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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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吟[修]】第十回:君情难断如流水 妾志不改比金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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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网3同人,正剧向,BG,CP是曹炎烈 x 原创女主


曹炎烈一把把她搡倒了,自上头指着她,红着一双眼狂怒道:“你们一个两个尽被李唐迷了心窍!你是,雪妮子亦是!来日我,来日我重振大魏,你二人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开国长公主,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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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将至,天转眼见凉,木昔没带多少厚衣裳到睢阳,偏偏如今病中怕冷,就穿了三五层衣裳,又盖着曹炎烈的斗篷,裹得似个球。行军的日子比平日里还要艰苦些,马车一步一颠,木昔的病也跟着反反复复,将近洛阳时才又见轻了。

曹炎烈借口受伤撤回洛阳,如今不便露面,也不大骑马,常在马车里跟她一块坐着。这日木昔精神头好了些,没用曹炎烈抱,扶着他的手就上了马车,盖好斗篷依着他歪坐下来。待马车缓缓朝前走了,她心头忽生出些感慨来,道:“当日来时,我跟桃花在车里还嫌挤。如今却不觉挤了,只想跟你挨得近些,多挨你一阵。”

曹炎烈伸手揽住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她几下,才道:“别乱想,咱们的时日还长着呢。”

他手臂横到木昔身前,木昔便趁势拉住了他的手,伸进他衣袖里摸了摸手臂上的伤,道:“还疼么?”

曹炎烈老老实实地应道:“不疼了。我自己划的,自然有分寸。”

木昔缩回手来,这当里挨到他手背,才发觉手背上亦留了块疤,想来是上回抬伤兵时伤着的那一块。她一时间觉悲从心起,摩挲着他的手背,垂泪道:“你总说‘不疼’‘不要紧’,上药也不好好上。我若不在了……”

“胡说八道。”曹炎烈喝止了她,“你才十九,年纪还轻着呢。”

木昔也总觉自己年纪轻,自小练武,底子也不算差,原先几回大病到底还是熬过来了。可经了这一回事,才发觉她先前知道的不过是“叛军占了洛阳”“叛军攻占了天策府”,如今眼见狼牙军的伤兵,耳闻睢阳城里人吃人的惨状,才知国恨家仇竟有这般沉,压得人气都喘不上,遑论养病了。

她也不知自己这病还能不能好,心里愈发想起旁的事来,道:“你瞒着我,可瞒得不结实,我还是知道了——张孝忠的夫人没了,她也是年纪轻轻的,病了半年没见好,就不成了。”说到此处,她忽想起当日张孝忠在军中办事,张夫人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不由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道,“我这几日总想起那些个没了的人来,不知是不是他们要招了我走。将军,你多陪陪我罢,我怕我合眼的工夫都见不着你。”

“尽是胡思乱想。”曹炎烈温言宽慰道,“待咱们回了洛阳,叫典忧来给你治病。他曾在青岩万花谷学过医,虽不知学了几成本事,可你这病想来能治好。”

心头晃过一阵愧疚,木昔把脸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哽咽道:“待我病好了,就照原先说的,给你生十个孩子,你教他们武功,教他们谋略。”

曹炎烈道:“好。”便搂着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又低声道:“生几个倒不打紧。你我夫妻,自是……你病了以后,都没人管我衣裳穿得齐不齐整了。”

木昔又想起当日拜天地时的誓言,霎时泪如泉涌,心里念一句“报应”,伏在他怀里不说话,假装自己已睡了。曹炎烈也没再说话,马车晃晃悠悠,她不多会儿工夫竟真睡了过去,到晌午方醒来吃了几口饭,后晌却又病倒了。

如是又几番反复,终究是待回到武牢关安顿下来后,有典忧悉心医治着,她的病才算是终于有了起色——虽仍是终日郁郁,时不时咳嗽几声、昏睡一阵,到底多半时间精神如常,能起身四处走动了。

这几日里曹炎烈忙得不可开交,听属下一一报过他不在这几个月里洛阳守军及附近一带的敌情,又同鬼先生等谋士商议了下一步的行动。他如今不避着木昔了,奈何木昔总也提不起精神来,外屋里他们说的话只听了三分。当中她听着一句“如今唐军势盛……反攻洛阳”,虽只信了五分,心里亦是欢喜的,往后几日精神便格外好些。

桃花放走了,如今陪在她身边的只剩了四丫头。几月不见,这丫头还是跟原先一般的话多,见她有了些精神,便不住地跟她讲先前见的事,道:“我爹原想把我许给跟他一同当军医的一个小子,我抬出夫人你来,他只得作罢了。”又道,“夫人,我听他们说,你原先养的那条狼又回来过,还带着一条大的跟几条小的,在那边侧门外转了两遭。”

木昔原本只是“嗯”“啊”作答,听到此处才算真打起精神来,道:“你们可看清了?果真是它?”

“是它,我听沈端说的,它脖里还戴着你当日给它编的绳圈呢,都看不出原先的色儿了。”四丫头道,“这狼通人性,他们说沈端原先跟着你来着,把他叫了去,他说:‘大人跟夫人现下不在武牢关里,去罢,去罢。’那狼又转了一遭,就带着大的小的回山上去了。”

多日来,木昔头一回发自内心地欢喜起来,笑道:“真好。排云这是过得好,要带着它的狼崽给我和将军看呢。”

“阿弥陀佛,可算见你露了笑模样了。”四丫头亦喜道,“你原先那么爱笑,近来都不笑了。”

木昔听得一怔,忙扯了个借口,道:“许是病着的缘故,总也欢喜不起来。听闻张孝忠的夫人没了,他家的女儿才不到两岁,我先前见过的,极是可爱。唉,真真是可怜了。”

四丫头探着头看了看她的神色,道:“夫人仿佛喜欢孩子?我爹他们前些日子救了个小丫头,现下就在伤兵营住着,我过两日带她来给夫人见见罢?”

木昔道:“我病着,仔细过了病气给孩子。”又道,“怎么回事?从哪救的?讲讲我听罢。”

“夫人若看着合眼缘,养在膝下,那才算是她的福分。”四丫头把手里的针线收了尾,拿了个做到一半的鞋底起来,一面纳,一面低声道,“那丫头也是命苦,当日竟落到了了那位‘风狼’大人的手下手里——听说他吃孩童呢。好在不待他们把她进供上去,那位大人就死在长安了,她这才活了下来,做些苦役,如今可才九岁呢。”

木昔惊得掉了针线,道:“八九岁的孩童,能做什么?这也太……”

四丫头道:“我问过她,她不大爱言语,倒也答了几句:说平日里是洗衣裳晾衣裳,那些兵丁若不痛快了还来打骂他们出气——开始时只是打,后来她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算来也不过十三四岁,被拖了去,赤着身子回来投了井。她怕得很,趁人不备逃了。”

木昔又惊又怒,道:“风狼营如今不是成了山狼二营么?怎么还有……”话说一半,她忽想起桃花原先的处境,再思及军中成千上万的壮年男子,便知为了稳定军心,死个把仆妇丫头这种事曹炎烈压根不会往心里放。

他看得大,看得远,不会像她一般看到这般于大局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因而他当得将军,她却只能当个寻常妇人。

只是再细枝末节,人命到底是人命。她一颗心忽沉到了底,旁的话也不想说了,只道:“带来罢,我这起码吃穿不愁。”

四丫头应下了,木昔却又小病了几日。这当里曹炎烈往二营去巡视了一遭,回来这一日木昔也刚刚见好,就跟他道:“四丫头她爹救了个小丫头,我如今闲着无事,叫她带来陪陪我。”

曹炎烈闻言皱眉道:“多大的孩子?孩童闹得慌,仔细你的身子。”

木昔道:“九岁了,是个苦命孩子,当是不闹的。”说到此处,想起排云的事还没跟他说,就又讲了一番,欣慰道,“如今我当了狼外婆,你当了狼外公。”

曹炎烈闻言有几分动容,接着就拥住她,弓着身子伏在她肩头,道:“倒有些怀念当时的日子了……你快些养好身子,如今天还不算很冷,待哪日月色好,咱们还能在院里坐着说话。”

若没睢阳这一回事,木昔想来还能跟他一起偷闲谈风论月,可现下是不行了,她自然不忍心待他不好,说到底有救命之恩跟近两年的夫妻情分在;可若对他的情意像先前那般深,又觉自己好像背叛了大唐一般。她只得应付地笑了笑,道:“若我好不了,你也别像我来之前那般苦着自己。”

“尽说些傻话。”曹炎烈直起身子来捏了捏她的脸,道,“往后这般不吉利的话不准说了。”

木昔看着他的眉眼,仿佛跟自己头一回见时的没什么不同,只是现下那眉眼里多了几分温情,叫人看着不那么怕了。她忽又胡思乱想起来,忍不住问了一句,道:“将军,你样样都比我强,我半点帮不上你,你怎么就待我这么好?”

“许是习惯了罢,看你总比旁人顺眼些。”曹炎烈帮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笑道,“你我也算是老夫老妻了,怎么倒问起这个来?”

“想到了就问一句。”木昔勉强也笑了笑,道,“将军,我倦了,歇下罢。”

曹炎烈应了一声,吹熄灯挨着她睡下了。窗外起了秋风,“呼呼”地愈刮愈大,曹炎烈着意把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除此外倒是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曹炎烈刚离了营房,四丫头就掀起门帘跑进屋来,道:“夫人,我把小凤带来了,在门外候着呢。”

木昔早着人备了些简单饭菜,闻言忙道:“外头冷得很,快叫她进来罢。”

四丫头就拉了个瘦小的女孩进屋来,直接把她推到木昔跟前,道:“快给将军夫人磕头。”

这女孩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短了一寸的袖口露出的胳臂上仍有些痂还未褪尽的伤。这些倒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她那只左眼,也不知是怎么伤着的,如今眼珠成了灰白色,不自然地朝上翻着,看着颇有些吓人,想来是看不见了。她讷讷地跪下了,声儿细的活似蚊子叫,道:“夫人。”

她说罢就要朝木昔拜下去,木昔却先一步冲上前来,两手紧紧钳住她肩膀,看着她那张脸,满心里惊惧与慌乱压也压不住,尽显到了脸上跟声音里。

“你——两年前,你是不是到过这里?”木昔几乎喘不上气来,却还是一字一字地问道,“你娘埋在这一带的山上,你遇到了一个人,她叫你往前跑,自己拦住了三个叛军——”

小凤浑身一抖,低着头嗫嚅道:“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她扭着身子往后退去,木昔手上使着力气,如今按空了,便打了个趔趄。四丫头忙扶住她,惊道:“这是怎么了?”又道,“夫人,莫问她了,这丫头吓得有些傻,原先的事都记不全了。”

木昔咬牙瞪着地面上的木纹,头脑里一片空白,隐隐却又听得许多嘈杂的声音在耳边晃。她扶着桌沿站了半晌,才自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道:“出去。”见四丫头没应,又声嘶力竭地吼道,“出去!”

四丫头吓得一跳,虽满脸迷惑,还是道:“是,是,这就走。”忙拉着小凤出去了。

门帘落下来,把风搁在了外头,风声却仍透进屋里来,一波又一波,聒噪极了。木昔一个趔趄倒在椅子上,眼前一时黑一时亮,上头跟下头的牙抖抖索索地磕碰着,“咔咔咔”地一阵碎响。

小凤不记得了,她却记得——这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她在山头遇见的那个孩子。

当日正是因为这个孩子,她被那三个蛮子兵打昏过去,又被曹炎烈救回武牢关来,自此再没能回过天策府。

自然了,当时她亦有旁的路,留在武牢关是她自己选的,她不怪这个孩子;可近来她每每心底挣扎难以纾解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当日所见的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心里就想着,她这两年来,没能救得睢阳,没能救得天策,可到底还是救了这么一个孩子。

她原本想着,当日她舍命相救,上天该给些报偿才对,这孩子该逃出了狼窝虎穴,跟流民一起住着,吃穿虽紧些,可也能天天跟别的孩子一块跑着玩,说说笑笑。而今日一见,她心里这份念想竟是被打了个粉粉碎,方知国家危亡,大厦将颓,人命就跟草芥一般,就跟日头下的露水一般,纵然她对这孩子舍命相救,可撼动不得这般时局,救了又能如何?似这般受尽折磨,或许还不如当日直截了当死了罢?

原来当日竟做了无用功,原来这两年来竟都做的是无用功。苍天不义,偏偏她平白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情来,白白把自己搭了进去。

原先的家没了,再回不去了;现下的家,如今看来也不能算是家了。

木昔伏在椅上,忍不住干呕了一阵,捂着嘴颤抖着,却再哭不出泪来,心里说不出是悲是怒,只觉又是无力,又有千钧恨意。许多人的声音嘈嘈杂杂,许多人的面容来来去去,到了在她心头聚成十四岁那年的一段记忆——

彼时秋风飒飒,大雁自苍穹高飞而过,围猎将近,各营都在考校武功兵法。他们这群自小在天策府长大的孩子尚未编入营,只指了俩年轻教头带着,前晌考了兵法,后晌考了骑射,近傍晚时诸营都考完了,他们就到天策大营对着靶子演枪法。木昔本就样样不济,也就枪法还不至于拿末等,却偏偏大将军同总教头从旁过,就停下来看着。

她心里慌起来,心里愈发糊涂了,羽林枪法当中一招“龙牙”说什么也想不起该怎么使,急得手心里全是汗,端着枪站在靶子前头掉眼泪。小教头脸上也挂不住,满头是汗,低声催道:“旁的也成,哪怕是胡乱戳几枪,看起来是个样儿也成。凑合凑合罢!好歹别丢人……”

凑合凑合,随便做点什么,都比什么也不做心里好受得多。

好似坠崖的人抓住了绳子,她忽起了个念头:她苟活这两年,什么也没做成,什么人也没能救得,独独得了曹炎烈十成十的信赖。如今也算到了时机了,她就看准时机杀了他,叫狼牙军少一员猛将,如此唐军反攻必然更加顺利,她也凑合算是给大唐出了力了。

她渐渐坐直了身子,分明刚刚做了这般大的决断,心里却仍是平静无波,木然地回屋躺了半日,没事人一般吃过晌午饭,便穿戴整齐,袖里揣着曹炎烈送她的那柄短剑,坐在床上等着。没多会儿工夫,曹炎烈果然回屋来看她,进门就道:“那孩子不大合你心意?”

“呆得很,看着心烦。”木昔低着头,轻声道,“将军,我心里难过,陪我躺一会儿罢。”

曹炎烈道:“正好后晌没多少事,看你精神头不坏,今日就陪着你了。”说着就脱了铁甲下来,一面理衣襟跟袖口一面朝她走来,道,“我方才——”

原来什么平静无波尽是假的,这半日来压在心底的都翻涌起来,木昔半句也不敢再听,半刻也不敢再看,一咬牙,短剑出鞘,照准他心口直直攮过去。

两人当中隔着不过四五尺远,曹炎烈毫无防备,这一下本是避无可避的。木昔亦想好了,这一剑断了他的性命,下一刀就了结自己,绝不叫他黄泉路上落了单,连个作伴的人都没有。却偏偏电光石火间,她猛然瞅见曹炎烈脸上尚未及僵住的一抹笑意,手腕霎时软了,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片模糊,接着重又清晰,泪水滴滴答答沿着脸颊落在两人当中的地上。

就这一瞬的犹疑,时机已失,大势已去。曹炎烈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脸上变了几变,先是惊愕,接着是几分慌乱来,又尽数被他压了回去,最终成了惊怒交加的模样。他劈手夺下那短剑扔在一旁,把她往后头狠狠一搡,瞪着眼,嘴唇发着抖,张了几回嘴,最终挤出一句话来:“是……是谁指使你的?!”

木昔重重摔在床上,把那床都撞得挪了半寸,“咯吱”一声响。她却半点也觉不出疼——身上再疼,如何疼得过心里?她失手了,她想起唐军万千英魂,心里愧得极了;可她下不去手,她看见他浅色的衣领上沾了灰,想起他那日说,她病了,都没人管他衣裳穿得齐不齐整了,心里更是不忍,钝刀子割一般闷闷地剧痛。

这一剑已刺出去了,不管成是不成,终究是回不去了。木昔知道她再也没法似先前那般依着他说话了,他再不会把她扛在肩上了,来日他若不慎受了伤,再没人催着他上药了。

可说到底,其实原本就不该是这样的。她长在天策,生来就是要保家卫国的,落入武牢关也是来做卧底的,怎么偏就跟他一个叛军生出这许多真切的情意来?原就是要让他败的,原就是要让大唐胜的,怎么如今大好的时机,竟下不去手了?

造孽啊,造孽啊。

木昔思来想去,自己落到这般境况竟全是自找的,正合“活该”二字。她哭着哭着就笑出声来,道:“没人指使我,是我要杀你。”说了一遍,犹嫌心里疼得不够,抵不过自己心头的愧意,又大声道,“是我要杀你,姓曹的,是我要杀你!”

曹炎烈咬牙瞪眼看着她,眼角隐隐发红,好似条怒极的狼。他道:“我早知你来路不简单,可你我拜过天地,你说过‘矢志不渝’……如今是怎么了?怎么了?!”声音里没听出多少恨意,倒有些乞求的意味。

狼养得久了,总也会养熟的。就算如今她对排云拔刀子,想来排云也不会立时就扑上来咬她罢?他这条山中狼亦是如此。

可他愈是不忍,木昔念起往日里他的好,心头愈是痛不可当。常言道乱麻当用快刀斩,木昔不想再这般煎熬下去了,更不想他也煎熬,索性已败了个彻底,她使劲抹一把泪,在他跟前立稳了,直直瞅着他,道:“我打一开头就是骗你的,打一开头心里想的就是要你的性命。是你识人不明,如今我落在你手里,原本也没指望能活命,你杀了我罢,你快杀了我。”

曹炎烈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木昔挺直了身子,仰着头使劲喘了两口气,憋了许久许久的一句话终是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报了出来:“我是天策府已故壮武将军麾下天枪二营传令兵杨木昔——”

话音未落,曹炎烈铁打一般的巴掌便狠狠落在她脸上,打得她立都立不稳,一头扑在了冰凉的地上。牙跟嘴是日日挨着的,真碰到一处,也能磕出血来。她尚未及抹一把嘴边的血,就又被他一把拉了起来。

他掐着她的脖子,一字一字地道:“说,你是什么人?”

木昔道:“天策府天枪二营……”话说一半,曹炎烈的手猛得收紧,掐得她再说不出话来。

可他的手紧接着又松了。他道:“重新说!”

木昔大声道:“天策府——”

曹炎烈一把把她搡倒了,自上头指着她,红着一双眼狂怒道:“你们一个两个尽被李唐迷了心窍!你是,雪妮子亦是!来日我,来日我重振大魏,你二人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开国长公主,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好似疯了一般,木昔亦不敢再想什么了——若去想,想到的就尽是往昔的笑颜笑语,而今全成了刀子往心里头在扎。她索性陪着他一并疯了,挣着站起身来,拼尽全力喝道:“曹雪阳是我天策府宣威将军,我是天策府天枪二营传令兵杨木昔!曹炎烈,山狼将军,我是唐军的奸细,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曹炎烈果然怒极,一把掐住她脖颈,眯起那双狼似的眼,低声道:“好,好,夫妻一场,我便成全了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解脱竟来得这般痛快,木昔着实没想到。她止不住地掉着泪,抬眼把他的头发、眉眼看了几遍,心里霎时掠过许多事,譬如冬衣,譬如伤药,还有每日晨起的茶水,练完枪后的手巾。可她到底只在心里头叫了几声“将军”,又道了几遍“保重”,就闭眼笑起来,道:“没有了。”

曹炎烈的手于是慢慢使上了力气,她喘不上气,亦再说不出话,只觉眼前出了些眩光,耳朵里“嗡嗡”作响。可接着那手又松了,她被他重重推倒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而他仿佛平静了些,再开口时已像平日里下令那般冷静了。

他道:“你想得个痛快?可没那般轻易。”说着唤了人来,道,“把贼妇绑到院里,饭、水一概不许给。”

来的竟是陶功。他惊得话音都不稳了,道:“大人,这——”许是曹炎烈脸色不好看,他就没再追问,只小心翼翼地道,“小的多嘴问一句:关到何时?若不给饭跟水,没几日工夫怕是活不得了。”

木昔竟没胆量看他了,只捂着脖子干咳了几声,慢慢转了转头,看着曹炎烈。曹炎烈亦正看着她,木昔仍不住地目眩,一时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慢慢地道:“你们天策府的人,向来是威武不屈的,她是如此,你也是。——只管关着就是了,我倒要看看,这把骨头能硬到何时。”

他恨极了自己,直接杀了不解气,多半要留着慢慢折磨。木昔想至此处,心里却是一松,不由闭眼笑起来,接着就听他道:“方才说的没听见么?拖出去!”

陶功不再磨蹭,忙拖她到院里,拿粗麻绳绑到了院里的栅栏上,许是念着先前的几分交情,绑得倒不十分紧,虽逃不开,却也不勒手勒脚的难捱。待到傍晚时,又有人推了一辆囚车来,把上头的囚笼卸下来留在院里,这就成了她往后几日的住处。

一旁看押她的是每日三人轮换,有木昔识得的,亦有她没见过的,都时不时偷偷打量她两眼或是趁着曹炎烈不在院里跟旁人说两句闲话,却没人敢跟她过话。直到第四日前晌,当班的那个忽被人叫了去,封孝和前来顶班,她才听着了几日来头一句跟她说的话——

封孝和拄着枪立得笔直,却低声问道:“你……你当真是唐军的人?”木昔方从个好梦里醒过来,衣裳全被露水打湿了,正瑟缩着趴在地上,闻声抬头瞥了他一眼,没多理会。他立了一会儿,把枪倒了个手,就犹豫着又道:“看来他们说得是真的了……你当真要杀大人?你当真忍心?你莫非就……就对他没半点情意?”

木昔抱着两肩蜷了蜷,笑道:“他叫你来问的?”

“大人不许我们跟你过话。”封孝和说罢就住了口,可过了会儿小声又道,“我先前见你对着大人的模样,就像……就像蕙兰看我的模样。莫非这尽是你装的?那蕙兰待我……”

木昔心里好似被刺了下,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囚笼里狭窄逼仄,若不坐直了,连翻个身都难,她于是只侧了侧脸,避开封孝和的目光,道:“莫说了,仔细他听见了要治你的罪。”

话音还未落,远远地听见曹炎烈道:“已听着了。”

木昔怔了怔,没理会,闭眼只当自己睡了。曹炎烈却不依不饶地走近了,先罚了封孝和去挨板子,接着拍了拍这囚笼边缘的木头,低声道:“若是我问你呢?”

几日来两人头一回离得这般近,木昔好似稍稍一抬头就能挨到他呼出的热气。她忽想起往日里他温暖的怀抱来,心里一揪,一时间只想扑进他怀里,问问他这几日吃得可好、睡得可好、衣裳该不该换洗。可到底她没问什么,也没动弹,只冷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激怒了曹炎烈。他低头看一眼手里的马鞭,立时着人拖了她出来,亲自下了手,狠狠往她身上抽了两鞭。木昔抬手挡了一下,再看时两层衣袖已都打穿了,手臂上被鞭子刮下一道皮肉来,血淋淋的,可跟当日安达恢手下狗腿子打的那一顿比到底算不得什么。她于是咬牙生受了,闭眼抱着头,一声也没吭。

鞭子却没再落下来,曹炎烈许是也想到了那一回,又许是有旁的事要忙,顾不得她了,只着人把她关回囚笼里,便独自回了屋去。

他自然还是高大魁梧的,只是头发乱着,斗篷上沾了泥水,脸上的胡茬也长了,看着着实狼狈又落寞。木昔心里原本已平静下来了,如今见着他这模样,不由又哭了一回。几日来断水断粮,她虽精神头尚可,身子已熬不住了,入夜后冷风一起,不多会儿就昏睡了过去,清晨天将亮时才醒来。

如今已过了寒露,夜里露水重得很,白日里刚半干了的衣裳,挨着地的半截又湿透了。她伏在地上,神志清醒,手脚冰凉,脊背却是暖的。她心下犹疑,却没多少力气细想事儿,就只怔了一会儿,稍稍动了动。

接着她就觉地脊背挨着的有什么东西一拱,她忙撑着地直起身子来去看,一下子吃惊不小——先看着的是从这囚笼缝里甩进来的一条毛茸茸的灰尾巴,她揉揉眼眶,沿着那尾巴往上看,就见方才自己脊背在的那一处,隔着囚笼上的几根木头便是睡得正香的一条灰狼,这狼脖子上还戴着个布编的项圈,已看不出色儿了,亦有些破烂。

木昔心头又喜又忧,一下子落了泪,一面伸着两手去摸它,一面低声唤道:“排云,排云!”

那狼立时醒了,站起身来抖抖毛,侧着脑袋要往囚笼里钻,钻了几下也没能进来,龇牙咧嘴地咬了一回那木栅栏也没咬开,就只伸了只前爪进来。木昔忙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只爪子,排云却又把爪子缩了回去,转身叼起一物,摆到了囚笼跟前——是只死兔子。

也不知这是回门时带的礼,还是知道她没饭吃特意送来的。木昔一面是感动,一面又想起当日排云幼时的时光来,不由抚摸着它颈里的毛发,哭了一场。排云蹭了会儿她的手,伏在地上“呜”“呜”地小声叫起来,好似陪她哭一般。木昔一下子破涕为笑,擦擦泪看清了天边的朝阳,这才想起原本该有的担忧——她抬眼看看一旁守着的陶功,见他别着头只当没看见,就忙拍了拍排云,道:“你快走罢,往后也别来了。”

狼到底是听不懂人话的。排云欢喜地蹦跳了两下,仰着头又来蹭她的手,好似是要让她多拍自己两下。木昔估摸着曹炎烈也该醒了,唯恐他见了排云要迁怒,心里就急起来,忙又赶了它一回,道:“快走罢,快走罢。”排云仍是不肯走,蹭了又蹭、蹦了又蹦,还献宝似的把那死兔子一劲儿往她跟前拱。

天亮起来最是快,方看天边还只是露了一道白,转眼已是天光大亮。排云好似在自己家里般,毫不拘束地冲着日头嚎了一声,接着两眼一定,忽撇下木昔,朝着一个方向直奔而去。

木昔想都不想便知它奔向了什么人,眼前一晃是当年噩梦里它被摔死的模样,忙回过身去,正好见它朝着曹炎烈跳了起来。她心头大骇,扑到囚笼的栅栏上,惊叫道:“将军,莫伤它!”曹炎烈看也没看她,一抬手将排云接在怀里抱了起来,又挠了挠它的耳朵根,这才把它放回地上,打了个响指,引得它上蹿下跳起来。

一人一狼玩了好一会儿工夫。这当里木昔死死攥着栏杆,目光一时也不敢离了灰狼的身影,直到它玩够了,蹭过曹炎烈的脸,又回来蹭了她的脸,接着一道烟跑出了院子,她这才放下心来,手一松,抖抖索索地跌坐在地上,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曹炎烈仍在原处站着,脸朝着木昔,面具遮了他的脸,看不出神情,只知嘴角是平的,仿佛是不喜不怒的模样。木昔有许久没这般跟他对视了,一时有些尴尬,况且原先是夫妻,如今是仇敌。她于是低眉移开了目光,想接着躺下假寐,不料曹炎烈却开了口,道:“你在怕什么?”木昔没做声。他就叹了口气,又道:“原来在你眼里我竟这般无情?”

木昔心道:“昔日你杀妻灭子,可不就是这般无情?”可细想却也并非全然如此。然而如今已是这般情势,她不能说什么软话,即便说了,也只是平白叫二人都更加难过罢了。她就只往后缩了缩,黯然道:“你是叛军。”

身上的铁甲“当啷”一声响,曹炎烈一转身,沉默地大步走开了。木昔眼瞅着他的背影,直到走得看不见了,就往两手上呵了口热气,刚要躺下,却见陶功自院外快步跑过来,吩咐道:“大人有令,把……”他看了看木昔,略犹疑了下,道,“把她关到里屋去,再送一碗热汤来。”

若他立时喊打喊杀,木昔倒觉是意料之中,如今却不知他怎么想的了——她不敢往情意上想,否则总是愈发难过。她索性冷硬地道:“他怎么又改了心思了?你去告诉他,他留我一日,我……我就恨他一日,要杀他一日。倒不如直接给我个了断,两相干净。”

陶功别着头不看她,道:“大人的意思我等岂敢揣测?只是大人还有一道令:贼妇若不听话,即刻把四丫头同小凤拖来跟前打死。”

血霎时冲上了头,木昔闻言霍地站起身来,又惊又怒,扑到栅栏上嘶吼道:“他竟拿人命要挟我?!”

这一下起得猛,又兼一口恶气冲到喉头来,她竟生生噎得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躺在床上了,身上衣裳换了干净的,跟前坐着的是曹炎烈,正拿个勺子往她嘴里喂热汤。见她醒了,他就把碗撂在了床边摆着的凳子上,道:“既醒了,自己起来喝。”

木昔略略一动,忽发觉自己右臂上多了条绳子,打的是死结,另一头拴在床头上。她霎时气得脸色铁青,怒道:“曹炎烈,你还是快快杀了我!”说罢挣着起了身,把那碗汤端起来,照准地上狠狠摔落下去,直摔得那碗四分五裂,碎片飞到了门外头。

曹炎烈亦发起怒来,把她往床上一按,一面撕扯她的衣裳,一面凶狠道:“你是死是活偏不由你做主。你是本将的女人,生生世世都跑不脱,我要你死,你就得粉身碎骨;我要你活着,你就得好端端地当你的将军夫人!”

“妄想!”木昔挣不过他,满心的怒火同屈辱没处发,只能拿满是血丝的一双眼瞪视着他,大声道,“你以为如此就能叫我屈服?做梦!我生是大唐人,死了变个厉鬼,也要拖着你下地狱去!”

曹炎烈跟条疯狼似的“呼哧呼哧”喘着气,张了两回嘴,嘴唇都抖着,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一举一动愈发没轻重了。他心中的怒火、不甘乃至那么一丝慌乱如今全显在他脸上,这般失了分寸与遮掩的狂怒模样,连木昔也是头一回见,可她却已不怕他了。若没了柔情蜜意,原先最亲热的举止如今也成了酷刑一般,可纵然身上再疼,木昔也咬牙迎着他的目光瞪视过去,大睁着眼,不肯叫一滴眼泪落下来。

这般折腾了也不知有多久,木昔咬牙憋气,几回险些把自己憋得昏过去,可到底“雨师娘娘”这回一滴泪也没掉。好容易发作完了,他扯了被子草草盖在她身上,又起身理好了衣裳,刚要走,忽又停下了,背对着她,慢慢地道:“原先你跟我说的那些话,竟全是假的么?”说罢叹了口气,快步走了。

木昔一怔,方才憋在眼眶里的泪霎时全落了下来。

往后半日也不安生,许是有人递了信,鬼先生跟典忧先后来见了曹炎烈。鬼先生来得早些,先试探了一番,说了些当下的情势,跟曹炎烈一同吃了晚饭,这当里又说起两人少年时的事来。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木昔在里屋都听得乏了,他才叹道:“说来大人也是桃花缘薄,当日你待前嫂子那般好,她竟是旁人安插来的眼线;如今……”

曹炎烈的声儿霎时冷了下来,他道:“斐存,直说便是了。欲盖弥彰。”

鬼先生略停了停,道:“里头那位唐军的奸细比先前那位还要危险许多,也真不知你留她到如今是图个什么。照我看还是一刀杀了,两相痛快。”

“先生学的是纵横家的本领,当日刚相识时就看不惯我等莽夫动辄喊打喊杀,如今怎么也染了一身的莽夫习气?”曹炎烈冷笑道,“多年来与先生共事,曹某原以为先生是个有分寸的,如今手竟也伸到家事上来了。”

鬼先生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大人……大哥,我知道你心里舍不下……”

曹炎烈斥道:“胡说八道!这个道理你应当懂:我若连一女子都收服不了,如何收服天下?!”

鬼先生怒起来,骂道:“老匹夫,欲盖弥彰的是你——这话也只骗骗你自己罢了。”

曹炎烈于是不作声了。鬼先生也沉默了一晌,撇下句“你好好想想罢”便没好气地起身告辞。

他前脚刚走,典忧后脚就进来了,倒比鬼先生坦荡,径自放了样东西在桌上,道:“喝下去立时毙命的好毒药,遭这药的死得最是安详。”

曹炎烈冷冷地道:“怎么,你们一个个的,以为本将连个女子都收服不得?”

典忧不跟他急也不跟他恼,只又放了一样东西在桌上,道:“这是软筋丸,一日一颗,叫人手脚发软使不出力气。你既不忍杀她,就用上这个,否则为着你的安危,我只能代劳杀了这婆娘。”这回曹炎烈没说什么,把那丸药收了下来,却也没用上,只照旧拴狗一般把木昔拴在屋里。

往后这一阵唐军势如破竹,一路打到洛阳门前来,曹炎烈忙着统兵备战,听外屋传来的谈话仿佛还跟河朔柳家、江南叶家动了手。一时众人都顾不得多理会木昔,一心扑在当下的战事上。而她出不得屋,服侍她的女奴都不敢跟她说话,书册也俱被收了去,她又不肯把针线便宜了叛军,就倚在床头,睡一晌醒一晌,常常醒来都分不清外头是清晨还是傍晚。

只是她日子上虽糊涂了,心里却渐渐静下来,由外屋的只言片语,心里对这一段战事的结局也渐勾勒清了:当日睢阳城军民不曾白白牺牲,而今江南粮草之地不曾沦陷,唐军尚有后继之力;而叛军十余万人马被困在睢阳等地,渐趋势颓。先前唐军失了的东都、潼关等地迟早要一一夺回来。到那时,曹炎烈等人或死或逃,亦或是沦为阶下囚,必是讨不得什么好的。

曹炎烈每隔几日来看她一回,自木昔挪回里屋来至今已有半月余,战事吃紧,他身边又没了嘘寒问暖照料着的人,一日日地眼瞅着就狼狈起来。九月十六这日方打完一仗,溪北矿山一带将将守住了,情形却仍是不妙。曹炎烈同诸将跟鬼先生商议了好一阵,这方散了,各自回去休整。

他接着就推门进了里屋来,在她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来,扶着膝也不说话。木昔转头看了看他,见他衣裳上添了血色,头发乱了,两眼下淤着乌青,想来又是一两日没睡,原本已似古井般无波无澜的心里忽就隐隐疼了疼,忍不住张了张嘴。

曹炎烈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就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木昔看着他,张口时竟有些生疏了似的,极慢地道:“叛军气数将尽了……洛阳,你守不住。”

曹炎烈道:“还有呢?”

木昔道:“若再负隅顽抗,来日必没什么好下落。而今你的出路,唯有向大唐臣服这一条。”

曹炎烈轻声嗤笑,道:“若我真落了败,不论我能否逃出去,必会先杀了你这细作。”

更狠的话木昔不是没听过,马鞭也见识过了,更何况她本就不怕死。她于是只翻了个身,闭上眼不再理会他。曹炎烈却没像往日一般发怒或是径自离开,稍稍坐了一会儿,竟跟她说起话来,道:“我今日生辰,三十有五了。”木昔没应声。他又道:“若矿山一带保不住,我将率部退入上阳宫,与安庆绪大军会和,共抗唐军。广平王好大的本事……若除了他,唐军便又成了一盘散沙,难成气候,只消逐个击破,则大业可成。”

木昔背着身冷笑道:“同我说这些疯话做什么?”

他于是不说了,又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来,走至门口,忽又叹道:“我总是想起你当日听我说话时温顺的模样来……”

木昔忽就起了一股火气,她猛地坐起身来,抓起桌上的茶杯朝他狠狠砸去,怒道:“那尽是装出来的,我原就不是那模样的人,你快杀了我罢,杀了我!”

曹炎烈自然不会理会她,把门一关就走了。木昔使劲喘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抬手一摸,脸上竟湿哒哒的尽是泪水,她于是又生起自己的气,把手腕上拴着的那根粗绳子拽了又咬,险些把门牙都勒了下来,好容易才安生下来,蜷在床头睡着了。

往后又打了几回,溪北矿山到底是被攻下了,二营折损万余人,辎重营被唐军包围,叛军里倒也有不怕死的,一把火连人带粮草都烧了个干净。曹炎烈当机立断,率亲信部众自北面山路撤入了皇城内上阳宫里。

撤退、安顿花了有三日余,行军途中还遭了一回伏击,一番兵荒马乱自不多提——许是怕木昔生事,也或许是怕典忧来杀她,曹炎烈把那软筋丸用在了她身上,因而这三日她歪坐在马车里,浑身无力,几乎动弹不得,这些事俱是她从听来的动静里推得的,实际上到底如何却是一眼也没能看见。

待到了上阳宫,木昔也不过将将看了一眼这昔日的天家居所,就又被关进屋里,过上了与前一阵子无二的生活。如此过了近十日,入夜许久才终于有人来提她,一路带到了不远处的一间偏殿外。

冬日里月初的夜最是黑沉,夜风极凉,值夜兵士的铁甲反着暗淡的星光,一呼气,面前便是一团白雾。宫室的门虚掩着,里头有人正说话,木昔在外头站了片刻,抬起一手来,摸了摸这许久不曾见到的微薄星光。

她离门扇近,屋里头的对话声也听着了只言片语。当下说话的是典忧,道:“……这法子若不成,怕是难有回天之力。到时……小石与李唐有仇怨,怕是要转投安氏麾下。”

曹炎烈道:“算来也是近二十年的交情,我是知道他心性的,他不会害我。这一回我若不能成事,他转投他人处也好——来日东山再起时,兴许他倒成了一根好钉子。”

典忧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既都算好了,就这么干罢。只一样:你把这个带上,这些日子每日吃上一丸。”

曹炎烈最是疑心,木昔是清楚的。果然他紧接着就问道:“这是何物?”

“如今我腿脚不成了,没法跟在你身边,就由它替我护着你罢。”典忧淡淡地道,“安心,大哥还会害你不成?——我去了。”

接着门就被推了开,典忧跟木昔错身而过,看也没看她一眼,却没来由地叫她想起当日诊出喜脉时他喜言“曹家有后”时的笑脸来。

那时的欢喜、那时的晴空好似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而今已是天翻地覆。木昔略闭了闭眼,提步跨过门槛,昂首走到屋子正中央。

曹炎烈正在正座上坐着出神,她又往前走了两步,他才开了口,却是叹道:“当日后有追兵,他向我讨要衣甲兵刃时说的就是这一句。”说罢也不等木昔应声,径自又讲下去,道,“我与他身形相仿,追兵凭兵刃将他认作了我,我方逃过那一劫……只是夫妻尚能同床异梦,这二十年未见的大哥,我竟不知当不当信了。”

山狼将军何等气概,这等决断自是做得来的,木昔知道这话是有意给她听的,并不应声,只偏着头看自己在地上的影儿。曹炎烈立时也没说话,沉默了许久,才站起身来,往前稍走了两步,道:“不过月余,你我已无话可说了。”

木昔又想了许久,却是昏昏地,好似什么都没想通。她深深呼了口气,道:“你今日叫我来,想是要做个了断了……我不怨你,只怨不长眼的老天偏要叫我遇上你;你也别怨我,我虽有大事瞒着你,可待你的心也从未假过。”

曹炎烈道:“怨不怨的,如今还要紧么?”说着自旁桌上拿起一封信同一个令牌来,在指间把玩着,垂着眼也不看她,道,“我不杀你,你把这封信带去给城外的唐军便归队罢。往后是死是生,只看你的造化。”

这话着实出人意料,木昔惊得不轻,脱口而出,道:“你放我走?”稍定了定心神,又道,“这信是……你不怕我拆开来看?”

曹炎烈嗤笑一声,一甩手将那信跟令牌都甩到了她脚下,道:“这是我以安庆绪之名递给广平王的书信——他若肯只身前来和谈,我等就降了。”

木昔俯身捡了信揣在怀里,又把令牌握在手中,方热起来的心忽又冷了许多。她道:“有诈。”

曹炎烈道:“你大可说与他听。广平王仁义,我赌他为免战祸,必会应邀。”

他自诩真龙血脉,向来也是胆大得很,极是敢赌。木昔却隐隐觉得不祥,道:“那若是赌输了呢?”

“说不定就如你所愿,降了大唐。”曹炎烈朝她扬了扬嘴角,眉眼里却是毫无笑意。他转了个身,背朝着她,道:“你去罢。”

木昔握紧了手里的令牌,铁打的令牌冰凉冰凉的,棱角硌手得很,就好似她心底的一件事,隐隐要往外戳出口子来。她慢慢往后退了两步,终究还是站住了,又问道:“我只最后还有一句话要问——你怎么肯放我走?我以为……我以为你必然会杀了我。”

曹炎烈拿手指轻轻叩着椅子的扶手,木昔一下下数着,数了有九十七下,那声儿方住了。他慢慢地道:“这些日子我才想明白了,你原先说的话真真是心里话:你是个人,我做不了你的主。如此我便是杀了你能如何?杀了你,你就真心真意要做本将的妻子了么?去罢。”

心里头冒芽的念头倏然自心口钻出来,一霎时长得枝繁叶茂。木昔两膝一软跪在地上,泪水滚滚而下,知道是徒劳,却还是哭求道:“将军,莫使诈了,降了罢。不论是戴罪立功还是监禁,我都陪你,侍候你衣食住行,咱们再不分开了!”

曹炎烈朝后摆了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走罢。”

木昔不由又劝了两句,他仍是只叫她走,她只得起身慢慢忙门外退去。门外便是黑沉沉的夜了,她在门口站住了,再看一眼灯下那高大的身影,眼泪止不住地滚落着,不由又道:“将军,天冷了,记得别贪凉,出了汗可别脱衣裳;领口已磨破了,不像个样子,也该着人补上一补;冬日里头发可散下来,护着后颈也好暖和些……”

曹炎烈两手撑在椅子扶手上,躬着背低下头去,一句也没应,只又摆了摆手。门口侍立左右的近卫便把木昔拽下了石阶,又阖上了宫门。

夜已深了,四下里除了来回巡逻的兵士的脚步声,再没半点动静。木昔立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屋里的灯迟迟未灭,她也只好转身走了——刚开始是走,后来就成了小跑,再后来一路狂奔,把先前多日来未曾使过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到大门前十余丈时,忽又住了步,拦了一队巡逻的,先亮了令牌,接着道:“我奉大人之命,给鲁有山安排个差事。他在哪?”

当中想来是有曹炎烈带来的人,立时就指了个方向,道:“现下在那边执勤,就那边灯笼底下。”

木昔道一声“多谢”,提起裙裾跑了过去,拉住鲁有山,把那令牌跟信件俱塞到了他手里,道:“大人有令,着你把这信送至洛阳城外唐军营地。”

鲁有山讶异道:“我……?”

木昔无力地笑了笑,道:“原本是我……你只管去罢,再秉明广平王:这邀约有诈,不可轻信。”

鲁有山迟疑了下,接着一把拉住她衣袖,急道:“不成,这怕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你不想回家了?!我这许多年……打仗伤不着我。”

木昔喉头哽着一口气,好容易才咽下去了。她道:“我已是曹家妇,回不去了。鲁大哥,曹炎烈极是狡诈,他若不肯降服,必得要了他的性命。到时我……到时我去陪他,也算不得背信弃义。”

鲁有山又要再劝,木昔一狠心,背过身去,道:“去罢。鲁大哥,来日我婆婆要拜托你们顾待了。”

 

至德二载十月初一,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星子都隐去了。

鲁有山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木昔朝着跟他相反的方向,快步隐入了上阳宫里仿佛再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

 

 

至德二载十月初九,睢阳失守,烈将就义。

三日后睢阳城光复,长夜将尽,天边隐隐泛起一缕青白。

 

 

至德二载十月十四日,广平王率天策、苍云联军攻破上阳宫,安贼庆绪逃窜,叛军“八狼”中仅存的“山狼”曹将军死于天策军宣威将军之手,东都光复。

旭日乍现,长风破晓。

饱经战祸的上阳宫墙角,枯黄的草叶趴伏在地,上头一滴孱弱的露水,无畏无惧地迎向明亮的日光。

 

 

东山腾白日,依稀朝露吟。



【尾声:对春光舍却旧念 再秋风名姓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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