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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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吟[修]】第二回:耳鬓磨时情渐深 金戈影里恨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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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网3同人,正剧向,BG,CP是曹炎烈 x 原创女主


木昔几已不知身在何处。她四下里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每日都见的那一口井,跌跌撞撞走过去,提了半桶水上来,掬几捧水往脸上泼了,这方稍稍清醒了些。她心下亦不住地对自己道:“莫慌,不仁不义之师必败,我军此战必定得胜。只消我活下去,仍能递些消息出去……”

然天策军被围困已有两月,粮草皆不济,宣威将军受了伤,府中更是只有不足三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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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日,入夜又下起了雪,木昔做了一日的针线活,做得乏了,就趁外屋没人,试探地凑到曹将军身旁,道:“大人这儿有没有书可读?”

曹将军正对着桌上一张地图发呆,她凑过去看了一眼,他倒也不小气,拿指节敲一敲地图上一个点,道:“看得懂吗?咱们在这。”

他如斯举止,木昔便知她从这张地图上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果然那是崭新的一张图,上头除却山水走势,半点标记也无。她撇了撇嘴,道:“地图有什么好看的?”

“行军打仗,地图怎么少得了?”曹将军收起地图,随手拿了本书递给她,道,“你不懂。”

木昔心中窃笑,面上却作出不以为意的模样来。她接过书看了一眼,见是本《李卫公问对》,唯恐是试探,忙推了回去,道:“大人高看我了,兵书我可看不懂。”

曹将军道:“你怎知这是本兵书?”

木昔自知失言,忙扯了个瞎话:“当年学堂先生桌上放着一本,我看过,什么都看不懂。问过先生才知是兵书。”

曹将军没再问下去,大抵是信了。他另翻了一本,方要递过来,却又不递了,道:“除了兵书便是史书,没多少你们妇道人家看的。我还是着人寻些丝线给你,你绣花玩罢。”

木昔闻言自是不服气,心道:我天策府上下师姐妹二百余,哪个没学过几本兵书?孙吴兵法都是倒背如流,否则教头的棍子抽下来可不管男女。

这般想着,她就跳着脚去抢他手里的书,道:“大人总把人看轻了。我没打过仗,自然看不懂兵书;可太史公的书好歹看过半本,青莲居士的诗也读过几篇,史书如何看不得了?”

曹将军笑起来,故意伸着手往上举了两回,可到底还是由着她把书抢走了。其实他这笑容跟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仍是面具下的眸光波澜不惊,面具之外的唇角扬起来,不出声的笑。但许是先入为主之故,木昔总觉得他笑里带着几分“你不懂”的轻视,便抱着书,不服气道:“当年大人的妹妹莫非也看不得兵书史书,整日裁衣裳绣花?”

“自然不是。”曹将军立时道,“我曹家的女儿自然不同,且雪阳自小要强又聪慧,活泼爱动,简直不像个女儿家。”

木昔听出那十二分的护短,暗自发笑,笑罢又正色道:“大人,若是你找到了她,你会怎样?”

曹将军道:“自然是好好护着她,绝不叫她再受一丝半点的委屈。”这话是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比他平时说话的语气又柔软了几分,想来先前早在心里想过无数次了。

木昔心里一动,又问道:“那若是她……她并不想跟随大人反唐……”

话音未落,曹将军忽然朝她转过脸来,一把抓住她手臂,眸光一轮,同脸上面具一起反着跳动的烛光。他狐疑地道:“你知道些什么?”

木昔一惊,就要往后退,却被他使蛮力一扯,手臂都险些被拽脱了,整个人也站立不稳,一头栽到桌案上,撞得案头摞着的几本书噼里啪啦地掉到了地上。她却一时顾不得疼,慌忙抬起头来,隔着面具正对上曹将军逼视的目光。

仿佛由这一眼对视落实了心里的揣测,曹将军像条饿极了的狼似的龇了下牙,声音里几分温柔仿佛全化作了杀意:“——说。”

男人手劲极大,木昔只觉手臂上的骨头被攥得生疼,手掌又发冷又发麻,动弹都困难。她不敢挣扎,先掉了一脸的眼泪,才语无伦次地道:“照大……大人的意思,我该知道什么?……该说些什么?”

曹将军连问两声道:“她在哪?她现下如何?为何她不肯听从我?”一声比一声更咄咄逼人。

木昔不料方才那一句话竟触着了他的逆鳞,一时不知如何收场,只抽噎着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曹将军兀自逼问道:“那你怎知她如何想的?”

木昔哭道:“我猜的——她若是在安大人军中,大人自然早就知道了;如若不然,她必然将自己看作李唐子民……李唐的百姓怎么看咱们,大人再清楚不过了。”这瞎话是刚刚才编出来的,听来却是滴水不漏,比她当年在教头跟前编得任何一个瞎话都要严丝合缝得多。

曹将军多半也找不出她话里的纰漏,微微龇着牙又瞅了她片刻,就缓缓松了手,依旧笔直地坐着,半晌才道:“胳膊没事罢?”

上臂的血这方到了指尖,又麻又热。木昔低声抽泣着,挽起衣袖把手臂伸到他眼前,上头一片乌青,竟是隔着三层衣袖捏出来的。

她坦荡,曹将军也不避讳,直接对着她的手臂端详了片刻,道:“去上点药罢。”

“倒也没那么娇气,过两日就好了。”木昔落下了衣袖,吸着鼻子道,“原来这事是提不得的,提了就要挨打,我往后再不提了。——只是大人先前也没说过啊。”

曹将军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地摘下脸上面具放在桌上,才沉声道:“她是我曹氏后人,不论如何也不该忘祖宗之志。”

木昔又抹了把泪,恨恨地心道:“哪个投了敌,宣威将军都不会投敌。怕你这贼子不能如愿。”心里猛然生出些报复似的快感来。接着她却又想:“真若如此,宣威将军定然也伤心极了,我真混账,都不考虑周全些,还不如就将这事烂在肚里。”

只是宣威将军闺名虽少为外人所知,可她到底是圣上封的将军,若这曹将军有心去查,费不了多少力气也查得出来。世事若真有这般巧,兄妹二人免不了要在战场上相见,如此一想,木昔悲从中来,又哭了半晌,从外屋哭到里屋,直哭得曹将军都看不下去了,拿下她洗净后晾在床头的手帕,起身递到她手边,道:“怎么这般聒噪?没完没了的。”

木昔裹着被子坐起来,拿手帕覆着钝痛的手臂,低声道:“倒也不怕大人笑话:我小时有个诨号,叫‘雨师娘娘’。”待曹将军坐回床上,她看着摇曳的烛火,听着窗外落雪的簌簌轻响,忽然忍不住打了个轻颤,又道,“大人,我怕。”

曹将军立时道:“怕我?”

木昔倒也不那么怕他——方才他恼火失态,无非是心里最害怕的事刚巧被她说中罢了,就好似狼牙军在她跟前提起“待拿下天策府当要如何”一般。那她不提便是了。她怕的是她方才所想,怕的是这世事无常。

只是这话说来终归太过装神弄鬼,她不想惹他疑心,就点头认了,又走到他跟前,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委屈道:“大人若是再多用几分力气,我这条胳膊就废了。”毫无预兆地,曹将军朝她伸出手来,她不由畏缩了下,下一瞬手臂却被他轻轻托住了。

他的手粗糙而干燥,指尖轻抚过那片淤青时,有热意从他指尖、手心传来,蛇似的沿着木昔冰凉的小臂往上攀爬,也不知是要爬到哪去。

木昔有些不自在,忙把手臂往回缩了缩;曹将军却好似没看够,手上稍稍用力往回一拽。他用了力的手指正压在那一片淤青上,刚消退了些的钝痛一下又窜出来,疼得她“嘶”的吸了口气。曹将军闻声手一松,木昔忙把衣袖扯了下来,脸上一热,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恼,道:“大人看什么?看自己究竟有多大力气么?”

曹将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缓缓地握起拳来,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人明知故问。”木昔佯怒着别过头去,道,“是大人的人,因此大人想打我就打了,哪日心里不快,打死怕也是有的。”说着便又拿衣袖往脸上抹了抹,其实是没有泪的,做个委屈可怜的样子给他看罢了。

他倒真吃这一套,两手往自己腿上一拍,起身来轻轻扶住她肩膀,低声道:“是我不好,别哭了,往后定不会再跟你动手。”

这话分外温柔,他离得也太近了,木昔额上都沾了他呼出的温热气息,耳畔也全是他平稳的呼吸声。她如临大敌,羞怯又慌乱,缩着脖子满心想着要如何往后退开。只是这些许暧昧转瞬即逝——曹将军手上忽加了几分力气,语气也随之一沉:“可要是哪日我发觉你骗了我,就没今日这般轻易了。”

木昔被他抓在手里,深知自己一丝一毫的颤抖他都能感受到,因此纵然她心里狠狠一颤,身上却是动也不敢动一下,还强撑着抬起头来直直望向他,撇嘴道:“我知道大人要面子,原也不奢求大人认错;可大人既说了是自己不好,何苦还来吓唬我呢?”

曹将军同她对视了片刻,忽然两手一松,颇为开怀地笑了起来。

“好。”他道,“这份胆量倒配留在本将身边。——时候不早了,睡罢。”

他这忽喜忽怒把木昔吓得不轻。见他脸朝里躺下了,她没敢再多说话,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缩进了被子里。

方睁眼躺了一会儿,她一眨眼,忽然发觉自己正坐在灯下,一低头就看见大红的衣角裙摆,肩膀被抓着,男人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心里乱跳,一口气喘不上来,忽的惊醒过来,却见四下里都是黑漆漆的,窗外“簌簌”一阵响,仿佛是屋顶上的雪太厚了,终于沿着屋檐滑落了下来。

她翻了个身又睡,这回迷迷糊糊看见残破的房屋,正是她现下住的这一间。她听见宣威将军喊她,抬眼却见自己手里握着的短剑正扎在曹将军胸口。血把他衣裳染红了大半,只袖口尚看得出蟹壳青的本色,被宣威将军紧紧攥在手里。接着宣威将军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杨木昔,你害我兄长,我要你偿命!”

木昔脊背发凉,尚不及分辨是真是幻,就听得布料摩挲声近在耳边。她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果然天色渐渐转亮,曹将军正站在床前穿衣裳。

她忙过去帮他穿好铁甲,又去收拾他的被褥与自己的铺盖。他则像往常一样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忽又停了下来,道:“今日拾掇得齐整些,有‘贵客’来。”

木昔应了,心里却嘀咕起来:也不知来的是什么人物,担得起他一句“贵客”。只是来客架子可是大,她从一早等到晌午,再等到日薄西山,直等得晨起梳好的头发都快散了,才终于把这位“贵客”等来了。

此人比曹将军矮些,一副蛮人长相,黑红面皮,糙得很,说不出是三十多岁还是四十多岁了。看走路时的模样,他原本应当是颇有些武功的,只是如今懈怠了,动作不再灵敏,肚皮也鼓了起来,一身锦缎缀毛皮的衣裳紧绷着,油光水滑。

他将将抵达武牢关时,有近卫来通报过,曹将军就带上木昔,又带了武思南同两位年轻些的副将在一间新搭起的营帐门口候着。见他走近了,曹将军立时快步迎上去,一拱手笑道:“自北地分别,已是逾年未见。安大人如今愈发英武了,又得狼主器重,一朝驾临武牢关,真真是蓬荜生辉。”

木昔平日里见惯他说一不二的模样,头回见他似这般去夸赞别人,心中暗笑道:“他倒当真是能屈能伸。却不知这位‘安大人’是什么来头——莫非是安禄山的兄弟?好赖也是个本家。”

曹将军笑得分外热情,这安大人却颇为冷淡,不阴不阳道:“比不得你这条山中狼,麾下有千军万马,大权在握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毫不客气地往营帐里走。曹将军落在他身后,嘴角笑意微微一滞,转眼又开怀地笑了两声,道:“安大人说笑了。军中劳苦,又是连日的风雪,大人来此协助本将,真是委屈了。本将略备了些薄酒瘦菜,为大人接风;大人带来的几位勇士另有人招待。——大人请上座。”

安大人不跟他客气,也没发觉那两位副将脸色都沉了沉,只管大剌剌地往正座上一坐,先抬眼扫过桌上的菜色,又端起桌上的酒壶嗅了嗅,才咂着嘴道:“苦便苦罢,谁不是为狼主卖命呢?只是老弟你愈发吝啬了,偌大一个武牢关,满桌尽是素菜,酒也不是什么好酒,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营帐里早安排下两个年轻姑娘,簪着花,穿着缎子衣裳,都跟着到了安大人身后。曹将军在下首坐了,只是笑,却不说话,木昔忙跑到他身后伺候着,武思南与另两位副将在他下首也落了座。

一应人等全都坐定,才有一个近卫赔笑道:“安大人有所不知,咱们军中素日里不得饮酒,几位将军也都不例外,与小的们一般,吃窝头腌菜喝白水。今日要为大人接风,才特意买了酒来。”

“都知你老曹勤俭。”安大人往后靠在椅背上,拿眼瞅着那酒壶,道,“只是狼主待你也不薄,却不知你银钱都花到哪去了,莫不是使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曹将军叹了一声,道:“总不能薄待了这些弟兄。”他说着,朝木昔略略瞥了一眼。木昔会意,忙从他背后绕到侧面,俯身给他倒了酒。他拿起酒杯朝安大人一举,道:“是本将接待不周,我自罚一杯,以表歉意。”武思南等人也跟着举起酒杯来。

安大人笑了两声,叫一声“好”,道:“那便先不说这些了,喝酒!”他身后的姑娘忙走上前去要为他斟酒,他略打量一眼,却是一抬手挡住了,接着一指木昔,道:“那边的小娘子,你来。”

木昔一惊,忙看看曹将军,见他点了头,便顺从地过去倒了酒,转身又往他身边走。不料刚走两步,却听那安大人叫道:“别过去了,就站我这儿伺候。”

她又看了曹将军一眼,曹将军望着她点了点头,道:“去罢。”她心下不快,却连个脸色都甩不得,只好又站回安大人身边,看他们推杯换盏客套寒暄。

这安大人也不知在狼牙军中是个什么官职,派头大得很,一滩软泥似的靠在椅子上仰着脸看曹将军,倒酒、夹菜一概要人代劳,言行举止里总透着一股子傲慢。木昔也算得上是兵营里长大的,向来看不惯这等人,愈看愈觉烦躁,心道:“都怨这姓曹的,叫我打扮齐整些做什么?他堂堂大将军,总不能是里子不够了,要靠我来撑这个面子?”

想到此处,她低头看看那安大人臃肿的手指,忽然一惊,又想,“这姓曹的莫不是想把我送人?”她便怒从心中起,什么卧底潜伏什么探听消息,只想把这些统统抛到脑后,再狠狠捅他一刀。

好在她这胡思乱想刚起头,就听曹将军道:“木昔,厨子那还有一道菜,你去看看,若做好了,就叫他们端上来。”

木昔心里一喜,忙道:“是。”说罢拔腿就往外跑。

安大人被哄得颇为开怀,喝了不少酒,脸都更红了几分,直到她跑到门口方反应过来,道:“叫她留下,旁人去看就是了。”

木昔才不理会他,一闪身出了门,听见里头曹将军道:“……这丫头跟我久了,旁人去我总是不大放心……”又令那两个姑娘好生伺候。

这意思倒不像是要把她送出去。她心道:“这倒还像句人话。”却也不敢在门口多待,忙跑去了那平日里只管熬粥腌菜蒸窝头的厨房。

曹将军说的菜已备好了,是烤熟的几只鸡鸭。整个院子都飘着肉香,木昔不由先吞了口口水,才跟那正舔着嘴唇拿刀切肉的厨子道:“老叔,大人差我来拿这最后一道菜。”

这厨子头发花白,笑眯眯的,看模样像是个普通农夫,而非行伍之人。他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戳,道:“你就是杨姑娘罢?快来,大人一早的吩咐,让给你留口肉吃。”

木昔奇道:“当真是大人的吩咐?”

“有肉吃还问那么多作甚?快趁热吃,上菜的事自有旁人。”厨子扯了条鸭腿递过来,隔着满屋升腾的热汽冲一旁拿大锅煮粥的年轻人嚷了一嗓子,又跟木昔低声抱怨道,“这日子不好过,本就没几口肉,还全得喂了狗。”

木昔听得手一抖,险些没把鸭腿掉地上。她趁势把鸭腿往回一递,道:“老叔别只顾着忙活,也吃两口。”

厨子冲她摆摆手,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道:“哪有饿死的厨子?——我早吃过了。你别跟旁人说。”

木昔用力一点头,又试探着问道:“老叔说的‘狗’是谁?”

厨子轻蔑地朝新搭起的营帐那边一仰头,低声道:“还能是谁?一滴血不流,人还未到,先要吃要喝要女人——呸!”

“谁说不是呢,那位大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喝口水都得人伺候。”木昔附和道,“我只当只将士们有微词呢,不想老叔也瞧他们不惯。”

“仔细那锅,都闻着糊味了!”那厨子嚷了一嗓子,又拿起菜刀来,一面切肉一面道,“你别看我这样,我家小子可是有军功的,在大人跟前都得脸。”

木昔道:“那可当真是厉害。”

“谁说不是呢。”说起儿子来,厨子笑得眯起了眼,“当时这小子铁了心要投到大人麾下,我还骂了他一顿。他倒不怨我,后来见起了战祸,平头百姓吃不上饭了,还给我在军中谋了个差使。——我家那小子叫沈端,你可见过?”

不料竟是这一位。木昔心道何止见过,见了都不知多少回了,就道:“见是见过,只是沈大哥整日板着一张脸,看得吓人,没怎么过过话。”

“他这狗脾气是不招人待见,也不知我跟他娘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东西。”厨子切好了鸡鸭肉,拿几个豁口的大碗装了,就要往外端,道,“你快吃了肉回去罢,别四处乱跑——这也是大人吩咐的。”

木昔应了一声,站在原处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了那条鸭腿,连骨头都差点没嚼碎了咽下去。待吃完了,沈厨子走远了,几个年轻的也端了两个盛粥的大锅出去,她才走进云腾雾绕的厨房最里头,探头朝留下来的那一个道:“这位小哥,有没有多的干粮?”

孙小宝那张透风的破嘴定是四处嚷嚷了不少有的没的,如今那少年伙头兵见了她亦是恭敬,仿佛还有些惶恐,不吭声也不问缘由,直接包了三五块干粮递到她手里,讷讷地道:“给!”

木昔接过来,道一声“谢了”,提上灯径直去了曹炎烈不准她再去的那方院落里。

彼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却没人来放肆,想来那安大人一到,曹将军为了面子也得管教管教孙小宝之流。她四下望望,见那军帐里仿佛还亮着微弱的火光,便直接掀开门帘进去了。里头漆黑一片,只豆大一点烛火燃着,细看时是细且短的一截蜡,烛心剪得几乎贴着蜡油。地上躺着几个女人,还有几个围着那烛火坐着,正眯着眼费劲地缝衣裳。

她刚一掀门帘,就有人叹了口气,却没人惊诧;待抬头看了看她,她们饱经风霜的脸上这才露出些许诧异来。地上躺着的一个翻身起来,道:“你是……”

这些女奴跟她曾朝夕相处的师姐妹们不一样,跟她当日去洛道的路上见到的扯布做衣裳的姑娘们不一样,甚至比后来那些因战祸而流离失所的人们还要狼狈些。木昔怔怔地看着她们带着伤痕的瘦削脸颊,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终究只是把手中干粮递了过去,道:“吃的。”

那姑娘有些畏惧地看着她,睫毛颤了几颤,忽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把抱了那包干粮在怀里,又赶紧退后了几步。

“他们现在顾不上这里……”见她这般慌张,木昔不由也有些害怕,把手里那盏灯放在了地上,又小声叮嘱了一句,“你们快吃罢,别叫他们发现了。我且走了。”她原本也不图什么感谢,转身出了帐篷,拔腿就往回跑,心里慌得很,好似身后有狼熊虎豹在追似的。好在这一路倒顺畅,她没被人拦下,只刚出那小院时没看清路,一头栽进了路旁的雪堆里,沾了一身的冰凌和雪花,进屋皆化成了水,把衣裳湿了一片。

曹将军还未回来,她忙去里屋换了一身,又把先前那身拿到院里去洗净晾上,这才甩着冻得发麻的手回了屋,坐在尚燃着的炭盆旁暖着。

原本几乎没了知觉的两手遭热气一腾,霎时痒了起来,却又不是皮痒,是内里挠不到的地方。木昔又是搓又是掐,折腾了半天那股痒劲儿都未消散,这当里却听得脚步声渐近,门帘被人猛地掀起来,“哧啦”一声,好似还扯了半扇下来。

木昔大概是被冻傻了,一时都没想到来人是谁,愣愣地转头去看,而这一转眼的工夫,曹将军已带着一股酒气逼到了她身前,手一抬,牢牢钳住了她的肩膀,用的力气颇大,好似要生生把她手臂掰下来似的。

他气息也比平日里更粗重,但细看时,面具后一双眼却仍像条机警的狼,丝毫不显迷离,想来酒是喝了,人却没醉,是故意来找她晦气的。

木昔想了一遭也想不出这位将军到底为何又狗变脸了,只得望着他,温言道:“大人醉了。”

曹将军喉头动了动,微微一仰头,右手往上一抬,正按在她脖颈上。

如斯情境,他只消用上三四分力气,便能把她掐死。

木昔大骇,手一抖便往悬在腰侧的短剑摸去;可还未摸到剑柄,曹将军那只手便离了她的脖子,沿着她的脸颊往上摸去。她自小到大从未跟哪个男人站得这般近,更未曾被人这般轻薄地抚摸过,一时浑身上下都觉不适,一口气被他带着酒味的气息堵在胸口,呼不出来,侧过头去才顺畅了些。

这当里,曹将军就势摸过她鬓角,又摸到她插在发辫上的那根木簪,轻轻抽出来握在手心里,气息微微一滞。

他道:“花枝招展。”接着便听“咔嚓”一声响,他手上发力,生生把那木簪折成了两截,“谁给你的?”

出口的话语倒是平平无波,他脸上也没起什么波澜,可木昔站在他身前仰头看着他,却觉心惊,忙分辨道:“那是……是筷子削的。”

“为何之前从未见你戴过?”曹将军按在她肩上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气,话也愈发咄咄逼人,“你戴来给什么人看?”

木昔肩头生疼,忽然又想起那日鬼先生说他那句“护食的狼”,心头一痒,却又生出一股怒意来,一面把他往外推,一面急道:“大人真是醉了,开口便是这般没道理的话。分明是你说今日‘有贵客来’,我这才‘打扮得齐整些’……我还没怨你遣我去给那姓安的废物——”

话未说完,曹将军一把捂住她的嘴,又一推她,低声斥道:“给我闭嘴,进屋去。”

木昔自知失言,忙噤了声,又趁进门时挣开他的手,一闪身退到最里头的桌前。她本要同他论一论这日的道理,如今屋里只他两人了,忽又不想说了,只揉着自己肩头,咬着牙道:“往后再不喊你‘大人’了。”

曹将军道:“什么?”

木昔偷偷抬眼去瞥他表情,却见他冷着一张脸,舔了下嘴唇,一张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好似要吃人似的。她暗道不妙,不敢再故弄玄虚,忙道:“我喊你是‘大人’,喊那姓安的也是‘大人’,总觉得不痛快。”

“那你喊我什么?”曹将军说着松了右手,手心里断成两截的簪子“啪嗒”两声落在了地上。

木昔腿一软,往后退了半步,道:“就……就喊‘将军’罢。凭他姓安的是什么大官,总归不像是能领兵打仗的。”曹将军不置可否,木昔看了两眼,见他没什么旁的动作,就当他默许了,小心地上前两步,试探道,“将军喝了不少酒,早些歇息罢。”

这回他倒没发难,脱了铁甲外衣坐下来,将铁戟横在膝上拿软布擦拭着,又朝木昔的铺盖一点头,道:“你也坐。”

木昔道:“这衣裳上全是酒气,穿不得了,我给将军拿身干净的。”说着利落地拿好了衣裳,又将窗开了个细缝透气。细细的一丝冷风从外头刮进来,木昔打了个激灵,忽忍不住小声道,“将军没醉。方才发怒,莫不是……莫不是担心我?”

曹将军没吭声,方才一直冷着的脸上重又带了一丝半点的笑意。他摘了面具,目光一直钉在她身上,直到她忙完了,才道:“有劳。”

木昔不知他棺材里卖的什么药,就道:“将军方才格外不客气,如今却格外客气。”说着捡起地上的两截木簪,又后怕地道,“我今日还以为将军要……”

曹将军道:“如何?”

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话未出口先红了脸,吭哧了半晌才道:“……以为将军要把我送人。”

曹将军笑出声来,道:“莫非你当本将帐下无人,还要动用你来使一招‘美人计’?你可看见那两个歌妓了?”

木昔自然知道那二人的用向,心里头沉了沉,却知道提不得,就只是道:“将军不跟我讲,我哪知道那些运筹帷幄?”又埋怨他,“我本就吓坏了,你还要来吓我……如今竟还笑我。”

曹将军朝她扬了下嘴角,木昔只当他要哄自己两句,却听他压低了声音,道:“此人名叫安达恢,是安禄山的拜把子兄弟,救过他性命,因此本事不大,却身居高位。这一回他来监军……少不得要暂且容他一二。”

他跟那安禄山、安达恢到底是怎么来怎么去的,这才是木昔真正想知道的。这一句比多少哄都好使,木昔使劲压着才没让自己急切地问下去,只是道:“将军仿佛怕他。”

曹将军道:“怎么看出来的?”

木昔小心地挑拣着词句,想激一激他,挑拨下他跟安达恢的关系,却又不想惹怒了他,省得他发起怒来,当场把她脖子拧成两截。

她慢慢地道:“不过是个‘监军’,可我看他这架子却像是来当主将的。进门就往正座上坐……他算老几?还吃酒吃肉。平日里将军自己都勤俭极了,如今却由着他胡来,可不就是……”最后这句她没说完,只把声音愈压愈低,又低着头抬眼悄悄瞥了他一眼。

曹将军神色如常,道:“那依你看,安达恢如今是来做什么的?”

木昔愤愤道:“这还用说?狼主偏心,是将军你打下了武牢关,他却要叫他的亲信来坐这功劳。”她说罢又看了他一眼,却仍未见他脸上有不快的神色。

他只是平静地问道:“那你以为我如今该如何?”

木昔心下称奇:“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厮竟丝毫不为所动,莫非跟安达恢有什么交情?可看他方才发怒的模样,又不像是这么回事,那大抵是着实沉得住气。”她想了一遭,到底还是拿不准该如何作答才不显出纰漏来,便做出一脸愤慨模样来,拣着有要没紧的道:“既然是狼主派他来的,少不了要给他几分面子……只是我心疼将军,看他不惯,再不想似今日这般被他指使来指使去。”

曹将军“嗯”了一声,忽又眯起眼,道:“你跟着我不也是日日做杂活,有什么分别?”他心情大略还过得去,稍稍扬着嘴角,如今一眯眼,又问得刻意,更显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狡诈。

然而许是这个年级的姑娘总容易多在意些皮囊,木昔看着他这张脸,觉得他好似除却狡诈外,再没哪长得不合适了。他那一头长发虽乱,却也不邋遢,身材更是匀称。且他向来站得直,即便是如今这般随意地盘腿坐在床上,也不似寻常小子般七歪八扭,反而显出一派沉稳来,看着就是能做大事的模样。

自然了,此人身在狼牙军中,却仿佛对安禄山也有二心,想来另有盘算,当是个野心勃勃的,凶险极了。

木昔忙在心里警醒了自己下,可还是觉得论长相,自己师兄弟里没哪个比他更叫人看着顺眼。她接着想起鲁有山那耷拉眼皮来,心道:“好人未必长好模样,恶人又如何不能有个漂亮皮囊了?”如此想着,她就心安理得地应道:“将军比他长得好看。俗话说得好,‘秀色可……’”

“放肆。”曹将军笑道,“你如今是愈发没规矩了,不像头回见你时那般模样。”

木昔在自己的铺盖上抱膝坐了下来,道:“将军待我也不似当日那般漠然啊。”这半月来,她已能将真情实意都藏起来了。如今她仰头看着曹将军,抿嘴笑着,脸颊微红,澄澈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活脱就是个看心上人的寻常少女的模样。

曹将军抬眼朝她一瞥,又低头轻拭铁戟,半晌才道:“我方才冤枉你,你不怨我?”

木昔忙道:“不怨。”话都出口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她另有所图,也顾不上怨他,可若换作个寻常姑娘又会如何?

她手心里沁出汗来,忙合拢两手搓了搓,低下头躲闪着他的目光,补救道:“我还未报得将军恩情呢……若是将军打我骂我,心里能少些烦闷,那也使得。”

“噼啪”一声烛花跳动的轻响,烛光晃了几晃。接着又是几声布料与钢铁摩擦的轻响,木昔一抬眼,正看见曹将军抖开那块布搭在床头,道:“去把这戟放好。”

她忙起身接下,往门外墙角里放了,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曹将军略一沉吟,道:“安达恢有监军之名,到时来看我如何治军也是有的。你既不想见他,白日里便别留在这里了,我另给你安排个去处。”

木昔道:“其实先前去的那——”

“今日的事且不跟你计较。”曹将军往床上一躺,道,“不准再去那里。”

木昔自觉送饭之事已做得够隐秘了,一路上也没多少人见着,不料最后还是传到了他耳朵里,不由暗暗惊心,忙扯过被子裹上,诺诺道:“是,再不敢了。”

 

这一吓非同小可,往后几日那安达恢又整日在武牢关里四处晃悠、挑三拣四,木昔很是老实了一阵:每日一早就随曹将军的近卫去这屋东北面不远处一个极小的小院里,也不做什么事,洗洗衣裳做些针线活罢了,偶尔也问曹将军讨几本书看,除此之外再不敢作妖。

转眼几日过去,不用练兵亦不用背兵法,外头的烦心事一句也传不入耳,曹将军待她也愈发好了,这日子竟好似世外桃源里的一般。只是如此一来,她这好几天里竟是一点这营中的消息都没摸到。

只有一日,曹将军回屋时脸色不大好,木昔同他说话他也爱答不理,早早就吹熄了灯躺下了,却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天方睡着。

这显然是遇上了事,木昔不敢问他,正巧第二日带她去那小院的是孙小宝,她就拽着孙小宝,把话往夸大了说,道:“昨日出什么事了?我看将军一宿都没怎么睡,不是愁的就是气的。”

孙小宝道:“能有什么事?没什么事。我是当真一宿没睡,大姐你快放了我罢。”神色却是躲闪的,不敢迎着她的目光看。

木昔见状更不肯放他了,追着他道:“你若不说就不准走。”又唬他道,“将军待我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算一天不放你走,他不过是斥责我两句罢了,且话都不肯说重了。你信不信?”

“我哪敢不信?”孙小宝到底年纪轻,霎时就被吓住了,四顾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昨日安达……呸,安监军的人捅了娄子,大人要依令——”他说着四指并拢,以手作刀往下一劈,“却被安监军拦下了。”

木昔听得一惊,却又故意装糊涂,道:“什么,什么?到底什么事,什么娄子?你说慢点,讲清楚点,我哪听得懂这些。”

孙小宝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埋怨道:“听不懂还非要问什么?”木昔瞪眼看着他,他只得接着讲了下去,道,“弟兄们办事安监军总要差人跟着,去了后也不干活,只跟着指手画脚。谁不知道他们是来抢功劳的?恶心得紧。”

木昔道:“那昨日他们做甚了?”

孙小宝道:“昨日咱们一队弟兄出营地去寻粮草,安监军硬派了一个伍的人跟着。我也没跟着,只听刘老叔他们说,到跟辎重营搭界的那块的时候,一个小道上忽然见散了一地的金玉珠宝。”

木昔心道:“谁跟你‘咱们弟兄’?”面上却作出紧张的模样来,又两手捂住了嘴,道:“这……怕是有诈啊。”

“正是如此,大姐你都看得出这个理儿,安监军派的那几人却看不出。”孙小宝叹道,“咱们弟兄出去时,见到这般情势总是更加仔细,他派的那几个却是不听劝,一哄而上去抢金银。我到现在都想不通——那伍长名唤公孙材,他叔父公孙介便是安监军的心腹,整日也总穿着绸子衣裳,你说他怎么这般不仔细,莫非还缺了金银不成?”

木昔心下不屑,打鼻子里“哼”一声,道:“他只知绫罗绸缎是好的,却没本事自己养活自己,可不比咱们更贪?这位怕是公子哥儿出身,战场凶险是一概不知的,见了地上的金银只管哄抢便是了。”

孙小宝一拍脑门,看木昔的目光霎时更多了几分敬意。他道:“大姐果真有见识,比咱们好多弟兄都看得清。难怪大人独独中意你。”

他说前两句时,木昔还撇着嘴,心道:“我好歹也是三五岁便习武读兵书的,见识自然比你们乌合之众多了。”可听到他最后这一个“中意”,她却是忍不住扬了嘴角,骂道:“少贫嘴。快接着讲,然后如何了?”

孙小宝道:“道旁林子里果真有埋伏。按刘老叔所说,看手段跟先前来营中刺杀的怕是师出同门,是报仇来的。刘老叔他们忙去救那几个混蛋,救出来了三个,却折了两个弟兄——当中有一个三日前刚收到家书,他婆娘生了个小子呢。”这孙小宝毛病不少,倒颇有几分性情,说着便掉泪,忙抬手抹了抹。

木昔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忙又暗自念了一遍“他自己要做叛军,活该如此”,才道:“七尺男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说到底都怨公孙材这群混蛋,害了两位弟兄不说,粮草也没了,总算得上是贻误军情罢?如此被罚不是理所应当的?不罚他们,如何对得起两位弟兄?”

“按军中条纪,这五人都当斩。”孙小宝苦着一张脸道,“死了的二人也便罢了,大人下令斩那三个畜牲,可公孙介去求了监军,他便自作主张留了他们一条狗命,打了一顿板子,说些什么……‘打碎了骨头扬灰’之类的文词便没事了。”

“‘挫骨扬灰’罢?这话我也会说。”木昔把两手往身后背了,端着架子道,“‘公孙材,你等贻误军情,更牵连同袍受累,挫骨扬灰亦难解我心头之恨。念在你等昔日勤恳,且留你们一命,来日好接着为狼主卖命罢了!’是不是这般?”

孙小宝头点得如捣蒜般,连声道:“正是,正是。他抬出狼主来,大人虽有心争论,不得已也只能依了他,面上倒也没显什么,却不料到底是不痛快。”

“面上若有什么,来日监军往狼主跟前嚼舌头可如何是好?”木昔正色道,“好兄弟,你且歇着去罢,我想些法子帮将军舒心。”

孙小宝朝她抱了抱拳,一道烟跑了。她就进屋在窗前坐下来,寻块布头出来裁了个香包,一面缝一面细细捋起了这当中的脉络。

安达恢这般肆意妄为,除却他本人着实嚣张,竟把这趟外差当作享乐的时机外,或许也有看轻曹将军的意思在里头,抑或是借曹将军待他的态度试探曹将军待安禄山是否足够忠心。偏偏这曹将军确是个不忠心的,他如今的忍让,想来不过是为了让安禄山对他放心罢了,来日迟早要报偿回来,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从前一夜曹将军的神色来看,他对安达恢所作所为到底是不快的,这一条倒也好懂:愈是有野心的人,愈像条独狼,旁人在他地盘上接连试探,他焉能不恨?

木昔眯了眯眼,忽悠了个法子:她偏要从中挑拨,激得曹将军忍无可忍,与安达恢彻底闹翻,想来安禄山要愈发防着自己手下这一员猛将了。这法子也不知好不好使,可只是想到此处,她都觉干劲都格外足,丝线翻飞间转眼缝好了香包,又绣了一簇桂花上去,入夜回屋时送到了曹将军手里。

曹将军接过香包,看也不看就往床上丢,又揉着太阳穴道:“行伍之人没这般仔细,用不上这些个女儿家的玩意儿。”

木昔瘪了瘪嘴,道:“我看将军这两日有烦心事,才缝了这东西来,想着回头找郎中讨些安神的草药挂在床头……”曹将军闻言又把那香包拾起来握在了手里,木昔却故意伸着手去讨,“这份心思既入不了将军的眼,不如一把火烧了罢!——将军,快还给我呀。”

“既送我了,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曹将军摩挲了下那并不精致的花纹,又打开香囊来看看里头,到底还是往枕头下压了,“草药便罢了。我没什么烦心的,不如留待来日用到刀刃上。”

他说着就在桌前坐下来,又去揉自己眉心。木昔想了一想,终究没敢贸然上前去帮他揉,只是小声道:“将军诓我,分明烦得头都疼了。”想了一想,又问道,“将军不肯说,莫非是怕我担心?”

曹将军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与动作,半晌才含混地“嗯”了一声,却把话岔开去,道:“我看你心里藏着事,想说什么便说罢。”

“是。”木昔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道,“我实在闷得慌,这几日将军放我出去走走罢,有什么事见了也好跟你说一声……”想一想,又补了一句,“我自会躲着安大人的。”

曹将军略一思忖,应得格外痛快:“原也是你不想见他,我方给你安排了个去处。只是不该去的地方仍不准去,遇事记下来便是了,别去多管闲事。”

他又提了几个不准去的地方,譬如关隘门口、降兵营等,木昔听了一遭也没什么值得疑心的,欢欢喜喜地应了,第二日便往营里四处走动。曹将军倒也关照,出门前特意将斗篷给了她,如此木昔一路大摇大摆地往四处游逛,倒也没人拦她。

这一日没什么不寻常的,木昔所见无非就是练兵之类。晌午饭她跟鲁有山等人一同吃的,孙小宝压低了声儿给众人讲她如何说公孙材之流,讲得是神乎其神,就差没说她是女状元了。木昔又好笑又窘迫,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告了辞。

往后几日也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偶见些小摩擦,或是军中欺压之事,也都向曹将军禀报过了。

这一阵她倒也看出些门道:这曹将军面上对安达恢百依百顺,由着这厮整日寻欢作乐,在那安达恢看不见的地方,却是想着法子拉拢护送他来的那一百精兵。当中有三人安达恢最为信赖一个叫耶律隆,一个叫田辟土,还有一个便是孙小宝说起过的那公孙介,他倒都不曾拉拢。

这三人亦是嚣张跋扈,光天化日的就将正洗衣裳的女奴拖了去,大行淫秽之事。木昔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拖人,险些气炸了庙,一根木棒提在手里半晌,到底还是没敢造次——他三个连曹将军的军纪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怕她一个瘦小姑娘手里一尺长的棍棒?

只是她到底还是来了这“不该来的地方”,不敢跟曹将军直说,想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全乎了这瞎话,道:“今日有位大姐往斥候营送衣裳去,被安大人那三个手下拖走欺侮了。”

曹将军许是又为安达恢等人烦心,正手抄一本魏武王的诗集,闻言笔下不停,道:“胡说八道。她们不得出门,衣裳都是着人去送去取的。你又跟我说瞎话,明日也不必出去了,叫沈端给你送匹布,你给鬼先生裁身新衣。”

木昔脸立时拉了下来,不情不愿地道:“是。只是大人得告诉我,先生身长几尺,肩宽几寸。”

曹将军搁了笔,拿起那洋洋洒洒一页纸看了看,又揉了扔进炭盆里,道:“你不是会看么?先前给我的衣裳……”

木昔脸上一热,一跺脚,着恼道:“这如何一样?……我到底见先生少。”后头还有半层意思没说出来:她见鬼先生时,见过便见过了,不似平日里总不由盯着这位将军看,便是没量过,也约莫看出他的衣裳该如何裁了。

曹将军也不知悟没悟到这层意思,轻轻“哦”了一声便没再过问了。如此又是几日无话。

这中间又下了一场雪,木昔缝完衣裳后无事可做,在院里堆了大大小小一排雪人。刚堆完,她正往冻得通红的两手上呵气,忽然听得脚步声,一抬头竟是曹将军带人从门前过,还远远地停下来,朝她这一排雪人瞅了片刻。

许是觉出她百无聊赖,第二日曹将军解了禁令,又放她去营中四处走动。

这一走可不了得——她吃过早饭,一路往武牢关北门走,走了约莫一里路,忽听得一间营房前头有叫骂声,忙过去看,原是那安达恢的一个手下正跟曹将军麾下一个青年对着叫骂。

那青年木昔见过,名叫马勇武,年纪虽轻,却已是弓兵营一名伙长。木昔走过来时刚好听他骂道:“……我说了又如何?你们同你们的主子皆是酒囊饭袋!打仗的本事丁点没有,如今竟还敢诋毁大人!”

这厮也不还口,只一连声地道:“姓曹的心怀不轨合该横死,你那婊子老娘合该横死!”

马勇武怒吼一声,两手一握拳,照准那人面门就砸将过去。那人既是护送安达恢的精兵,本事倒也不小,两手一推架住马勇武的拳头,两人以摔跤的姿态角起力来,不多会儿又斗起拳脚,打作一团。

这仿佛是个机会,木昔不敢错过,忙跑上前去,挥着手叫道:“营中不得斗殴!你们快别打了,马大哥,快停下!”

那厮死死瞪着马勇武,狞笑道:“那怂货,你相好的来了,你今日是丢定了脸——”

马勇武涨红了脸骂道:“莫说脸了,拼上这条命,也断不能坐视你辱骂大人!”

这营房里的如今大抵都在练兵,一时也没人发觉这边打了起来。木昔略略一想,冲到安达恢那手下身后,两手紧紧一搂他腰,用力往后拖着,大喊道:“你们快停手罢,莫打了!”

打架时拉偏架许是谁都经历过的,马勇武霎时明了了木昔的意思,趁这人被木昔坠着,动作不够灵巧,大吼一声,一拳狠狠落在他脸上。这人被打得一个趔趄,带的木昔也一个趔趄,手一下没拽稳,险些没歪坐到地上。他好像被猎兽的夹子夹到的野兽似的痛呼一声,转身就来抓木昔;马勇武忙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叫道:“大姐快跑!”

木昔早跑出去三丈远了,转头骂道:“谁是你大姐,我年纪还轻得很呢!你撑住,我去叫人。”说着跑到最近一处有人站岗的地方,道有人斗殴,喊了人来把他两个拉开了。

曹将军方带人从北门回来,闻讯赶了来。这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也没发话,手下一位副将道各打几下板子罢了。却偏偏那安达恢好似整日尽盯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要跟他过不去,说话工夫也带了人来,指着马勇武便骂:“好小子,是你以下犯上?”又指着把他那手下按在地上的两人道,“放了他。”

木昔仗着曹将军在身边没人敢动她,故作愤慨道:“这人不过是个兵,马勇武可是伍长哩;且这厮话里还辱骂曹将军,分明就是他以下犯上。”安达恢的目光立时扫了过来,木昔忙往曹将军身后躲了躲,小声道,“将军,我可不敢骗你,说的都是实情,不信你问马伙长。”

曹将军一手持戟,空着的一手往后拍了她下,她这才不吭声了。

接着就听安达恢笑了两声,颇不以为意地道:“老曹啊,你手下的兵造次也便罢了,女人也没大没小的。我跟你说话,轮着她插嘴了?可见是管教得不严。”

曹将军道:“大人教训得是。”

木昔稍稍探了探头,见安达恢咧着一嘴黄牙笑着,摸了摸自己下巴,两眼往她身上一扫,道:“不若都交由我替你管教管教罢?”

“不必劳动大人,些许小事本将还处理得来。”曹将军不卑不亢地一抬手,微一转头,斜了木昔一眼,低声斥道,“滚回屋去,回头再收拾你。”

木昔知道他是给自己台阶下,忙道:“是。”说罢忙一道烟跑了。

后来听闻马勇武到底挨了板子,安达恢手下那个护卫却是什么事都没有。曹将军跟她说起这事时,手里不住地摩挲那空香囊,很有些烦闷的模样。木昔便知他心里已狠狠记了那监军一笔了,不由心下得意,却又忙撒娇撒痴宽慰了他一番,哄得他露了笑模样。

他心里如何想,私下里如何使绊子,面上待那监军却仍是十成十的客气;那监军也是个不灵光的,一日日的好似觉着曹将军好欺侮一般,总是对自己手下十二分的纵容。

木昔冷眼瞅着,不到一月的工夫,他手下百十来人里已有小一半被那曹将军笼络了去;余下的多半嚣张跋扈,整日不把军纪放在眼里,对营中诸人吆五喝六,来日这曹将军若使手段扳倒了监军,当是没他们什么好果子吃的。

安达恢本人亦是四处添乱,且每每见到木昔便要调戏一番。曹将军为此没少帮木昔解围,事后找了她不少晦气,譬如抬着她下巴左右细看,赏评了半晌后说她:“也不是天姿国色,怎么那姓安的偏偏总盯着你?”

木昔眨眨眼,委屈道:“自然要怨将军——监军大人今日听中原姑娘唱曲儿明日看西域姑娘跳舞,哪里像是缺女人的?分明是‘曹将军的都是好的’,便想抢来罢了。”

曹将军闻言若有所思,却不再说下去,只抽出她头上那根仍是筷子削出的木簪,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嫌弃道:“好粗劣的刀工。”

木昔自然不服,当即又寻了一支来,又拿了短剑来,非叫他展示下如何算得是好刀工才算完。好容易说动了他。却不料紧接着就有人来报,道大营粮草遭袭,虽早有防范,没叫人毁了粮草,却也没抓住那些个作乱的贼人,只看贼人逃窜的方向,猜着多半是那被围困的天策府里派来的。木昔闻言心里狠狠一绞,手中短剑剑锋一偏,剐蹭在手心里,留了又细又长一道血痕。

曹将军很是镇定,道:“困兽犹斗。——粮草无事便好,退下罢。”

却不料第二日一早安达恢便来兴师问罪,拿这事大做文章,口口声声说他曹将军的人玩忽职守,这方给了敌军可趁之机,又嚷嚷着要治他领军无方之罪。曹将军也不辩驳,赔着笑一声一声应着,又道过几日设宴款待监军大人,只求再给他一回机会,莫要禀报狼主,面具后透出的目光却是一丝一丝地冷了下来。

狼已几乎被胡乱蹦窜的蠢狐狸逼急了眼。木昔心中大快,隔日听人说那公孙介、田辟土、耶律隆竟罔顾军纪白日饮酒,忙赶过去斥责三人。

他三个自然不把木昔放在眼里,又喝得半醺,木昔喊了三五遍方喊听了。当中一个往她身后望望,接着便指着她骂道:“休要多管闲事!再……再吵吵,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下酒。”

他既唱白脸,另一个便唱红脸,道:“小娘子莫怕,陪大爷们喝酒来。”

木昔心下厌恶,先往后退了两步好转身逃跑,才大声斥责道:“你们眼中还有没有军纪?如此肆意妄为,也不怕将军砍了你们的脑袋!”

先前说话那个就道:“将……将军?屁!老子救过狼主的命,他姓曹的小儿还敢管到老子头上了?”

唱红脸那个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面朝她逼过来一面醉醺醺地道:“砍便砍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砍之前,先叫大爷快活快活——”

木昔拔腿就跑,一路跑到中军营房外,才放慢了脚步,把酝酿许久的眼泪挤出来,低声抽泣着贴着墙躲进了里屋。

曹将军正听手下副将向他禀报营防工事的情况,听罢又料理了些日常军务,也到了吃晚饭的工夫,便唤了木昔出来,问她道:“你怎么了?”她把那三人如何做的、如何说的都跟他讲了一遍。他果然不快,道:“不是告诉过你,少管闲事么?”

木昔抹着泪道:“可他们这般不把将军放在眼里……将军的事,于我又怎能算作‘闲事’呢?”

曹将军于是没多责备她,吃过饭出去巡视了一遭,回来后把她叫到跟前,从怀里摸出一物,道:“你受惊了,这个送你,权作是抚慰罢。”

木昔只当又是短刀短剑一类,接过一看却见是支步摇,不由颇意外地抬头望了他一眼,接着又忍不住把目光落回这支步摇上来。

说是步摇,却不似听闻中那般华丽,是颇小巧一支,末端一簇玉石雕就的桂花,又垂下来细细三根链子,坠着翠绿的桂树树叶,叶脉根根清晰,极是精致。

木昔看得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往回一递,道:“我不要。”

曹将军没接,道:“为何?”

木昔低着头道:“将军说过顾不得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那这定不是将军买来的,怕是攻城略地时抢来的。沾血的玩意儿,我不敢戴。”她一面说着,一面偷眼去看曹将军的脸色,见说完了他都没发怒,才稍稍放心了些。

曹将军没生气,却也依旧没接那步摇,只是道:“这是洛阳宋家的孝敬,并非抢来的。”木昔这方将信将疑地缩回手来。他又道:“这簪上缀的是桂花。桂花别名木樨花,你又叫作‘木樨’,因此送你这一支。”

木昔心里脸上一同热了下,低了低头,笑道:“多谢将军。只是……只是将军竟到如今还不知我名里的到底是哪个字。”

“不是‘木樨花’的‘木樨’么?”曹将军奇道,“那么是哪两个字?”

木昔走到桌旁,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点头,便提笔在纸上写下“木昔”二字。

曹将军凑近来看了一眼,就道:“原是这个‘昔’。你这名儿作何解?”

木昔道:“我其实是个孤儿,婆婆捡我时我身上裹着桂花纹样的细布,便起了这个名。原是‘木樨花’那俩字的,因‘樨’字难写,于是换了这个来。”

曹将军果真警觉,立时追问道:“竟是捡来的?你先前不是说,家中出了变故,原是要去投奔叔父的么?”

木昔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早想好了应对,当即不慌不忙地应道:“婆婆把我当亲孙辈养,她的孩儿,自是我的叔父了。”听得曹将军“噢”了一声,她便又满脸希冀地望着他,试探着问道,“将军,可我到如今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

曹将军道:“你喊我无非是‘大人’‘将军’,问我名字做甚?”

木昔便学着他的模样还口道:“将军跟人说起我来无非是‘杨氏’,又为何记我名字?”

曹将军并不理会她,只瞅着纸上那两个字出神,半晌才冲她招了招手。木昔忙附耳过去,却不料刚凑到他跟前,左手就被他拉了起来。

他用手指在她手心里写了个字,木昔细细辨认过,是个“炎”字。

曹炎?

木昔心里默默念着,缩回手握紧了,手心里仍泛着微热的痒。

说来也怪,这曹将军听闻能开三百斤强弓,可他指尖在她手心里划过时只比蘸满墨的笔略重,划得她心里好似吸满墨又干透的宣纸,皱了一道又一道。

“还有一字。”曹将军摆好桌上的纸笔,道,“待我寻到雪阳再告知你。”

木昔轻轻摩挲着左手的手心,小声嗔道:“将军故弄玄虚。”

曹将军竖起一指在自己唇前比了下,低声道:“方才我写的这一字,除了我与鬼先生,也只有你知晓了,不准说与旁人听。”

“是。”木昔应了,又道,“我恨不能只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连鬼先生都不知道呢。”

曹将军微一皱眉,偏着头看了她片刻,才好似悟到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笑意慢慢地道:“你这模样倒像是吃醋……可他是个男人啊。”

“吃……呸!”木昔霎时涨红了脸,一转身钻进里屋去了。

这夜她破天荒地没帮曹将军铺床或是脱铁甲,拿被子捂着头,早早睡着了。因而第二日她醒得格外早,睁眼时天还未亮,曹将军还睡着。她蹑手蹑脚地起了,对着镜子好好梳洗了一番,折腾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挽好了头发,又把那支步摇插在了上头。

她从小到大拢共也没戴过几回发饰,十五岁前是拿裁衣裳剩下的花布条子扎个辫子,十五后则是拿支木簪随意一挽。如今她对着那面小小的铜镜总不由摇头摆脑,发髻上垂下的坠子轻轻晃着,碰出细碎的响声。

镜中人的脸色被那暖黄的桂花也映得更暖了些,她听到屋里的动静起身时走路都不由放端正了几分,不蹦跳了,也不做贼似的蹑手蹑脚了,而是好似名门闺秀般挺直了腰,两手托着换洗的衣裳一小步一小步挪进屋去,柔声道:“将军起了?”

曹将军正站在床头四下望,也不知是找她还是找衣裳,闻言竟惊了下,狐疑地眯了眯眼,把遮眼的头发往头顶随意地一捋,看着她道:“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木昔喜滋滋地走上前来,把衣裳放在床上,轻轻扶一扶发髻,拿起最上一件外袍抖开来,做足了端庄模样,道,“我来服侍将军穿衣。”

曹将军一摆手,拿起衣裳三下五除二穿好了,道:“既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便别学旁人的做派了,看起来倒不伦不类。”

木昔霎时被打回了原形,低头撇撇嘴,“哦”了一声,一面将铁甲抱过来,一面又摇了摇头,摇得那步摇叮当作响。她心里直痒,到底忍不住轻轻扶了下发髻,道:“将军,你看,好看么?”

曹将军抬手捋一捋那三根坠子,又沿着她脸颊轻轻摸了摸,微微一笑,道:“好看。”

木昔闻言跟着也笑,还没来得及低头,嘴都已咧开了;可接着曹将军眼中便透出几分促狭来,又补了一句,道:“比斐……鬼先生那条老狗好看。”

“谁在意他长什么模样?”木昔不料他还记着前一夜说的话,顿时窘迫起来,分辩道,“我气的是将军年少时我不曾见过,许多事发生时也未陪在将军身旁,跟将军可说的自然少了。他却……我连将军爱吃什么都不晓得,鬼先生想必比我清楚。”

曹将军将胸甲套在身上,又背过身去,让木昔帮他系系带。他道:“行军打仗,能吃饱就不错了,还挑拣什么?我什么都吃。——今夜安达恢那厮又要设宴,我去作陪,你就别出门了。”木昔应了,他就往外走去,走了没两步却忽又停下脚步,叮嘱道,“若是他差人来喊你,你只管称病,不必理会。”

听这话二人显是有了不小的隔阂,木昔心下暗喜,应过了就留在屋里,一边做些日常的活计,一边想着该如何往这已燃起的火上再浇一桶油——火还不够旺,最好要曹将军一怒下将安达恢杀了,或是安达恢忍无可忍将曹将军种种不忠行迹告到了安禄山跟前。如此一来,曹将军跟安禄山势必产生隔阂,万一宣威将军当真是曹将军的妹妹,闹不好还能借机劝曹将军带着麾下精兵归降大唐呢,岂不美哉?

然后她想:这位曹将军虽是叛军,行事倒是端正,若真能弃邪从正那就好了。只是她武艺不精,在天策军中向来是极不起眼的,师姐师妹要么武功比她出色,要么模样比她标致,却不知到时他是否还把她放在眼里了。

她如此胡思乱想了一日,入夜时备好了醒酒的淡茶,便往外屋桌前坐了,随手拿了本书翻着看。刚看了没几页,就有一人从外头掀开半扇门帘,道:“杨姑娘,大人请你过去一趟。”倒是武牢关守军的服色,但看着眼生。

木昔心下疑惑,于是先多问了句,道:“是大人叫我不要出门的,如今怎么又喊我去?”

那青年拘谨地低着头,道:“大人叫我来传,却不曾说过为何。——杨姑娘,请。”

木昔迟疑了下,到底还是理理发辫起了身,跟着他去了安达恢住的那间营帐。

这营帐格外好认。旁的营帐里灯火昏暗,这一间却是门帘缝里透出的光都亮得好似引路明灯。隔了十数丈,木昔便遥遥听见里头传来的丝竹之声;再走近些,便听见年轻姑娘的歌声,清脆又悠扬。她听着便不由放轻了步子,只觉腊月的冰天雪地里,骤然开了一朵又一朵娇柔的花。

只是这花开在狼牙军的军营中,着实是糟蹋了——正如木昔进到那暖得如同春日的营帐时见到的:那日她见过的两个姑娘一个抱着琵琶、一个端着玉箫,站在营帐当中,薄而轻盈的衣衫勾勒出婀娜的好身姿来。而正座上坐着的却没几个好儿郎:上座是油光满面的安达恢,一旁除了曹将军外,竟还有公孙介等三个莽夫,当中调戏过木昔的那个挽着衣袖露着半条手臂,看着那俩姑娘,哈喇子都几乎落到了地上。

真是糟蹋了。

木昔心下厌恶,却不敢在脸上显出来,只规规矩矩地先朝曹将军行了个礼,又转向安达恢行礼,道:“见过将军,见过大人。”这当里曹将军脸朝着她,略抿了抿嘴唇,除此外竟是不动声色。

“老曹说你病了,可我瞧着这不是好端端的?”安达恢道,“小娘子莫不是躲着本监军?”

一听他这几句话,木昔就知道方才那青年是假传将令来的,心中暗道不妙,却还是低着头,不卑不亢地道:“妾身岂敢放肆,着实是身子不适。只是将军叫了,便是再不适,哪有不从命的道理?”

安达恢闻言哈哈大笑,道:“想来这些日子老曹调教得不坏,如今你竟这般乖巧。本监军瞧着喜欢,不若你别跟他了,跟了我罢。”

这话着实欺负人,木昔抬眼去瞥曹将军,却见他不瞅自己,也不吭声,只端起酒抿了一口。她心下冒火,一时又不知如何回话才好全身而退,索性低头不言。好在紧接着便有厨子送了菜来,她忙往一旁站了站,让出门来。

安达恢靠在椅子上,咧着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两眼朝她看着,却不时又往曹将军那边滑一下。好似没发觉她故意不答话,他一摆手道:“厨子下去;小娘子,你送过来。”

曹将军是指望不上了,看这般情形,他是再会明哲保身不过的一个人。木昔只得自己拿主意,把手心里的汗往衣角擦了擦,道:“是。”说罢深深吸了口气,从厨子手里接过托盘,绕过那两个仍在弹琴吹箫的姑娘,一步一步踩得极稳,慢慢走上前去。

待到了桌前,她将菜盘往桌上一放,即刻抽身后退,奈何还是晚了一步,那安达恢手一伸,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把她揽到了自己腿上。

木昔大惊,尚未醒过神来,那厮便得寸进尺地往她胸口摸一把,笑道:“你家将军就给你穿这般衣裳?只当他待我吝啬,不料对自己的女人都不大方。”

若说吃亏的是她,可这话却是说给曹将军听的,想来就是要激怒他。木昔心里明明白白的,可身处当中时总是难以自已,因而营帐里升腾的热气并心底狂怒先一步上了头,一时她也顾不得细想什么,翻脸斥道:“大人自重,放开我!”

安达恢揽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另一手又去拨她步摇上的坠子,道:“这簪子成色差得很。你若跟了我——”

这帐里的灯好似都被风吹得晃起来,忽明忽暗。木昔咬紧了牙,浑身发抖,两手却极是稳当,不待他说完这话,一把拔下那步摇,照准他喉咙狠狠捅了下去。

两人贴得极近,她出手又甚是突然,安达恢自是躲闪不及,只奈何她肩膀被揽着,手上使不出全力,那步摇尾端又是磨圆了的,这一下戳在他喉咙上,竟未戳出血窟窿,只戳得他往后一仰,手一松,“嘎”的干呕了一声,惹得两个姑娘丢了乐器,失声惊叫起来。

这一击若是取了他狗命也便罢了,奈何他没死。木昔自知闯了大祸,却也无暇多想,只趁势挣脱出来,趔趔趄趄地绕过桌子,无措地朝曹将军看过去。只一眼,她尚未透过那厚厚的面具看清他眼中的神色,就觉头上遭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一头栽在地上。

有人一声赛一声高地嚷嚷起来,两耳畔嗡嗡作响,她听不分明,亦顾不得想什么,只撑着地爬起来,用力甩甩头,摇摇晃晃地要往门外闯。可还未跑两步,便被人一左一右粗暴地架住了,接着模模糊糊听得安达恢的咆哮声道——

“拖下去只管打,最好打死!”

木昔朝着曹将军的方向抬起头,可脑袋仍疼得很,眼前花花绿绿的一片,她还未看清他如今的神情,便被拖着进了凛冬狂刮着的寒风中。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木昔只觉自己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梦都未曾做一个,是进了武牢关来难得的安眠。直到忽有人来掰她的手,她才一个激灵惊醒,沉睡中暂且忘却了的疼痛与先前的记忆也一并涌了上来。

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温暖而干燥,指尖带着熟悉的老茧。她心下略松了松,手也松了,先前一直攥在手心里的步摇便被抽了出去,坠子轻轻碰出细碎的响声,和着窗外“呜呜”的风声,叫人莫名的安心。

她又略躺了躺,才慢慢睁开了眼。头顶上是一顶陈旧的幔帐,倒有几分眼熟,仿佛是这几日她待过的那间小屋里的。灯火必定是摇曳的,她看不见,只觉高大的曹将军身后透出的光忽明忽暗,一如她拔簪捅向安达恢时的模样,叫人心慌。

许是这个缘故,她胸口闷了闷,忙用力喘了口气才缓过来。这一动却又牵动了几乎遍布全身的伤,她疼得“嘶”的倒抽了口冷气,忙直挺挺躺好,不敢再乱动,心里却是翻滚了几个过儿,一大把的话堵在喉头,不知从何说起。

曹将军也不吭声,只站着,良久,才道:“这簪子你抓了一日一夜。”

木昔这才知道自己竟昏睡了这么久,心下愈发委屈,道:“是将军救了我,否则我断难活命。”话虽如此说,她眼角却涌出大滴的泪来,淌过脸颊上的伤,火辣辣的疼。

曹将军轻轻“嗯”了一声,俯身来看她。

木昔却不想与他对视,便闭了眼偏过头去;过了片刻不见他说话,终究还是忍不住哽咽着道:“将军当真是个男人,竟不立时取他狗命。我若不捅他,早就……将军既不把我当回事,由着旁人抢去,那又救我做甚?不如由着我被他的狗腿子拿马鞭活活打死……”

曹将军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直到她哭过这一阵,才道:“安达恢买通营中军士,假托我名叫你前来,我先前并不知晓。”

木昔怒道:“他都敢在你身边埋钉子,你还不杀了他!”

曹将军道:“没有一击得胜的把握,自然不能贸然出手。”

木昔道:“他们说了,将军能开三百斤的弓,莫非连那脑满肠肥的安达恢都打不过么?”

“若只他一人,我早就把他杀了。”曹将军极诚恳地解释道,“奈何他手下公孙介等三人着实勇猛,我等若贸然发难,未必是他三人的对手,总得先想个法子把他三人除掉才好。”

他说的这些并不难想到,木昔心里早就都是清楚的。只是她先前被打得昏死过去,几乎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着实委屈,想听他说上一声“是我不好”,被他哄上两句罢了,却不料这厮这般不解人意。就好似秀才遇上了兵,她没了脾气,只可怜兮兮地抽噎着,道:“将军,这些我都知道,可我害怕。你就不能哄哄我么?”

曹将军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俯身弯下腰来,用手臂轻轻揽住了她。

那厚厚的衣袖隔着被子压在她胸口,袖口缀的毛皮蹭在她下巴上,虽蹭到脖子上的伤有些疼,但还是又柔软又暖和,叫她心中的慌张渐渐平息了些许。她稍稍偏了下头,用脸颊贴在他手上,闭上眼,小声道:“将军,陪我一会儿好么?”

“这般麻烦?”曹将军说着,却拉了椅子来在床前坐下了,握着她的手,道,“待你睡下我再走。——我已安排了人伺候你,这几日你只管养伤就是,旁的事都不必烦心。”

木昔一闭眼,倦意又涌了上来,于是胡乱地点了点头,闭眼要睡过去。可就在这时,屋外的风声中忽然多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笛声,她听不出是个什么调,却觉出曹将军的手一紧,就又睁开眼来,问道:“怎么了?”

曹将军正出神地盯着窗外,神色比方才凝重了许多。他闻言松了她的手,从一旁桌上拿起面具,起身道:“你且歇着,我有些事,先去了。”便匆忙往门外走去。

木昔猜着多半与外头这断断续续的笛声有些关系,也知拦不住他,因而虽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也只是道:“夜深了,将军一路小心。”

说话的工夫,只见衣角一闪,曹将军已出了门了。

木昔便睡下了,到日上三竿时才又醒过来,只觉饥肠辘辘,满心都是当年在天策府里每月只能吃一回的白面蒸就的干粮。见屋里没人,她自己扶着桌子下了床,往门口走过去。

身上的衣裳早换过了,只是两夜过去,又染了伤口上沁出的血,还沾了些仿佛是药的,一片红一片黄,着实狼狈不堪。好在她浑身的伤看着可怖,到底未曾伤及筋骨,因而如今她虽然浑身上下都疼,靠着多年习武的底子,勉强倒也能走几步路。她扶着墙,不多会儿就挪到了门口,拉开门朝外看,一眼看见的就是守在院门口的孙小宝、鲁有山二人。

她愣了一愣,还未想清这神策降兵与山狼近卫何时平起平坐了,那孙小宝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一面道:“大姐,你怎么出来了?”一面将瑟缩在院角洗衣裳的一个女奴拖到木昔跟前,骂道,“大人叫你照顾大姐是多大的面子,你还敢懒怠?!”

“你不也是等我到了门口才知道我醒了么?骂她做甚,不如先骂自己。”木昔心下不快,奈何身上没什么力气,说话的声音轻得很,半点气势都无,“将军去哪了?你怎么不跟着?鲁大哥怎么也在此处?”

“大人怕安监军又为难你,特让我在此守着。”孙小宝道,“他问我营中可有你同乡,让我叫上,我想了想那便只有鲁大哥了。——有眼色没有?你倒是扶着啊!”

那女奴忙来托木昔的手臂,她动作放得很轻,可隔着衣裳碰到伤口,木昔还是疼得一咬牙,又怕孙小宝之流责骂她,不敢在脸上显出来,只一摆手道:“我饿了,还烦请这位姑娘帮我寻些吃的来。——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昨夜将军急匆匆赶出去,是出什么事了?”

孙小宝两眼一亮,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儿道:“你可问对人了。我只跟你说,你可别让大人知道是我说的——我也是问昨夜跟着大人的老齐才知道的。”

木昔道:“不说,肯定不说。“

孙小宝又看看她,脸上又是不忍又是钦佩,道:“大姐,我扶你去坐下罢。前天夜里监军手下那群狗娘养的打你打得那般狠,你疼都不喊一声,弟兄们可佩服得紧。”

木昔道:“我若连这点骨气都没有,哪里当得起你一声‘大姐’?我躺得够了,你也莫奉承了,快讲。”

孙小宝这才道:“昨夜大人出了门,一路循着笛声找过去。那笛声却飘飘摇摇地引着他们往远处去了。老齐说若不是弟兄们都听见了,真该以为是闹鬼了。”

果真与那笛声有关系。木昔心里想着,又追问道:“最后到了何处?”

孙小宝道:“到了西域和尚们修的那个庙前,如今是狼主的军械库了。……倒也不是门前,是往庙里去的路上又分出去的一条岔路。他们到了,就见那站着一个拿笛子的兵跟一个女将军,都一身红,看着像是天策府的人。你猜那女将军是谁?”

木昔心头狂跳,眼前一晃,险些站立不稳,忙抓紧了门框,压着冲到喉头的一股气道:“我如何猜得出?只是若是唐军把将军引了去,那……那将军如今还好么?”

“大姐放宽心,大人好得很。”孙小宝道,“那女的是天策军的宣威将军。她跟大人一通文绉绉的对答,闹了半天竟是自己人——正是大人寻了十几年的亲妹子!”

木昔攥着门框的指节发了白。她道:“后来如何了?”

孙小宝挠挠头,道:“后来……后来他们兄妹二人到一旁说话,没叫老齐他们跟上前去。不过听他们说,大人回来时春风满面,话也多了,很是欢喜的模样。”

木昔愈听愈糊涂:他纵然看起来对安禄山算不得多么忠心,可也不像是会立时倒戈向大唐的;宣威将军更不必说了,便是哪日整个天枪二营一块投了敌,宣威将军都不会投敌。如此一回会面,曹将军又怎会欢喜?

只是这些都不好问孙小宝,她只能跟着作出欢喜的模样,道:“原来是好事,这我就不担忧了。”说罢,她往门外瞅了一眼,正看见那鲁有山端了饭来递到在门口等着的女奴手里,就又叮嘱道,“你不准再为难她。”

孙小宝转头瞥了那女奴一眼,悻悻地道:“大姐你怎么总向着她们?”

木昔心中暗骂:“你等不把人当人看,莫非人家便真不是人了?还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似的。”却懒得跟他废话,丢下一句“照做便是了”,扶着墙慢慢挪回床边坐了下来。

随后她慢慢地喝了半碗粥,换了身干净衣裳,又躺下了,直到夜里曹将军来看她时才又坐起来,觑着他的神色道:“将军有高兴事?”

曹将军却不往上头说,只关照她道:“怎么就坐起来了?”

“反正浑身都是伤,躺着坐着一样的疼。”她应了一声,想着曹将军对孙小宝的秉性再了解不过,若不想让她知道消息,自然不会派这个话篓子来此护卫,就道,“不过我仿佛听说……将军先前跟我说好的该兑现了。”

曹将军压下扬起的嘴角,抿了抿嘴唇,微微朝门口转了下脸,开口时声音却比平日里上扬了些,道:“先前?我同你说好什么了?”

“这个。”木昔用自己的右手手指往左手手心里划了几道,望着他,道,“说好的事,将军总不能赖账罢?”

曹将军笑起来,拉过她左手,刚要写字,却一皱眉,将她手翻过来,轻轻摩挲了下那道从小臂一直延到虎口处的狰狞伤口,道:“怎么手上都有伤?”

“我自然得拿手挡着头,否则我被打死了,将军岂不是正大光明赖了账?”木昔轻轻吸了口冷气,缩回手,将手心翻出来,道,“快写。”

曹将军倒果真说话算话,当即往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了,是个“烈”字。上一回是“炎”,同这一回的连起来,便是“曹炎烈”。

木昔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儿,总觉得算不得文雅,但也算不得过分寻常,仿佛心头燃了一簇火,带着些侵掠之势,却又嚣张得刚刚好,一点不过分,总归就是没来由地喜欢。她念着念着就忍不住笑,身上的疼痛都好似消了些。

曹将军道:“有什么好笑的?”

木昔抬眼瞅着他,只是笑,张了张嘴却没说话。他倒领会出了意思,站起身,俯身附耳过来,木昔就在他耳边轻声道:“曹炎烈。”

他道:“何事?”

木昔捂着嘴笑,道:“没什么,只想叫你一声。”他直起身来皱着眉摇了摇头,似乎不大懂她笑什么,不过也跟着笑起来。

其实木昔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但还是笑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将军寻到……寻到曹姑娘了?她如今过得可还好,成家了么?”

曹炎烈闻言脸上笑意更浓了些,先朝门口窗外望望,才压低了满是笑意的声音道:“说来也巧,竟是那天策府的宣威将军……这才几年未见,雪妮儿已出落成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主意大得很,说话头头是道,武功想来也不差……”

其实两人是十八年未见,曹雪阳如今也有二十九岁,两人走的更非一条路,可曹炎烈这般毫无遮拦的笑容是木昔这一个多月来从未见过的,她更未见过他絮絮地说这般多的话,比寻常人家的兄长都显得更嘴碎了几分。

他拿手比着床沿,又在自己鼻尖处比了比,道:“雪妮儿刚习武时不过这么点,如今也有这么高了。只是多年未见,她与我到底生疏了些,规规矩矩唤我‘兄长’,不似年幼时跟在我身后喊‘大哥’那般乖巧了,倒是一般的惹人疼。”

木昔道:“将军倒十分疼爱妹妹。”

“自家妹子,哪有不疼的道理?——雪妮儿年幼时性子野得很,最爱随我打架去,如今从了军,倒也合宜。”曹炎烈说罢,稍稍敛了笑意,又叹道,“只是多年未见,她如今已入了歧途,盼她这几日回去细想清楚,不要忘了祖训才好。”

这“歧途”说的想来是入天策府之事。木昔心下了然,不再多问,只作出忧心的模样来,将手搭在他手臂上,关切道:“将军既说曹姑娘‘主意大得很’,天策府与狼主又是水火不容的,就要做好曹姑娘不肯随将军起事的准备。”

“‘狼主’?踏脚石罢了。”曹炎烈轻蔑地一笑,道,“我乃曹魏后人,如今委身人臣、收敛锋芒,皆是为了重振大魏罢了。你可曾听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语?”

木昔知道他与那安禄山并不一心,却没想到他这般大胆的说了出来。她听得心惊,更不知他说给自己听是有何用意,一时顾不得满身的伤,忙起身去捂他的嘴,道:“将军别说了,叫人听到了可不得了!”

“如今除了我就是你,还有谁听得到?”曹炎烈拉下她的手,往她肩头刚渗出的血迹望一眼,道,“躺下,再上点药罢。”

木昔乖乖躺下了,却将被子扯过肩头,按住伤口道:“不要紧,那位姑娘将我照料得很是周到。夜色深了路不好走,将军早些回屋罢。”

曹炎烈没坚持,只起身道:“上回的账我帮你算,就这几日的事。你且好好歇着罢。”

木昔目送他出了门,往伤口上上了些药,才又躺下了,想了会儿他来日会如何对付宣威将军,又想了会儿万一他肯弃暗投明,该是如何一番好光景。她一会儿忧一会儿喜,睡着时已是三更天了,到天亮时伤势反复,身上发起热来,惊醒片刻后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再醒来时,已是不知几日后的夜里了,月光明亮,透过窗子打在伏着床尾睡得正香的女奴脸上。木昔饿得前心贴后背,却也不忍叫醒她,只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扶着墙往门口挪去。身上的疼痛已消了许多,想来伤好了不少,只是她脚步虚浮无力,走得格外费劲,半晌才挪到了门口,缓缓拉开门。

冷风扑进燃着炭火的屋里来,分外刺骨。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却仍抱着肩挪出门去,眯眼朝院门口去望,半天却也没见着守卫的人,心中纳罕:莫非这曹炎烈这般疏忽,只白日里派了人,夜里反倒没人守着了?

她正瑟缩在寒风里胡思乱想,忽听一人道:“杨姑娘快进去罢,风大,别冻病了。”这声音近在咫尺,惊得木昔险些没跳起来,一转头才见竟是鲁有山拄着长枪守在门口,想来是她病了这几日,身体虚弱,这才半晌都没发觉他就站在自己身旁。

“多谢鲁大哥关照。”她应了一声,慢慢退回屋里,才隔着门板问道,“鲁大哥,有没有吃的?我饿坏了。”

鲁有山道:“屋里桌上有些干粮,你在炭盆旁暖暖。”

木昔道了声谢,刚要走,忽又想起一事来,道:“鲁大哥,这几日营中可有什么要紧事么?”

“不少。”鲁有山道,“譬如,安监军死了。”

木昔想起那日曹炎烈所说,倒也不意外,道:“外头天冷,大哥进来罢,细说说。”

“孤男寡女的,不妥当。”鲁有山慢慢地道,“大人在天策府的妹子派了个后生来,这几日就跟小宝他们住在一块。他们带他瞅了瞅大人的英明,又叫他帮着先除了公孙介,大人禀雷霆之势,趁势除了安达恢。”

“那这事若传到——”木昔斟酌了下,还是道,“——传到狼主的耳朵里,岂不是……莫非大人要与他妹子联手了?”说到此处,她隐约竟有些期盼,心底不由勾勒起曹炎烈穿起天策军的红衣银甲的模样来。

鲁有山没应声,半晌才轻咳了一声,道:“大人的意思,我等揣测不出。总得等尘埃落定才好说这话。你说是不是,妹子?”

木昔好似一脚踩了空,心底的模样骤然乱了。

她道:“是,鲁大哥说得对。”

风大了些,扯着天上厚厚的云彩,将那月光遮得看不见了。鲁有山忽而道:“妹子,想家么?”

他声音低得很,比风声高不出多少,木昔险些都以为自己听岔了,可心头酸楚却先一步翻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离府那个清晨,道旁的草大半已转枯黄,却仍沾着露水,不依不饶地把她的裤腿打湿了半截。她一路走一路吃着婆婆给她备的干粮,到飞马营去领了匹马。

飞马营那冯家的双生子当中的一个见了她,揪着缰绳不撒手,逗她道:“小昔儿,猜猜我是冯未还是冯末?猜不中不叫你走。”她劈手夺下缰绳,板起脸道:“冯大哥,若误了军情,你该当何罪?”那也不知是冯未还是冯末的小哥在她身后哈哈大笑,道:“小昔儿公差加身,可气势了!……”

那是匹好马,出了天策府便一骑绝尘朝南跑去。她头一回独自离府,跑出一段就忍不住回头去望,可马儿已跑出两里地了,远远地只看见晨雾中的一个轮廓,依稀雄伟的模样。

鲁有山又道:“妹子,想回家么?”

木昔忽觉头重脚轻,忙扶住了门板。她两眼里不知何时已盈满了泪,只待一眨眼便要沿着脸颊滚落下来。一个“想”字已到了喉头,只一口气,便可送将出来,可话出口,却是一句:“大人或还用得上我。”

马儿愈跑愈远,她过了武牢关,一路往南行去。深秋的日头出来得晚,风倒刮得紧,道旁草叶上却仍可见晨露依稀,可晨露已散尽,再回头也只看见官道宽阔,一路延向远处去了。

鲁有山道:“好。”

远处金柝声起,武牢关里五更天了。

 

歇过一夜,诸事暂且翻篇,木昔只当前一夜什么都没探听到一般,第二日曹炎烈来时不问安达恢,亦不问曹雪阳,只抓着他衣袖,对着上头一片污渍,道:“我受了伤病着,将军竟连衣裳都不换不洗了,当真是不讲究。”说罢,又将左边衣袖掀起两寸来,举到他眼前,道,“我这伤好得差不多了,你把这衣裳换了罢,我过两日帮你洗了,不耽误你穿。”

“好好养伤,叫旁人洗便是了。”曹炎烈把她手臂按下去,扯过被子给她盖上,好似不经意地道,“安达恢死了。”

“死……死了?”木昔故作惊诧,险些没又把被子掀起来,“怎么死的?狼主……安,安大人可有问罪?”

曹炎烈隔着棉被按住她的手,平静地道:“公孙介自尽了。安达恢竟借题发挥,大肆辱骂本将,雪阳派来的后生同几位弟兄看不下去,便把他杀了。”又道,“田辟土、耶律隆及其部下闻讯意图作乱,营中竟有响应之人,已皆按军令诛杀了。”

这“自尽”当并非自尽,“看不下去”怕也是“预谋已久”。他这几日杀了不知多少人,如今却说得这般平静,木昔听得心惊,忙又问了一遍,道:“那安禄山安大人……”

“如今天策府尚未拿下,潼关又有二十万大军枕戈待旦……”曹炎烈颇讥讽地嗤笑了一声,朝西边虚拜了下,道,“狼主顾念旧情,许还记得曹某十数年征战之苦劳罢?”

“将军无事便好。”木昔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抚抚自己胸口,道,“将军既说起天策府,那么曹姑娘那边……”

曹炎烈道:“那后生今早已赶回去找她复命了,三日后我去与她相见,商议联手之事。”

“将军前去么?”木昔面露担忧之色,道,“若是唐军设伏……”

“同是‘前去’。”曹炎烈道,“会面之处既非武牢关,亦非唐军驻点——洛阳守军几乎全军覆没,残部亦不敢轻易将驻点位置透露与我。”

宣威将军的防备之心倒算不得太少,只是木昔总还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忧虑。她不敢说太多,唯恐曹炎烈起了疑心,便只是道:“将军万事小心。”

曹炎烈“嗯”了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放心。”

他与天策府的将军会面之事到底不好就这般拿到台面上来说,因而三日后这日,他先来问过木昔的伤势,待夜色深了,方带人离了武牢关。

天本就阴着,这之后没多久,天上便稀稀落落地飘起雪花来,不多会儿竟也在地上铺了一层。木昔在窗前看了会儿雪,心里仍是忐忑,就叫了那女奴来说话,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她在木昔身旁站着,畏畏缩缩地,用蚊子似的声儿答道:“十六。姑娘想叫奴婢什么都行。”

木昔看她仿佛害怕自己的模样,心下有些后悔不该惊扰她。可既已起了话头,她就还是好言好语地劝道:“你原先叫什么?——你别害怕,将军既叫你来照顾我,我绝不会叫你再回去过那般非人的日子。”

她仍是那般低头站着,半晌才嗫嚅道:“桃花。”又道,“姑娘莫费心了,出去了也是饿死。”

木昔从未想到过这层,一时语塞,心下愈发不安,半晌才将一直攥在手里的布条递到她跟前,道:“你会翻花绳么?坐下,咱俩翻花绳玩罢。”桃花点了点头,却不肯坐,木昔于是也站起来陪她。

两人玩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都在床上坐下了,桃花却仍是不肯主动说话,问一声应一声罢了。她双手都生着冻疮,一片紫一片红,布条勒在她伤口上,她却好似浑然不觉,玩得入神,翻翻手指,便翻出一幅画来。

木昔看着这双手,心底忽地被什么扯了一下似的。她轻轻握住桃花冰凉的右手,道:“来日我去求将军,让你来陪我。他……他说不定会准。”

桃花怔了下,接着就不言不语地将手从她手心里抽了出来,把那布条打乱了,重又翻了个花样出来,递到木昔跟前。

木昔自己心底也说不上极有把握,但好歹要试上一把。她就不再提这事,心不在焉地又翻了几个来回,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若是今夜曹炎烈回来时春风满面,她正好可借机找他说这事;可若是他跟宣威将军谈到最后未能联手该如何?

“那就过几日再提起这事罢。”木昔心道,“不论两人谈得如何,到底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对过去的事由兴许也能释怀些了。”

刚想到此处,忽听得屋外有脚步声,细听正是曹炎烈,只是他比平日里的步伐快得多。木昔刚听得孙小宝叫了一声“大人”,屋门就被人一把推开,“哐”的一声响。桃花打了个激灵,将手头布条一甩,慌慌张张地起身退到了一旁。

曹炎烈没戴面具,亦没带他的铁戟、长弓,只手里提着一柄雪亮的长剑,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衣裳上、头上落了一层雪花。

木昔也忙站了起来,稍稍走近两步细细一看,心下大惊:原来那剑刃尚看不出什么,剑柄同他的手上却是糊了一层几已干透的血,几乎糊得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都看不清了。她已觉不妙,开口前先往后退了半步,道:“将军……你受伤了?”

曹炎烈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往桃花身上一落,自牙缝里挤出俩字来,道:“下去。”

桃花忙跑出屋去了,木昔却没法躲开,只硬着头皮对着这盛怒的将军,打着颤又问了一句,道:“是遭了埋伏?”

“无人埋伏。”曹炎烈喘着粗气,声音却放得很轻。他两眼发红,几缕被血浸过的头发打了绺垂在胸前,握剑的手剧烈的抖着,狼狈又吓人,好似一条得了疯病的野狼。

木昔怕得厉害,尚未开口,眼泪已先落下来了,可她还是壮着胆子去握他的手,去接他手里的剑,哽咽道:“无人埋伏,那这是谁的血?”

“这是……”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似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松开了剑柄,道,“这是……雪阳的血。”

冰凉的铁剑好似烫手,木昔手一松,剑“当啷”一声落在了两人当中的地上。她两手捂住嘴,心底的恐惧一波一波地漾了开去,抖抖索索了半晌,才道:“她还活着么?”

曹炎烈道:“尚死不了。”

木昔道:“那她伤得重么?是你打伤了她?到底——”话未说完,就被曹炎烈一把揪住了衣裳前襟,两脚都几乎被提得离了地。

他低头凑近她耳边,刻意压低放轻的声音发着抖,好似久病失力的病患,又好似吐着信子的毒蛇:“你到底是什么人?”

木昔只靠两脚脚尖点地站着,慌得几乎说不成话:“将军问过多次了。我,我是将军的——”

曹炎烈打断她的话,道:“既是我的人,怎么口口声声问的是那唐军的将军?”

这模样倒不像是知晓了她的身份,只是发怒罢了。木昔稍稍定了定神,且将宣威将军的伤势撇开不去想,两手搭在他腕上扶稳了,煞白着一张脸哭道:“将军怎么这般不讲理?我先问过你,你只当没听见。”

曹炎烈不说话,只把她往墙上一搡。

木昔忙又道:“况且我问她也是为了将军你啊!你都找了她这么多年,……如今若是……岂非……”

曹炎烈仍不肯放她,却也不曾动手打她,只这般提着她,垂着眼,睫毛遮了目光,看不出是在看墙还是在看她。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他气息渐渐平息了些,方一松手,脚尖踢起那柄剑接在手里,风也似的转身走了。

木昔贴墙站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又是“哐”一声,门被重重关上了,她才沿着墙缓缓坐到地上,两手捂着脸哭起来。

前几日,她看着他每每说起自家妹妹时那副模样,想着无论如何他舍不得对妹妹下重手,却不料他竟狠毒至斯!他亲妹子的血把他的手染了一遍,他开口竟是句“尚死不了”,哪里还有人性!

且他说“尚死不了”,可如今唐军缺医少药,若真有个差池,宣威将军该如何,天策府又该如何?都怪她多事,都怪她自视甚高,都怪她轻视了这曹炎烈,不曾找机会多提醒一句。

眼前忽然暗了暗,木昔微微将手往下移了移,露出一只眼去看,竟是先前从不主动靠近她的桃花递了手帕来。

木昔愈发难过,两手把桃花的腿一抱,呜咽道:“我还没说,我还没来得及同他说。”

桃花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男人都是如此,惯爱拿咱们出气。”

她是向着木昔说话,可木昔还是又忍不住摇了摇头,抽噎着分辩道:“将军跟他们还不一样。他会这样是有缘由的。他待我好。”

桃花道:“前一刻是好的,转脸便又打又骂,再常见不过了。”

木昔好似被人凭空浇了一盆带着冰凌碴子的冰水,却仍固执地摇着头,翻翻覆覆地道:“他不一样。”桃花也就不再同她说什么,她哭了半夜,终究爬上床睡着了。

再醒来时,桃花倒还在,院门口的守卫却已换作了赵大、沈端等向来不爱说话的。衣食炭火都不曾短了,曹炎烈却再不理会她,她有心找他分说几句,却被门口的冷面阎王们拦了回来,且从他几个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来回回只一句“大人让你好好养伤”。

这分明是软禁。

木昔尚不死心,第二日又跑到门口,拉着沈端道:“沈大哥,你跟将军说,我伤好全了。他不爱见我不要紧,衣裳却仍是隔几日就要换,我来洗,旁人不如我洗得上心。”又道,“却不要洗鬼先生的衣裳,他打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将军不理我多半是他挑唆的。”

第三日、第四日她仍是一样的说,第五日上曹炎烈终于遣人将衣裳送了来。来人还捎了一句话,道:“大人说了,姑娘担心的人伤得没那么重。”

木昔心里“咯噔”一下,好在“雨师娘娘”名不虚传,她尚未理清当中关窍,脸上已落了两道泪。她趁势拿衣袖掩面,哭道:“你回去告诉他,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几日来见也不许我见一面,我担心的只他一人罢了!”来人一头雾水,道声“是”便走了。

这小院位置偏得很,木昔站在院门口踮脚望了半天,直到那人走远了,都没望出武牢关里到底有什么动作。她心里没底,就又在守门的两人跟前抽抽噎噎了半晌,见不管说什么他二人都无动于衷,只木头人一般站着,这才死了心,打井水上来洗了那衣裳。

又两日,衣裳晾干了,她把衣领、袖口等有磨损的地方细细补好,唯恐曹炎烈在衣食上不细心,看不出她的心思,又着意用深色的丝线往那蟹壳青的衣裳领口上绣了些花样。可她即使这般费心思,仍是闹不清他的心思,旁的消息更是一丝一毫都没法子知道。

正因如此,下一回曹将军差人将换下的衣裳送来后,她把衣裳丢进盆里便赌气不管了,回屋蒙头就睡,直睡到第二日天擦亮,才被院外的动静惊醒过来——是脚步声,从武牢关里朝外头去的,间或有马儿的嘶鸣声。

动兵了。

木昔心里头就这一个念头,霎时如坠冰窟,睡意顿消,将外衣往身上一披,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门去。

这日守门的是两个少年人,也不过十四五的模样,木昔先前从未见过的。她拉住当中一个,径自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那少年人被她问愣了,看一眼同伴,答道:“是……腊月二十九了。今岁腊月是小月,算来该过年了。”

木昔顾不得什么年不年的,也顾不得跟他废话,又问道:“怎么换了你们来,不是沈端他们了?大军之中是出什么事了?”

“大姐竟不知道?”少年面露诧异,倒不遮遮拦拦,径自道,“要打天策军了,出征的出征,守营的守营,护卫大姐些许小事便交给我们这些新兵了。”

木昔只觉晴天里打了个霹雳,“轰”的一声,耳边只剩下了一句话,念咒似的,重了一遍又一遍:“要打天策军了。”

难怪曹炎烈把她关了这许多天,他从来就没信过她,他怕她知晓了消息又偷偷递出去!

他早就知道,她那些沾沾自喜的小手段、小成就不过是他闲暇消遣时给出的恩惠罢了。

她听不清那少年又说了些什么,只看着他尚稚嫩的脸庞,手一下按在了短剑冰凉的柄上,心里霎时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们,杀了武牢关里的所有人,杀出武牢关去,追上那出征的队伍,把他们也都杀了。

最后就用这把短剑,这把他送她的短剑,把他的头颅割下来。

心中的杀意霎时齐天,紧接着却又被无尽的绝望尽数覆了过去。她知道自己杀不了这么多人,她连这两个少年都没把握能对付得了。

况且她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她恨啊,她恨安禄山,恨史思明,恨曹炎烈,却总恨不到这些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她想起孙小宝举着手比划着,说:“我来大人麾下时,胳膊只这般细。”

木昔几已不知身在何处。她四下里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每日都见的那一口井,跌跌撞撞走过去,提了半桶水上来,掬几捧水往脸上泼了,这方稍稍清醒了些。她心下亦不住地对自己道:“莫慌,不仁不义之师必败,我军此战必定得胜。只消我活下去,仍能递些消息出去……”

然天策军被围困已有两月,粮草皆不济,宣威将军受了伤,府中更是只有不足三千人。

木昔不敢细想下去,喝醉了似的在院中转了几遭,终于寻到前一日扔在盆里的衣裳,端起来时只觉有千钧重,好容易搬到井边,提了水上来,两膝一软,就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弟兄们浴血奋战,她杨木昔却在此苟活。

她于是也不起身,跪在木盆旁洗那件衣裳。搓一搓,往水里泡一泡;再用杵捣一捣,再往水里泡一泡。

这年的冬格外冷,雪落得格外多,她呵出的气是一团白,被水溅湿的衣裳前襟糊了一片霜,刚才提水时溅在地上的水结成了冰棱。

天渐渐亮了,一轮白惨惨的日头挂在东南边,地上的冰碴反着光,丝毫没有要化的模样。

盆里的水越搅越少,她用僵硬的手攥紧了衣裳,举起来对着日头去看,却见上头的血色较之先前仿佛还更深了些。她一松手,衣裳坠下去,一片红却立时沿着苍白的手指攀上去,染的满手都是。

她把手上的水往衣襟上蹭蹭,挽起衣袖来,缓缓往四下望了一圈,最终在脚边的盆里找到了那衣裳,便又捞在手里,找到染血的那一片,两手托住了,用手掌去搓。

哧,哧,哧。

手臂上血色先退下去,水溅起来,又泛起更红的一片。手背上骨头都凸出来,一丝一丝的红绕在青筋周遭。

她又拿起捣衣杵往衣裳上砸。

砰,砰,砰。

木头隔着布料相撞,杂着冰棱碎掉的脆响,一声一声响彻云霄。

日头移上头顶,曹炎烈麾下大军当已行出十里地,距天策府已不足五里。

她把衣裳在水里浸过,又拿起衣裳看。日光透过衣裳映过来,衣裳好似淡了些;那一片黯淡的血迹却好似把日光吸了进去,更红更鲜亮了。

像旗,像青骓牧场上迎风猎猎的旗。

这不行。她心想。

于是再搓,再捣,再洗。

日头从东南移到头顶上,又往西南边落下去。捣衣声一声重过一声,终于“咔嚓”一声响,早就空了的木盆连着上头的冰碴一同裂了开来。

木昔低眉看着,鲜红的血从衣裳上涌出来,沿着盆上的裂缝肆意流淌,直流出这方院落,朝东边朝北边流去。

这血,怎么越洗越多呢?

她身子一歪坐在地上,耳畔杀声震天,血灼到小腿,钻心的疼。

其实没有什么血,也没有什么喊杀声。她在地上蜷成一团,闭上眼,四下里静得只听见风声,但她知道,日头已落到西边墨色的山后头去了。

土混了水就是一片泥泞,坎坷不平地又结成了冰凌,扎得她后背生疼。但她就这样躺着,也不知躺了多久,也不知自己醒着睡着,只终于听见归营的脚步声、看见照亮了半边营地的火光后,才木然地从地上爬起来,将冰凉的水提进屋里去,脱了衣裳,解了头发,把那一桶水从头顶浇了下去。

外头的声儿不像是大胜而归的模样,那么她要活着。

正因如此,她不能让曹炎烈看出任何的不妥当,譬如这身泥水,譬如这泥偶一般的神情。

一桶是洗不净的,她令桃花又打了一桶水来,又自头顶浇下了,这方扯了床上铺着的粗布,往肩上一裹。背上的水被布吸了去,便不那么凉了;可接着发上的冷气又沁过来,沿着脊背,一道一道的,直渗进心里去。

正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响,屋门开了。

脚步声起了,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杀意渐近;接着脚步声又停了,就停在她背后。

她闻见铁器的腥味,觉出杀意缠绕住她的脖颈。只是这杀意并不藏在利刃透出的冷意里,而是化作了男人灼热的气息,撒在她后颈上。

是曹炎烈回来了。


【下一回:新妇柔情杂仇怨 胡姬娇俏藏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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