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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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江湖[修]】第十五章 无端情起散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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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旭阳脸上现出个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阴冷而狐疑的笑来。他道:“没什么吩咐,护法只消记着你养父夏晨的下场便是了。——滚罢。”

[感谢畅儿 @渐安 解决了本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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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里的天本就冷,突如其来的秋雨“啪嗒啪嗒”打着灰绿的竹叶,饶是人在屋里都觉着冷入了骨髓一般。陈巧儿裹了厚厚的衣裳,搓着两手自门外走进来,一眼就瞅见还穿着单衣的陈若雪趴在窗前的桌上。窗大开着,极细的雨滴被风送进来,丝丝缕缕洒在她高高束起的头发上,陈巧儿犹疑了片刻,才走近来,讨好地笑了一笑,关切而小心地道:“家主……雨这么冷,你穿这么少,可莫要生了病。”

  “不过是一点雨罢了,陈家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娇弱了?”陈若雪斜了她一眼,看到她身上的厚衣裳,忽然嗤笑了一声,轻蔑地道,“就凭那几个跟你一般娇怯怯的丫头,想动我家主的位置,简直是痴心妄想!”她这话里带着气,陈巧儿闻言便吓得叫了起来,道:“家主,家主,你说什么呢?——我可是事事都听你的呀!”陈若雪直起身子来,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说的是二姨、四姨同他们家那几个没什么本事却还乱动心思的丫头,什么时候说你啦?——你自小就是这么个模样:胆小如鼠,事也不敢干,话也不敢说,还呆呆傻傻,像那些蠢男人一般!但凡你要是精俏点,我多上个得力的人在身边,三姨也便不会日日想着叫我找个男人成亲了。”

  陈巧儿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挤出个胆怯的笑来,道:“家主,要你尽快成家这原本也是老家主的心意。且三姨的意思,是咱们跟别的厉害人家联姻,靠着别人家的势力坐稳这家主的位置,又不是像那些个俗人一般论什么嫁娶,那男人如何自然还是按咱家的规矩来,说到底做主的还是咱们陈家的女儿……”陈若雪愈发生气了,一拍桌子,教训道:“撇去那几个不自量力的丫头片子,陈家的女儿都是不靠男人的!三姨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么?那靠着旁人得来的东西终究是不稳固的。来日若是那男人不顶事,连着生出儿子来,咱们靠着人家站稳了脚跟,莫非还能按咱家的规矩杀了他不成?”陈巧儿忙低下头,乖顺地道:“是是是。如今咱们到黑虎教来散心,三姨在家里应付那群不自量力的,也不曾跟来,家主你好容易得了清闲,便当真散一散心罢,这些个烦心事待回了家再想。”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这话,陈若雪登时更是恼火了。她骂道:“该当天谴的黑无惧老贼,该当天谴的黑虎教!——我娘糊涂,三姨也糊涂,竟要跟这等恶名昭著的魔教联手,真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黑无惧老贼面上是请我来此‘散心’,听闻却加紧把他儿子召回总舵来,还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呢!”陈巧儿忙道:“咱们家还是颇有名望的,他自然不敢把咱们扣下来……”陈若雪见她跟自己想不到一处,心里愈发窝火起来。正巧这时雨声小了许多,她就霍地站起身来,板着脸道:“我自己出去转一转,你不许跟着。”

  自落霞山到雷鸣峰下,这几天里陈若雪日日没个好脸色,陈巧儿早怕了同她在一起了。如今陈若雪不许她跟着,她立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道:“是是是。”说罢她又觉着不好,忙赔着笑脸补了一句,“家主,你自己出去可得小心些……”陈家人虽长于箭术,可近身功夫平日里也练着以备不时之需,因而陈若雪浑然不在意,添了件外衣便出门去了。

  雨已停了大半,天上尚飘着些雾气般的雨丝,把雷鸣峰山脚下的这个小镇子笼在一团氤氲水汽里。水珠沿着屋檐“滴滴答答”打在石板路上,有孩童瞅着停了雨,便三三两两地跑了出来嬉闹。

  陈若雪到这个无名的镇子已有一日了。黑无惧邀她来雷鸣峰时是以“散心”为由,于是她这一路不急不慌,看到顺心的景致便多盘桓几日。这两日下起了秋雨,路滑难行,这镇子又叫她想起年幼时的居所来,她便不顾陈巧儿的催促,执意在这镇子里歇了下来。

  她还记得年幼的时候,娘亲、爹爹与她住在落霞山下一个与此地相仿的镇子里。那时三姨替她娘亲掌着陈家的诸多事宜,每隔几日来向她娘亲禀报几日里的大事,而她那时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除去习武射箭也没什么事需她操心,日日只是跟着娘亲射箭、看父亲与母亲下棋。镇子里的人们敬着陈家,却也惧怕陈家,因而就没什么同龄的孩子敢同她玩耍,而且她没有亲生的姐妹,只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哥哥,这就叫她幼时的记忆里少了许多与旁的孩子玩耍的时光。陈若雪每每见到三姨都会这般想:“若是有个姐妹就好了,不光能一起耍玩,还能像三姨与娘亲一般相互扶持。”而这份遗憾往往便化作她心底的火气,被她尽数撒在那个“不中用”的哥哥身上了。

  正想着,她忽然听得有孩童哭起来,接着又一个孩童慌张地叫道:“打人啦,恶婆娘打人啦!”陈若雪惊得抬起头来,往四处瞅了瞅,便瞅见一户人家门口,一个不过十岁的男童倒在地上“哇哇”哭着,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小丫头板着脸,挽了衣袖撩起了裙子,正骑在他背上挥拳朝他砸过去。旁边两个男孩几次想去救一救同伴,却都被那小丫头吓得退了回来,索性站在原地,叫着那小丫头的名字道:“顺儿,你连个亲爹都没有,还这么凶,来日定然嫁不出去!”正说话的工夫,一旁屋里又跑出来个中年妇人。那妇人只往外看了一眼,便操起手中擀面杖,朝着那小丫头劈头盖脸打将过去,口中骂道:“我道你跑哪去了,却不想在这!这么大的姑娘了,家里撂着许多活计不知道做,就会跑着玩,如今竟还学会打人了!”那小丫头背上挨了一下,却不哭不闹,只松开了那男童,跳着躲开那妇人的下一击,才大声道:“他们说我是没爹的孩子,我自然要打他们!”

  “你爹那死鬼不要咱们娘俩了,你可不就是没爹的孩子?”那妇人一壁骂着,一壁伸手捉住她瘦小的手臂,叫道,“给我回去把线纺了!来日赶紧把你这小畜生嫁出去,我也好多活几年!”那小丫头狠狠瞪了一眼三个幸灾乐祸的男童,脚下却不肯挪步,妇人便骂骂咧咧地举起手中擀面杖来,朝着小丫头劈头盖脸砸将下去。

  陈若雪冷眼看到此处,只觉火气上了头,再也忍不下了,立时就要出手教训那妇人。可那妇人的擀面杖还不曾落到小丫头身上,她却忽然“啊哟”一声叫,擀面杖一下从她手中落了下来,往地上溅起一大片水花来;接着就见一个青年快步走上前来,道:“大娘手下留情。”陈若雪将手中纸伞撑起来,遮住自己面容,却偷眼朝来人瞧去:这青年长得清瘦,却不是寻常瘦弱,举手投足都甚是利落有力。他方才走得虽快,脚下却不曾溅起水花来,想来是个会武的。陈若雪自小看轻男人,除去自己的父亲,旁的男人在她眼中都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好,可如今看着这身穿竹色外袍拿着微黄纸伞的青年,她竟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好看”,又多看了几眼。

  那妇人揉着自己的手,狐疑地打量着那青年,道:“你是什么人?”那青年不卑不亢地道:“在下只是个过路人。方才见大娘打骂这女娃娃打得这般狠,一时怜悯起来,便想来管一管闲事。——不知她犯了什么错了,大娘要这般责罚她?”妇人还未曾说话,那小丫头就叫道:“这三个混账说我是没爹的孩子,日日欺负我,我便狠狠打了他们一顿……”话未说完,那妇人就骂道:“你竟还有脸说!整日同小子们在一块厮混,你倒是瞧瞧哪家的闺女像你一般?老娘哪日若是死了,便是被你气死的!”她骂过了自家女儿,转头又骂那青年道,“我管教闺女,轮不着外人说三道四!这疯闺女若不拘管着些,来日连个婆家都找不着,莫非你娶了她去不成?”

  这当里又一个青年人迈着女人一般的步态,不急不缓地跟了来。他往先前那个青年身后一站,阴恻恻地开口道:“老婆娘,你倒也真敢乱攀亲,这可是——”先前那青年抬手止住了他,自己抬头迎着那妇人的目光,道:“大娘这话说得没道理。令爱并非无缘无故出手伤人,是这几个孩子挑事在先。依在下看来,令爱的做法并无不妥,若是她受了欺负也不知反抗,那来日即便嫁去了别人家,不也落得个每日受着气却还不敢言说的下场?反倒是这几个孩子——”他低头看向那三个孩童,面色陡然冷了下来,话也说得重了几分,“小小年纪便学着搬弄是非、欺负弱小,如今若不教训一二,来日长大了还了得?”他这一通话说得正气凛然,加之那后来的青年跟班似的跟在他身旁,那妇人摸不透他的深浅,一时不敢招惹他,便没说话。那三个孩童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朝他翻着白眼不说,方才挨打的一个还做了个鬼脸,叫道:“你若是瞧上了顺儿,便娶了她罢!”

  那青年冷冷地瞥了那孩子一眼,吩咐道:“李若雨,你去同这三个小子的爹娘谈一谈,务必看着他们挨了打再回来。”后来的那一个应了一声,抬手理理鬓角,款款向三个孩童走去。

  原本陈若雪瞅着他这步态便觉眼熟,如今她看见他的面容、听到那一声“李若雨”,不由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心道:“嗬,这一遭可巧,我竟在此遇上我那位不知廉耻投进魔教的亲兄长了。”可接着她却又想一事来:“那男人生得倒是好看,与寻常粗笨男儿不同,只是瞧着李若雨对他甚是尊敬,想来他也是魔教的人了?可惜,可惜!”她心底蔑视极了那李若雨,自然不屑与他过话,就将纸伞的檐愈发压低了些,转身沿着街往前缓缓走了几步,在一个卖点心的铺面前停下来,佯装是在挑拣点心,实则是听着身后的动静。

  只听那青年道:“其实世间女子也不只有一种活法。在下见过许多厉害姑娘,也都过得好极了,且若是当真喜爱一个人,那么定是连她的厉害都喜欢的,因而令爱的终身大事大娘尽可放宽心了。”那妇人虽不敢顶撞他,却低声咕哝道:“嗬,说什么当真喜爱,果真是公子哥儿们的说法,咱们穷人家哪知道这个?”接着她又粗声粗气地道,“是了是了,听你的便是。——顺儿,回来吃饭!”说罢,她揪着那小丫头进了屋,“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陈家重女抑男,本就与世俗不和,陈若雪活了这十七年,只听过女人帮男人说话,却不曾听过男人这般向着女人说话的,一时间她心底对这青年的好感又添了几分。她不由转过身来朝那青年又望了一眼,见他仍在原地站着,想来是在等李若雨回来,便放下心来,一壁竖着耳朵注意着他的动作,一壁问那卖点心的道:“方才那女人真是厉害极了。她惯常这般打骂孩子么?”卖点心的不耐烦地道:“你都挑了半日了,是买还是不买啊?若是没钱买,便别在这耽误我做生意!”陈若雪一皱眉,解开荷包来,抓出一把钱来便往那卖点心的堂柜上一扔,昂首道:“拣着好的随意给我包几块就是了。——那女人是什么人物,掌柜的同我说说?”

  那把钱不算极多,可便是把这店里半数的点心买下来也是够的。卖点心的惊了一惊,接着忙换了一副笑脸,先把钱都拢到抽屉里,才挑着最好的点心拿纸包了,点头哈腰地道:“那老娘们年轻时人称‘武西施’,长得好看,可厉害极了,别人家婆娘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是把老公吊在梁上打!嗐,就因为太厉害,她姑婆容不下她,借口她生不出儿子,叫她老公把她休了。这武西施带着仨闺女,每日教闺女温顺教闺女女德,可你瞧这当娘的这般厉害,闺女也好不到哪去……”

  这时,陈若雪听得那青年唤了一声“李若雨”,就打断他的话,道:“我瞧着这女孩倒是挺好的,比这世上的龌龊男儿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说罢,她也不拿那包点心,转身压低了伞檐,隔着几丈跟在了那青年与李若雨身后。

  人们常说“天公不作美”,可今日老天爷倒是长了眼色:那两人原本是埋头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出镇子去了,天上却忽然落下一阵大雨来。秋风刮得厉害,即便打了伞,雨丝也斜着往伞下灌进去,叫人避无可避。他们四下张望了两眼,不待身上衣衫都被打湿,便忙躲进了近旁一间客栈里。陈若雪心中暗喜,打着伞紧跟进去,找了个靠墙的位子坐下来,随意点了两样小菜。如今客栈大堂里只有他们三人,那二人坐在她背后角落里的一张桌旁,他们说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两人刚开始时都不曾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那青年才道:“我方才看那姑娘可怜,忍不住出手帮了她,却不想触到你的伤心事了,是我不好。”李若雨冷冷地道:“少主说的做的自然都是对的,没什么不好的。”

  他这一声“少主”惊得陈若雪险些没将一口茶水尽数喷在桌上。店里的跑堂刚巧端了菜来,见她呛得连连咳嗽,忙递了手巾来,陈若雪低头看一眼那手巾,见上头斑斑驳驳带着些油泥,不由嫌恶地撇了撇嘴,丢回跑堂怀里打发他走了。这一耽误,那二人的对话便漏了几句,再听时,李若雨正低声道:“说句不恭敬的话,少主,我可嫉妒你了。”李若雨既是黑虎教的人,这被他称作“少主”的青年想来就是黑虎教的少主黑啸风了。只听他平静地道:“我倒也能看出几分来,之前你几次对我冷嘲热讽,我还想着找机会教训你一番呢。话说回来了,你既已离了陈家,为何还要耿耿于怀这个呢?如今你箭术精妙,自然没人看轻你——”

  李若雨打断他的话,愤慨地道:“嗬,没人看轻我?那叶茹萱一向都……总归我瞧着,男人固然有坏的,女人却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且瞧那寻常人家的女人,当媳妇当女儿的工夫,哪个不是忍让着的?待到媳妇熬成了婆,一个比一个恶毒,由此就可见她们原本也没安什么好心思了。”他愈说愈激动,也便不知分寸起来,道,“再譬如那位冰魄剑主,你为她打算那么多,她却——”黑啸风立时翻了脸,恼道:“你若再说一个字,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黑虎教少主与冰魄剑主的纠葛近来江湖上也有些许传闻,陈巧儿好打听闲事,这一路给陈若雪也讲了不少。如今听得见李若雨不敢言语了,陈若雪心里有几分快活,可听着黑啸风话里的怒意,却又隐约有些许不快,似是幼时玩偶被夺去了一般心情。刚巧李若雨这时又骂起陈家来,她满心窝火正没处发作,便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可接着就听得门口一人叫道:“家主,原来你在这呀,我只当你走丢了呢!”陈若雪回头一望,只见陈巧儿一面快步跑到她跟前来,一面眼瞅着墙角那张桌,用压低了几分、却依旧能叫人听得清楚的声音显出自己过于刻意的诧异来,道:“啊哟,家主,你瞧瞧那是谁?”

  这陈巧儿细论起来已是陈若雪的远亲了,在陈家的地位本就低,更何况陈若雪回到陈家住后,她被指了来为陈若雪打下手,这相比之下更显得她卑微。好在那时陈若雪亲生的哥哥李若雨也在陈家住着,这陈家唯一一个男孩即便是老家主亲生的儿子,却也是人尽可欺的,这便是陈巧儿唯一敢打骂的人了,因而两人的仇怨也便格外多了几分。李若雨认出了二人,霍然站起身来,握紧了拳,一双好看的眼里透出的恨意叫人看了便觉惊惧。而那陈巧儿低垂眼皮,轻蔑地望着李若雨,平日里挤成一团的眉眼如今都显得舒展了许多。

  陈若雪原本想要为难李若雨,可待站起来后,她突然又生出个奇怪的想法,心道:“我得另找些缘由,可不能让那魔教少主把我当作是无理取闹之人。”这时陈巧儿恰好替她解了围,她不由在心里暗笑道,“这傻巧儿可算是当真做了件巧事。”她一面想着,一面抬眼瞅了瞅那黑啸风。好巧不巧,那黑啸风刚站起身来,正打量着她二人,这一下两人就对上了目光。不过两人只相互看了片刻,那黑啸风就移开了目光,转而去看陈巧儿,陈若雪却依旧盯着他那颇有神采的双眼,看着看着便不由笑了起来。

  李若雨自然不曾注意到二人这番眉来眼去,只抬眼看了一眼陈若雪,就不顾黑啸风的阻拦,冷笑着走上前来,抱拳道:“我当是哪来的江湖宵小在故弄玄虚呢,却不想是陈家的家主。——在下黑虎教李若雨,奉咱们教主之命,跟从少主来迎两位到雷鸣峰上去。”陈巧儿轻蔑地笑了笑,两手叉腰,学着他的语气叫道:“好大的架子,我当是哪门哪派里头顶事的人哩,却不想只是我们家不要的一条狗。如今这位少主喂你想来喂得好,你竟也神气起来了,转头还冲着主人叫起来了!”李若雨自小是个内向脾气,吵架自然是吵不过陈若雪、陈巧儿这等人的。他如今被反将一军,直气得一跺脚,还口的话却一句也说不上来。黑啸风见状不由皱了皱眉,抬步走上前来,冲陈巧儿道:“这位姑娘说话怕是过了头了,嘴上该积点德才好。”

  陈巧儿本就胆小怯懦,她敢与李若雨呛声,不过是李若雨更加怯懦罢了。如今见黑啸风这不卑不亢的模样,又念起李若雨所说的“少主”,她立时便心里打起了鼓,脚下也不由后退了一步,躲到了陈若雪斜后头。陈若雪恨铁不成钢地转头瞪了她一眼,接着便转回眼来,冲黑啸风笑道:“这位想来就是黑虎教的黑啸风少主了,在下陈家家主陈若雪。”她说着便抱了抱拳,黑啸风也就回了一礼,道:“陈家主有礼了。在下奉家父之命来接陈家主往总舵里去。”

  陈若雪见他礼数周到,与自己说话时语气也甚是温和,心里不禁愈发喜欢了。她原本就看轻李若雨,如今有了别的事,更是没了理会他的心思,就看也不再看他,只是朝黑啸风道:“这两日下了雨,路滑难行,因而我等在这镇子上耽误了不少工夫。如今既然少主亲来迎我,我自然不能不给少主这个面子。——巧儿,即刻去收拾行装,咱们这就跟黑少主上雷鸣峰上去。”陈巧儿虽不知自家家主为何突然变了心思,却也乖巧地应了一声,又挑衅似的瞄了一眼李若雨,这才转身出了客栈去了。陈若雪便冲黑啸风抬一抬手,道:“黑少主不如坐下说罢。”黑啸风应了一声,却先转头朝李若雨使了个眼色,待李若雨在两人刚才坐的桌旁坐下了,他才在陈若雪对面坐了下来,道:“陈家主这一路行来可还顺利?”

  陈若雪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如今瞅着他却不由笑起来。她道:“这一路上见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因而走得慢了,黑少主不会为这个怪我罢?”这话说得就如同老友叙旧一般,可其实二人却是头一回见面。黑啸风有些讶异,可到底他见的人和事都不少,如今倒也不至于被她这略显亲昵的两句话便闹得手足无措。他道:“原本家父请陈家主来,就是望陈家主能散一散心。如今陈家主在路上便散了心了,自然没什么不好的,又何来责怪一说?只是这两日风大雨大,雷鸣峰上的红叶落了不少,那漫山红叶的景致怕是看不到了。”陈若雪笑道:“看不到便看不到罢,只看一看黑少主也是好的。”

  她这话一出口,黑啸风不由吓得一跳,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就只是尴尬地笑了笑,道:“陈家主说笑了。”说罢,他岔开话来,问道,“陈家主只带了方才那位姑娘一个人来么?”他原本只是随口关照一句,陈若雪却登时板起脸来,问道:“怎么,莫非黑少主也只把我等陈家女儿当寻常娇怯姑娘么?——我还当黑少主不是俗人哩,却不想跟寻常俗人并无两样!”

  黑啸风不料她翻脸这般快,一时又是诧异极了,忙解释道:“黑某本就是个俗人,不敢得陈家主高看;只是黑某原以为陈家家大业大,陈家主排场也该是大的,因而才说出方才的话来……黑某并无轻视两位姑娘之意。”陈若雪依旧板着脸,却点了点头,道:“黑少主既这么说了,在下便姑且信了你了。只是我还有一事想问一问黑少主,还望黑少主坦诚相告。”

  两人分明是头一回见面,这陈若雪却毫无客套之意,反倒是跟相熟的朋友一般同黑啸风说话;可黑啸风丝毫不觉得亲切,反倒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他如今怕极了这位脾气颇怪的陈家家主,不知她又要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话来,却又因黑无惧的命令而不敢得罪她,只得硬着头皮道:“陈家主且问罢,若是在下知道,那在下定然如实相告。”

  陈若雪道:“我这一路上听闻了许多黑少主的事,心里好奇,如今既见着了黑少主本人,便想问上一句:你与那位冰魄剑主如今到底如何了?”

  黑啸风平放在桌上的手一下握紧了拳,他面上却依旧强撑着温和的笑,故作不知地答道:“什么冰魄剑主?在下不懂陈家主的意思,想来路上道听途说来的都是假的,陈家主不必往心里去。”

  陈若雪盯着黑啸风的脸看着,直看得黑啸风脸上得体的笑容险些挂不住了,她才笑起来,道:“若是假的那便最好了,只是若是真的倒也不打紧。——我瞧着天色也不早了,巧儿手脚粗笨,竟还没把行装收拾来呢!我去催她一催,我们这便随你上雷鸣峰去。”说罢,也不待黑啸风答话,她就兀自起身,快步走出客栈去了。

  她前脚刚走,李若雨就起身走到了黑啸风身旁,轻声笑道:“少主到底是少主,竟连这婆娘都倾心于你……”黑啸风心里一沉,忙斥道:“不许乱说话。”李若雨讥讽地笑了一声,垂手站在一旁,没再说别的话;黑啸风心里却打起鼓来。——他虽觉着自己与蓝惠雪终究不是一路人,吓唬了她一通好叫她死心,可到底心里还是有她的,自然也不会再去想要娶别的姑娘;而方才陈若雪那一番举动叫他唯恐陈家这位年轻的家主一时兴起要演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却又担心自己想多了而不敢说什么,便埋在了心里。如今李若雨骤然说出这一句话来,他觉出方才的担忧怕是成了真,不由心烦意乱起来。

  之后上山时,道两旁都有黑虎教的人站着,黑啸风微微板起脸来,陈若雪也端了个家主的架子,这一路两人便不曾再说话。之前黑啸风唯恐陈若雪、陈巧儿再与李若雨起什么冲突,索性打发他先行去禀告黑无惧了,李若雨轻功好,脚程快,因而几人到了雷鸣峰上时,黑无惧已亲自迎了出来。他一见陈若雪,就惋惜地道:“你母亲是个好当家的。昔日她来这雷鸣峰上时,还惦念着你成家的事,说是得赶紧好起来,好歹要替你择个好夫婿再走。却不想如今……”他极惋惜地叹了一声,又强颜欢笑道,“原本是要邀陈小友来这雷鸣峰上散一散心的,省得在家里睹物思人,怎么反倒是老夫先伤感起来了?——来时可吃过饭了?”陈若雪到底年纪轻,黑无惧这一番故作关怀竟叫她对黑虎教的厌恶有了几分动摇。她便没将自己之前对黑虎教的不满发作出来,只是道:“还不曾吃过。”

  黑无惧立时板起脸来,朝黑啸风道:“风儿,你怎么这般不懂事?陈家主既还不曾吃过饭,便不该在山下逗留那般久。”他说罢,又朝陈若雪笑道,“好在老夫早有准备,饭菜已叫厨子备好了,如今即刻叫他们把菜下锅,陈小友歇息片刻,喝碗茶便能吃上饭了。”他说罢,带了陈若雪一同往后头屋里去。黑啸风跟在二人后头,不由哂笑了一声,心道:“父王对这陈若雪这般关怀,看起来倒像是对亲父女;我这个真正亲生的孩儿却不知他是否这般放在心上呢?”

  江湖大派之中自是尊卑分明,待到了屋里,几人不曾推让什么,便围着那圆桌依次落座:陈若雪年纪虽轻,可如今她是陈家的家主,便与黑无惧一同坐在主座上;黑无惧下手坐了黑啸风,陈若雪只带了陈巧儿来,便叫陈巧儿在她下手坐下了。

  几人客套过几句,接着就有仆从端了饭菜酒水上来,便又是推杯换盏。直待到酒过三巡,黑无惧才道:“先前与你母亲谈妥的两家联手之事——”

  陈若雪酒量不差,却是一喝酒就脸红。她面皮白净,这时脸上泛着红晕,看起来甚是可爱。黑无惧老奸巨猾,方才一通客套已将关系拉近了不少,陈若雪也便叫起了“伯伯”,道:“黑伯伯,黑虎教与陈家两家联手,这是陈家发展之业;可先母及家中各位长辈却更常念着晚辈的亲事。晚辈想着,这‘成家立业’,成家在立业之前,想来应当先成了家再图发展家业……”黑无惧抚着下巴,道:“那么陈小友可有意中人了么?”陈若雪微微笑了一笑,抬起头来,一双发亮的眸子直直地朝着黑啸风看过来。她笑道:“不知黑少主的亲事定下来了没有?”

  黑啸风心里“咯噔”一下,立时抬眼朝黑无惧看过去;黑无惧却没看他,只平静地道:“陈小友的意思是——”陈若雪俏脸微红,嫣然一笑,瞅着黑啸风道:“黑伯伯,在下瞧上了你家这位黑啸风,不如你点个头,我二人成个家,来日两家成了一家,两家的事也就成了一家的事,也便不用提什么联手不联手了。”黑无惧瞅了瞅黑啸风,黑啸风忙叫道:“父王,陈家主,这使不得——”黑无惧瞪了他一眼,转向陈若雪时却是面带喜色的。他道:“犬子粗笨,又不解风情,陈小友瞧得上他是他的福气。这门亲事老夫自然应允,只是不论是依着陈家的规矩还是依着寻常人家的规矩,这里头的礼数都是少不得的……”陈若雪乖巧地道:“难为黑伯伯肯许长子入赘我家,待我这一趟回去了,便叫三姨替我安排。”

  她话音未落,黑啸风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恼火与愤怒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黑无惧立时把脸一沉,喊手下人道:“少主喝多了,来人——”

  “父王,我清醒得很!”黑啸风冲黑无惧嚷了一声,接着转向陈若雪,抱了抱拳,强压下满心怒意,道,“在下瞧着是陈家主喝多了,还望陈家主清醒过了再来商议这两家联手之事!”陈若雪抬眼看着他,“扑哧”一声笑起来。黑啸风险些没掀了眼前的桌子,好容易才没立时发作出来,只又劝道:“在下与陈家主今日头一回相见,彼此都还不了解呢。在下实在是个三心二意的顽劣之人,配不上你陈家主这般好姑娘,还望你另作打算。”

  陈若雪微微笑了笑,转头看一眼黑无惧,黑无惧便瞅着黑啸风,低声骂道:“坐下!不知抬举的东西。”黑啸风却只当没听见黑无惧这话一般,仍站在那,直直地瞅着陈若雪,又说了一遍,道:“在下不知陈家主看上我什么了,总归想来陈家主并不知在下的本性是何等顽劣。陈家主是个好姑娘,更因如此,这亲事在下若贸然应下了,那才当真是耽误了陈家主,还请陈家主另作打算罢!”

  黑无惧脸色发起黑来。若是放在以往的工夫,黑啸风早就看出了他的恼火,进而明哲保身且应下了;可今日不知为何,一提起这“成家”二字,他心底竟是说不尽的抵触,也便顾不了许多了,贸贸然就将想说的全然说了出来。

  陈若雪不急也不恼,只笑了一笑,问道:“黑少主,你当我对你一无所知么?你的大名我早听过许多次了,不论是名声或是本事,我与你总归也都算得上般配。如今你宁可将自己说得一无是处都不肯应这门亲事,莫不成——”她说到此处,微微眯了下眼,接着却又是粲然一笑,故作讶异地道,“可今日在山下的时候黑少主明明说过的:你与那冰魄剑主之间并没什么事,我听来的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莫非……”

  “风儿断不会不识大局,背叛我这个父王去与七剑搅在一起。”黑无惧忽然打断陈若雪的话,手往桌上重重一拍,险些没震得桌上碗碟都颤起来。之前他对着陈若雪做出来的亲切模样已荡然无存了,他抬眼瞅着黑啸风,一字一顿地道:“风儿,为父说得对么?”黑啸风昂首站着,不答他这问话。黑无惧便冷笑一声,拿起筷子,缓缓地道:“先前我答应了阳儿要留那冰魄剑主一命,可若是那女人不安生,整日惦念着你,我便只能让她生不如死了。”

  黑啸风咬紧了牙关,缓缓低下头来。他两手紧握成拳,最终又松开来按在了桌上,仿佛离了双手的支撑便要倒下去了一般。许是他这般内心挣扎的模样叫陈若雪找出了几分好笑的意味,她竟忽然脆生生地笑起来,道:“人家常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我却从不在意这个。那瓜甜或是不甜,终归我想要便到了我手里了,如此我心里就痛快。黑伯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她喊的是黑无惧,说话时却眼珠不错地瞅着黑啸风。

  黑无惧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夹了一箸菜到盘中,却不吃,只抬头看着黑啸风,问道:“风儿,你想得如何了?”黑啸风低着头,忽然“呵”地笑了一声,接着就道:“好罢,好罢!”说罢这两声,他身子往后一倒,无力地坐回了椅上。他脸上是笑着的,发红的两眼中却毫无笑意,开口时也是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

  他道:“一切全听父王做主。”

  陈若雪闻言便看着黑啸风俊朗的脸庞笑起来。待看了几眼,她便移开了目光,朝黑无惧敬了一杯酒,笑道:“近来三姨同家里几位长辈日日催着我挑个夫婿成家,可把我烦透了。这下算是解了这个难题了,先母的遗愿了了不说,也免了三姨他们日日在我耳旁叨念,可算是真真正正散过心了。既然散过了心,晚辈便不多叨扰了,待过个三两日,我便同巧儿归家去,再请家里的长辈们来提亲。”黑无惧闻言大快,与陈若雪笑着说起话来。

  黑啸风右手虚扶在搭在瓷盘之上的筷子上,动也不动地坐着。他脸上还僵着方才那副温和而无力的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沿,只觉什么也看不见了,那陈家家主与自己父亲的笑谈也仿佛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听也听不分明。他忽然间想起几个月前雷雨大作的那一日,黑无惧遣了他去玉蟾宫提亲,那时他虽觉着这门亲事来得荒唐,却不曾像今日这般的难过。他接着又想起黄沙镇的夕阳,想起玉蟾宫门外的混乱,想起那“饕餮口”里的夜明珠的幽光,想起从周镇的秋风那般凉。他想在心底想一想她的模样,恍然间竟觉出自己只记得了个轮廓,竟没法子勾勒出她的眉眼来。

  “罢了!我求的不就是这个么?”黑啸风心道,“这门亲事必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她自然也会知道。原本她就看不得那般掏心挖肺的毒辣手段,如今得了这个消息,想来她对我也便彻彻底底死了心了。——我求的不就是这个么?”可即便这么想了,他终归觉着不甘,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直要噎死他一般,可偏偏他面上还得强颜欢笑,这真真是要了他的命一般的难。

  好容易浑浑噩噩地吃完这顿饭,黑啸风忙逃也似的回了自己屋里。不过是半日工夫,他却觉着这世间万物仿佛都变了个,就连自己屋里头最熟稔的物件都仿佛不是先前那个模样了。他看着那整洁得有些过头的床榻,忽然扯散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又将外衣脱下来胡乱丢在床上,这才走到桌前拿起笔来,抖抖索索地蘸了墨,笔尖落到纸面上时却又忽然忘了自己先前想要写的是什么了。

  练字用的纸算不得好,挨着了笔尖就将那上头的墨吸了来,待黑啸风回过神来低头去看时,这张纸上已洇开来大片墨汁,就连底下那张纸都沾了点点墨迹。黑啸风叹了一口气,把那两张纸揉了,随手往地上一丢,又提笔写下少年时读过的一首诗来,写的是:“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他心道:“远又如何,贫又如何?若能遂自己心意活着,若是夜里归家时看到的是自己想念之人,那便是日日挨饿受冻又如何?”正心烦地胡乱想着,他忽然听得一人脆生生地叫道:“黑少主……啸风哥?”他吓得一跳,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阵狂喜来;可定睛一看,面前的人却不是蓝惠雪,而是陈若雪,他心里的狂喜登时变作了一股无名火。他不由发怒道:“陈家主请自重。如今就连定亲都未曾定下呢,你贸贸然闯入我屋里不说,还叫得这般亲热,这成何体统!”

  陈若雪并不理会他,只不由分说地将他刚写好的字拿了过去,念了一遍,笑道:“怎么,啸风哥年纪轻轻的,心里竟跟个孤单老人一般寂寥么?”黑啸风没好气地答道:“你若是瞧上这几个字,拿去就是了;若没别的事便出去罢,我要歇息了。”

  他态度甚是冷淡,即便是陈若雪也看出了端倪来。她敛了笑,把那张字往桌上一撇,又朝黑啸风走近了几步,仰头看着他,道:“来时路上道听途说听得也多了,我倒是知道你对那冰魄剑主情有独钟,只是我陈若雪论模样论本事与那等寻常女子比也都是不差的,你如今瞧不上我,来日我有的是工夫叫你对我刮目相看。只一条你得记着:往前的事我自不会去计较,往后你便只能想着念着我一个,再不能念着旁人了。”一面说着,她又极稀罕地露出几分小女儿的情态来,低头笑道,“我小时候从来想不通,为何我娘本事那么大,竟肯为了我爹爹离开陈家到外头去住?如今我倒有几分知道她当年的心思了。——只是我到底得以陈家家业为重,还得委屈你来日与我一起住到陈家的庄子里去。”

  黑啸风往后退了两步,垂手站着,面上的神色疏离极了。他道:“在下倒有几分好奇,陈家主到底是瞧上我什么了?”陈若雪有几分不快,道:“你莫要叫我‘陈家主’了,听起来这般生分。”黑啸风道:“陈姑娘,你到底瞧上我什么了?”陈若雪便恼起来,道:“陈家的姑娘多了去了,谁知道你喊的哪个陈姑娘?你父亲说得果然不错,你这厮果真是不解风情!你便不能喊得亲热些?譬如……譬如‘雪妹’——”

  她话未说完,黑啸风就骤然发起怒来。他冷笑一声,道:“你也配?”说罢这三字,他将手中木杆的笔往桌上一掷,只听“嗤”的一声轻响,接着是“啪嚓”一声,那笔竟斜着贯穿了桌上的一沓纸,半截还穿进了桌板之中。陈家人重箭术,内功却不够深厚,陈若雪自小甚少离家,自然不曾见过黑啸风这般能以笔为刃的,一时不由“呀”地惊叫了一声;待她凑近去看那叠被戳穿的纸时,黑啸风已侧身避开她,快步走出门去了。

  陈若雪是老家主的独女,自小便是被家里长辈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别说陈家的男人们了,便是陈家的女人们,在她面前也少有敢这般使性子的。如今黑啸风冲她发了一通脾气,还说出“你也配”这般伤人的话来,待回到住处时,陈若雪还未说什么,陈巧儿已不依不饶地发起怒来。

  “家主,依我看,这养不熟的畜生还想着那个冰魄剑主哩!”陈巧儿跳着脚骂道,“我竟不知道你瞧上他什么了,这世上生得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你可是咱们陈家的家主,怎么就非得跟这么个心里头还想着别人的男人成亲?”

  陈若雪却不恼,只歪坐在床上,随意地翻着一本野史,道:“世上生得好看的男人是多,可肯真心实意替女人说话的又有几个?更何况他待意中人那般情深义重,若是来日我二人成了亲,想来他待我更好了。”陈巧儿跑来陈若雪面前,恨铁不成钢地道:“正因如此,他才不会轻易便忘了那冰魄剑主呢。更何况,来之前三姨早说过了,咱家只跟黑虎教的联手,却不许你嫁他家的少主。——这少主来日就是教主,你可瞅见他们教主这般模样了?据闻年轻的工夫也是个好男儿,如今你瞧——”陈若雪听到她提起三姨,登时面露不快,瞪了她一眼,道:“我自己的终身大事,竟也要听三姨的么?更何况,他既与我成了亲,那便不是黑虎教的人了。他不是有个兄弟么?来日让那厮做教主便是了。”

  陈巧儿本就怯懦,方才也是着实气不过才愤懑至斯,陈若雪这一瞪便登时把她打回了原形:她低下头来,搓了搓衣角,说话的声儿也小了许多。她道:“那么,若是三姨不准这门亲事呢?”陈若雪笑了笑,道:“我已与他们教主说定了的事,三姨既不想得罪黑虎教,又怎么能反悔呢?”笑罢,她坐直了身子,叫陈巧儿道,“巧儿,我且问你,若是三姨说的跟我说的不同,你听谁的?”陈巧儿吓了一跳,忙道:“家主,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你既叫我家主,那么这个家该由我来当才是,不是旁人,对不对?”方才吃饭时喝过酒,陈若雪脸上红晕还未褪下,目光里却丝毫没有醉意。她抬眼看着陈巧儿,缓缓道出心中所想来:“三姨待我娘很好,待我也如待亲生的孩儿一般。只是到底我如今不是孩童了,我也不会做什么傀儡儿皇帝,三姨若有什么想法,也该像往日如我母亲当家主时一般,她提过了再由我母亲定夺,却不该替我做主。”

  陈巧儿似懂非懂地问道:“家主,你是气三姨擅自应下黑虎教的邀约了?”陈若雪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气她,可我却也谢她:若非这一遭来雷鸣峰,我又如何会遇见这位黑少主?这回好了,亲事定下了,我既能遂自己的心意成家,又能借着他背后黑虎教的势力站稳脚跟,当个实至名归的家主,这买卖当真合算极了。你说是也不是?”陈巧儿苦着脸想了半天,终究是摇了摇头,道:“我想不通。总归,我听家主的就对了。”她一向呆笨,陈若雪也便不与她计较,笑了一笑就作罢了。

  两人在雷鸣峰上又待了两个日夜,十月二十便离了雷鸣峰,打道回府,而她家的六姨十月二十三那日就带了彩礼与媒人来说这婚事了。想来陈若雪的算盘果然没打错,陈三姨虽不欲她与魔教的少主成亲,可如今却也不得不依了她。待算过八字,媒人连称是绝配,且算出下月十五就是个难得的吉日良辰,正巧陈家与黑虎教都急着联手,这便如此定下了。这一遭是黑啸风入赘陈家,因而一切都按着入赘的礼数来,成亲的喜堂便设在了陈家。雷鸣峰与落霞山相去几百里,因而黑啸风下月初十便要动身往落霞山去。

  黑无惧与陈六姨商议这些的时候,黑啸风都坐在旁边听着,脸上带着温和而毫无生气的笑,问什么也答“全听父王安排就是”。却不想陈六姨对他反而从一开始时的挑剔转为赞不绝口,跟媒人连声夸赞道:“这后生长得出息,听闻武功也可圈可点,最难得的却还是这般顺服的脾气。若雪这一回可算捡着宝了!”黑啸风在一旁听了这话,也不反驳,只笑了一笑,就转身走开了。

  这亲事时间上赶得紧,可偏偏两家都是武林上有几分名望的,还非得大办不可,是以陈六姨当日便赶回家去,沿路将这等大喜事散播了出去。黑虎教也当日便差人快马将消息送往各个分舵,令分舵都与总舵一般以红绸装点,并于成婚当日摆宴席宴请各路来宾与教中弟兄们。

  这消息传到万鲤港分舵时,尹松泽听罢怔了一怔,随即便去向黑旭阳禀报;黑旭阳听罢也怔了一怔,接着便冲出门去,纵马往总舵疾奔而去。

  路到底是远,饶是黑旭阳心底压着一团火,不眠不休风也似的往回赶,待他赶回总舵时也已是三日后了。

  总舵派出去旁的门派送喜帖的人刚回来了一拨,正往雷鸣峰上走。黑旭阳自他们后头疾步冲上山去,走过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下脚步来,回过头来骂那几个尚未回过神来的道:“见了老子竟连喊也不知喊一声的,老子不过去了几天分舵,你们当老子死了么?”几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跪下来,领头一个道:“小少主轻功登峰造极,小的们眼拙,一下竟没看清是小少主,真真是罪过了!还望小少主饶恕小的们!”这领头的精俏,一番话说来直叫黑旭阳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间他想发脾气也发不出来,便只“哼”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山去了。

  黑虎大殿里有几人正打扫着,闹得浮尘飞扬,因而黑无惧并没在黑虎大殿里。黑旭阳便拉了一个手下人,问道:“教主呢?”他脸色阴沉得可怕,那手下人不敢问他为何回来了,只喏喏答道:“在……在昔日夫人住的小院里。”黑旭阳便松了手下人,快步赶到昔日魏氏住的小院里,径自推门进去,嚷道:“爹,为什么叫我哥与那陈家婆娘成亲?!”黑无惧正站在院里的石榴树旁,见他这般大大咧咧地闯进来,便把脸一沉,道:“你怎么回来了?——竟还这般不知规矩了。跪下!”

  黑旭阳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他梗着脖子站着,又问了一遍,道:“那陈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叫我哥跟他家的家主成亲,岂非把他往火坑里推么?”他说着冷笑了一声,又道,“我来时竟见有出去送喜帖的人欢欢喜喜地回来了。嗬,你将我哥送去那等人家当上门女婿,不觉丢人不说,竟还送起喜帖来了,我竟还头回见这般当爹的!”他说罢这话,就抬眼看着黑无惧;却不想黑无惧不笑也不恼,只仰头看着那棵许久无人打理的石榴树稀疏的枝叶,许久才道:“昔日我与你母亲也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亲,你二人如今不也这般大了么?”

  “你竟也有脸提起我娘!”黑旭阳心里气急了,便口无遮拦地骂出声来,“若是我娘还在,断然不肯允这门亲事,这才是真真正正替我哥考虑的!——你无非就是想借着这门亲事叫陈家替你办事罢了,昔日玉蟾宫的事也是如此!”他说着,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道,“我竟没见过你这般当爹的!”

  黑无惧脸色一沉,方才他看着石榴树时脸上的一丝温情霎时间都不见了。他转回头来,瞪视着黑旭阳,道:“如今还轮不到你这小子对为父指手画脚!为父的安排自然都是为大局着想,你只管听着就是了。”黑旭阳颇不屑地笑了一声,道:“屁话!若是来日陈家的人依着他家的规矩把我哥杀了,你也只管听着么?”黑无惧仿佛颇不在意这个,摆一摆手,不耐烦地道:“即便是风儿依着陈家的规矩当了上门女婿,可到底他也是我黑虎教的少主,陈家的人自然不敢歪待了他。我也知道你记挂你哥,今日的事便不与你计较了,万鲤港分舵那边——”

  “老子偏要计较到底!”黑旭阳不由分说地冲上前来,一把揪住自己父亲的衣襟,瞪着一双因几日来不眠不休而泛红的眼,用嘶哑的嗓音吼叫道,“即便你能为了那狗屁大业把你的亲生孩儿往火坑里推,我却不能看着我的亲哥成了那等人家的女婿!你快去回了陈家,说这门亲事做不得数!”

  他这一回可是放肆得有些过头了。纵然往日里瞧在是亲生孩儿的份上,黑无惧对黑旭阳忍让许多,可他到底忍不了别人对他这般挑衅,当即便是火冒三丈。这时已是十月底,据他上一回闭关也有近九个月了,他这一发怒,体内真气便有些乱了起来,直叫他愈发失了理智,只恨不能立时打死这狂叫乱吠的毛头小子。好在如今他尚能压住内心的疯狂,因而他只是伸手扼住黑旭阳的喉咙,手上渐渐发力,却不曾径直要了他的性命。

  黑旭阳的武功在常人看来是高,可在黑无惧面前却是算不得什么了。——他开始时还强撑着抓紧了黑无惧的衣襟,可很快他就松开了衣襟,转而挣扎着去掰黑无惧铁铸一般扼着自己咽喉的手。只是这份挣扎尽是徒劳,只须臾的工夫,黑旭阳便已喘不上气来,两眼发黑,眼见就要背过气去。

  这工夫,黑无惧却忽然将手松开了。

  黑旭阳两腿一软,身子一晃便直直往地上扑去。黑无惧不仅不扶他,反而往后退了两步,冷眼瞅着趴在地上连连咳嗽的孩儿,讥讽地笑道:“你这小子竟也敢胁迫为父了,若不给你些教训,你怕是还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罢?这黑虎教你想做主?——待哪日老夫死了再说罢!”他说罢这话,就迈步走出小院去,又安排道,“把这不孝子关回他屋里去,在风儿的亲事办妥前不准他出来!”

  若是平日里,黑旭阳听了他这通话自然要闹上一通。可方才黑无惧下手着实不轻,这时他只顾大口地喘着气,别说再与黑无惧叫板,就连手下人来“请”他回屋时他都不曾挣扎叫骂过了。


[下一章:第十六章 情寄绣线尺难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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