。”

木昔前一夜慌了神,不料竟误打误撞做出跟他妹妹一般的举止来。她不由暗自庆幸:虽说她跟他妹妹年纪相差太多,假冒是行不通的了,可有这一丝半分的相似在,他兴许就对她更信任些,她当这卧底也便更轻易些。

庆幸之余她忽又想:“‘雪阳’这名字可是耳熟,是在哪见过?”又想,“就连孙小宝都不知道这曹将军叫什么。可若是知道他妹子的名字,兴许也能将他名字推出个大概。”便在心里将曹将军的姓同他口中妹妹的名字拼到了一块,是一个“曹雪阳”。

针一下戳歪了,直直扎到她自己指尖上。她“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气,背上发凉,却不是因指尖的疼痛,而是因为这“曹雪阳”三字——天策府宣威将军姓曹,闺名是上雪下阳,连起来可不就是“曹雪阳”?

木昔见过宣威将军许多次,也同她说过话,却不知宣威将军到底是什么年纪,总归是不到三十的;又听婆婆讲,宣威将军是孤身一人被李统领带回府的,掰着手指数数看,至今也有十六七年了。

总不至于如此之巧罢?

木昔心里好似有百十来只小爪子在挠,想即刻去找曹将军单刀直入地再问细些,却也知道不能这样做,就仍旧只是坐在门后,把手指含在了嘴里。

方才她吸气的声音许是大了些,屋外略略一静,就听鬼先生道:“屋里有人?”

曹将军道:“是杨氏。”

鬼先生笑道:“噢,大人这可是……陋室藏娇啊。”

曹将军接话很快,像是要去截他的话头一般:“先生笑话了。”

随后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得水落入杯中的轻响,隐约有牛乳香气氤氲开来。过了好一会儿,鬼先生才开了口,语气仍是淡淡的,听来却比之前很是少了几分客气:“提醒你几句罢了,你大可不必像护食的狼似的,跟我都龇牙。”

木昔听至此处,咬着手指暗自咋舌:这鬼先生平日里对曹将军的恭敬一点不比旁人少,想不到只他两人的时候,说起话来竟这般不客气。

而曹将军也没为他的失礼发怒,只紧跟着接上一句,道:“我自有分寸。”语气里颇有些不服气,倒像是两个少年在拌嘴了。不过只过了片刻,他便又笑了一声,道:“如今除了你,也没人敢跟我这么说话了。倒叫我想起年少时的事来。”

鬼先生语气也缓和下来,道:“大人今日分外恋旧。”

“每每想起母亲与雪阳,总是如此。”曹将军叹道,“如今武牢雄关已在尽在掌控之中,大功垂成矣。只可惜亲人离散,如此荣光无法与他们同享……”

“嗒嗒”两声轻响,仿佛是鬼先生叩了桌板。他放轻了声音,一字一字道:“如今还松懈不得,大人总有千般愁肠也且先收一收——我预料两个月之内,狼牙军必然要攻打天策府,而此处是洛阳到天策府必经之路。到时的应对大人可想好了?”

曹将军慢慢地道:“我也想过。去是自然要去凑这个热闹的,却不必出力——”

鬼先生道:“——钱粮支援也可拖一拖。”

“对。”曹将军道,“咱们只管吃肉,骨头留给他们啃去——这骨头硬着呢,若是崩了牙可就不好了。”

鬼先生道:“那么……”后边他却没再说话了,只听得纸张扯动时的轻响。

他俩若是压低了声音说话,木昔还可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勉力一听,可如今他俩在门外写字对答,她便是千里耳都听不出他们究竟谈了什么,着实是无计可施,只得埋头缝衣,又想着该如何将这些消息传递到天策府去——鲁有山前日说的话也不知是胡说八道赶了巧,还是当真如她所想是话里有话,但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唯一一条可以试上一试的路了。

只是话不能说得太明白了,也不能刻意,不然若他并非唐军中人,往曹将军跟前告她一状,那她怕是死都死得都没个人样。

思及此处,木昔打了个寒战,唯恐曹将军什么时候心血来潮要进来,忙低下头,带着一脸温顺的表情继续缝衣裳,再不敢在脸上显出一丝半点的心思来。

好在往后半日倒也安生,直到夕阳西下时,曹将军料理完这一日的军务,才终于叫道:“出来。”

木昔知道他在叫自己,忙把一旁缝好叠好的衣裳藏到身后,拉开门,道:“大人,你进来。”

曹将军刚搁下笔,正把手伸进铁甲里揉着肩头,闻言转头看她一眼,道:“我叫你出来。”

他白日里总戴着面具,如今天色又暗,木昔看不清他目光神色如何,不由胆怯了几分,却仍坚持道:“大人,我有东西给你看。且你巡营回来后坐了有一个时辰了,也该走一走……”

曹将军不言不语,只脸朝着她,嘴角渐渐垂了下来。

木昔霎时吓得头发都快奓起来了,忙一道烟跑上前,把藏在背后的衣裳拿出来,两手托着递过去,磕磕绊绊地道:“我是想让大人……试试这衣裳,看合不合身。”

曹将军怔了下,伸手抓过那衣裳,抖开来看了看,道:“是我给你的布?”木昔点了点头,他就又道,“你自己不穿?”

木昔忸怩着,将早想好的说辞说了出来:“大人待我不薄,我自然要——”

“这话任谁都会说。”曹将军抬眼看着她,嘴角扬着,目光却似刀子一般,“说实话。”

要说实话,她是想让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一心报他救命之恩的弱女子,对她防备更少些,却不想更惹得他疑心了。

木昔一咬牙,低下头去,用蚊子似的声儿道:“这蟹壳青的衣裳,我想着大人穿了好看……”这倒也是心里话,她说得便格外情真意切,见曹将军半晌没吭声,还满脸希冀地补了一句,道,“大人若不喜欢,便只试一回,就一回,好么?”曹将军又打量了她片刻,把衣裳朝她递过去。木昔涨红了脸,窘迫地张着两手,却不肯接,急道,“大人……”

“收下了。”曹将军道,“你且放回屋里去,夜里再试。”

木昔闻言心里一松,接过衣裳来欢天喜地地回屋放好了,又出来道:“大人方才叫我是有何事?”

曹将军随意地指了指门口,道:“想玩雪吗?”

木昔没应声,瞪了瞪眼,心道:“莫不是曹将军童心未泯,想叫我陪他玩雪去?”正胡思乱想着,就见曹将军摆了摆手,她忙屈膝附耳过去,听见曹将军轻声道:“你吃过饭出去玩玩,四处转转,有什么惹人烦的事都记在心里,回来告诉我。——天冷,穿我的斗篷去。”

天是冷,可两人离得近,他说话时呼出的温暖气息洒到她耳畔,暖得她红了半边脸颊。

木昔忙按按心口,后退了一步,低头道:“不大懂。大人治军严明,哪有什么不好的事?”

曹将军道:“见到自然懂了,哪那么多废话?”木昔现下还不想惹他不快,见他不耐烦,忙应了一声,取来斗篷披上,见斗篷拖在地上,又提裙子似的提起来,兔子似的跑出屋去了。

雪下了大半日还没停,屋外已是一片白。木昔出门头一脚就踩了个空,“哎呀”一声,一个趔趄扑进半尺深的雪里。身后有人“扑哧”笑了一声,木昔一回头,见孙小宝抿着嘴涨红了脸,心知是他在发笑,当即爬起来,揉了个雪球照他脑袋砸了过去。

曹将军就在屋里,他动都不敢动一步,更别提还手了。木昔报了仇,心满意足,拍拍手上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先去领了饭吃,随后就好似漫无目的地乱逛,却留心着四下的路与布防。只是离中军帐越远,那曹将军所说惹人烦的事也渐渐有了,很快把她心里的事搅得一团糟。

——营中依着前晌曹将军的吩咐,熬了肉汤分与将士们喝。说的是人人有份,可这边一群人正排着队领肉汤,一旁营房屋檐下却有个愣头愣脑的半大小子端个空碗坐着,一面啃干粮,一面掉眼泪。

这多半是人缘不好,被欺负了。从军之人尚武,怯懦之辈被欺负是常有的,昔日天策府里也见过类似的情形,只是每每见了这等不平事,总有师姐牵头,带木昔等一众师妹去找当事的理论,说不听便拳脚棍棒下见真章,总得把风气掰正了才算完。

如今没人来帮这个半大小子,木昔虽觉他可怜,却也不想招惹闲事,便没上前细问,心道:“他是叛军,活该如此。”心里却总是不安,多留个心记住这人模样,预备着回去说给曹将军听。一面想着,她又走了两步,隐约听见近旁军帐里有叫嚷声,便凑过去掀开门帘往里看。

这一看可不要紧:那军帐里有一群男人围了一圈,有汉人亦有蛮子,正在赌钱,方才许是到了兴头上,这才嚷出了声。现下便有仔细的到门口来看情况,而木昔这一掀帘子,正跟那人打了个照面。

当真是八月十五生孩子——赶巧了。

两人你望我,我看你,眉来眼去几个来回,那人才回过神来,骂了一声粗话,道:“小娘们,瞎瞅什么呢?”方才还坐在地上的一群人闻言一下子都起了身往门口凑来,有沉着脸的,有龇牙瞪眼的,也有轻佻地吹着口哨、形容猥琐的。

木昔想着这些人多半不知道她什么来路,未必会对她客气,心里有些打鼓,却愈发站直了身子,把肩头曹将军的斗篷裹了裹,昂着头慢条斯理地道:“你叫我什么?”见那群人被唬得一愣,她趁热打铁,捧着鸡毛当令箭,拉下脸来斥道,“孙小宝、沈端你们认得么?便是他俩都要喊我一声‘大姐’,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跟前说浑话!”说罢,趁那群人迟疑着不敢来招惹她,她忙扭头一道烟跑了。

她又往外走了一段路,想找鲁有山说说前晌听见的事,却没找着他,便折返回去。外屋空着,里屋有灯影,她知道曹将军已进屋去了,就先把斗篷摊开来晾在椅背上,这才转身进了屋。只往屋里看一眼,她就慌忙抬起两手捂住了眼,叫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原来曹将军正在换衣裳,裤子倒是穿了,上身却一件没有,脱了个精光。木昔虽每日帮他穿脱铁甲,可冬日里冷,他最多不过脱去外衣,里衣总是穿在身上的,如今头回见他不穿衣服的模样,她霎时红了脸,却又觉心里头发痒,不由偷偷张开手指,透过指缝往外看,看他匀称健壮的身体上大大小小许多道伤疤。

却不料刚看一眼,便透过指缝及面具的缝隙跟他对上了目光。

曹将军矮身低头同她对视了片刻,笑着摘了面具,又不紧不慢地拿起一件软甲贴身穿上,道:“欲盖弥彰。”

“我找大人说正经事。”木昔被他发觉了小动作,一时闭眼不是,睁眼也不是,只好把话岔开,小声道,“西边有个军帐,里头一群人在赌钱,我记得当中有一个伍长,站不直,没几根头发,眼皮耷拉着。”一面说着,她又多瞅了两眼他那软甲,心里暗自庆幸先前几回没下手刺杀他,否则他最多受点皮肉伤,而她怕是要被千刀万剐了。

曹将军全然不知道她的小心思,还将她白天缝的那件衣裳穿上了,不大不小,正好合身。他道:“还有呢?转了半天,就看到这么点事?”

“还有个愣头愣脑的小子,黑脸厚嘴唇,他们不让他喝肉汤。后来……”木昔想起鬼先生说他是“护食的狼”,便添油加醋地道,“后来我就看见这群赌钱的。他们一见我,就来扯我,还说要杀了我。我吓得半死,赶紧跑回来了。”

“胡说八道——他们都扯你,你如何跑得回来?”曹将军看着她,一针见血,“你又穿了我的斗篷,他们最多吓唬你两句,却不敢对你动手动脚。”

木昔一愣,就势把头转向一旁,作出不服气的模样,“哼”了一声,小声道:“大人自然是洞若观火。”

曹将军道:“既知道,还敢说瞎话?”

木昔忿忿道:“他们赌钱本就违反军纪,还冲我吹口哨,一口一个‘小娘们’,把我当什么人了?”又望向曹将军,小心地问道,“大人,他们赌钱,你会罚他们罢?”

“违反军纪,自然会罚。至于你……”曹将军略略犹豫了下,道,“这次便不追究了,往后不准跟我说瞎话。”

木昔老老实实地道:“是。”说罢,她看看曹将军唇角的笑意,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如今这武牢关里,若说骗他最多的,那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不得已她又动用了方才想的那句话,在心中安慰自己道:“他自己要做叛军,活该如此。”想了想,却又决定得空再给他缝条裤子权作赔礼。

她武功不济,针线却是擅长,且雪天里格外得闲,因而两日不到,裤子缝好了,跟曹将军新衣同一匹布上裁下来的蟹壳青的裙子也上了身。这衣裳原是不惹眼的,却架不住孙小宝到处乱嚷嚷“般配”,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天终于放晴后木昔再次端着碗去找鲁有山等人吃饭时,众人待她便比前一回更客气了几分。

客气也便是拘束。一顿饭吃罢,众人都没说几句话,木昔一星半点的消息也没探得,只磨蹭到最后叫住了鲁有山,道:“鲁大哥,有个事我想托你问一问。”

鲁有山也不敢叫“妹子”了,跟旁人一般的客气,道:“不敢当。杨姑娘有什么吩咐?”

四下里人不多,都自己忙活着没来看他们。木昔忙走近两步,道:“大人于我有恩,我有心报答他……听闻他与妹妹自幼失散,鲁大哥你熟知洛阳,因而想托你四处问问,若能帮大人找到妹妹,我也可安心了。”

鲁有山揣着手站着,下垂的眼皮抖一抖,三角眼里狐疑轮了几轮:“什么?”

木昔望着他,神色坦荡而诚恳。她道:“曹将军的妹妹名叫雪阳,十八年前失散的,如今当有二十九了。鲁大哥在洛阳久了,比我熟,你若见过这样的姑娘,便帮我留意问一句罢,看大人日日思念亲人,我心中不忍。”

说罢,她微微一笑,又低下头,稍稍欠了欠身:“那,小妹先走一步。”


【下一回:耳鬓磨时情渐深 金戈影里恨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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