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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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江湖[修]】第六章 心已失兮情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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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失心散里头用了一味稀罕的毒,本就难解,叫她这么一折腾——”窦宇铭瞥了王小芸一眼,拍拍她的肩膀,接着道,“——我觉着只能上百草谷去讨一味解毒的圣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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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虎教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已有二十余年,然而如今江湖上最有名气的不是黑虎教,而是黄石山。

  黄石山之上有六奇阁,景致自是奇的,只是这山真正闻名天下,却是因六奇阁里住的人_这六奇阁里住的是一位神医。

  这位神医姓胡名言,如今已是耄耋之年,身子倒还康健。他天资聪颖,又师从诸多名医,不过而立之年便有了“神医”的名号;之后他悬壶济世几十年,救治的病人不计其数,带出的徒弟徒孙也有许多。

  胡老神医救人,从来不管他是贫贱还是富贵、是宅心仁厚还是心术不正、是侠义之士还是邪魔外道,只要病人到了六奇阁,胡老神医都会竭尽全力救治。因而江湖中人不论正道邪派,都敬仰胡老神医,黄石山也就成了武林里一方净土:谁若是敢在黄石山上动手,那便成了几乎整个武林的对头。胡老神医自八年前就不再收徒了,如今这六奇阁里住着的,除了他外就只剩他的关门弟子王小芸、王小芸的几个徒弟和一个中年妇人。其中王小芸是个年仅十六的姑娘,学医天分颇高,她那几个徒弟里有比她年纪还大的,却也服她,日日恭恭敬敬地叫着“师父”;那个中年妇人名姓不知,只唤作“芍药”,是胡老神医六年前破格收的,也不费心多教她什么,只做个抓药煎药的帮手。芍药平日里话不多,待人却十分温和,见了王小芸也每每规规矩矩地叫“师姐”。

  这日天擦黑的工夫,才看完了这一日里上山来的病人,王小芸尚未闲下来,正拿着本医书给只有八岁的小徒弟秋娘讲,忽然闻着饭香,就道:“你也饿了罢?吃过饭咱们再接着讲。”秋娘眨着一双大眼睛,乖巧地道:“是,师父。”王小芸于是拉了她的手,一同去找胡老神医吃饭。胡老神医信道,他这一众徒弟也就都跟着他是道士道姑的打扮,却只有胡老神医一个吃素,旁人碗里都有肉;他一贯也不管什么尊卑位次,一张圆桌不分什么主次座,老师父同徒弟徒孙混坐在一起,说着话吃饭。

  秋娘是这黄石山里头年纪最小的,乖巧活泼,众人都很喜欢她。老神医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问道:“今日见了些什么好玩的?”秋娘想了一想,道:“有两个大人,都中了毒,来找师父救他们。他们互相都有对方的解药,却不肯给对方,被师父一通好骂。——师祖,为什么他们见死不救啊?”

  老神医愣了一愣,道:“是啊,为什么呢?师祖想了这许多年也不曾想明白。”说罢,他又朝王小芸道,“要论这医道上的学问,我这辈子最得意的徒弟是你兄长宇铭。可这个孩子,他若是不高兴了,眼瞅着人死在自己跟前都不救,不像是我的徒弟。”王小芸心直口快,立时道:“师父,那些个师姐师兄在这六奇阁里一派医者仁心,出了师下了山便为害江湖的也是有的,倒不如我哥这般表里如一。”她端起碗来喝了两口粥,又道,“——若是有黑虎教的恶人来这黄石山上,我真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杀了,拿他们人头去祭拜我爹娘。”话音未落,就听“啪”一声脆响,竟是芍药把手中的瓷碗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众人都怔了一怔。

  “碗太烫,一时没拿住。”芍药低低地说了一声,俯身去拾地上的碎瓷片。众人都看出她心里有事,也不多问,秋娘却不解地问道:“今天吃饭晚了,饭都凉啦,怎么会烫手呢?”王小芸道:“秋娘,哪那么多话?快点吃完,把《十问歌》背给我听。”秋娘“噢”了一声,低头扒饭;胡老神医也没说话,众人就都没再说话。这般沉寂是六奇阁这饭桌上少有的,众人都觉着不自在,紧赶着吃完饭,便纷纷告退回屋了。

  自打芍药来了这黄石山上,做饭、洗碗之类的活计一贯是她在做,她便独个留下来收拾碗筷。王小芸先回屋查了秋娘的《十问歌》,又给她留了一篇歌诀背,自己却踱了来,一边帮芍药收拾碗筷,一边道:“我方才说话要有什么得罪的,你多包涵。”芍药道:“什么得罪?师姐说笑了。”王小芸笑道:“那便好。以前听他们说你跟魔教有些渊源,我只当是真的哩。”

  这日是七月初一,抬头仰望,只有万顷星光照得院中亮堂堂的,却无月光。芍药没接这话,王小芸一时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就抬头瞧了瞧满目繁星,道:“今夜没月亮,可院里倒是不暗。”芍药点点头,又没说话。王小芸讨了个无趣,收好了碗筷便往回走;刚走到院中,却忽然听得几下重重的敲门声。这个工夫来的多半是急病,王小芸忙赶过去开了大门,只见那门口倒在地上的是个气息奄奄的年轻姑娘,门外再无旁人。

  芍药也赶了来,往外瞧了瞧,就道:“奇了,听方才的敲门声,不像是这病重的姑娘敲的。”

  “兴许是来人把她放在这门外,敲了敲门就走了。”王小芸扬声喊了几个徒弟来,叫他们把这姑娘抱进了六奇阁的正厅里,放在软椅上。一个徒弟许是瞧着这姑娘江湖人打扮,就摸了摸这姑娘的脉,道:“师父,这姑娘内伤不轻,倒应当没中毒……”王小芸把他赶开来,亲自扒开那姑娘眼皮看看,接着便闭眼把脉,表情渐渐凝重起来,还带了几分疑虑。过了片刻,她才睁开眼来,先教训徒弟道:“卖弄什么?全然不对,之前教你的许多都教到榆木脑袋里去了!”见徒弟低了头认了错,她才又道,“只是瞧不出中毒倒也未必是你的错——这毒叫失心散,是我哥的手笔。”

  她的兄长窦宇铭素有“毒郎中”之名,制毒也是一把好手,这小徒弟闻言就是“啊哟”一声叫,道:“师伯的毒当是只给他的仇敌下,——这丫头是师伯的仇敌!师父,救是不救?”

  “自然要救。”王小芸道,“我哥两年多不曾有过消息了,救活了她,我哥的下落许就有了。”失心散是王小芸瞅着窦宇铭制的,她自然知道这毒该如何解。因而她不曾惊动老神医,说话的工夫就开好了方子,吩咐徒弟去煎药,又金针渡穴给这姑娘驱毒。师徒几人一通折腾完,已过了子时,王小芸指了一个徒弟道:“杜仲,你瞅着这姑娘,要是有什么事即刻来喊醒我。”——她给自己的几个徒弟都以药材名起了诨号,在六奇阁里她就只拿这诨号喊自己徒弟,也是个无伤大雅的怪癖了。

  杜仲应了,王小芸就回了屋,刚解了头发下来,就听得杜仲敲门道:“师父,门外又来了个年轻姑娘,说这一个是她同伴。”王小芸是个急脾气,闻言便跳将起来,从门后拿出把剑来,叫道:“好哇,既是同伴,想来她知道我哥的下落了。——我这就去会会她!”说罢,她冲出屋门去,叫道,“人呢?人在哪?”院里正站着个提着剑的俊俏姑娘,见她出来,就跑上前来,抱了抱拳,一脸焦急地道:“请问跟那中了失心散的姑娘一起来的是不是还有个年轻人?”

  “什么年轻人?”王小芸冷笑一声,“你既是她同伴,我倒要问问你,我哥在哪?”姑娘闻言一愣:“什么,你哥?”王小芸一仰头,带了几分傲然道:“就是‘小华佗’窦宇铭了,或者你叫他‘毒郎中’?没差,是一个人。”那姑娘却依旧一脸疑惑,想了一遭才道:“是听姓鸿的说起过这么个人……”

  王小芸细细地看了看这姑娘的神情,见不像是装出来的,不由平白少了几分底气,却还是道:“别装傻了!我哥制了毒都带在身上,向来只对他的仇人使。那姑娘中了失心散,就说明你们同我哥交过手了,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何处?”她虽气势汹汹,其实武功不济,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眼见这姑娘把长剑打右手交到了左手,王小芸只当她要拔剑伤人,忙又叫道:“——这黄石山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姑娘却没拔剑,只甩了甩手,便又把剑打左手交回到右手,道:“我不同你打。只是给她下毒的是魔教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姑娘,却不是你哥。”王小芸愣了愣,忽然拔剑出鞘,架在那姑娘脖颈上,叫道:“胡说,你一定知道我哥的下落!——你若是不把我哥的下落说出来,我就杀了你!”

  “你哥在黑虎教。”那姑娘立时答道,“我告诉你了,你快让我看看蓝惠雪罢,她怎么样?”说着,她一闪身避开剑锋,就要往屋里闯。杜仲忙上前来伸手拦她,王小芸却没追杀过去,只站在那看着她,奇道:“你说她是谁?玉蟾宫宫主蓝惠雪?”那姑娘闯了几遭都被杜仲拦了下来,在黄石山上又不敢跟杜仲动手,就没好气地道:“你说的那个是蓝惠琦,我说的是她的亲姐姐蓝惠雪。——你这位小师兄说这黄石山上确有个中了失心散的姑娘,那想必就是蓝惠雪了。”

  徒弟杜仲骤然成了“小师兄”,王小芸自然不快。她先赏了杜仲一眼刀,这才学着那姑娘的语气道:“你说的这个不是我小师兄,这是我徒弟。——照这么说,你说的这个蓝惠雪,确实是蓝溪老宫主的女儿么?”那姑娘道:“我骗你做什么?自然是了。”

  “那么——”王小芸说了一半,又生生打住话头,同那姑娘对视着,道,“我凭什么信你?”那姑娘登时跳起脚来:“你若是不信我,又何必要问我这些个?!——老娘拿这把紫云剑赌咒,我方才说的句句是实情!”她一面说着,一面把手里长剑连着剑鞘往王小芸面前一递。杜仲往王小芸前头一挡,叫道:“你这厮敢在黄石山——”话未说完却被王小芸一脚踹了开来。王小芸接过那姑娘手中的长剑,拔出剑来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惊异地道:“竟真是紫云剑!”她抬起头来瞧着那姑娘,面上登时现出喜色来,“我是雨花剑主。”

  那姑娘“噫”地惊呼了一声,道:“不想竟这般巧!在下沙莎,阁下怎么称呼?”王小芸到底年轻,见了紫云剑便没了诸多疑虑,且立时自报了名姓,又拉了沙莎进屋去看蓝惠雪,道:“我给她解了毒,已无大碍了,明日应当就能醒来。”沙莎进屋瞧了瞧,见蓝惠雪气息平稳地睡着,才放下心来,又问道:“送她来的人呢?”

  “这可不知道。”王小芸把沙莎拉到正厅里请她坐下,又遣杜仲泡了茶来,“我听得有人敲门,出去看时,只有她倒在地上,却没别人。那敲门声很是有力,应当不是她敲的,送她来的人怕是敲过门就走了。”沙莎便把先前三人的经历大略地讲给了王小芸听,最后道:“若是鸿逸送她来的,他怎么会一言不发就离去?想来送她来的另有其人,而鸿逸怕是遇到麻烦了。”王小芸立时道:“听你的意思,那魔教少主对惠雪该有几分情意,莫非是他?”沙莎道:“也说不定。话说回来了:这失心散确实在魔教中人手里,想来要么是你哥与魔教同流合污了,要么就是——”

  “我哥断不会跟魔教同流合污!”王小芸忽然就发起怒来,“魔教害了我们爹娘,他怎么可能去为魔教办事!”

  “我话还没说完,你莫急。若他不与魔教共事,那大抵就是受制于魔教了。”沙莎忙道,“咱们一步步来:鸿逸想来是遇到麻烦了,咱们先把他找着,再去寻你哥的下落,救他出来,这样你看如何?”王小芸方才说得激动,这时正拿衣袖擦着泪。听沙莎这样说,她抽泣着点了点头,道:“只要他进了黄石山就没人敢动他。——你还没吃饭罢?杜仲,去煮碗面来;当归,你带你师弟们沿着山路找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少侠,或许受了伤。”一众徒弟应了,立时听她的话去找人了。秋娘听着了动静,迷迷糊糊地跑出来,拽着王小芸的袖子道:“师父,我也去,我也去……”话未说完,她却一头栽在王小芸怀里又睡了过去。

  除了秋娘,沙莎与王小芸师徒都是一宿没睡。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的工夫,王小芸的徒弟们吵吵嚷嚷地扶着个人回了六奇阁,正是满身伤痕昏睡着的鸿逸。

  “师父,我打山路上找着了这人,还抱着两把剑呢。”诨号叫当归的那少年上来就邀功,“他身上有几处刀伤,胳臂上的最厉害了,但来时已止了血了,没什么大碍。想来他是精疲力竭,累得晕过去的。”

  “这差事办得还算不坏。”王小芸端了个架子,上前摸了摸鸿逸的脉,道,“他受了内伤,倒也不重,是没什么大碍,杜仲,你去给他治治。——当归,剑呢?”当归立时喊道:“三七!”话音未落,就有个还是孩子模样的少年一道小跑着过来,累得满头是汗,把冰魄、长虹两把剑递到王小芸跟前,叫道:“师父,这两把剑可是好剑,死沉死沉的。”

  王小芸接过剑来瞧了瞧,确实是长虹剑、冰魄剑,就递到沙莎手里,又往三七肩头拍了一把,道:“快去换换衣裳,都被汗打湿了。”打发了这群徒弟回去休息,她才又冲沙莎道,“昨晚虽然闹了些误会,可到底是有惊无险。我们黄石山上是个清静地方,你们在此多住一阵,养好了伤,咱们再找寻其他几剑。”沙莎听闻鸿逸、蓝惠雪都无事,这才放下心来,坐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这一日过得忙碌:清早的工夫,老神医起了床,王小芸忙跟他说了前一夜的许多事情,接着陆陆续续就有江湖里的、山下的、乃至千里之外的上了山来,向神医请脉。以往都是王小芸坐诊,有诊治不出的疑难杂症才去请教老神医,因着前一夜王小芸没睡,今日老神医便亲自到正厅里坐下了。那来看病的登时都激动起来,仿佛请老神医看过就能多活个五十年似的。

  午饭前后,睡了半日的鸿逸醒了来;到了后晌,蓝惠雪悠悠醒转,喝过了水,茫然地盯着眼前的沙莎看了许久,喃喃地问道:“这是哪?我娘……怎么样了?”沙莎愣了愣,眼圈红起来,却笑道:“我的祖宗,你这一觉睡得好,竟什么都忘了?”蓝惠雪望着她,目光有几分呆滞,王小芸忙道:“她中毒伤了心脉,好在伤得不深,还治得好,只是得好生调养几天。先拣着好消息告诉她罢。”说罢,她又朝门外喊了一声,叫当归去煮粥。当归转头就喊道:“三七,去煮碗粥来。”王小芸笑了笑,由着他们去了。

  沙莎拿手背抹抹泪,坐到蓝惠雪身边,拉着她的手,轻言慢语地道:“你娘、你妹妹都好,玉蟾宫如今也回来了,你好好养身体就是了。”蓝惠雪茫然地道:“是么?那敢情好。可这是哪啊?”沙莎道:“是黄石山上六奇阁里,你中了毒,找神医给你治伤解毒来了,还找着了雨花剑主。——鸿逸也很好。”蓝惠雪闻言就笑了起来:“都好。——只差两剑就全啦!”

  王小芸刚跟徒弟交代完进来,听到这话,奇道:“不该是差三剑吗?莫非还有我没见着的?”沙莎忙起身拽住她,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奔雷家被灭门了。”王小芸脸色一变,蓝惠雪正瞅着她俩,也就皱了皱眉头。她忙朝蓝惠雪道:“我们去瞧瞧鸿逸,你过会儿吃点东西,休息休息。”蓝惠雪乖巧地点点头,倚在床头靠垫上闭目养神,王小芸就拉着沙莎去隔壁那间屋里找鸿逸了。

  鸿逸的伤已处理过了,也换了身囫囵衣裳,两人进屋的时候,他正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就着腌菜吃干粮,想来前一日是饿极了。见二人进来,他忙把嘴里的干粮咽下去,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朝王小芸行了个礼,道:“多谢姑娘相救之恩。”他这般正经,王小芸反倒尴尬起来,连连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你快吃饭!鸿少侠,我是雨花剑主呀,往后就要一起行走江湖了,我救你也是应该的,应该的!”

  王小芸梳着寻常女儿家的发式,脸上尚有几分少年人的天真烂漫,且她穿着宽大的道袍,显得愈发瘦小。鸿逸诧异地打量了她几眼,心里不由暗叫不妙:“这姑娘若是雨花剑主,那如今四剑已有三个姑娘:沙莎的武功自不必说,蓝惠雪倒也凑合,这一个看起来却只会些三脚猫功夫。来日同魔教斗,还得处处照顾着这三位姑奶奶,可当真是个苦差事。”他正想着,忽然听得沙莎厉声喝道:“姓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如今四剑里已有三个姑娘了,你要照顾我们三人很吃力,是也不是?”她这话正说出了鸿逸所想,鸿逸却不敢承认,只勉强地笑了笑,道:“哪能呢?”

  沙莎冷笑一声,走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衣裳前襟,叫道:“少小瞧人了,你若不服就打一架罢,看看到底是谁照拂谁!——上次我是兵刃不趁手才败给你了。”鸿逸七尺男儿,如今在她面前竟不觉矮了三分,话也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赔笑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自然……快放手,咱们一来就打架,叫人家雨花剑主笑话。”沙莎却不肯松手,仍揪着他衣襟瞪视着他;鸿逸苦恼了一瞬,忽然灵光一现,“啊哟”一声大叫,就往椅子上倒,口中不住叫道:“好疼,啊哟……我的伤口怕是裂开了,啊哟……好疼!”他演得浮夸极了。沙莎跟王小芸看着他,不觉笑出声来,也就松开了他。

  鸿逸好容易逃过一劫,正长吁短叹着半真半假地按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就见沙莎和王小芸都拖了椅子来,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这架势竟是要长谈了。

  “姓鸿的,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巾帼不让须眉’?”沙莎拿指节敲了敲桌子,鸿逸便朝她看过来,像书斋里的学生看着先生时一般乖巧。沙莎看了他一眼,仿佛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就语重心长地又道:“你瞧瞧,你不知道智取,硬要跟那三散人打,结果伤成这个样子,倒不如我拿个假的雷火霹雳弹诓一诓他们。——就你这点心思,到底谁照拂谁?”

  鸿逸自然是不服气,反驳道:“你是可以跑,可我车里有个蓝惠雪,我如何跑得?——话说回来了,三散人里头有个道人,他那招‘乱象掌’着实诡谲,若非那位唐姓义士相助,你们怕是见不到我了。”沙莎听到这话,登时叫起来:“说到这个,到底是谁送惠雪来黄石山的?是不是我们上回在存书阁见过的那个?”鸿逸猜着那应当就是唐大侠,却也不敢把话说绝了,就道:“是位唐姓义士,可到底是不是你那日遇见的那一个,我还真不敢说。”

  王小芸奇道:“什么唐姓义士?——我之前还以为是那对冰魄剑主有情意的魔教少主送来的呢。”沙莎道:“我一开始想着说不定是,可如今想来,那黑啸风被惠雪伤得挺重,能不能活下来都——”话未说完,忽然就听得门外一阵响声,沙莎忙打住了话头,起身要往外走。王小芸伸手拦住她,自己扬声问道:“谁在外头?”见没人应,她就快步走出门去,正跟芍药撞了满怀。

  地上是一摊碎瓷片和茶水,还倒扣着个木托盘,想来是那芍药端了茶水给几人送来,却失手打翻了。沙莎紧跟着王小芸走了出来,道:“这位前辈我没见过,该怎么称呼?”芍药看看沙莎,勉强地笑了笑,脸上还有几分慌乱。她道:“不是什么前辈,我是王师姐的师妹。我叫芍药。”

  “你们六奇阁可真有意思:徒弟岁数比师父大,师妹岁数比师姐大。”沙莎笑起来,“——这位师妹,你轻身功夫当真了得,走到门口了我们都没发现你。”芍药忙道:“不敢,不敢,学过些三脚猫的功夫罢了。”王小芸却是满脸狐疑,道:“人家都说你跟魔教有些渊源。昨晚我提起魔教,你手抖打翻了碗;方才我们提到魔教少主,你又没拿住这茶托。——你一贯稳重,想来他们说的是真的了?”芍药抿着唇,看看沙莎,又看看王小芸,仿佛十分畏惧一般,缓缓点了点头。

  沙莎见芍药生得举止面貌可亲,一时没法子在心里将她与魔教联系起来,不由愣了下。王小芸却忽然发起怒来,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芍药的手臂,叫道:“嗬,果真如此!怪不得我早瞧着你——瞧着你——”她想说几句恶言,可这芍药一贯温和恭敬,一时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只是道,“你跟我去找师父去!”芍药挣扎着,小声道:“这事师父是知道的。师姐,你先听我解释……”王小芸愈发恼了,嚷道:“师父既知道,你还怕什么?——跟我找师父去!”这一声嚷得响,不光沙莎、鸿逸听到了,王小芸的几个徒弟,不管是坐诊的还是抓药的,也都听到了,忙放下手里的活跑到门口往外看。王小芸瞧见众人都打屋里探出头来张望,就骂道:“看我做什么?滚回去!”她一边嚷嚷着,一边拖着芍药往六奇阁正厅里去了。沙莎冲鸿逸道:“你先吃饭养伤,我看看去。”说罢也跟了过去。

  正厅里只有老神医、秋娘与一位病人,旁的人都在门外列着队等着。王小芸拖着芍药进了正厅,不顾门外众人都看着,也不顾老神医正把着脉,就抢到老神医跟前,往地上一跪,哽咽道:“师父,这芍药是魔教中人,是也不是?”芍药也跟着跪下了,却不说话。沙莎紧跟着进了来,一时也不敢说话,只冲着老神医抱拳弯腰,行了个礼。那病人被他们吓了一下,惊诧地看了看老神医;秋娘研墨研到一半,见王小芸如此,也惊叫一声,跑了过来。她拿手给王小芸擦着泪,道:“师父师父,你怎么哭了?”她研墨时手上溅上了墨汁,这时抹在王小芸脸上,一道道都是黑的,王小芸却也不觉,只流着泪定定地看着老神医。

  老神医一言不发,自顾自地给那病人号脉。待号完了脉,他才缓缓点点头,一边提笔开方子,一边淡淡地道:“是以前的事了。”

  “我爹娘都是被魔教杀的,我最恨的就是魔教中人!”提起爹娘来,王小芸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看向芍药的目光里也满是恨意,“师父,我听人说起魔教尚能忍住,可我见到魔教中人,我就忍不住,我就想起我娘临死的样子来。——我非得把他们一个个杀了,叫他们偿命!”说着,她把秋娘推开来,往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叫道,“师父,徒儿要忤逆你的规矩了,我要杀了她!”秋娘听到她话里“杀”来“杀”去的,直吓得小脸苍白,“哇”地哭出声来。她扑上前来抱住王小芸,连声叫着“师父”,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老神医开完了方子,那病人接了方子,忙不迭地跑出门去了。一时间这屋里寂寂,只听得窗外鸣蝉声声,与芍药、王小芸、秋娘三人的哭声。

  “芸儿,你要杀她,也先听完为师的话罢。”老神医叹了口气,上前来,扶起了王小芸,又去扶芍药。芍药掩面流着泪,不肯起来,老神医便不再扶她,只缓缓转向王小芸,道:“芍药不是恶人,她正是看不惯魔教的作为,才离了魔教,躲到黄石山上来的。”

  “入了魔教,即是帮凶!”王小芸仍恨恨地瞪着芍药,“不然你既看不惯,又如何进了魔教了?”

  芍药低下头不与她对视,用衣袖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低声道:“嫁进去的。”

  王小芸登时懵了,愣了半晌,才道:“什么?”

  沙莎也愣了一阵,又打量了打量这芍药:这是个四十左右的妇人,长得算不得极美,可眉眼温和敦厚,也是个讨人喜欢的顺眼长相。沙莎心道:“这年纪要说嫁,也只能是嫁给黑无惧了。原来竟是魔教的教主夫人,那么方才说到黑啸风命垂一线,她惊得露了形迹,也就说得通了。”她同魔教没多少深仇大恨,自然理解不来王小芸这见到魔教中人便恨不得杀了的想法,只想着若是魔教里有善心人,拉拢过来便是了,倒也未必要除掉。于是她打怀里摸出帕子来,递到王小芸跟前,温言道:“你这位师妹既看不惯魔教行径,离了魔教,想来没作过恶。你且听她说说,不然若是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她,来日或许会后悔不说,还平白惊吓到你这乖巧的小徒弟。”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不少女子嫁人其实是身不由己的。方才听到芍药说“嫁进去的”,王小芸想着她或许身不由己,对她已少了几分恨意,多了几分同情。如今沙莎也这般说了,她就趁势下了个台阶,一把夺下帕子来,胡乱往脸上抹了两把,道:“哼,那我倒要听听你的委屈。”沙莎也道:“魔教同我们七剑大有渊源,这事若是妥当的话,我想请我们长虹剑主、冰魄剑主也一同听听到底是怎么个来由。”老神医点点头,和缓地道:“是这个理儿,那你且去请那二位来。”沙莎便把鸿逸叫了来,而后又把蓝惠雪拉来此处,却不多与她解释——她如今心脉受损,反应慢了许多,可不管她听不听得懂,终归冰魄剑主算是到了。

  老神医便把寻常病人都交托给王小芸的大弟子杜仲,又叫秋娘最喜欢的小师兄三七带了她去玩,这才轻拍芍药的肩头,道:“你起来说罢,不要紧,师父在这呢。”芍药仍旧跪在地上,脸上满是悲切,道:“师父,他造的孽,我就是跪到死,也没法替他还清。”老神医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起来,眼角滑下一滴浊泪,叫道:“傻孩子,起来!他造的孽,你替他还什么?九年夫妻,你给他生了两个孩儿,还不够么?”

  王小芸看着她这般可怜的模样,眼中恨意不由减了几分,却仍是催道:“你倒是说啊。”

  芍药闭上眼点了点头,也不擦脸上的泪,就缓缓讲道:“其实我嫁给他的时候,他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王小芸道:“他?魔教教主黑无惧么?”芍药点了点头,继续讲下去:“那时他还年轻,脾气算不上温柔,说一不二,有几分急躁,做事雷厉风行,可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鸿逸吃了一惊,问道:“你说的当真是黑无惧——如今的魔教教主黑无惧?”芍药又点了点头:“我嫁给他时,他确实是这般模样。那时他父亲尚在人世,他是魔教的少主,管着教中诸多事务,整日忙着,可只要他一闲下来,定会回家来陪我。我同他做了七年的恩爱夫妻,有了两个孩子,再然后,他父亲过世了。”她说着,又两行泪沿着脸上尚未干透的泪痕落下来,“——你们怕是有所不知,无惧的武功原本只是高,却不似这般……这般……”

  她想了半天没想上词来,鸿逸就接话道:“仿佛听说魔教教主的武功,不是人能练就的?”芍药道:“是了。那是三代先祖的功力,父传子,子传孙,前一代临死前传给后一代的。——那功力哪是寻常人受得了的?若是以寻常法子传功,接受功力的人早该经脉俱断了。可以黑虎教的秘法,传功之后只会心脉受损,六亲不认,命却是能保住的。他自小听他父亲的话,一心要称霸武林,打那之后就不择手段,对我、对我们那两个孩儿,也再没了往日的温情。”老神医坐在桌边,捧着茶却不喝,慨叹道:“芸儿,你师妹那时劝过黑无惧许多次,他却不肯听,依旧为了一己之私滥杀无辜。你师妹着实看不下去,不得已才离了魔教。——那时她两个孩儿年纪尚轻,就这般骨肉分离,你觉得还不够么?”

  话音未落,就见芍药的泪水愈流愈多,接着她两手掩面,抽噎道:“孩子年幼,我带着他们躲了几日,终究还是被追上了。无惧说,我要走可以走,孩子得留下……我这当娘的,十几年见不着孩子的面,他们如今有多高我不知道,他们如今长什么模样,我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

  蓝惠雪之前一直静静地听着几人说话,这时她却忽然抬手比了比,道:“黑啸风我见过的,这么高,长得好看。”她细细端详着芍药,又道,“我瞧着他的眼睛同前辈长得很像。只是……”她眸子暗了一暗,却没再往下说,想来是想到了玉蟾宫提亲等诸多不愉快的事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芍药仍抽泣着,却惊诧地抬头看了看她,接着脸上现出几分感激的神色来;沙莎却忙吓唬她道:“什么长得好看?我以为是他一厢情愿,原来你竟也念着他!——你没听到么:来日他接了他爹的功力,就六亲不认了。你快忘了他罢!”王小芸也帮腔道:“是这个理。况且,魔教的人能有什么好东——”话说一半,一向温和的老神医忽然往桌子上重重一拍,王小芸登时打了个激灵,忙道:“罢,罢了。我的仇是与魔教的仇,你既离了魔教……你倒也没做什么恶事,我先不杀你。——只是若是你再跟魔教有什么往来,你可小心着!”说罢,她冲老神医行了个礼,转头冲出门去。

  芍药也不知听没听见这一席话,她站在一旁,只定定地瞅着蓝惠雪;蓝惠雪心脉伤损还没好全,只朝着她微笑,看着不如平时伶俐,倒也乖巧。两人这般相互看了一会儿,沙莎便拉着蓝惠雪要走,这时却忽然听得那芍药叫道:“三位请留步。”

  黑无惧造的孽本不该由她来背,鸿逸对她倒没多少成见,因而闻言便停下脚步来,抱拳道:“前辈有何指教?”芍药稍稍犹疑了下,接着就握紧了两拳,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道:“无惧身上的功力并非常人能承受的,即便以黑虎教秘法传功,终究是内息不稳,因而他每年都要闭关七天调理内息。这七天里是他最弱的工夫了,你们若是这个工夫去……去……总归,想来能省不少事。”

  沙莎听罢皱了皱眉,道:“虽说前辈你是在帮我们,可若没什么证据,这话我们可不敢轻易信了:谁知那七天里他是变弱了还是变强了?——说到底那是你夫君,你二人还生了两个孩子哩,你若是偏心他也是情理之中。”芍药话是同沙莎说的,言辞倒是恳切,目光却只落在蓝惠雪身上:“我知道你们会这般想,我也没什么证据。只是无惧这般活着就如行尸走肉一般,他若是死了,反倒是解脱。——更何况,他若不死,来日像他一般癫狂的不是风儿,就是阳儿……我不想他们再过这般日子了。”

  鸿逸、沙莎二人踌躇一番,终究还是道了声“多谢”,可到底信或是不信,都得等蓝惠雪意识清明后,商议过再做决定了。

  之后的几日,除去王小芸不肯再跟芍药说话外,过得倒是太平。芍药几次想来探望蓝惠雪,都被鸿逸好言好语地挡了回去,终究还是作罢了。

  王小芸医术也算得出众,几服药下来,蓝惠雪已全然好了,听闻自己癫狂之下刺伤了黑啸风,不由叹了许久的气。沙莎便沉着脸,又教训道:“那黑啸风如今是瞧着不错,可来日当了教主,就要变得六亲不认了。更何况,玉蟾宫的事你浑忘了?他向小宫主提亲的事你忘了?——我瞧着他就是个处处留情的花花公子!”鸿逸觉得沙莎说得在理,可瞧着蓝惠雪掉下泪来也有几分不忍,就道:“你若是真瞧上他了,那就等咱们打败魔教之后再做打算……”

  “打什么算?”沙莎往他手臂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要是魔教杀了咱们,那自然是什么都没了;若是咱们杀了黑无惧,咱们可就是黑啸风的杀父仇人了。除非他弃暗投明,或是惠雪现在就叛进魔教去,不然还有什么法子?”

  蓝惠雪低着头不说话,只不住地掉泪,过了许久才道:“你说得在理。况且他既上玉蟾宫提亲,想来对我也不过逢场作戏,没几分情意……我不理会他了就是。”说罢,她又急着辩白道,“那日我对芍药说那番话,只是瞧着她这个当娘的心里着实是苦。换作是我……”沙莎又气又笑,半是打趣半是嗔怪地道:“如今你竟已体味起当娘的感受了?你莫不是真心实意想嫁给那魔教少主,给他生儿育女罢?”蓝惠雪搡了沙莎一把,也笑起来,可笑了一会儿就又委屈地掉泪。沙莎忙道:“我不说了,你快别哭了,——王小芸有个小徒弟,极是乖巧可人,我带你瞧瞧去。”这算是把话岔开了。

  往后的几日里几人仍在黄石山住着。蓝惠雪、沙莎、王小芸常凑在一块说话,每每这时,鸿逸是无处置喙的,于是他要么去叨扰老神医,要么就同王小芸那几个徒弟厮混。这几日里还来了两位稀客,其一是王小芸的一个李姓师兄,路过黄石山便回来探望师父。这位李师兄带了不少稀罕糕点,又道:“前些时候那一通大水过后,沿岸受灾的地方就闹起瘟疫来。这场瘟疫难治得紧,人还容易染上,我们师兄弟几人费尽心思治好了下游的瘟疫,如今听说槐南镇一带又闹起来了,我正要赶去给那边的人们送药去。”

  槐南镇一带闹起了瘟疫,蓝惠雪自然而然就牵挂起天门山来。好在同一日的工夫,徐双月就来了黄石山上,带了蓝溪、蓝惠琦的书信来。

  “我在阳城待了一阵,听闻玉蟾宫夺回来了,我猜着就是你们的功劳。”徐双月道,“我于是辞别了鸿太守,赶上天门山去,却听宫主说,你们已来黄石山了,我就捎了他们的书信又赶了来。——玉蟾宫一切安好,可路上正闹瘟疫呢,我停都不敢停,一路掩着口鼻,快马加鞭地来了。”

  蓝惠雪脸上终于露出喜色来:“想来玉蟾宫在山上,宫人少下山来,也不会染上瘟疫。只是我记得年幼的时候,若是山下有灾祸,玉蟾宫都会救济灾民,如今看来也是顾不上了,苦了这许多百姓了。”说罢,她就拆了书信来看,只见那信封里是蓝溪写的一张信笺、蓝惠琦的厚厚一叠书信,还有一朵压平晾干的蓝紫色小花同一条彩绳编的手环。蓝溪信中只寥寥数语,先谢了鸿逸、沙莎对玉蟾宫的恩情,接着道玉蟾宫一切安好,魔教并未来犯,又道自己身体渐好,依旧做回了宫主,好让琦儿歇一歇。

  蓝惠琦却絮絮地写了许多,讲自己如何担心与思念姐姐,讲不做宫主了如何轻松;又讲她同思暖结拜了姐妹,如今思暖也姓蓝了。最后她勾划了许多,似乎是犹犹豫豫地写道:“有一日娘亲说起,‘跃龙丸解药’五字仿佛爹爹笔迹。爹爹离家时,琦儿不过五岁,如今已不大记得爹爹面容,却也想念他。若字果真是爹爹写下,药果真是爹爹送来,琦儿往后或许还能见到爹爹罢?”

  七剑合璧去路艰难,蓝惠琦即使年纪轻,大抵也知道些许,学着蓝溪的模样在信中写了“不必回信,顾好自己便是”,却又补了一行:“姐姐定要好端端的回来,琦儿有好多话同你说,信里写不下。”

  徐双月道:“琦姑娘采了许多花摆在折桂阁里,宫主很是喜欢,她就往信里夹了一朵,非要你也看看;这手环是琦姑娘编的,她听宫人们说,五色彩绳编了手环能护佑平安,就学着编了来……”这才真算是雨过天晴了。蓝惠雪只觉心头卸下了千钧重担,却又无端地发痛,一时抱着沙莎,痛哭失声,不能自已,小半日才平静下来了。

  

  那位李师兄所说不错:槐南镇的瘟疫闹得果然厉害。

  天门山高,玉蟾宫自给自足,与山下的人来往也甚少,这才躲过了一劫。那古槐山上的黑虎教分舵却不同:古槐山本就不高,日日还要打山下买了粮米肉菜来,没几日瘟疫便传进了分舵里。这一回的瘟疫来得快,也极是难治,一时间分舵里已有三十来人染上了。

  黑啸风身体刚有了几分起色,可到底是虚弱,黑旭阳唯恐他也染了瘟疫,当即把染了瘟疫的人都赶到山下去住着,不许进到分舵里来,又叫人押着“小华佗”窦宇铭下山去为他们诊治,却不想瘟疫没治好,窦宇铭反倒也染了病,这日刚传回话来,说是已死了。

  “小少主,恕属下直言:窦先生自打来了分舵,日日关在屋里头,就是没病也关出病来了。”回来传话的是一直看守着窦宇铭的一个,他这年年初的工夫生了重病,是窦宇铭给他治好的,他如今也真心实意地哭着,“窦先生医者仁心,尽心尽力地给弟兄们把脉,可他身子太弱,当日就染上了瘟疫。往后两日吃着药,病却还是愈发重了。昨日他已起不来床,今日一早,人就没了。”

  “知道了。”黑旭阳应了一声,想起窦宇铭救治黑啸风的模样来,心中又有几分不是滋味,就难得地多了话,问道,“窦先生的尸身——”那人道哭:“回小少主的话:窦先生去世前一再叮嘱,若离死人近了,更易染上瘟疫,叫把他和死去的弟兄们一并丢到山后那乱葬岗上,小的们只得照着做了。”

  到底是生死有命。黑旭阳叹了口气,道:“罢了,委屈窦先生了。”说罢他便打发那人下去,转向屋里头站着的一男一女,问那少女道:“你的意思是,那三剑都没甚么大碍,上了黄石山了?”

  这少女正是三堂堂主叶茹萱。她同教中寻常教众一样,穿的都是黑灰的衣裳,也不甚合身,可即便穿得如此,也看得出天生丽质来;只是这漂亮脸蛋能叫寻常男人疼惜,在小少主黑旭阳面前却讨不了半点优待。眼见得黑旭阳那副样子怕是就要发怒,叶茹萱畏惧起来,嗫嚅道:“是……属下有罪。”

  黑旭阳烦躁起来,在屋里快步踱了两遭,叫道:“你们背地里常说我责罚手下不分青红皂白。好罢!今日老子就听听你们到底是怎么把这差使办砸的!”

  那男子是黑虎教三散人之一的任平生,这时便拱手道:“我等——”黑旭阳骂道:“我问的是叶堂主,你搭什么话?”任平生面有不忿,却依旧闭了嘴。叶茹萱便低下头,讲道:“我只当那长虹剑主要耍花招,故意做出冰魄剑主在他车上的样子来要引我们上钩,就带人去追紫云剑主了;可也两手做了准备:叫几个手下去做样子追一追长虹剑主,再通知三散人在前头伏击他……”黑旭阳冷笑道:“如此听来叶堂主考虑得倒是周全,可怎么叫他们跑了呢?”

  “属下被那紫云剑主诓了,她自称拿的是雷火霹雳弹,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想那其实是烟幕弹。”叶茹萱老老实实地说罢,又道,“那冰魄剑主定然是在长虹剑主车里,即使他武功高强,可带着这么个拖累,三散人当是能对付得了的……”

  “可后来又来个姓唐的!”任平生当即叫起来,“叶堂主,你带那么些个人都叫紫云剑主跑了,我们可只三人——”

  “姓唐的?”叶茹萱轻蔑地笑了一声,“若不是你们先前招惹他,他怕也不会刚刚好就在这工夫跟你们作对。——还不是你们平日里无法无天,树敌太多了。”

  黑旭阳听得烦躁,快步走到桌子旁,重重拍了两下桌子,吼道:“够了!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只知道内斗的蠢货,老子才不爱管什么‘教中事务’,一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叶茹萱和任平生见他发怒,忙不吭声了。黑旭阳说罢,直气地喘了两喘,忙平息了一下心绪,才又道:“叶茹萱,你只管盯紧了黄石山上的动静,别的我也不用你们这些废物,等来日我哥好起来,我亲自去把那几个七剑传人捉来杀了就是。——都给我滚。”

  任平生愣了愣,道:“小少主,那我们——”黑旭阳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嫌恶之色来:“你们三个吃人肉的畜生,且歇着罢。滚!”叶茹萱仿佛一刻也不想同任平生待在一起,快步退了出去;那任平生低下头来,长发打脸颊旁垂下,叫人看不清他表情,他踌躇了一下,也出去了。

  黑旭阳便坐在椅子上兀自生气,恨这些个手下不得力,事事办不成。正苦闷着,忽然听得里屋屏风后头有人轻声笑道:“你倒是比我像个少主的样子。”黑旭阳登时跳了起来,奔过去叫道:“哥,你怎么出来了?”

  屏风后头的正是黑啸风。这一阵他先是重伤,而后又中毒,一通折腾下来,本只是稍显清瘦,如今却是形销骨立,憔悴极了。黑旭阳一到他身边就扶住了他,他却把黑旭阳的手又推开来,道:“我到底也是习武之人,哪就那么憔悴虚弱了,至于走路都要你扶?”说着便朝最近的椅子走去,脚步却是虚浮的。黑旭阳紧跟在他身边,唯恐他忽然倒了下去,又问了一遍道:“你怎么出来了?”黑啸风之前中的毒同失心散相仿,都是伤损了心脉,刚解了毒的工夫也是整日浑浑噩噩的,这几日才清楚了。他在椅子上坐下来,道:“我这心里头终于清楚了,自然要问问你教中诸事。”黑旭阳忙倒了水递到他手中,拖了椅子来,在他身旁大大咧咧地坐下,轻描淡写地道:“无非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有什么好问的?”

  “方才的我都听到了。”黑啸风不理会他,把水也放在了桌上,表情严肃起来,“我伤重的那几日可不糊涂,当时分明有两个丫头,她们人呢?”黑旭阳愣了愣,信口胡诌道:“手脚粗笨,叫我打发回去了。”黑啸风逼视着他,道:“那么护法呢?”黑旭阳踌躇了踌躇,忽然道:“你既然都知道了,还何必问我?——谁告诉你的?”黑啸风自然不肯说,只是道:“我教如今树敌太多,你也是知道的。那俩丫头也就罢了;护法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你怎么就不经查证就把他关了起来?”

  “你喝的药只经过他三人的手,定是他三人之中的一个动了手脚。”黑旭阳道,“我若是先去查什么证,万一他趁机跑了,或是再行伤人,可该如何是好?”他之前做事虽然看似武断,可倒也有道理。黑啸风想了一遭,也没法反驳他,只是道:“那么这十几天过去了,如今——”黑旭阳眯了眯眼,移开了目光,恨恨地道:“那俩丫头不经打,什么都没说就死了;护法也没松口,每日挨打,十几日了嘴还硬得很。”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却不往下说了。

  “你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是也不是?”黑啸风斜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护法在我教中十几年了,一直忠心耿耿;即便他要变节,你想想,换作是你,你会冒着这般风险,只为给我下这么个失心散的毒么?”黑旭阳一贯心狠,又爱琢磨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听得这一问,心里登时想到四五种能叫人立时毙命的毒药;又想到那护法自抓药后到黑啸风毒发前,这大半个时辰的工夫里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分舵,登时觉出自己先前的莽撞来,不由暗叫不好,低声道:“这我倒是想漏了。”

  黑啸风见他肯这么说,就知道他已然知道不妥了,也就不多责备他,只揉揉他头顶的头发,道:“你带我去看看护法。”黑旭阳踌躇了踌躇,他就又道,“这回不过是伤得厉害了些,你真当我成了娇怯娘子不成?”黑旭阳立刻还口道:“还真是如此,你这脾气惯常也像个娘们。”可如此说着,还是领了黑啸风去了。

  那护法尹松泽前几日关在魔教的水牢里头,后来却换了地方。——要说这水牢也是有讲究的:把人犯双手拿铁链子捆了悬在水里,人犯站立时,口鼻露出水面可以呼吸;可若是犯了困委顿下去,口鼻就浸入了水中,久了自然就淹死了。人在这水牢里关着,觉也睡不得,往往没几日就垮了,再过几日就死了的也有。尹松泽到底是个护法,没有黑无惧的命令,黑旭阳到底也不敢杀他,只关了几日就换到了寻常囚室里关着,只日日提出来打一顿。

  两人一路走,黑啸风一路问,黑旭阳就把这些都交代给他了。

  “倒是个硬骨头。只是寻常人遭受鞭打,往往要鬼哭狼嚎地求饶,他却一声不吭,这倒着实让人觉着可疑。”黑旭阳絮叨了一路,临近囚室时说了这番话。黑啸风教训道:“到底是能入了父王的眼、能当护法的人物,自然不是寻常人。你打心底里觉着是他下毒,自然处处只看见他的不是。”黑旭阳立时还口:“你打心底觉着不是他下毒,自然处处只看见他的好。”黑啸风知道自己这个兄弟一贯是这个脾气:认定的事极少回头,虽然关照他,却也不怎么服他。因而他虽有些不快,却也没再同黑旭阳理论什么。

  两人一路走来,教众见了他们纷纷停步行礼,黑旭阳看都不看便走了过去;黑啸风虽同黑旭阳说着话,却也冲他们笑笑,点一点头以作示意。

  说话的工夫,二人就到了囚牢前头。那把门的听了黑旭阳的话,忙把铁栅门上头的两重铁锁打开来,又开了一扇木门,登时便有一股带着霉味、血腥气的寒意扑面而来。黑啸风皱了皱眉,黑旭阳就也皱起眉来,那四个把门的脸色登时变了一变,却不想黑旭阳只是道:“这里头长年不见光,阴冷得紧。哥,你——”黑啸风忍不住笑起来,打趣道:“你说我是娇怯娘子,我倒瞧你像个老妈子,这一路你絮絮叨叨就没停过。罢了,你在这门口等着罢。”他随手指了把门的二人,道,“你们带我去见见护法。”黑旭阳脸一沉,可到底是听了,没跟过去,反倒是那两人瞧着他的脸色,不敢跟黑啸风走。

  这可把黑旭阳惹恼了。

  他瞪起眼来,劈头盖脸骂道:“少主说的话没听见?你们多大的胆子敢不把少主放在眼里!——在这等着老子给你们收尸么?还不快去!”那两人吓得两腿发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又忙爬起来,领着黑啸风进到囚牢里头去了。

  这囚牢不大,分了两个囚室,靠里的一个关了尹松泽,另一个关着的是几个一向同黑虎教作对的江湖中人。两个囚室当中的空地上燃着个火盆,火盆前放了张凳子,地上随意丢着几样沾血的刑具。黑啸风瞅见有带刺的铁鞭、烙铁一类,不由摇头叹息了一声。

  他一进到这囚牢里,那几个或坐或躺在稻草上的江湖中人都抬眼看了看他,却没什么别的反应。跟着他进来的两人之一就嘀咕道:“奇了,平日里一有人来就要叫骂的,今日怎么安生了?”另一个忙谄媚地道:“准是少主这派头把他们镇住了。”黑啸风没理会他们,走到了另一个囚室前头,朝里瞧去:那伏在地上的人正是尹松泽,只是跟平日里黑啸风见的稳重温和的好男儿不同,如今的他遍体鳞伤,一身衣裳被血浸透,血又凝了发了黑,如今几乎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黑啸风看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心中一痛,既是为了这个平日见面也不多的护法,却也有几分是为了黑旭阳——他小小年纪,竟已磨炼得如此心狠了。

  “快把护法请出来。”黑啸风一面想着,一面叫了一声。那二人听得他用了“请”字,愣了一愣,却也不敢怠慢,忙开了牢门进去,把尹松泽扶了起来,架到外头来,依着黑啸风的意思叫他坐在了那张凳子上。

  尹松泽如今已是稍微动一动都难了,纵然坐到了椅子上,却也坐不住,扶着他的那人手一松,他就要往下倒。饶是如此,他依旧挣扎着冲黑啸风抱了抱拳,干裂的嘴唇翕动,以极微弱的声儿道:“属下见……见过少主。属下当真……不曾下……下毒……”黑啸风心有恻隐,可想了一想,还是问道:“你说你不曾下毒,可我吃的药自始至终只经你三人之手,莫非是那两个丫头下了毒不成?”尹松泽挣扎了一番,也不知是想站起还是跪下,总归是没动弹得了。他再开口时,声音愈发弱了,连呼吸也弱了几分,仿佛只说话就已耗尽了全身力气:“属下不……知……只是属……属下忠心……”

  黑啸风俯下身子来听着他这微不可闻的几句话,却不想还未听完,尹松泽忽然瞪大了双眼,嘶吼一声:“小心!”

  方才那二人目光全然在黑啸风身上,黑啸风也只顾着尹松泽,竟没人发觉对面囚室的门竟不知怎的开了。一个瘦小的汉子饶是满身伤痕,动得却如离弦的箭一般快,眨眼工夫就打黑啸风身旁那教众腰间夺下刀,朝着黑啸风背后直直捅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是须臾之间,变故陡生。想那黑啸风武功也是上乘,可如今伤病未愈,着实虚弱,一时竟躲闪不开;旁边两个教众武功平平,也是愚钝之人,只能在囚牢里欺负欺负囚犯罢了,如今竟愣了神,不知所措;正当这千钧一发的工夫,凳子上那副虚弱的身子忽然暴起,一把将黑啸风推了开来。

  “哧”的一声闷响,那柄刀打尹松泽上腹刺入,打身后贯出;那瘦小汉子愣了一愣,把刀一抽,尹松泽便再也支撑不住了,如个没生气的死物一般软绵绵地瘫下去。这一下那二人终于反应过来,一个忙冲上前来同那行刺之人过招,一个高声叫道:“保护少主!”囚牢里这些个江湖中人多半武功也不差,只是在这囚牢里熬了许多日,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因而这最下头的小卒三拳两脚,竟把那汉子打倒在地,夺下刀来。这时黑旭阳也带着门外的两人赶了来,见黑啸风无事,忙先拿铁链子拴了囚牢门,才问道:“怎么回事?”

  那汉子躺倒在地上哈哈大笑,待黑旭阳问了,才“呸”地啐了一口,随手指了个人叫道:“他给的钥匙,他放我们出来的,快些打死他罢!——嘿嘿嘿,只恨姓常的没本事,没能杀了那魔头的儿子!”他说罢,又是几声大笑,接着忽然就没了气,一双充血的眼兀自大睁着。

  “废物!”黑旭阳骂了一声,接着就听黑啸风怒道:“旭阳,先别管他们了,快救救护法!”他这才瞧见黑啸风正半跪在地上抱着满身血污的尹松泽,一手搭着脉,满脸是焦急的神色。”黑旭阳脑瓜好使,立时理清了这来龙去脉,心里疑虑不由更多了,却依旧叫道:“来人,抬了护法去治伤,定要把护法救活了!

  黑啸风重情重义,尹松泽这一番救了他,他自然是放心不下,跟着去了。黑旭阳想了想,终究没叫住他,只在心里道:“我哥同护法见面不多,也甚少一起共事。人最要紧的乃是自己的性命,他如何肯为了我哥如此拼命?——若非苦肉计,那定然还有什么旁的原因,因而就算救活了,护法此人也是不得不防的。”他想了一遭,见那几个没出来的江湖中人仍好好地被镣铐束缚着,却都挣扎着扑到栅栏旁冲他叫骂,一时心烦起来,就安排道:“都杀了罢,不然来日不知还要生出什么事端。”

  他说完这话便往囚牢外走去,几个手下都提刀进了囚室里。待黑旭阳走出那阴暗的囚牢到了日头下的时候,正听见那囚牢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黑无惧老儿,你不得好死,断子绝——”话说一半便没了声,想来是死了。

  黑旭阳怔了一怔,接着却又冷笑一声,背着手独个走开了。

  

  话分两头。

  又是几日过去,鸿逸等三人在这黄石山上住了也有半月了,王小芸便收拾了大大小小三个包袱,准备与三人一同下山去找寻自己的兄长窦宇铭及奔雷、青光、旋风三剑的下落。

  沙莎一见了她,便笑起来,道:“我的好姑娘,你这是去行侠仗义的,还是去做什么的?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快些把没用的都放下罢!”

  “这个是衣裳,这个是路上合用的药,这个是些个日常用的……”王小芸为难地道,“哪个都丢不得。”

  “有什么丢不得?”沙莎当即把她包袱解了开来,也不管她嗷嗷乱叫,挑着没什么大用的统统丢了出去,最终把三个包袱并作了一个。于是四人带上个徐双月,终究是辞别了黄石山上的众人,下山去了。

  当中胡老神医、王小芸的一众徒弟的惜别与叮嘱自不必言,好容易才拦住了他们,没叫他们送下山来;秋娘自打几个月上被丢在六奇阁门口便没离过师父,她尚年幼,见了这阵仗难免啼哭,是以一早就叫三七带她往后山上采草药去了,这工夫还不曾回来;芍药站在正厅门口,远远地瞅着几人,脸上带着些许愁容,只是不知愁的是他们还是魔教里她的孩儿。

  山路上骑不得马,一行人就步行下山去。刚出了六奇阁的大门,正沿着山路往下走着,沙莎忽然道:“那位鸿少侠,你先前不是说这七剑里只有你一个男人,你要照拂着我三个么?如今是四个弱女子了,更要你照拂呢。”蓝惠雪跟徐双月正劝说王小芸不用太担心秋娘,忽然听到她这话,三人都愣了一愣,看着沙莎;走在最前头的鸿逸也停下脚步来,转头看着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沙莎笑了笑,道:“我们四个弱女子背这包袱也着实劳累,难为鸿少侠肯照拂我等,那这个自然就交由鸿少侠代劳了。”

  鸿逸当时便跳将起来,可还不待他说话,徐双月就笑道:“这个好。”接着,她把蓝惠雪的包袱拿过来,径自递到鸿逸手里,道,“鸿少侠,辛苦你了。”王小芸见她这么做了,也就跑跳着上前去,把包袱往鸿逸手里一交,接着又跑跳了回来;沙莎自不必说,早把包袱甩给鸿逸了。

  “大小姐,我不过心里想想,不曾说出来!”鸿逸委屈地叫起来,“怎么,想想都不成了么?”

  沙莎没理会他,可看起来甚是高兴。她哼着歌儿后退回来,同三个姑娘走在一起,又问徐双月道:“徐姐姐,这一路可凶险得紧,你要么还是回玉蟾宫或是六奇阁去罢?”之前几人问过生月年岁,她比蓝惠雪还要小了几个月,也就跟着蓝惠雪喊徐双月“徐姐姐”了,听来倒也亲切。

  徐双月听了她这话,也不恼,只笑道:“你这姑娘好生有意思:别人小瞧你,你要着恼;可你自己却也小瞧旁人。”蓝惠雪忙道:“徐姐姐轻功好得很,倒也不用我们怎么担心。”

  “看来是我犯了同他一样的毛病了。”沙莎朝前头鸿逸的背影扬了扬下巴,又道,“你们三个且走着,我去前头瞧瞧那自视甚高的傻少侠去。”说罢,她连跑带跳地朝鸿逸过去了。

  蓝惠雪看着她,低声问徐双月道:“要么我们也上前去?若只留他二人,那定然又要拌起嘴来。”徐双月和王小芸异口同声地道:“你过去搅和什么?人家拌嘴是当消遣呢!”两人说罢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笑声里仿佛有些别的意味;蓝惠雪却愣了愣,仿佛没明白过来一般。

  鸿逸自然不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只是前头几次交锋,他总败给沙莎,因而他这几日总想着找个机会打压一下她这嚣张的气焰。如此找了两回事,就成了沙莎口中的“自视甚高”了。虽说沙大小姐是个人精,每每都叫鸿逸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却还是宣称自己跟鸿逸结下梁子了,要好好治治他。

  如今背着四个包袱,被治得服服帖帖的,鸿逸深感挫败,孩子心性也起来了。他见到沙莎上前来,非但不打招呼,反而故意别过头去不看她。沙莎却不在意,笑嘻嘻地凑过来,问道:“若是我们把魔教的分舵都逛了一遭,依旧没找着那‘毒郎中’,可该如何是好?”鸿逸拿眼瞅着前头的路,不瞅她也不理她,沙莎就又问道,“怎么,鸿少侠这般小肚鸡肠,这就生气了?”鸿逸本是个清楚人,激将法对他向来不管用,可如今不知怎的,沙莎这一句话,就激得他发起脾气来:“到底是谁小肚鸡肠?我不过心里想想,是你说出来的,如今倒怪我了?——大小姐好大的神通,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要管。”

  沙莎撇了撇嘴,道:“若不是你整日里想着给我下绊子,我才懒得同你计较。大小姐自小就不会安心受人欺负,谁要欺负我一回,那我定然要让他还我三回,这事才能算完。——鸿少侠,你倒是算算你还欠我几回?”说着,她就如平日里对蓝惠雪、王小芸一般,把手往鸿逸肩上一搭,身子接着也靠了过去。

  几人相处的也有好一阵子了,鸿逸知道她的脾性,也不讶于她这番话,却叫她这个亲昵的动作唬得红了脸。他忙一矮肩躲过她的手,提气跃出丈许远,转身叫道:“大小姐自重,男女授受不亲!”他这一转身,正瞧见蓝惠雪等三人瞅着他俩,捂着嘴在吃吃地笑,不由愈发红了脸,转回身去,低着头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沙莎仿佛没想到他竟有这么大反应,愣了愣神,脸颊微微发了红,也没多说话,就讪讪地回到三人当中来;可下到半山腰上,她却又闲不住,跑到鸿逸跟前又问道:“你们之前起的化名倒是有意思,为什么你要叫‘鸿常’?为什么她要叫‘鸿雪’?”她一到鸿逸跟前,鸿逸就往旁边躲了躲。见她没有要搭他肩膀的样子,他才放松下来,应道:“随口起的,有什么为什么?‘鸿常’倒过来就是‘长虹’;至于‘鸿雪’,既是要扮兄妹,那姓自然是一样的,就从蓝惠雪名字里取了个字用上了。”沙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那如今是不是我们三人也得起个化名?要么我就同你二人一起扮兄妹罢,我在家里没兄长也没有姊姊,跟你二人一同扮兄妹,那么兄长也有了,姊姊也有了。——我叫个鸿什么好呢?”

  鸿逸终于找着了扳回一局的机会,立时就笑起来,拿腔作势地道:“扮什么兄妹?比武招亲我都赢了,你自然是叫鸿夫——”话未说完,沙莎一侧身,一拳打在他肚子上,打得他一个趔趄险些没坐在石阶上。沙莎板着一张俏脸道:“我仿佛记得我说过:你若是再提这事,我就把你剁了喂狗。”鸿逸捂着肚子,忙道:“是在下的错,再不敢了,大小姐饶命。”见沙莎仍攥着拳,他又忙解释道,“我们那时候势单力薄,唯恐被魔教中人发现,才用了化名;如今我等的下落魔教全都知道,只要出了这黄石山,随时都有恶战,再用化名也就没什么必要了。”沙莎这才消了气,却依旧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声,才转身跑回去,围着徐双月“徐姐姐”长“徐姐姐”短地说起话来。

  徐双月同王小芸先打趣了一番沙莎,问道:“我瞧着你待鸿少侠与待我们不同,鸿少侠待你也不同。”沙莎毫不脸红,叫道:“仇人见面自然是分外眼红,我忍下了没打断他两条腿,当真是客气了。”看蓝惠雪走在一旁出神,她就又问蓝惠雪道:“怎么,莫非你还想着那个小子么?”蓝惠雪回过神来,笑了笑,却道:“这山怎么这么高?我去瞅瞅还有多远的路。”王小芸叫道:“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蓝惠雪却没理会,快步走到了鸿逸身旁。

  两人都没说话,并肩走了几步路,蓝惠雪就伸手接了自己的包袱来,道:“我自己背罢。”鸿逸看了她一眼,道:“也好。”这样又走了几步路,他突然迟疑地问道,“你瞧我……如今是不是像个婆娘似的小肚鸡肠?”蓝惠雪闻言愣了愣,才道:“什么?怎么问这话?”鸿逸沉默了片刻,才斟酌着词句,缓缓地道:“如今我见了她,就想着捉弄她一番,想来我是还记恨着在她家她给我的难堪罢?我长她三岁,又是七剑之首,一直记挂着这个,可不是小肚鸡肠?”蓝惠雪细细地琢磨了一番鸿逸这话,只觉得这并非什么小肚鸡肠,却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就只是道:“可我瞧你也不厌恶她,你二人闹上一通,闹完了倒都是欢喜的。那我想着,应当算不得是小肚鸡肠。”

  鸿逸登时欢喜起来,问的却是:“是么?她没恼我,是欢喜的?”蓝惠雪点点头,鸿逸便不似刚才那般闷头走路了,话也多了许多。他道:“如今槐南镇正闹瘟疫,咱们就如昨日说的,先往魔教的汇城分舵去打探一番。这汇城是前朝故都,我年少时跟着父亲去过一次。到底是前朝皇城,城里端的是气派极了,有家酒楼酿的酒也是极好的。只可惜一出了这黄石山,魔教的人定然立时就咬上来,咱们此行怕是逛不了故都,也喝不上好酒了。”

  蓝惠雪只是点头,心里却想着鸿逸方才说的话;想了这几遭,她忽然悟过来为何刚刚徐双月、王小芸要拦她,登时忍不住笑起来,道:“我找徐姐姐说话去。”

  话是如此说,她心里却使起坏来,想道:“如今看来,这二人怕是看对眼了,不如把沙莎推到前头去跟鸿逸一块走。”想了想,她却又犹疑起来,“万一想岔了呢?大敌当前,若是为儿女情长耽误了事,可就糟了。”这当里她刚好走到一半,是在鸿逸之后、三人之前。她犹疑了一番,终究没同三人一起走,只在鸿逸和她三人之间独个走着。

  山路是平整的石板铺的,算不得陡峭,很是好走。这时清晨刚过,下山的只他们一行人,上山的不少,都是来寻医问药的。蓝惠雪独个走着没人相伴,瞅着那上山的各式各样的人,不觉就胡思乱想起来:想一遭玉蟾宫,又想一遭徐双月——贲白术是奔雷剑主这事,蓝惠雪想着同徐双月没多大关系,也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徒增烦恼,是以到如今也不曾与她提起。她这般东想西想着,不由地想到了那魔教少主黑啸风来。

  她心想:“他长得好看,也救我两回,我倒未必当真对他有什么心思,只是想报恩罢了。到底他是魔道中人,等来日有了机会,还了他这两次恩情,再见面时该如何就是如何罢。”这自然是自欺欺人的话。她心里也明白,便又告诫自己道:“他不过是好心救我,他想娶的是琦儿。——快些忘了他罢!”可越想这些个,她眼前就愈发现出那黑啸风的脸庞来,心里也一扯一扯地疼起来。那疼痛打心口往四肢百骸漫去,蓝惠雪“哎哟”叫了一声,脚下一滑,就坐在了石阶上。

  听得她这一声喊,鸿逸忙回过头来看,后头三人也忙围了上来,叫道:“怎么了?”蓝惠雪蜷缩着坐在石阶上,低声道:“我心口疼。……浑身都疼。”徐双月忙搂住蓝惠雪,叫她靠在自己怀里,沙莎就催着王小芸快些把脉。王小芸忙挽了袖子一摸她脉,叫道:“啊哟,那失心散的毒明明祛净了,这几日她又没受过伤,怎么如今这心脉又乱起来了?”

  山路上刚走过去一个戴着斗笠的极瘦的年轻人,她话音刚落,那年轻人忽然就停下脚步,转头看了几人一眼,叫道:“小芸?”

  王小芸只听了这声,头也没回,就慌张地叫道:“哥!快些来看看她,我我我——”

  众人方才都转头去看那年轻人,如今听得她这么喊,都惊地叫了一声:他们本是要去寻他救他的,却不想还没出这黄石山,他竟自己回来了。

  那年轻人摘下斗笠走了过来,正是王小芸的兄长,也即是“毒郎中”、“小华佗”窦宇铭。他也不与众人打招呼,只将细长的手往蓝惠雪脉上一按,接着问道:“听你们说是中了失心散?”沙莎嘴快,立时就道:“是,送来时人快不行了,不过已解过毒了,如今没什么大事了。”

  “有没有大事,你说了不算。”那毒郎中站起身来,懒懒地回了沙莎一句,接着转头冲着王小芸慢悠悠地道,“我当这两年没见,你医术能有点长进呢,不想还是这么个不温不火的模样,苦了你那些徒弟整日被你这笨师父教着。”王小芸急得险些没哭出来,连声叫道:“是是是,你自然是厉害的,现下不是教训我的工夫,你快些看看她到底怎么了!”窦宇铭却依旧是不急不慌地道:“这失心散是我配过最阴狠的毒了,阴狠到我自己都不大敢用它。本想着再加几味药压压这毒性,可还没来得及加,已被那魔教夺了去。想来这姑娘送来时已是命垂一线,你看她命不久矣,又觉着看过我配这药,有十足的把握,就下了对症的猛药,因而不到一日她就醒了来,可心脉受了伤损,整日呆呆傻傻的,每日都得喝你开的药调理,是也不是?”

  王小芸哭丧着一张脸,点点头,道:“你说的全对。”

  “药理上讲倒也算不得错,只是用的太急了。”窦宇铭道,“若是缓缓治之,断不至于余毒未清不说,还又被你这虎狼药伤了身子。”

  沙莎看着他兄妹二人一问一答,急得险些没跳起来,心道:“现下是教训妹子的工夫么?”可到底要救命得靠人家,嘴上就还得挑着好听的说,她刚酝酿了几句话,还没开口,就听鸿逸道:“这些个药理上的东西我等不懂,只望窦先生先救救冰魄剑主。”

  窦宇铭听得“冰魄剑主”四字,愣了一愣,仿佛刚想起正事来似的,道:“哦,如今还只是疼罢了,没甚么大碍,只是不能拖得久了。你先把她背回六奇阁去,叫我师父亲自开一方调养的药吃着——这失心散里头用了一味稀罕的毒,本就难解,叫她这么一折腾——”窦宇铭瞥了王小芸一眼,拍拍她的肩膀,接着道,“——我觉着只能上百草谷去讨一味解毒的圣药了。”

  鸿逸忙道:“百草谷谷主素来与世无争,可听闻不是个好招惹的。窦先生,要么我同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我瞧这几人里就你一个男人,想来你是那个长虹剑主鸿逸。”窦宇铭慢条斯理地道,“那魔教正在山下等着你们呢,你一下去,即刻就被射成了筛子。”徐双月立时道:“那么我去罢,我只是个玉蟾宫来的送信人,魔教人不认得我的。”

  窦宇铭把徐双月上下打量了几遭,想了一想,点头应了,于是四人上山、两人下山,朝着不同的路走去了。


[下一章:第七章 世外仙草灵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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