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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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江湖[修]】第十四章 覆雪经年刃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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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旭阳脸上现出个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阴冷而狐疑的笑来。他道:“没什么吩咐,护法只消记着你养父夏晨的下场便是了。——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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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几十年来,江湖里有一座落霞山名声大噪。

  这落霞山不高,且山势和缓,若沿着山路走上去,即便脚程不十分快的人,半日也能打个来回。山上也不曾有什么风景名胜,不过是竹林溪流这般常见极了的景致,因而这落霞山与其余名山相仿,是因山上的门派而有了名声。——相传前朝有一位陈姓女将军,彼时大厦将倾,女将军在外作战,前朝皇帝却听信谗言百般刁难于她,她心灰意冷之下便遁入江湖,在落霞山上建起一座庄子来。近些年来,陈家的家主管家有方,神箭世家之名也就在江湖上传了开来。

  “如今的江湖里,论起箭术精妙,若陈家称第二,那是无人敢称第一的,自然有不少门派想拉拢陈家,使其为己所用。”山路上,一个黄脸汉子一壁走着,一壁恭敬地冲走在前头的少年讲道,“只是陈家凭着这精妙得防不胜防的箭法,靠暗杀这类‘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计过活,且有杀子留女的传统,行事与世人不同,因而他们对陈家也颇有忌惮,想用而不敢用。”走在前头的少年嗤笑了一声,道:“杀子留女?以前听闻穷人家若生了女儿便拿去喂狼,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那黄脸汉子见他肯顺着自己讲的说下去,脸上登时现出欢喜的神情来,邀功似的道:“这且不算什么。听闻在陈家,若是生了一个儿子倒还好办,若下一胎还是儿子,那便要连着这儿子的爹一并杀了,再另招个‘顶事’的上门女婿来。嗐,当真是伤天害理!要不那老娘们怎么就得了个怪病,刚四十就死了——”

  “住口!”那少年抬眼瞪了他一眼,厉声道,“前头就是落霞山了,你若是乱说话得罪了陈家人,不用等我父王动手,老子当即就杀了你。”他不过十五六岁,眼角眉梢却带着阴郁的神色,话语里带着森然冷意,叫人听来便是一抖。那汉子自知说了错话,一时心惊胆战,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道:“属下知错了,小少主饶命啊!”

  这少年正是如今江湖上“魔教”黑虎教的小少主黑旭阳。他听得手下求饶,便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来,骂道:“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做事说话从来不知道用脑子,就会过后告饶!——罢了,我瞧着你跟前头那些废物没什么两样,你也给我滚!”这黄脸汉子没什么眼力见,也不知黑旭阳的火气为何这么大,只觉愈发怕了。他跪在地上,打着战叫道:“小少主饶命,小少主饶命!”黑旭阳往他身上狠狠踹了一脚,骂道:“你这贱命我要来干什么?——叫你滚就滚,没听明白么?!”这一回话说得明白极了,那黄脸汉子忙叫着“是”,往来时的路跑了去。而黑旭阳看也不看他一眼,口中喃喃骂了句什么,便带了股怒气快步往前走了。

  若说黑旭阳为何火气这么大,还要从前几日的事说起了:陈家家主猝死,黑无惧唯恐先前与其谈妥的两家联手之事作废,忙遣黑旭阳来陈家借吊唁之名探一探陈家新家主的口风。黑旭阳原本就生着气,如今自然不肯来这全是女人的陈家吊唁。奈何黑啸风已被派出去追杀七剑了,黑无惧为了黑旭阳肯来走办这个差事,不得已就允诺道:“若是这件事你办得好,没惹到陈家,我便当真留那冰魄剑主活口。”黑旭阳心里权衡了几回,想着自家兄长那副痴情模样,心里虽有不屑,可到底是为了他应允了。只是他心里到底不痛快,因而这一路上他挑尽了手下人的毛病,把他们尽数赶回了总舵,独自上落霞山去了。

  刚到山门外时,便看见自山上至山脚下铺天盖地的白幡;待走到了陈家的山庄门口,便听得哀乐声声,杂着低低的哭声自门内传来。深秋时节的风格外萧瑟,那哭声不论是否出自真心,到底是叫来吊唁的众人打心底多了几分唏嘘,于是待他们看到那新接任家主之位的年轻姑娘时,“节哀”二字说得也便格外多了几分真心。

  新任的家主名叫陈若雪,是那刚过世的陈家家主的独生女儿,如今尚不到十七岁。她生得漂亮,如今披麻戴孝,伤痛之下却仍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流着泪咬牙支应着这丧葬的一应事宜,叫人看了愈发觉得心疼。只是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来吊唁的尚能说几句疼惜之语;可这是陈家的女儿,这等话说出来便是小瞧了人,是要遭人嫌的。于是众人除去“节哀”也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追怀几句老家主的作为,在灵前行一礼便离开了。

  陈若雪吸着鼻子,眼角不时落下一行泪来,话却说得平稳,只是来来回回也不过那几句客套话。黑旭阳向来没心肝,如今看到她这副模样也不曾有多少恻然之心,只想着快些应付了差事后,依黑无惧所言去接黑啸风的差事,将他换回总舵去。于是待到了陈若雪跟前,他便看着旁人的模样,做出差不多的沉痛表情来,抱拳道:“在下黑虎教黑旭阳——”这话还未说完,就听那陈若雪带着些哭音冷笑了一声,道:“送客。”

  众人都愣了一愣,有多事的便小声议论道:“这是怎么了?陈家原本不是要跟黑虎教联手了么,怎么如今竟对人家的少主这般不客气?”黑旭阳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我虽说不至于当什么座上宾,可即便看在我教的面子上,我一来便被下逐客令也实在是奇怪。这婆娘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这般想着,又念着此行断不能出什么差错,便硬着头皮,行了一礼,别别扭扭地道:“见过陈……陈姐姐,在下……”

  强撑了几日的陈若雪骤然失了态。她瞪视着黑旭阳,愤愤然骂道:“若是‘送客’二字听不懂,那我便再说一遍:滚罢!”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又道,“我娘害了病,身子本就弱,你们竟还叫她赶那么远的路去雷鸣峰!若有诚心,为何非得是我娘上雷鸣峰,却不能是你爹来落霞山?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们……!”她愈发激动,泪水止不住了,话也说不利落了,用力喘了好几口气才稍稍平静了些,却又扯着嗓子骂道,“——原本魔教的贼人也没什么好东西!”

  虽说平日里黑无惧所行之事有许多黑旭阳也看不惯,可如今听人当着自己的面喊黑虎教作“魔教”,黑旭阳的火气也登时蹿了上来。他立时还口道:“嗬!令堂先前的病还不知是因造了什么孽呢,准是老天爷打灾过来了!”说罢,也不待陈若雪反应过来,他当即转身走出这山庄大门去,一面走一面叫道,“好个神箭陈家,连起码的礼数都没有,真真是白瞎了这么大的名声!”陈若雪自然听得到这些话,一时间气得哭花了脸,叫嚷着要同黑旭阳拼命。黑旭阳听得她叫骂,心里冷笑一声,高声骂一声“泼妇”,头也不回地沿着下山的路往前走去。

  走了没多远,那陈若雪的骂声便听不见了,反倒是有脚步声渐趋渐近。黑旭阳猜着若不是陈家人来赔礼,便是专程来气他的,这两样他哪个都不想理会,于是便只当没听见,依旧是大步地往前走。后头的人忙追了上来,叫道:“黑家少主请留步!”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黑旭阳闻言停下来,转头朝那姑娘冷笑道:“怎么,你家家主还没骂够我,要老子继续回去听她的骂声不成?”那姑娘身材瘦小,一张脸也只有巴掌大,眉眼仿佛都挤到了一起一般。饶是如此,她还要拼命挤出一副笑脸来,愈发显得那眉眼粘到一处去了。她极小心地赔笑道:“我家家主悲痛之下失礼了,三姨遣我来给黑少主赔个罪。”黑旭阳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便觉心烦,不欲同她多过话,于是“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可刚走了两步,却又听得一个人叫道:“黑少主。”这一回来的听声音是个中年女人。黑旭阳心里愈发烦闷,刚要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却忽然想起临行前黑无惧的承诺来,便又耐着性子停下了脚步,问道:“又怎么啦?”

  来人是个妇人,长相与那陈若雪倒是极相似,可她眉眼里都透着算计,竟还不如那陈若雪看着讨人喜欢。以她的年岁,想来也是陈若雪的母亲这一辈的人,黑旭阳便耐着性子行了个礼,叫了一声“前辈”;她忙伸手虚扶一把,叫道:“在下陈腊月,是代家主给黑少主赔礼来了,怎么还敢受黑少主的礼呢?——我家家主年纪轻轻便没了娘,悲痛下一时失了常性,冒犯了黑少主,还望黑少主看在老婆子的面上原谅她这一回。”她一面说着,一面红了眼圈,拭起泪来,口中悲戚戚地叫道,“唉!老天爷当真是心狠,若雪还不曾成亲,就把我那可怜的妹子召去地府了!”

  原本她不添后头这一句,黑旭阳也已知道了她的身份:这陈腊月不是别人,正是前一位陈家家主的亲姐姐,在同辈人里行三,江湖人称“陈三姨”。这位陈三姨与陈家别的姑娘们不大一样,她在江湖里一向不曾出过什么风头,只跟在前一位陈家家主身旁,替家主筹谋诸多事宜。她曾生过两个女儿,一个生下来没几天便夭折了,第二个是个傻子,如今已有十一二岁,却是话也不会说的。于是她愈发将自己亲妹子家的独女陈若雪当亲生女儿来照料管教,也算是为自己余生找了个依靠了。

  如今老家主病逝,陈若雪年纪轻,陈家真正做主的其实应当是这位陈三姨。黑旭阳想到了这一层,便忍着心头的不耐烦装出宽宏大量的模样来,宽慰陈三姨道:“往者已矣,还望三姨节哀。”宽慰罢,他却又板起脸道,“方才晚辈原本也想到这一点的,只是家主辱及我教,且埋怨起家父来。晚辈如今也才十五,许多事都不知该如何应对,只知晓这‘对子骂父,则是无礼’,敢问三姨——”

  陈三姨自然也是个精明人,忙截了他的话头道:“此事原本就是若雪不对,在下代她向贵教、向令尊赔礼了,还望黑少主看在她少年丧母的份上……”黑旭阳年纪虽轻,心思却也动得快。他立时道:“家主虽长我两岁,可到底算是年轻,此事只当是我二人拌嘴,我自然不与家父多话。只是两家联手之事——”陈三姨拉住他手,慈爱的长辈一般轻拍着他的手背,一面拭泪一面挤出个苦涩的笑来,道:“黑少主少年英雄,可给老婆子解了个大难题!”

  黑旭阳只觉身上一阵恶寒,忙抽了手回来,按黑无惧嘱咐的道:“没什么。——还有一事:家父说了,家主在落霞山上难免睹物思人,如今雷鸣峰上的红枫正好,三姨与家主如不嫌弃,待葬礼过了便请家主到雷鸣峰上看看红枫,散一散心。去了的人已去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呢。”陈三姨想了一瞬,忙道:“还是黑教主想得周到,正是如此。来日家主必将登门拜谢教主好意。”

  “那么三姨若没旁的事,在下便先行告辞了。”黑旭阳淡淡地笑了笑,抱了抱拳,转身欲走。陈三姨立时叫道:“巧儿,送黑少主下山去。”接着便听得那姑娘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是”。不论是她的长相还是她唯唯诺诺的做派,黑旭阳都厌烦极了,只听她说一句话都觉头皮发麻。这时他唯恐她当真跟来,忙叫了一声“不劳烦了”,便使出轻功奔下山去,赶往万鲤港分舵找黑啸风去了。——这个分舵是这两年刚修的,黑旭阳还不曾去过,好在他常在江湖里四处游历,如今找路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因而没费多少力气便到了。

  上游阳城一带常常汹涌决堤的章河流到此处,过了几个湖,便宽阔了许多,也温和了许多,河水静静地淌着,河底多的是肥美的鱼儿。黑旭阳到时,正是天擦黑的工夫,渔民船夫纷纷撑了船往家赶,看着了熟人便吆喝着打个招呼。河岸旁泊着的小船与河岸上的屋舍里都点了灯,屋顶上有炊烟袅袅升起,待近了便能闻到渔家饭菜里特有的鱼香。

  河上风大,黑旭阳两手撑着船舷站在船头,秋风吹得他衣角翻飞。河岸渐行渐近,有孩童扑进刚归家的父亲怀中,那父亲一手抱了女儿,一手往儿子背上一拍,男童便蹦跳着朝炊烟袅袅的简陋房屋跑了去。黑旭阳本是不知愁的年纪,如今却蓦然间起了几分失落,心道:“不知父王除去从娘亲那夺我走的那一次外是否还抱过我,我也记不起我是否曾吃过娘亲煮的饭菜了。”他这般想着,心底愈发惆怅,直到下了船,黑啸风迎上来将手中拿的披风披在他肩上时,他仍皱着眉不想说话。

  黑啸风低头替他系好披风的带子,打趣道:“今日是怎么了?竟连声‘哥’都不知道喊,真是愈长大愈没了礼数了!”自打魏氏离了黑虎教,虽说黑无惧专门派了人照料他兄弟二人,可黑啸风到底不放心,便学着亲自照顾起了黑旭阳。多年来,黑旭阳也习惯了他的照料,虽觉着即便不穿这件披风也算不得冷,可依旧站在那任黑啸风给他加衣裳。只是今日他心头却格外多了些说不清的触动,便不由看着衣衫单薄的黑啸风低声道:“哥,你只顾着我,自己冷不冷?我如今也大了,这些个小事自己也能做了。”这话他从前是不曾说过的。黑啸风闻言愣了一愣,才诧异地道:“啊哟,……我自然不冷。你……你今日是怎么啦?”

  黑旭阳没应声,只蹭到他跟前,一边同他往分舵走去,一边低声道:“父王当这劳什子教主竟还不如当个渔夫。——若咱们都是寻常人,那么如今你早该娶亲了罢?到时候爹带着咱们打鱼去,娘跟你媳妇一起织织布做做饭,那也不坏。”黑啸风是瞅着黑旭阳长大的,听他一说这话,立时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想着不管什么想法总得有个由头,他心里又不由沉了一沉,于是便问道:“父王又说什么了?”黑旭阳跟个伤怀的老人似的长长叹了一声,才道:“没说什么,我只是……罢了,父王说了,若我这一趟没捅娄子,便当真留她活口。”说罢,他抬眼看了看黑啸风,却没见黑啸风有意料之中的欢欣,不由“咦”了一声。黑啸风淡淡地答道:“多谢你了。只是他说了便说了,不必当真。”

  “什么?”黑旭阳皱起眉来,猛地停了脚步,“你的意思是……可,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黑啸风脚步顿了一下,可还是接着独自往前走去,口中平静地道:“可还有句话,叫‘兵不厌诈’。”黑旭阳一时语塞,只觉自己多日来的隐忍霎时间都白费了,心里憋着说不出的恼火与烦闷,却又无处发作。他握紧了拳,咬牙在冷风之中站了片刻,忽然拔腿追上前去,冲黑啸风道:“自明日起,我便按兵不动,你回了总舵便告诉那老贼:什么时候他当真下了令留冰魄剑主一条命,我什么时候再替他办事!”

  黑啸风闻言也停下脚步来,转身一拍他肩膀,道:“说实在话,若有一日七剑当真走投无路,即便留她一条命,父王也不会叫她像个人似的活着。这世上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还少么?”他说这话时竟是笑着的,那笑却又不是寻常笑容,直看得黑旭阳心里一阵发冷。黑旭阳到底是个孩子,即便平日里心狠了些,可黑啸风话里所说的这些他先前当真未曾想到,如今他细细一想便觉心惊,继而又愈发存了满心无奈与恼火,不由咬牙问道:“那就没别的法子了?”黑啸风“嘿”地笑了一声,又兀自往前走了,且直到到了分舵都不曾再同他说话。

  分舵里尹松泽已差人备好了饭菜候着黑旭阳,只是黑旭阳本就看他不顺眼,方才黑啸风那一番话又叫他窝火极了,便朝尹松泽发了一通脾气,饭也没吃就回屋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黑啸风便动身回总舵去,临行前好好叮嘱了一通黑旭阳,叫他不能找护法尹松泽的岔子为难他。黑旭阳不耐烦地应了,送别了他,刚回到分舵,尹松泽就迎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道:“小少主,属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黑旭阳冷笑了一声,也不看他,只往正座上一坐,把玩着桌上放的瓷杯,道:“少跟我来这些个虚的,有一事说一事,再磨磨唧唧,若耽误了什么事,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尹松泽早见识过这小少主的手段,忙道:“属下不敢。”说罢,他上前两步,凑近黑旭阳,低声道,“前几日,咱们的人已探得了那五剑的下落:他们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已在几里地外那石桥镇里耽误了好几天了。”黑旭阳手上动作顿了一顿,拿那瓷杯往桌上轻敲了两下;尹松泽抬眼瞟了一眼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接着道,“少主令属下对下头人们瞒下这个消息,只按兵不动……”

  黑旭阳用瓷杯轻轻敲着桌面,眯了眯眼,平静地道:“护法,你当的是什么差?少主叫你瞒下,你就该到死都不说一个字。”尹松泽忙道:“少主说的是瞒着下头人们。如今属下听的是小少主的安排,自然要请示一二。”黑旭阳道:“听少主的安排就是,只是万不能跟丢了他们。”尹松泽听罢抱了抱拳,又道:“小少主,前阵子弟兄们奔波都劳累了,既然这几日要按兵不动,那么属下替他弟兄们讨个清闲:叫弟兄们轮着休憩一日罢。”

  “你倒会当好人。”黑旭阳轻蔑地“哼”了一声,道,“罢了,歇了便歇了,老子也乐得清闲。只有一样:待老子要用人的时候,须得我一叫他们,他们即刻就到。”

  尹松泽忙道:“那是自然。”说罢,他却不立刻出门去,踌躇了半天,又开口道,“属下……属下还有一事相请。”黑旭阳不耐烦起来,骂道:“你这厮怎么跟个娘们似的?若非我哥有嘱咐,我真恨不得打死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尹松泽道:“是。属下在石桥镇外头的陈村里有位朋友,属下想讨一天假,去探望他一番。”黑旭阳骂道:“去罢去罢,滚!”尹松泽得了他这句话,心里暗喜,忙道了谢,一道烟跑出分舵去了。

  他哪里是要去访什么故友?他是因不知那五剑为何停滞不前而担忧,想着去亲自看一看他们的情况,问一问是否有他能帮上忙的地方,且如今五剑已到了一块,只差青光、旋风两剑了,他觉得是时候将自己的身份抖搂给那几人了,便要去与他们见上一面。他行事一向小心,这回更是加倍地仔细,果然刚走出去不多远,便觉出身后有人远远地跟着他,想来黑旭阳虽准了他的假,心里却并不信他,仍旧派了人来跟踪。尹松泽在魔教里过了十几年,这等把戏应付起来自然不在话下,稍微使了点计策便试了出来:跟踪他的只有一人,是分舵里一个轻功好手,名叫黄皮。

  这黄皮先前不叫黄皮,他曾是个有名偷儿,武艺不济,只一身轻功练得好。后来他偷了相逢镖局总镖头家的传家宝,捅了大娄子,想还回去时却又不慎打破了,这便没了活路,不得已更名改姓投进黑虎教来。尹松泽一向不喜这等偷偷摸摸之人,更何况黄皮话多又贪功,他便更不喜欢了,因而他跟这黄皮也甚少打交道,自然就不知他的轻功到底好到何等地步。他一时拿不准自己能否一举将黄皮捉住,不由苦恼起来。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他思忖着缓缓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见那道旁水田之中立着一间破屋,旁边还有半间已塌了的房子,里头葱葱郁郁地生出低矮的树来。正巧这一带的稻子刚收过了,如今算是农闲的工夫,水田里难得没人在耕作,尹松泽不由在心里暗暗笑了笑,而后故作鬼祟的模样,四处张望了一番,便快步走向那破屋,推门走了进去,细细掩上门后却又自后窗跳了出去,蹑手蹑脚地猫腰躲在了矮树之后。

  虽不知黑旭阳给黄皮下的是什么命令,不过那黄皮果真中计,也不顾这水田里没什么旁的遮挡,兀自快步朝着破屋跑来。尹松泽在心底冷笑一声,摸出怀中藏着的匕首,屏住气息拢了拢衣袖,好叫那矮树全然挡住自己;待那黄皮走过这矮树时,他便自树后跃出,闪电般将那匕首捅进了黄皮的后颈。青光剑法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尹松泽勤练多年,出手的速度自然远胜常人,那黄皮未及反应便已成了刀下亡魂了。他接着抽回匕首来提步后撤,那飞溅而出的鲜血竟丁点未曾溅在他衣袍之上。

  这便把这条尾巴甩去了!

  尹松泽折回到破屋里,将身上一件深色外衣脱下,拿包袱布裹了背在肩头,又将原本扎起的头发散下来束在脑后,短短一会儿工夫整个人就已变了样。他低头抚平如今穿着的浅色衣袍上的褶皱,心中大快,又想着这十几年来要第一回以“青光剑主”的身份去与人相见,不由激动极了,脚下也不由加快了步伐,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赶到了石桥镇。

  石桥镇之所以名作石桥镇,正是因镇子东头有一座不知何年建起的石桥。石桥不稀罕,可此处石桥下只是平平土地,却不曾有河流流过,这就稀罕了。尹松泽自东头一进了镇子,立时便看见那座石桥,也看见了石桥上站着的两个姑娘。

  这两个姑娘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高些,一个矮些,扎着相近的发式,穿着一样的短外衫,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块说笑着,好似一对姐妹。在外衫里头,那高个姑娘穿着粗布裙子、细布衣裳,矮个姑娘穿着细布裙子、粗布衣裳,细看竟是将两身衣裳拆了开来,一人穿了一件。尹松泽走近时,那矮个姑娘正挽起袖子,拿手轻挠着自己的手臂,抱怨道:“啊哟,我原本该里头再穿一层的,这粗布穿在身上,磨得身上直发痒。”高个姑娘笑道:“原本我就是买来自己穿的,谁叫你非要穿我一件了?”矮个姑娘便撇嘴道:“玉蟾宫的少宫主都能穿粗布衣裳,我不过是小小商人家的闺女,怎么就穿不得啦?”高个姑娘忙捂了她嘴,道:“可别叫人听见了!”说罢,她还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这一看,目光就落在尹松泽身上了。

  她们不认得尹松泽,尹松泽却认得她们,且听到那一声“玉蟾宫少宫主”,他内心便愈发笃定了。这时两人都朝他看过来,他便压下心头激动,冲她们笑了笑,坦然走上石桥去,在二人跟前停下脚步来,抱拳道:“两位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两人迟疑了一下,互相看了看,那矮个姑娘就狐疑地打量着他,问道:“阁下是……?”

  尹松泽口里有些发干,多少年来极会说话的他一时竟打起了磕绊。他低声道:“在下,在下是……是青光剑主。”这四字出了口,十几年未曾流过泪的尹松泽竟湿了眼眶。只是到底面对的是两个比他小上几岁的姑娘,他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忙眨了眨眼,又轻声道:“冰魄剑主、紫云剑主,此处来往的人多,难免有魔教的眼线,你我还是借一步说话。”

  两个姑娘都愣了片刻,而后那高个姑娘,也即是冰魄剑主蓝惠雪,便欢喜而不知所措地道:“什么?这……要么去客栈里——”那稍矮些的紫云剑主沙莎立时用手肘撞了她一下,上前一步,打量着尹松泽道:“你这般空口无凭就说自己是青光剑主,我等一时还真不敢信你。这样罢,那边有个酒楼,我们上去要个雅间,在里头细说说去。”说罢,她同蓝惠雪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蓝惠雪便转身离开了。尹松泽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沙莎就踮着脚往他身前一拦,道:“少侠请了,你若是再盯着她看,在下可不得不疑心你要探听我们的住所了。”尹松泽早预料到他们不会立时信了自己,便顺从地应了,跟着沙莎往酒楼里去。只是想着沙莎踮起脚来都比不上自己高,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引得沙莎又狐疑地打量了他好半天。

  沙莎到了那远算不得排场、可在这小镇里也算个吃饭的极好去处的酒楼里,就问掌柜的开了一间二楼的雅间。这时不是吃饭的工夫,酒楼里空得很,掌柜的好奇地看了两人几眼,叫她一眼瞪了回去,而后她就安排尹松泽先上楼去,自己又在楼下等了片刻,就带了蓝惠雪及三个青年进来了。

  这一来可不要紧,一个穿着浅蓝短衣的高瘦青年进了屋门,一瞅见尹松泽,立时变了脸色,指着他叫道:“蓝惠雪,你也太好骗了:这是什么青光剑主?这分明是魔教那个狗娘养的护法!”

  尹松泽定睛一看,立时认出来这是雨花剑主窦宇铭,即当年被他捉去魔教关了两年的“小华佗”,同时也是给黑啸风下了毒且栽赃给他的“毒郎中”。初时他将窦宇铭捉回魔教只为了应付差事,却不曾想到这竟是雨花剑主,因而他虽恨窦宇铭栽赃自己,可心里到底有几分歉意,这时本想着低个头认一认错,却不想那窦宇铭不待旁人反应,竟抄起桌上一支木筷,一步跃上那方木桌,朝着桌对面的尹松泽扑将过去,口中叫道:“你们小少主竟没杀了你这小畜生,今日我便替他补一刀罢!”他高声骂着,手中筷子直直扎向尹松泽一眼。

  这一招来得又快又狠,尹松泽堪堪避开了,那木筷戳在墙上,直戳出寸许深一个洞来。鸿逸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叫道:“你莫要冲动!”窦宇铭哪里肯听!他抽回木筷来,转身朝着沿着桌子边逃窜的尹松泽追过去。尹松泽见他是铁了心要自己的命,索性也不再让着他,也自桌上抄起一双筷子来,一开一合,夹菜一般夹住了窦宇铭朝他喉咙戳来的木筷。窦宇铭一击未中,把木筷往回拽了一拽,见没拽动,索性用力往下一掰,便听得“咔嚓”一声响,那木筷自中间断开来,露出许多立起的木刺。尹松泽立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不待他出手,当即夹着那半截筷子一甩手,将那断面上满是木刺的筷子朝窦宇铭面门掷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刺耳的一声响,一个灰底蓝花的瓷盘子骤然竖着飞进二人之间,尹松泽掷出的半截筷子打在了瓷盘正面,而窦宇铭刺出的半截筷子戳在了瓷盘底上。两股力道竟生生把那瓷盘击出裂纹来,把瓷盘击碎成了几片,碎瓷片往斜上飞了半截后又往地上落去。二人攻势都被这骤然而来的瓷盘卸了力道,想来是有人有心要劝架,尹松泽当即识相地抽身后退,窦宇铭却兀自不服,将手中半截筷子换作一双新的,踩着碎瓷片又要攻上前去,这时便听得蓝惠雪急道:“窦先生快住手!”

  窦宇铭处事嚣张,往前同行的沙莎、徐双月等人都看他不惯,一有机会就要挤兑他一番,唯独蓝惠雪替他解了许多围。如今既是蓝惠雪说了话,他便收手不打了,口上却仍要逞强,道:“怎么,这该遭天杀的混账一句话,你竟真信了他了?”开始时尹松泽心中还存了几分歉意,可如今被人连着骂了三句,他也忍不下去了,当即把手中一双筷子往桌上一抛,摊开手来,冲众人道:“在下尹松泽,面上是魔教的护法不假,可在下是青光剑主,这也不假。”接着他恨恨地看着窦宇铭,道,“——我说的若有一句假话,老天爷当即落三个雷劈死我!”

  蓝惠雪唯恐窦宇铭再同他打起来,忙绕着桌子走过去,拽住窦宇铭衣袖,道:“窦先生,你且勿要冲动,先听听他的说法……”窦宇铭甩开她的手,道:“好罢,没有青光剑也就罢了,青光剑法你总该会罢?你若能使出青光剑法里的剑招来,我就信了你了。”这话一说完,却觉众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仿佛他说错了什么话一般。

  那尹松泽尴尬地笑了笑,道:“青光剑法只有剑意,却不曾有甚么精妙剑招,只以‘快’之一字制敌取胜。也多亏了这个,我在魔教苟且偷生的这十几年里才未曾荒废了剑法。”方才窦宇铭甩开蓝惠雪的手时,沙莎便面露不快,这时她就逮了这机会发难道:“那青光剑是七剑合璧时专来补其他六剑配合里的漏子的,因而没有剑招,也没有像我们几家武功里的步法,全靠持剑人随机应变。窦宇铭,你连这都不知道,我反倒要疑心你是魔教的了!”窦宇铭本就理亏,这时便答不上话来,讪讪地不开口了。

  唐昆阳与鸿逸对视了一眼,鸿逸点了点头,唐昆阳就道:“这位护法——”尹松泽忙一抱拳,自报家门道:“尹松泽。”唐昆阳便改口道:“这位尹兄弟,你既来了石桥镇,却不曾带手下人来捉拿我等,我等自然知道你没有恶意。只是青光剑主之事事关重大,单凭你红口白牙一通话,我们可不敢就这样信了你。——你总得拿出点什么叫我们信服的实据来罢?”尹松泽脸上稍微放松了些,道:“我跟小少主……跟黑旭阳说的是到陈村访故人去,告了整一日的假,后头的尾巴也处理了。如今晌午都不到,诸位若愿听,我便把能说的事通通讲给你们听。”

  鸿逸略一思忖,就笑道:“既如此……尹兄弟既来了便是客,过会儿也就该到吃晌午饭的工夫了,我先去叫掌柜的炒上几个菜,咱们吃着饭慢慢说。”沙莎嘱咐道:“你方才打碎的那盘子,还有他两人折断的筷子,可记得赔给店家!”鸿逸转身出了门,道:“那是自然。”待他出了门,唐昆阳就冲尹松泽道:“尹兄弟请。”尹松泽还了一礼,道:“那日万马河上多有冒犯,还望唐兄弟海涵。——唐兄弟请。”二人正客套着,那窦宇铭忽然拉开椅子,大剌剌地坐了下去。正客套着的两人见状也便不再多话,分别坐了下来。

  沙莎与蓝惠雪也坐了下来。唐昆阳就审视着尹松泽,缓缓地问他道:“尹兄弟既提起了万马河上的事,我倒想问你一问了:先前为了帮他们,我确实跟魔教的人交过几次手,只是你那日来截我们却也不像是魔教的安排,倒像是试探来了?”尹松泽点头道:“那日分舵里顶事的就我一人,正是天赐良机。我听手下人说你们二人到了万马河,便假称去寻仇,去试了你一试,不想竟真叫我试出了奔雷剑法来!我先前还只当七剑合璧无望了呢。”唐昆阳奇道:“我先前同魔教的人交手,不曾碰见过你这般武功的人物,自然也不曾使出过奔雷剑法,你如何知道……”尹松泽笑得有些尴尬,低了低头,道:“我回头私下里同你说。”

  窦宇铭立时不依了:“有什么不能说的?”沙莎也道:“你二人从前既没什么交情,又有什么只有两人知道的事了?你若是有诚心,那有什么不能说的?”尹松泽瞅了唐昆阳一眼,唐昆阳却犹疑地移开了目光;他便打定主意一般喘了口气,道:“魔教的人查过先前与你们同行的徐姓妇人,知道她原本要嫁的正是贲白术前辈之子,她未过门贲家就出了事,她却依旧以贲家娘子自居,寡居多年。”他说着便瞅向唐昆阳,道,“寡妇门前是非多。魔教曾探问过徐家四邻,知道她一向谨慎得很,那几日一路上她却与你同住,我便疑心——”他话未说完,便听得“哐”一声响,沙莎把个方桌拍得颤了三颤,坐着的几人同刚推门进来的鸿逸都不禁吓得一跳。

  可怜了鸿逸什么都不知晓,只看见沙莎拍了桌子生着气,而唐昆阳低着头,脸红到了耳根,就不由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啦?”沙莎带着怒意道:“我替徐姐姐生气呢,没你什么事!”鸿逸不知所措地又看了看唐昆阳,见他也没要答话的意思,便尴尬地“呵呵”笑了几声,把手中一壶热茶放在桌上,道:“尹兄喝茶么?”尹松泽也不跟他客气,接了茶壶来往杯中倒了水,平静地道:“在下想来想去,除却那现下不在身边的青光剑外,着实没什么好自证身份的东西。只是我今日手无寸铁孤身前来,自然是没恶意的。几位若有什么想问我的,不妨问上一问,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各位能从我的答话里找到些许能信我的缘由那自然是更好了。”

  鸿逸朝其余四人望了望,见窦宇铭抱着肩靠在椅背上,眼瞅着屋顶,而唐昆阳低着头,沙莎生着气,蓝惠雪也不知在发什么呆,他便自己开口问道:“那么在下就不客气了。——尹兄弟,你既说自己是青光剑主,那么为何又成了魔教的护法呢?”

  “此事说来话长。”尹松泽叹了口气,道,“十七年前,先父是青光剑主之事暴露,魔教的人找上了门来。只因我爹娘均不肯透露青光剑的下落,魔教便将我们一家人抓了去,却不像后来一般直接便杀了……”他说到此处时,脸色平静如常,反倒是窦宇铭微微变了脸色,而唐昆阳已抬起头来,紧握成拳的右手微微颤着。

  尹松泽目光自两人脸上淡淡地扫过,接着讲道:“我那时年纪尚小,便同其他孩童们一起被拿去试药。试的是一种叫人前事尽忘的药,药倒是顶用的,只可惜了我生来就与常人不同,我是个毒不死的——”他说着便抬眼去瞅窦宇铭,却不想窦宇铭也正两眼放亮地瞅他,两人一下子对上了目光。窦宇铭忙清了清嗓子,继续抬头瞅着屋顶,尹松泽则尴尬地打了个磕绊,道:“呃……总归那药我吃过了也不过头昏脑涨片刻。”

  沙莎奇道:“噫!那你岂非不怕毒药的了?我倒羡慕你了。”尹松泽微微笑了笑,道:“紫云剑主,你当这是什么好事么?我自是不怕毒,可寻常药吃来也是没用的,若是害了什么病,便只能靠自己扛过去,即便找了郎中开了药,也是治不好的。”窦宇铭立时道:“哼,那是你找的郎中无用,不然来日便试上一试,你瞧瞧我能不能毒死你?”鸿逸忙岔开话道:“那么你又是如何当上的护法?这等位子可不是谁人都上得去的。”尹松泽就将他如何活了下来,又如何杀了夏晨的这些事一一讲了来。店里小二将饭菜陆陆续续送了来,可他这十几年来的经历听来着实叫人心惊,几人渐渐便信了他当真是青光剑主,都聚精会神听着,顾不上动筷子了。

  他挑着要紧的将来龙去脉讲清了,讲罢便平静地拿起筷子,道:“几位怎么都不吃?饭菜都快要凉了。”他这一说,众人才觉出饿了。几人怕喝醉误事,就以茶代酒一同喝了一杯。待吃过些饭菜,沙莎就找了个时机,试探着问道:“先前魔教的三堂主萱……叶茹萱,你想来认得了?”尹松泽道:“我知道的,她应当是你的姐妹,是罢?”沙莎面上平静,手却紧攥着衣角。她道:“别看我两人长得不像,可她确是跟我同胎生的亲妹子。几年前她被拍花子的拐了去,再见时却不想她已全然忘了我是谁,成了魔教的堂主了。可后来却又是她救了我爹娘,这事当真蹊跷,她原本仿佛是没那么多心眼的,要让她在魔教忍辱负重卧底这么多年,那当真是难极了。”

  尹松泽道:“正是如此。”随后就将当年叶茹萱被卖到魔教及他为保下叶茹萱性命而逼她吃下自己试过的药的事讲了来。方才他讲起自己的事来时脸上总是平静的,说到此处却脸带后怕,道:“说到底是人与人不同,她吃下了那药,该忘的是忘了,可整日浑浑噩噩的,傻了一般,险些被黑无惧当作‘无用之人’杀了。我拦了一拦,却不想被那吴笑截了胡,把她要去当闺女养着。只是这吴笑虽诡计多端,可待萱儿倒真是待亲闺女一般……”说罢他顿了一顿,又担忧地问道,“萱儿如今也不知如何了。不久前老贼偷偷往萱儿饭里下了跃龙丸之事被我偶然知道了,我便装作闹着玩,将萱儿的饭菜抢了大半来吃了,只是到底她还是吃下去了些许。那降龙散药性凶猛,即便——”

  他话未说完,沙莎已站起身来,绕过蓝惠雪走到尹松泽跟前,道:“尹大哥自己过得都这般艰难,竟还保下了萱儿性命,这份恩情沙家没齿难忘!”她说着就要跪下谢他,尹松泽忙伸手拉住她,道:“其实我也有私心,我那时唯恐没了紫云剑的传人,那便不能七剑合璧报我家人的仇了。”沙莎拿手抹去眼角泪水,动容地道:“不论是为了什么,到底你是救了萱儿……”尹松泽愣了一愣,接着便笑起来,冲几人道:“我这辈子最怕见姑娘家哭,这可如何是好?要么七剑之首来哄上一哄?”他本是随口说,却不想这话一出口,鸿逸便立时红了脸跳起来,磕磕绊绊地道:“鸿某……鸿某替她……替她谢过尹兄弟了。”方才面色还颇凝重的众人纷纷笑起来,起哄道:“你是她什么人,竟替人家道起谢来了?”沙莎也破涕为笑,道:“呸!”

  笑了一通后,众人把沙莎拉回她自己的碗碟前坐下了,尹松泽就又道:“如今不论你们信不信我是青光剑主,总归我是没有恶意的,这你们该知道了罢?”说着就顺势瞥了一眼窦宇铭,又极快地移开了目光,去看唐昆阳了。窦宇铭却立时叫起来:“你别瞅我,也别怨我什么,说到底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把我在那小屋子里关了两年多,我只栽赃了你一回,算来还亏了哩!待七剑合璧完了,你我再好好算账。”他说这话的工夫,蓝惠雪就抬眼给他使眼色,他却全然当没看见,硬是把这一句说完了。蓝惠雪自打离了从周镇后心里一直郁郁,这时便少见地发起了脾气,恼道:“窦宇铭,你有完没完?怎么竟跟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她甚少发脾气,这时骤然恼起来,即便是窦宇铭都怕了几分,便闭了嘴不说话了。

  尹松泽忙打了个岔,讲道:“有个事你们想来不知道。——黑无惧练的这魔教的功夫本就邪门,更何况他身上有他父亲渡给他的功力,这便伤了他的心脉,因而他每年都得闭关调息,如此方能确保他不会经脉错乱而死,而他闭关的几日便是他最弱的工夫了。那时我只当七剑合璧无望,本想着要即刻同他拼命,却不想竟叫我知道了他这个秘密……嘿,我便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了。”沙莎道:“这个我们倒是知道。不过你之前的打算是如何?莫非你想在他闭关时刺杀他?——可我们听闻,他闭关时总是有人在旁护卫的。”尹松泽有几分讶异,却也没问他们从何知道的,只是答道:“是有人护卫不假,这许多年来一直是一堂主方天煜。——只是,若方天煜死了或是叛教了呢?”沙莎脑瓜活泛,立时反应上来,拍手道:“妙极了!若是方天煜,便把方天煜铲除掉;若是换了别人,就把别人也铲除掉。待到他无人可用之时,便只能由你来在旁护卫,这便能趁机刺杀他了。”

  “只是黑无惧到底不是常人,即便比之平日里虚弱,到底不可小觑。”唐昆阳道,“因而这是个铤而走险的法子。不过我倒是有个想法:若是他闭关之日我们去同他决一死战,岂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正是如此,只是——”尹松泽忽然一拍手,道,“我竟忘了问正事。你们如今怎么在这歇下啦,莫不是对旋风剑主的下落毫无头绪?那黑无惧每年正月底闭关,二月二出关,取的是‘龙抬头’的吉兆,若要赶在那时同他决一死战,算来可只有三个月的工夫了。”

  鸿逸道:“原本已有了他的下落,只是因一些个原因,如今我等暂且没法子过去,再过上几日应当就行了。”——依唐昆阳所说,那百草谷谷主同旋风剑或许有些许关系,几人便打算去百草谷拜访一遭,问上一问。却不想天灾不留情,那百草谷本就只有一条路通进去,前些日子雨下得大,山上滚下石头来,竟把那路堵了。几人唯恐被魔教发现了行踪而给百草谷带去无妄之灾,是以先在此处歇了下来,待到进出百草谷的路通了再过去。而尹松泽虽无恶意,可到底身在魔教,知道得多了或许反而叫他的处境更加凶险,鸿逸就不曾细说,只说了个模糊的缘由。

  尹松泽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就没多问,只点了点头,道:“若是这一回赶不及,我们倒不如暂且偃旗息鼓,蛰伏上一年,待到来年正月里再去找他的晦气。”众人都点头称是,又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喝罢这杯茶,鸿逸又问起黑虎教里的事,尹松泽就把现下黑虎教里的情势大略地理了一理,道:“黑无惧是个极多疑的脾气,原本除却他的两个亲儿子,底下的人他没一个是全然信任的,连我同总舵的三个堂主都不信,更遑论分舵的分堂主们了。现下黑啸风待你们处处留手,黑旭阳又处处向着黑啸风,他已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信,就快落得个众叛亲离的地步了。”他说着又喝了口茶,笑道,“多亏他这般疑心他的孩儿。那黑啸风自小心慈手软,不足为惧;那黑旭阳却——”

  “什么心慈手软?”蓝惠雪忽然冒失地开了口,生生截住了尹松泽的话。她一手拿着筷子,手微微抖着,筷子便轻颤着敲在瓷盘上,发出“咔咔咔”的轻响来。她想来是又想起了那日从周镇外的惨状,开口时声音都有些轻颤:“他那招‘黑虎掏心’当真是练到极致了,竟活生生自别人胸膛里抓出一颗心来!即便要杀人,总归也不至用这般残忍的法子……”她说这话时,鸿逸便微微变了脸色;这时他还不及打岔阻拦,尹松泽就诧异地开口道:“怎会如此?黑啸风自小心软,先前夏晨拿囚犯试药,黑啸风见他们翻滚得痛苦极了,就夺来刀剑给他们个痛快,自己再回到屋里难过上好一阵子……”蓝惠雪愣了一愣,想了一想,接着就站起身来,手捂着脸,低声道:“我……不用管我,我很快就回来。”说罢,她甩开沙莎拉她衣袖的手,拉开门快步出去了。

  尹松泽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我一来,连冰魄剑主都哭起来了?”唐昆阳笑了一声,仿佛了然于胸的模样,沙莎与窦宇铭却是不得其解。鸿逸便苦笑着解释道:“你当那黑啸风为何处处留手?”尹松泽道:“是因冰魄剑主,这我倒是知道的;只是……”鸿逸道:“我虽不知为何,许是觉着二人终归没结果罢,那厮当着我等的面把那任平生的心挖了出来,还说他本就是那般心狠手毒之人。这一下子可把蓝惠雪吓得不轻,竟当真赌气不想他了。”

  沙莎惊了一下,低头抿了抿唇,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尹松泽则连呼失言,道:“我真是坏了大事了。”唐昆阳淡淡地道:“倒也未必,兴许便不经意牵了红绳了。”饶是他这么说了,尹松泽仍是后悔了半晌,直到蓝惠雪红着眼眶回到了屋里,他才装作没事一般,道:“还有一事,江湖上有个神箭陈家不知你们是否听说过?”鸿逸配合地道:“倒是约莫知道一二。”说罢,他给众人讲了一些有关陈家的传闻,道,“听闻陈家的老家主前些日子没了,如今是个年轻姑娘当了家主?”

  “正是。”尹松泽看了蓝惠雪一眼,又转向沙莎,道,“那姑娘约莫也就你们这般岁数,叫作陈若雪。黑无惧老贼原先跟陈家老家主谈妥了两家联手的事宜,却不想突然出了变故。——那陈若雪不喜魔教,黑旭阳去陈家吊唁碰了好大一个钉子。”蓝惠雪道:“这是好事。”说着还勉力挤出个笑容来。

  尹松泽看着她这哭一般的笑,心里愈发后悔了,忙接着道:“话虽如此,陈家真正能做主的却不是陈若雪,而是老家主的亲姐妹,名叫陈腊月,人称‘陈三姨’,且陈家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不知多少个箭术出众的姑娘瞅着家主的位子呢!这位陈三姨为了让陈若雪坐稳这个位子,是想同魔教联手的,而一旦两家联手,陈家人那神出鬼没的精妙箭术自然对我等是极不利的。我来日定会想尽办法叫他们没法子联手,若你们有什么机会也万万不要放过了。”众人都道:“那是自然。”

  这时饭菜早凉了,日色也开始渐渐转暗,尹松泽便要告辞。

  蓝惠雪心细,想了一想,就问道:“尹大哥平日里喝不喝酒?”尹松泽道:“自然是喝的。”蓝惠雪道:“到底是江湖中人,若是访老友,只喝茶怕是不大说得过去。”尹松泽笑起来,道:“正是如此。我说的是去陈村,待会儿便往陈村里买两壶米酒喝了就是了。”蓝惠雪应了一声,瞅了瞅众人,又吞吞吐吐地道:“你们先回去罢,我有件事还想问一问尹大哥。”众人只当她是要问黑啸风的事,忙识相地回避了,却不想待他们都走了后,蓝惠雪便问尹松泽道:“尹大哥,魔教的二堂主吴笑是个什么人?”

  尹松泽没想到她竟问起吴笑来,先前准备的有关黑啸风的答话一时全没了用处,因而想了一想才答道:“他……约莫七年前入的教。这是个老狐狸,满肚子阴谋诡计,又极会讨黑无惧欢心,不得不防。”蓝惠雪追问道:“那么他有妻儿么?”尹松泽道:“听闻先前是有的,只是被仇家全杀了,仿佛有个孩儿同萱儿差不多的年纪,他就将萱儿当亲生的孩儿一般养在了身边。”蓝惠雪缓缓地道:“那么他同那个叫作玉蝶的女人认得么?”

  提起玉蝶时,尹松泽摇了摇头,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才道:“听闻是认得的,关系还非同一般。——那玉蝶当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原本是黑无惧的夫人魏氏的陪嫁丫鬟,却仗着自己生得好看日日想着勾引黑无惧。黑无惧不为所动,待魏氏走了后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她为了讨黑无惧欢心,就想了个控制玉蟾宫的法子,且亲去践行了。”蓝惠雪先前只知玉蝶是魔教的人,却不知竟是她一手筹谋的这整件事,如今她想起家人与玉蟾宫一众宫人受的苦,忍不住恨恨骂道:“这等人就该遭千刀万剐!单单是淹死可当真是便宜她了。”她喘了两口气,稍稍平静了些,又问道,“那么吴笑——”

  “吴笑你怕是还不曾见过罢?”尹松泽道,“那厮在黑虎教里干的是军师谋士的活计,极少在人前露脸。他虽年近半百,可生得白净,行事又利落,看上去竟像是不到四十的人,年轻时想来也是个讨姑娘喜欢的人物。那玉蝶自打去了玉蟾宫便极少回总舵来,自然也极少见到黑无惧,反倒是吴笑每月到天门山分舵领了她的消息递到总舵来。这一来二去,那玉蝶竟移情别恋,看上了吴笑……这倒也不奇怪,原本教里的人多半也不喜玉蝶那个小人得志的模样,唯独吴笑对她倒是一视同仁的关照,那日久生情自然也不奇怪了。”

  听罢他这话,蓝惠雪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来看着尹松泽,指着自己的眼睛,胆怯地道:“尹大哥,你仔细看一看,我这双眼,跟那吴笑长得像么?”尹松泽被她问得怔了一下,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细细端详过蓝惠雪的长相,发觉她的眼睛、鼻子跟吴笑长得甚是相像,心里不由惊了一下,却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他正犹疑着,就听蓝惠雪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尹大哥,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罢。”她说完这话,冲尹松泽抱拳行了个礼,便逃也似的跑出客栈去。鸿逸在点菜时早结过了账,掌柜的冲尹松泽喊了一声“若是看得起小店的菜色便常来吃”,尹松泽点点头应了,又冲远处站着的几人抱拳告了个别,就离了石桥镇。

  他把这些事都暂且压在心底,绕去陈村买了两壶米酒喝了,又扎起头发来,暗色外衣也还穿回身上,一道小跑着回了万鲤港分舵。他一回去,便立刻找到黑旭阳,恐慌地道:“小少主,属下打陈村出来的时候,在稻田里头竟……竟瞅见那冰魄剑主杀了咱们的一个人,叫黄皮的。属下请问小少主,那冰魄剑主——”黑旭阳正在吃饭,听到这话,他脸色阴了阴,偏着头细细打量了尹松泽一通,就道:“罢了,一个偷儿,死了便死了。该瞒着的事还瞒着就是,你回去歇着罢。”他说罢便继续埋头吃饭。尹松泽应了一声,当即后退着走到门口,才转身向外;却不想刚迈过门槛去,黑旭阳忽然叫道:“护法,有件事你得记着。”

  尹松泽忙停下脚步来,转身道:“小少主有何吩咐?”

  黑旭阳脸上现出个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阴冷而狐疑的笑来。他道:“没什么吩咐,护法只消记着你养父夏晨的下场便是了。——滚罢。”

  

[下一章:第十五章 无端情起散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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