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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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江湖[修]】第十三章 且将旧事付寒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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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松泽抽回匕首,起身俯视着夏晨,厉声道:“夏晨,你既叛教,便是与教主为敌,便是尹某的死敌!如今是教主差我来取你的性命,待到了地府,你再好好思量思量自己做了多少对不起教主的混账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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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三月,柳絮在暖风之中纷飞,鹅黄柳绿杂着姹紫嫣红,目之所及,心之所感,处处都是暖的,却唯独那院角的小小柴房里仍是冬日的阴冷。

  黑虎教的护法夏晨卷了衣袖,走进柴房之中,看了看墙角里倚靠在一起昏睡着的几个孩童,问道:“这批药如何?”手下人忙上前一步,抱拳道:“回护法的话,这些孩子吃了药,往前的事是全忘了不假,可……”夏晨打断他的话,问道:“可还都活着?”那人道:“死了一个瘦弱的丫头,旁的都活着,可一个个都痴痴傻傻的,整日昏睡不醒。”夏晨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道:“这药伤及多处经脉,如今睡几日也是有的。只是若过上十天半月还是这般模样,便都杀了罢,省得白多几张吃饭的嘴。”又道,“那制药的郎中又制了一味毒出来,叫作‘归尘散’,说是能叫人骨头尽数碎裂,那等疼痛折磨,用来拷问再好不过了,后晌你们去牢里提几个人来试上一试。”手下人应了,他便冷眼瞅了瞅那几个孩童,转身出去了。

  他一走,方才还绷紧了脸站着的几人立刻松垮下来,叫嚷着拿了骰子来赌钱。角落里的几个瘦骨嶙峋的孩童兀自昏睡着,只年岁最大的一个偷偷地睁开眼来,往四周瞅了一眼,便又闭眼假寐了。

  这个孩子如今八岁,原本的名姓无人关心,只凭着刚从地牢里提出来试药时夏护法往他衣裳后襟上写的一个“松”字喊作松儿,其余几个一样依着后襟上的字喊作“小梅”“柏叶儿”“桃花儿”之类顺口的名儿,总归夏护法不过是随手一写,手下人不过是随口一喊。看守当中有一个为此还偷偷地笑过一通夏护法,道:“要旁人写便写个一二三,瞧他还写什么梅兰松竹柏的,看着像个穷酸书生的模样。”另一个笑道:“书生?嗬,你们瞧他每日安排咱们拿活人试毒药,那心想来比咱们狠毒多了!”

  松儿虽同其他孩童一般被喂了药,却不像其他孩童一般前事尽忘,只是直觉地装出与其他孩子一般的模样来。他听了这话,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了几个过儿,可到底也没想太懂,只依旧又靠在同伴身上装出痴傻的模样来。

  那几人赌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人来换班,叫他们吃饭去。来人还带了几个冰凉的窝头,往地上一掷,叫道:“小畜生们,快起来吃!”

  每日只能吃上半个窝头,松儿早就饿极了,只是旁的孩子不动,他也不动,直到压着他腿的柏叶“吭哧”了几声,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趴在地上朝那窝头够去,他才学着那副迷糊样直起身子来,一拳打在柏叶头上,把他手里的窝头抢了过来,张口便咬了小半块下去。柏叶虽说迷糊,可挨了打也是不依的,扑上来就咬了松儿的手臂。他膝盖一下压住了竹子的肚子,疼得她“吱哇”一声哭起来。

  那几人见他们挤成一团,又是打又是哭,不由哈哈大笑,道:“瞧这模样,倒还真像几头抢奶吃的小畜生。”当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少年人面露不忍,道:“可这都是人啊!怎么……怎么竟沦落得跟畜生一般?”有个年长些的就道:“嗬,这算什么?后晌试药时你好好见见,大活人如何便沦落得连畜生都不如!”又一个道:“谁叫他们投岔了胎呢?他们的爹娘非要同我教作对,不自量力便是这般下场!”

  他们正说笑着,就有人拖了几个衣衫褴褛、戴着镣铐的囚犯来,丢在了地上。那是气息奄奄的三男一女,一个匍匐在地上不住地打战;一个坐着都费力,却仍旧梗着脖子瞪视着屋里的人们;剩下的一男一女仿佛是夫妻,他俩挽着手,默默地看着踩实了的泥土地。来人递了个瓷瓶到方才面有不忍的那少年人手里,他却没接,只畏缩地后退了两步,道:“这,这可都是活人呐!”

  “嘿嘿,活人?”那送药来的人笑着,不由分说地把瓷瓶塞进那少年手里,“既要同我教作对,那么便叫他们变成死人!”说罢,他又叮嘱道,“你们听着,今日这试药的材料不一般:有那百折不挠的青光剑主夫妇。青光剑的下落弟兄们拷问了几日,什么刑都上了,这两个狗娘养的嘴就跟缝死了一般,无论如何不肯说。听闻今日这药比那些个刑罚都要厉害,你们试试,若能叫他们说出青光剑的下落来,那教主定要赏你们。”

  听到“赏”字,即便是那少年人都有几分跃跃欲试了。几人不再多话,当即把那对夫妻自地上扯将起来,拿瓷瓶里的药灌了下去。这两人没有挣扎,只那女人眼瞅着角落里,微微摇了摇头。

  隔着哭闹的同伴的身影,跌坐在最角落里的松儿,咬紧了牙,将泪水与一声“娘亲”生生憋回了肚中。

  

  “归尘散”到了却不曾当真用上:被用来试药的人当真是骨头尽数碎裂,软得就如破烂的麻袋一般没了人形;可别说逼问了,那四人痛都不及喊几声便死了。

  屋里的几个孩童又死了俩,如今只剩下一个柏叶一个松儿,神志都渐渐清楚起来;那种药改制后又在几个孩童身上试了试,这一回试药的孩子都没死,昏睡的时日也少了许多;先前那个制毒的郎中妄图逃跑,被抓了回来打死了,近来教中没制出新的毒来,这群孩子暂且没了用处,年纪又小,杂活都做不来,手下人便向夏护法请示,想着把他们杀了算了。只是夏护法正在外头办事,还未曾回来,他们不敢擅自处置,便先拿绳子绑在他们腰里,拴狗一样拴在了后院院角的树上,里头院子里松树上拴了五个,挤不下了,剩下一个松儿便拴在了外头院子水井旁的柳树上。

  这一日的日头好得很,下人们便将被褥拿到院里晾晒。夏护法家里的丫鬟将主人家的被褥晾在了院子里,又抱了一堆下人们的被褥到外头这个院落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蓝衫小丫头。那小丫头笑嘻嘻地抓着那丫鬟的衣裙不松手,她头上歪歪斜斜插着许多大人的发簪,鬓边还别了两朵不知名的花儿。丫鬟晒上了被褥,便转头抱起她,笑着哄道:“涵姑娘,谁给你摘的花儿呀,真好看。”

  这小丫头人小,来头却不小。——她是夏护法的独生女儿,单名一个“涵”字,黑虎教里众人都称之为“涵姑娘”。听得丫鬟问她,她手摸着鬓边的花,笑嘻嘻地答道:“我自己摘来的,我要扮新娘子,新娘子都戴花儿。”丫鬟笑起来,逗她道:“涵姑娘当新娘子,那么新郎官是谁呀?”夏涵皱着眉头想,想了一阵,便道:“少主家的风儿罢,别人都太老啦!”说完,她又咯咯笑着道,“不成不成,教主那般凶,我怕极了。你说风儿有那么凶的爷爷,他怕不怕呀?”丫鬟自然不敢对教主做什么评论,便只笑着不说话,领着她往回走,可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得一阵轻灵的笛声,却仿佛又不是笛声。

  二人循着那乐声的方向看去,看了几眼才看清:柳树的树荫下,一个衣衫破烂的瘦弱孩童,正衔着片柳叶,坐在井沿上极认真地吹着,吹的是《桃夭》,夏涵的娘亲近日里教她唱的调儿。

  夏涵听了一段,仿佛觅到了知音一般,挣开丫鬟的手跑上前去,凑近他去看那片柳叶,看罢又细细地打量他,见他身形瘦弱,脊背却挺得直;衣裳破烂,手与脸却洗得干净,不由瞅着他笑起来。那孩童这时吹罢一段,也停了下来,她就惊奇地道:“小哥哥,你只用一片柳叶就能吹出曲儿来,好生厉害!我拿爹爹的竹笛都吹不出来哩。”

  那孩童正是松儿。他抿嘴笑了笑,道:“等你像我这么大,你也能学会啦。”

  夏涵掰着手指数了数,问道:“小哥哥,我五岁啦,你几岁呀?”松儿如今八岁,可他话到嘴边,却改口道:“我……我忘了。”夏涵讶异地“啊”了一声,笑道:“小哥哥,你真好玩,怎么连这个都能忘?你爹娘不给你过生辰吗?我前几日刚过的生辰,我娘亲给我煮了好大一碗面,说这叫作长寿面。”松儿怔了一下,道:“我爹娘……我不记得了。”丫鬟见状,忙赶上前来,嫌恶地瞪着松儿,伸手便去拉夏涵,口中叫道:“涵姑娘,快回去了,别同这些下贱孩子说话,你可是夏家独生的小姐哩!”夏涵立时抱膝往地上一坐,叫道:“不不不!我不走,我还要让小哥哥教我吹柳叶哩。”丫鬟拉不动她,只得蹲下身来,哄道:“好姑娘,你若是同这些个下贱孩子玩,夫人来日要怪我了。”夏涵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瞅着她,一撇嘴就掉下泪来,道:“我不,我要让小哥哥教我吹柳叶!”

  她一哭起来,丫鬟便没了辙:若是不遂她的意愿,她虽不耍脾气,却难免要委屈地哭上半日。丫鬟拧了拧衣角,最后也只得道:“好罢,那我在旁瞅着,省得下贱孩子唐突了我们家涵姑娘。”夏涵闻言,带着泪珠又笑起来,凑近松儿道:“小哥哥,你教我吹柳叶罢。我娘亲常说,若是只看不学,那是什么时候也学不会的;我现在跟你学吹柳叶,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就能像你现在吹得这样好啦。”松儿倒也慷慨,从地上拾了片柳叶就要递给她,却被丫鬟截了下来。丫鬟骂道:“你下贱就罢了,还敢将这沾了泥的树叶儿给我家涵姑娘!”骂过了,她便从柳枝上找了片合用的摘了下来,又从井里舀上水来冲净了叶片上的浮土,这才递到夏涵手里。松儿仿佛有几分木讷,被人这般看轻竟也不急不恼,只待夏涵拿到了柳叶,便教她手如何,口如何,怎样才能吹响这柳叶。

  这一教就是小半日,待到近晌午的工夫,夏涵就道:“小哥哥,我要回去吃饭了,过几日再来找你玩。”松儿挥了挥手,却忽然心念一动,道:“别来了。”夏涵诧异地道:“小哥哥,我还没学会吹柳叶呢,你怎么就不许我来了?”松儿道:“过几日我就要死啦。”夏涵听得一呆,小脸上显出夹杂着疑惑与惊慌的表情来。她听得不甚明白,却又直觉地觉出他说的不是什么吉利话,就怔怔地问道:“死?”松儿平静地道:“对啊,就是……就是……被杀了。”

  夏涵知道“杀”:她见过厨娘杀鸡,原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咯咯叫的鸡被杀了后便不会跑了,也不会叫了,变成了桌上一盘菜。她由此便想:若是小哥哥被杀了,那就不会跑了,也不会说话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她这般想着,怔了一怔,咬了咬嘴唇后又怔了一怔,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叫道:“不行不行,小哥哥是人,不是养来吃的,怎么能杀呢?我还要跟小哥哥学吹柳叶呢!”

  丫鬟忙来哄她,却是拉也拉不走,哄也哄不住。夏涵原本不是个爱闹脾气的姑娘,这一回她却闹得惊天动地,哭声险些没把黑虎教分给夏护法的这几个小院落掀翻了,且一闹就闹到了夏护法归家之时。夏护法对女儿一向是有求必应,当即便饶了这个前事尽忘的孩童的性命,把他同家里仆从的孩子一块养起来,只当给夏涵买了个可供驱遣的玩伴了。

  

  时光荏苒,老教主过世了,曾经的少主接任了教主之位成了新的教主;柳叶落罢又抽枝,昔日的孩童转眼便长成了少年。

  柏叶等一众孩童当年都没逃过一死,通通拖出去埋了,唯独那松儿活了下来,先是给夏护法家的涵姑娘当了陪读,再大些的时候,他武功上的天分显现出来,夏涵也愈发离不开他,夏护法便给他起了个名儿叫作尹松泽,收作了养子了。——说是夏家的养子,其实夏涵钟情于他,是当个上门女婿养着的。夏护法的掌上千金来日要嫁给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儿,旁人难免说几句闲话,夏护法却不甚在意:尹松泽长得出息,人也有出息,文武学得都快,虽说算不得十分伶俐,可脾气是极好的;最要紧的是,夏涵喜欢他,而他也处处依顺着夏涵,于夏护法来说,这便是最难得的了。

  饶是夏护法与尹松泽都处处护着夏涵,可流言蜚语多了,难免要传进她耳朵里。她自小被宠着,不曾了解多少江湖事,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了,于是她便去找了夏护法,道:“爹爹,他们笑话松哥,不过是因为他如今没什么功绩。他人是不差的,你若是给他些活计叫他做上一做,来日好歹有个名头,也便没人笑话他了。”夏护法既将他当女婿看待,自然也有此意,当即应下了,往后便渐渐给他安排些事干。尹松泽肯下工夫,夏护法教的学来也都有模有样,渐渐地便有了些出息,是教主都记得名的人了,那些个闲话自然也就少了。即便再有人这般嚼舌根,也都叫夏涵一句“英雄不问出处,松哥本事着呢”顶了回去。

  这几年里,黑虎教控制了玉蟾宫,杀了那与黑虎教作对的雨花剑主夫妇,又得了一位极有智谋的吴姓侠士封了堂主,在江湖里的势头也是蒸蒸日上。如今尹松泽二十,夏涵十七,婚期已定在了这一年的秋里,若是十年前尹松泽当真前事尽忘,那如今的日子便是顶好的日子了。

  然而他天生异于常人,寻常毒药他喝来只当喝水,因而即便当年其他孩童吃了那药前事尽忘,他却是什么都还记着。这几年夜深人静之时,他常将孩提之时记不分明的事细细想来,渐渐也就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爹爹是七剑之中的青光剑主,因身为七剑之中的青光剑主而被魔教杀害。他记得当年父亲交代的藏匿青光剑的位置,也记得那一日柴房里父母被灌下药后痛苦挣扎的模样,自然也记得那下令试药之人便是如今他的养父夏护法夏晨。

  此仇不报非君子,此恨不解枉为人!

  尹松泽哪里是不伶俐?他如今的模样只是避免别人看出破绽的伪装罢了。他又哪里是那般好性子的人了?不过是拉拢人心,好作自己复仇大计的垫脚石罢了。——他暗地里学了夏护法的字,如今写来与夏护法写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他待手下人好,从不责骂他们,若是出了岔子也常护着他们,在手下人之中的声望渐渐便高过了日日沉着脸只顾独善其身的夏护法;如今夏晨势大,教主对夏晨多有防范,他便常将夏晨的动作偷偷报给教主,因而深得教主信任;他待夏涵自始至终是一样的好,只是当年年少无知时,他确实曾将夏涵当过亲人,甚至懵懂时也曾喜爱过她,可如今他早已掐灭了心底的那几分喜爱,待她的好不过是逢场作戏与习惯使然罢了。

  他想了几百个过儿的计划里,头一个要死的便是夏晨,然后他取而代之,也在教中当个堂主、护法抑或是别的什么。黑无惧倒行逆施之势比之其父过犹不及,对七剑的追杀更是愈发紧了,这等逼迫下,不论是为了大义还是为了自己,七剑重出江湖、合璧除魔是迟早的事,到那时他有了些许权力,便能在暗地里帮一帮七剑,护一护七剑,叫他们有惊无险地熬到七剑合璧那日,他也好为双亲报仇。

  仿佛是天助一般,一切都顺当极了,他还救了紫云剑主家的女儿。再之后,他依着自己的计划,先做了一番铺垫,而后伪造了夏晨与反对黑虎教的江湖中人的往来书信,又暗中给夏晨下了绊子,导致他接连几次办事失利。而后,尹松泽借着这个由头,亲口向黑无惧述说了夏晨“反叛”、意欲谋害黑无惧的始末。黑无惧自打接任了教主,疑心与狠戾便是一日大过一日,往前夏晨的失利已叫他心生不满,生出“夏晨到底是老了,竟比不上这尹姓后生”的念头,更何况如今夏晨叛教的人证物证俱在!

  终于熬到了这一日,尹松泽激动得手都有些发颤。他道:“夏晨待我有养育之恩,可属下忠于教主,他既叛教,便是属下的敌人。”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黑无惧,唯恐自己脸上露出笑意来,“属下有一不情之请:为免旁人对属下起疑,说些有的没的闲话,若教主想要捉拿夏晨,还望教主准我前往。”

  黑无惧发怒道:“捉拿?呵!所谓护法,护的便是这教中法纪,他却头一个叛了教。这等狼心狗肺的东西留着又有什么用?杀了便是!”他十一岁的幼子黑旭阳坐在一旁,忽然插嘴道:“父王,若不听听他辩白,错杀了可如何是好?况且这姓尹的这般大义灭亲,看着倒像是假的。”尹松泽直听得心里一凛,忙道:“属下心里想的是教主的大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不想跟着教主发达呢?夏晨叛教就是不给属下留活路,属下又如何还会把他当亲人?还请教主明鉴!”黑无惧也道:“阳儿,如今这江湖里巴望着孤王死的人多了去了,孤王为了活命,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那黑旭阳却依旧皱眉道:“可我觉着……”黑无惧最见不得有人顶撞他,立时便着恼起来,骂道:“你这东西才活了几年,也敢对我的命令指手画脚了?滚!”待黑旭阳跳下椅子往外跑了,他就又冲尹松泽道,“你别走漏了风声,以免他跑了。念你告发有功,待你杀了夏晨回来,这护法的位子便由你来坐。”

  黑旭阳刚巧跑到门口,听了这话,忽然停住脚步,转头朝着伏在地上的尹松泽大声道:“嘿,我父王当教主,你竟还能混个护法当当;若是我当教主,头一个便杀了你这无情无义的小人!”直气得黑无惧又骂了一声“滚”,他才一道烟跑了。

  尹松泽心里因着这孩童别样犀利的眼神有几分不安,可如今即便是不安也没别的路可走了:夏晨不死,那么他就要死。于是他千恩万谢地领了命,袖中藏了短匕,赶回夏家宅中,径自去见离家多日刚刚归家的夏晨。

  彼时申时刚过,夏晨正独个在书房里头坐着。接连几次失利,他在外头并未显出沮丧,如今独自在屋里坐着时,却是疲态尽露,花白的头发仿佛比上一回见时又白了几分。尹松泽径自推门进去,叫了一声“父亲”,他便点了点头,拉开身边椅子,道:“松儿,来。”

  尹松泽抬头往外望了一望,这院中只有两个仆妇正扫地。夏家夫人前年去世了,夏涵这个时辰应当在后头院子里歇着,这夏宅里怕是没有旁人了。他对夏晨的武功深浅了如指掌,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对手,动手也便不急在一时,于是他依言走到夏晨身旁坐了下来,却未曾说话。

  夏晨看了看如今这玉树临风的青年,忽然生了许多感慨般,语带疲惫地缓缓道:“松儿,为父怕是真的老了。近来这几回也不知是怎么了,要抓的人也抓不着,教主要的东西也——”尹松泽打断他的话,微微笑着道:“父亲这几回接连失利可知是何故?”他一向极有礼,之前从来不曾这般没分寸地打断夏晨的话。夏晨因而惊诧了一瞬,可接着尹松泽说的话愈发让他惊诧了。

  尹松泽道:“是因为孩儿未曾与父亲同仇敌忾。”

  夏晨闻言皱了皱眉,沉下脸来,道:“你什么意思?”

  尹松泽缓缓站起身来,道:“父亲老了,该歇歇了。”话音未落,他藏在袖中的短匕锋芒毕现。

  青光剑法只有剑意,并无剑招,其要诀便是“快”之一字。尹松泽这十年来勤学苦练,未曾学会多少剑招,青光剑意却是大成。如今二人离得这般近,他使出十分的本事来,出手之快别说是毫无防备的夏晨,即便是有备而来的人,也极难全身而退。因而寒光一闪而过,夏晨喊都不及喊一声,短匕已刺入了他的胸口。

  尹松泽抽回匕首,起身俯视着夏晨,厉声道:“夏晨,你既叛教,便是与教主为敌,便是尹某的死敌!如今是教主差我来取你的性命,待到了地府,你再好好思量思量自己做了多少对不起教主的混账事罢!”

  血在夏晨衣襟上洇开来,他无力地瘫在椅子上,眼见活不成了,却仍大睁着一双透着惊诧与不解的眼,挣扎着朝尹松泽望去。二人目光交错之时,夏晨兴许也猜到了些许缘由,当即挣扎着道:“求……求你,涵儿……”

  尹松泽看着自己手上温热的血,笑起来。

  他凑近夏晨耳旁,轻声道:“父亲,若是斩草不除根,我岂非要落得你今日这般下场了?”说罢,他又往夏晨脖颈之上补上一刀,待夏晨彻底断了气,方提着那短匕要出门去杀夏涵,却不想还未转身,就听得门口“扑通”一声,看时竟是脸色惨白的夏涵跌坐在了地上,身旁散落一地刚摘来的花儿。

  “松……”夏涵几乎已发不出声儿来,“你……”

  个中缘由,尹松泽不会与夏晨多说,自然更不会与她多说。他走到她跟前,伸手将抖如筛糠的她扶起来,看着她澄澈的目光,微微怔了一瞬,却依旧果决地拿那柄沾满了夏晨的血的短匕刺进了夏涵胸口。夏涵眼里涌上泪来,低低地叫了一声“松哥”,便软倒在尹松泽怀中,鬓边簪的花儿便即飘落而下。

  这花儿尹松泽认得的,虽依旧叫不上名来,却记得真切:这是那日那个满头插着大人的簪子扮新娘子的小丫头戴的花儿。

  他抱着夏涵,就如平日里夏涵冲他撒娇时一般,伸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抚了一下,又抚了一下。

  直到她温热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凉,直到暮色将近,直到黑无惧派来的人杀了夏家的仆从家丁,喊着“护法”在他跟前跪下,他才将夏涵的尸身放在地上,正色道:“夏晨叛教,他的下场你们都看见了。尹某虽说好脾气,可眼里也不揉沙子,我既当了这个护法,自当行护法之职,若有人同贼人夏晨一般不忠,我断不会心慈手软!”

  

  尹松泽爬上岸来,不住地笑着,状似癫狂,心里却是通透极了。

  十几年来的记忆历历在目,父母惨死时的悲愤、手刃夏晨时的痛快、听闻奔雷剑主死讯时的绝望与今日认出那唐姓青年使的奔雷剑法时的狂喜一同涌上心头来,昔日受的鞭打、水牢里的凄苦都已不算什么了,压抑已久的悲喜叫他淌着泪笑着,难以自已。

  “好,好!”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山谷河岸旁仰天大笑,“老天爷,可算长了一回眼!”

  九月里的风凉极了,水也凉极了,饶是尹松泽内功深厚,那从湿透了的衣裳上浸来的冷意也叫他不由咳嗽了起来。他心道:“那使奔雷剑法的汉子同冰魄剑主身旁的妇人在一起,想来他们已碰上面了。我如今还不能懈怠,好歹也得帮衬着他们,叫他们顺顺当当找着了旋风剑主才好。”这样想着,他便按下心中的狂喜,平复过心绪,缓缓往回走去。

  前些日子,那长虹剑主、雨花剑主送沙家夫妇上了黄石山,尹松泽与吴笑的差事算是办砸了。自打叶茹萱出事,吴笑对尹松泽便没给过几分好脸色,这一回他自请回总舵复命请罪,尹松泽只当他要向黑无惧说自己的坏话,却不想他只是添油加醋地向黑无惧讲了方天煜闯入汇城,与汇城守城官兵冲突之事。七剑里那几个总也抓不着、杀不了的后生已叫黑无惧烦心极了,一听说方天煜又惹了朝廷的人,他当即大发雷霆,连吴笑与尹松泽的过失也不及计较,当即差人召回方天煜,又遣吴笑拿了财物去找汇城的官员走动,将小少主黑旭阳派了来与尹松泽一起追杀那长虹剑主等人。

  尹松泽听到这般处置,便派了手下人跟在那长虹剑主与雨花剑主后头,别的都不做,推说“待小少主到了再做打算”。那黑旭阳自小看不惯他,之前黑啸风中毒之事他虽洗脱了嫌疑,可搏命之举却使黑旭阳对他疑心更大。他知道黑旭阳年纪虽轻,眼却毒得很,心里也明镜似的,他装得愈好,黑旭阳愈是疑心,因而他如今便带着手下来天门山分舵恭迎黑旭阳,做出一副一心只求高升的谄媚小人模样来,如此黑旭阳反倒可能放心几分。

  他一路想着这些事,到槐南镇时又敲开酒家的门买了一壶米酒暖身子,因而走回天门山分舵时,天已大亮了。

  分舵的大门大开着,守门的两个人见了他,忙迎上来道:“啊哟,护法怎生如此狼狈,莫不是跌河里了?”又道,“咱们的人回来了,说那长虹剑主等人已快到汇城了;少主一早也到了,正在四海堂里等你,说待你回来就即刻去追他们。”尹松泽忙理了理湿淋淋的头发,却不由疑惑地问道:“少主?你莫不是少说了一个字?”手下人应道:“护法,这个话属下怎么敢乱说?先前是说教主派了小少主来,可今日到的确实是少主。”尹松泽心道:“黑旭阳脾气暴戾,许是黑无惧老儿怕他一时冲动便坏了事罢。”这般想着,他也不再多问,快步走进四海厅里,朝着坐在正座上喝茶的黑啸风单膝跪下来,口中道:“属下参见少主。”

  离二人上一回相见已有月余,黑啸风依旧是清瘦,可比之当时形销骨立的模样要健壮了许多。他一见尹松泽跪下,忙放下手中茶杯来,伸手扶起他,道:“尹大哥可别多礼,你上回救我一命,我还未及谢你哩。”尹松泽慨叹道:“属下不敢当这一声‘大哥’。那日我不只是要救少主,更是要救自己。”他这话倒是真心实意说的:黑啸风若是毙命当场,黑旭阳想来也饶不了他的命。如今黑旭阳虽疑心他,可好歹黑啸风与黑无惧都信了他的忠心,如此许多事便都好办。

  黑啸风道:“不论你是为了什么,于我终究是救命之恩。”说罢,他伸手一摸尹松泽的衣袖,皱眉道,“自打你进来我就想问,你怎么浑身都湿淋淋的?”

  尹松泽故作尴尬,道:“属下……一时贪杯,不慎跌进水里去了。”说罢,他忙岔开了话头,道,“少主,咱们的人来报,说长虹剑主等人已快到汇城了。事不宜迟,咱们即刻便去赶他们罢。”见黑啸风点了点头,他就试探地又问道,“那日教主的意思是要留冰魄剑主的活口……如今是少主亲自追杀七剑,那么若是见到冰魄剑主……”

  黑啸风的脸色登时阴沉了几分,两手仿佛不知该放在哪里,索性又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茶,却不料这一下喝得急了,堂堂少主竟叫一碗茶给呛住了,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他把茶杯“哐”一声墩在桌上,拿手背擦着嘴边茶水,闷声道:“不杀。你换件干衣裳再走罢。”说罢,他站起身来,便沉着脸快步走出门去了。

  尹松泽见他这副模样,心底了然:这位魔教少主来得好,他既来了,自己即便不出手,七剑多半也遇不上什么凶险了。想到此处,他在心底暗暗笑了笑,也不多嘴,依黑啸风所言换了衣裳,同黑啸风一起带了人马快马赶往汇城去。只是他心里虽想着不能松懈,可心境与之前到底不同,且河水着实凉得很,因而刚走了半日他便生起病来。虽说只是寻常风寒,黑啸风却仿佛并不想与他同行,不由分说地安排了他回天门山分舵养病,独自追鸿逸一行人去了,这一追就是几日,直快到从周镇时,才听探子来报,说长虹剑主与雨花剑主在从周镇落脚了。

  彼时十月初一将近,从周镇一带便热闹起来。这从周镇每年十月初一大办祭祖礼,声势浩大,除去周边村落里的人一同来祭祖外,慕名来观瞻的也有许多;而今年不知为何,这祭祖礼仿佛办得格外隆重,来的人也便更多了。

  原本黑无惧是派了黑旭阳来的,可黑旭阳还闹着脾气,说什么都只以一句“我正闭门思过呢”顶回去,黑无惧无奈之下才遣了黑啸风前来,而黑啸风如今不知怎的竟也不似以前那般对父亲言听计从了。尤其想到如今尚不知下落的冰魄剑主蓝惠雪,他心里更是憋了一股气,便借口道从周镇人太多怕误伤别人,只差人盯住了从周镇里的长虹剑主等人,却不曾有旁的动作。这般又过了一日,盯梢的回来禀报,说长虹剑主、雨花剑主与冰魄剑主、紫云剑主碰了面,黑啸风沉着脸应了一声,却依旧按兵不动。底下人多少也知道些缘由,可少主的安排如此,他们自然不敢违抗,也不敢说破,便依他所言,只盯梢便罢了。

  当少主的这般消极,手下人做事也就格外容易出纰漏。别的不说,单七剑碰面这事,黑啸风得的消息就漏了一条:会面的不只是鸿逸、窦宇铭与蓝惠雪、沙莎,与他们一同碰面的还有个提着奔雷剑的唐昆阳。

  从周镇的十月初一热闹是几人早就听说了的,因而最早到的蓝惠雪与沙莎便提前在客栈里头订下了两间房,想着鸿逸、窦宇铭与唐昆阳一间,她二人与徐双月一间,挤挤也住得下,却不想唐昆阳竟是孤身前来的。蓝惠雪一见了他,也不顾鸿逸与窦宇铭瞅着他手上宝剑时诧异的目光,先抢上去问道:“徐姐姐呢?”唐昆阳把剑往桌上一放,平静地道:“留在玉蟾宫了。往后还不知道多少凶险,她跟着我不放心。”沙莎狐疑地看了他两眼,见他脸上现出几分心虚的神色来,立时恍然大悟,叫道:“原来奔雷剑在玉蟾宫是假的,你是为了把她诓去玉蟾宫丢在那才这般说的!想来徐姐姐是不肯的,你怕是趁她不备跑的罢?——你这人当真是过分极了,说着不把她丢下,竟又把她一个人丢下了!”她既已把话说破了,唐昆阳也便不再遮掩,只朝蓝惠雪道:“我把她托付给了蓝前辈,多谢了。”蓝惠雪皱眉道:“昔日家母逢难,徐姐姐一家对我照顾颇多,如今自然也谈不上什么谢不谢的;只是……”

  沙莎则不快地叫道:“她是个有主意的大活人,又不是没脾气的死物,你说托付就托付了,竟也不问问她的想法?若换作是我,待七剑合璧后先打你顿狠的再说!”这话说得有些过了,蓝惠雪忙拉了拉她的衣袖,她却恼火地拍开蓝惠雪的手,道,“怎么,我这话还说不得了?徐姐姐对他的情意你都看着呢,她那日说‘可别丢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有多委屈你也是看到的,她是想着跟这厮同生共死哩,他竟还不知情!”

  唐昆阳低下头,平静地道:“我知道是我对不住她,可我着实没法子看着她身涉险境。待七剑合璧完了,我这条命都是她的,她想打便打,想杀便杀罢。”蓝惠雪面露不忍,叫了一声“唐大哥”;沙莎却冷笑道:“哼,依我看,徐姐姐就该另找个懂她心意的人嫁了,叫你后悔一辈子!”唐昆阳愣了片刻,却又低下头来,道:“也好,跟着我总归是过不上多少太平日子。”

  三人说话的工夫,鸿逸与窦宇铭一直没能插上嘴,便一会儿看看唐昆阳,一会儿又看看桌上的奔雷剑。如今沙莎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了,鸿逸就忙问几人道:“莫非唐兄弟是——”沙莎没好气地道:“剑都带来了,你还哪那么多废话要问?”鸿逸见她正在气头上,也不多与她计较,只转头朝着唐昆阳笑道:“唐兄弟,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们?当时不知你为何帮我们,还觉得不敢信你哩!”

  唐昆阳仿佛有几分失落,过了好半天才点了点头,接着却起身道:“奔波了几日我也有些累了,今日便先歇着,往后的安排明日再商议罢。”说罢,不待几人阻拦,他便快步走上楼梯去,上到一半却又折了回来,拿了落在桌上的奔雷剑,尴尬地问蓝惠雪道:“你们先前订的客房——”蓝惠雪忙道:“唐大哥,我带你去。鸿逸,窦先生,你们两位也一起来罢,有什么事待明日歇息好了再说。”

  三人是今日刚到的,奔波劳累,如今能休憩自然是愿意的;而蓝惠雪与沙莎两日前便到了,如今也歇得差不多了,于是待安顿好了那三人,两人就一同往街市去了。

  从周镇虽只是个镇子,可如今祭祖礼将近,那份热闹与寻常小城竟也不差,且比之汇城那般井然有序的排场,这小镇的“乱”却更别有一番意味。这时正是华灯初上的工夫,店家都没有收摊的意思,反而纷纷点上了灯笼,愈发起劲地吆喝。两人不曾吃晚饭,便找了个小吃摊子,买了些点心拿在手里,一面吃一面逛着。

  这一带河多,只这小小从周镇里便有两道东西向的河穿过:一道约莫能容两艘大船并肩驶过的河上架了三座精雕细琢的石桥,岸边便是如今二人逛的这从周镇里最热闹的一条街;而另一道河要窄些,两人来那日粗粗看了一眼,河上仿佛只有一个简陋的木板桥,在这从周镇的最北边。这时她俩走到半截,正巧过一个南北向的巷子,沙莎往里瞥了一眼,见里头灯火辉煌,还听得隐约有丝竹声传来,就提议道:“咱们来了两日了,日日在这道街上逛,还不曾去北边那条河看看呢,不如我们过去瞅瞅罢。”蓝惠雪道:“正有此意!况且这小巷里这么多人,想来里头有热闹去处。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么:‘酒香不怕巷子深。’咱们这就里头瞅瞅去。”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就拐了弯往里走。越往里走,便听得那丝竹之声愈发清晰了,还有姑娘唱着小调,原来那巷子里头竟有栋别致的小楼,门口站着漂亮姑娘招徕来客,人来人往,热闹极了。沙莎抬眼瞅着门匾上“卧云阁”三字,疑惑地道:“若说是酒楼罢,这名字可有些奇怪了;若说是客栈,可这热闹又有些过分了。惠雪,依你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她问了一遍,没听得蓝惠雪回应,便又问了一遍,且回头朝她看去;却见蓝惠雪红着脸,扯着她衣袖低声道:“快走罢!这八成是个妓馆。”

  沙莎“啊呀”叫了一声,也红了脸,扯着蓝惠雪就沿着巷子往北边跑去。待跑出了这巷子,丝竹声也听不真切了,她才停下来,气恼地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姓唐的险些没气死我,如今出来逛逛竟还逛到这等地方来了,真是晦气!”蓝惠雪忍不住笑道:“唐大哥与徐姐姐的事待来日他们二人见了面自有分辨,你何苦把自己气成这个模样?若是徐姐姐不怪他,那纵然你把自己气死又有什么用呢?”沙莎跺了跺脚,道:“哼!我就瞧不得他那副当家做主的模样,来日徐姐姐若嫁给他,可不得事事听他拿主意了?我都替她委屈!”

  这道河南岸还是从周镇,北岸却已是村落了。如今二人沿着河岸缓缓走着,吹着凉飕飕的夜风,四下无人,正合适掏心窝子说话。见她是真生了气,蓝惠雪便正色道:“徐姐姐不是没主意的人,她若是受不了唐大哥这模样,自然有自己的法子解决。况且她没有兄弟姐妹,这多年来,家里不少事都要她拿主意,兴许有人替她做主她反倒轻松些。——话说回来了,如今你我说多少都不过是臆断,到底徐姐姐作何打算来日见了面就知晓了。你现在把自己气死,倒不如来日你再替她帮一帮手:譬如说她要打唐大哥,你便把唐大哥按在地上,我找根藤条递到徐姐姐手里。”沙莎听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还是道:“话是如此,可我心里总归是有些不痛快。”蓝惠雪道:“你便忍着些罢,我的大小姐!那不是旁人,是奔雷剑主,你好歹瞧着他之前多次相帮的份上卖他个面子。”沙莎道:“哼,我倒不如卖你个面子。七剑合璧之前我不跟他计较了便是。”

  两人说着就又往前走,刚走了没几步,到了那道连通南北两岸的木板桥畔时,沙莎忽然停下脚步,朝北看着,道:“啊哟,可是巧了。”蓝惠雪刚采了几片树叶,正像个孩子似的拿在手里折着玩。听得沙莎说话,她头也没抬,问道:“什么巧了?”沙莎悻悻地道:“不是什么好事,只是若不让你知道我怕你怨我。——你自己看罢。是打个招呼还是扭头跑,这主意便由你来拿。”

  蓝惠雪顿觉不妙,忙抬头往北看去。她方才一直低着头玩树叶,这一下抬头抬得急了,眼前花了一下,却也吓了一跳:那桥上不远处站着个男人,星光黯淡,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约莫也能断定他是正盯着两人看的。待她定定心神,看清了那人的身形,她便又吓了一跳,低声叫道:“不会这么巧罢,是他?”

  “我瞧着就是他。”沙莎肯定地说了一句,接着问道,“你猜他盯着我们看了多久了?方才一转头便看到他定定地站在那,可把我吓死了。他仿佛不像是要对我们动手的模样,却也说不定,到底……总归你拿主意罢:如今装没看见是来不及了,我们是大大方方地同他打个招呼,还是——”蓝惠雪气恼地道:“我真想打死你,你倒不如不告诉我,假装没看见他便走了算了。”说罢,她为难地拧了拧手中树叶,忽然果决地往地上一丢,拉了沙莎道,“走罢,快些回客栈去。”沙莎闻言放心地叫了一声“好”,她便拉了沙莎要走;可二人刚迈开步子,就听得桥上的人叫道:“雪……蓝姑娘,请留步。”

  “快走呀!”沙莎忙拽了蓝惠雪一把,可为时已晚,蓝惠雪已然听着了那一声喊,已然定定地站在那迈不动步了。

  而桥上的人喊了这一声后便没说旁的话,蓝惠雪也只低着头站着,沙莎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四下寂寂,桥下的河水平静地淌着,偶有鱼儿跃起后又落入水中,“咕咚”一声响,接着“哗啦”一声游开了去。

  蓝惠雪心里异样的平静,脚下却迈不开步来,可若说要转头再多看他两眼、同他说上几句话,她心里却又有种莫名的胆怯。

  这般过了许久,沙莎叹了口气,道:“瞧你这副样子,说要走的是你,走不动的也是你;走不动的是你,说不出话的也是你。当真是稀罕。”说罢,她转头朝着桥上站着的人叫道,“天这么晚了,黑少主孤身一人是要来干什么,莫不是要往那卧云阁寻花问柳去?”

  “紫云剑主说笑了。”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句,犹疑了一下,方缓缓走下桥来,正是魔教少主黑啸风。他走到蓝惠雪约莫三尺远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蓝惠雪却依旧忙后撤了一步。沙莎轻轻一拍她肩膀,接着一步迈上前去,拦在她斜前方,仰头瞪视着黑啸风,道:“有什么事就这样说罢,走那么近做什么?——像什么话!”黑啸风尴尬地笑了笑,道:“在下没别的意思,只是既赶巧碰上了两位,那么在下有两句话想同蓝姑娘说,说完了便走。”沙莎又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见他脸上的表情甚是诚挚,便转头低声向蓝惠雪道:“你若是不想理会他……”

  蓝惠雪低声道:“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且听听他要说什么。”说罢,她往前走了两步,冲黑啸风道,“去桥上说罢。”黑啸风点了头,两人便往桥上走;刚走了两步,蓝惠雪却又转头朝沙莎看了一眼。沙莎知道她想说什么,便摆摆手道:“你自己有分寸,我自然不拦你,去罢。”蓝惠雪这才放下心来,与黑啸风并肩走上桥去了。

  走到桥当中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蓝惠雪就道:“黑少主,你说罢,我听着呢。”

  前阵子蓝惠雪等人逃进深山里头,多日来缺衣少食,自然瘦了些许。黑啸风低头看着她清瘦的脸颊,抬了抬手,却又不知所措地垂下了。他道:“那日一别,至今不过月余,竟恍如隔世了。”蓝惠雪低了低头,道:“黑少主,我等着你说正经事呢。”

  那“不必留情”的话她早就说过了,黑啸风心里也并非全无准备;可如今一连听到两声“黑少主”,他心里却依旧是难受极了。只是他早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倒也分得清轻重,就定了定心神,道:“好罢。——自打来了这从周镇,我便听闻今年的祭祖礼要大办,是为了‘祛除邪祟’。这从周镇的‘邪祟’听闻是近来刚有的:夜里独行的人,常被它捉住,开膛破肚后煮来吃了。自打到了这从周镇一带,我手下也有两人被那‘邪祟’捉去吃了,后来竟还将那二人的头送了回来……”蓝惠雪心念一动,立时问道:“任平生?”黑啸风脸色微微沉了沉,道:“咱们想到一块去了。”

  蓝惠雪一想到那任平生如今兴许就在从周镇里,登时觉得头皮发麻。她着实不想说下去,却还是硬着头皮问道:“黑少主跟我说这个是想做什么?”黑啸风叹了口气,道:“任平生恨极了我了,上一回他便拿你做了诱饵,如今我怕他对你不利。都是我不好,……你要多加小心。”

  “他原本也恨极了我,你不必自责。”蓝惠雪轻声道,“若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却听得黑啸风叫道:“还……还有一事。”她又转回身来,只见黑啸风满脸愧意,低声道,“这件事也是因我而起,我父王他……”他说了这一句便停下来,犹疑了半天,才咬牙道,“他说要我亲手杀了你……他当真是荒唐极了!总归……总归我定不会杀你,也不会伤害你——雪妹,我拼了这条命也会尽力护你周全!”

  蓝惠雪一时听得傻了,只懵头懵脑地点了点头。除却这话里的意思,只看着他说这一通诺言时挣扎的模样,她心底就涌上些微感动来,却又涌上几分委屈,只是如今这委屈只是说不清道不明地憋在胸口,却不似往前那般立时便化作泪水淌下来了。她心里尚且犹豫着,口上却已语无伦次地说了话:“还不如死了呢,若当真落入魔教手中……你为何不……为何要听他的呢?”这一句既问了出来,她往后的话竟忽然说得顺畅了许多,“如今魔教在江湖上的名声你是知道的,我看许多事你也并不认同你父亲的做法,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听他的,替他做这些事?玉蟾宫提亲那一回是这般,黄石山那回也是相似的情形,如今他不顾你险些被那三散人害死,反倒……”她忽然想起黄石山上魏氏恳切的目光与她那一句“我不想他们再过这般日子了”,不由一把拉住他的手,脱口而出道,“啸风哥,你,你跟我走罢,你别过这般日子了可好?”

  黑啸风诧异地看着她,手上不觉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可接着他就别开了头,将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轻声道:“我自然知道正邪之分,若能循着自己心意活,我又何尝不想?可是,雪……蓝姑娘,你我也都不是孩童了,自然没道理只为自己活着。那是我爹,于我有多年的养育之恩,我若是反过来去杀他,我……我又有何面目为人呢?”他苦笑了一声,又道,“黑某先前说过的自然都会做到。蓝姑娘,善自珍重。”

  他说罢便转身要走。蓝惠雪心里一急,方才还干得发疼的眼中立时淌下两行泪来。她叫道:“啸风哥!”黑啸风闻言脚步一顿,蓝惠雪便跑上前去,竭力忍着抽噎,道:“其实你心里也清楚罢,你若是沿着这条道走下去,今日这般癫狂的是你父亲,明日就是你——”黑啸风说话的声比方才大了些许,也带了些许慌张,他打断她的话,道:“我同他不一样!”蓝惠雪道:“都是人,那等功力谁又能受得住了?有什么不一样的!”

  黑啸风微微抖了一抖。

  他背对着她,低声道:“若真有那一日,与其是旭阳,我倒宁愿是我。”蓝惠雪一怔,还未及反应,他便提步往前走去,还故作豁达地笑了两声,口中道,“兴许这就是命罢,谁叫我生在黑虎教呢?其实黑某倒信这么一句话:‘邪不压正。’——冰魄剑主,下次再见,不必留情了。”

  说话的声音愈发远了,他的身影也渐渐隐进夜色之中。蓝惠雪抬眼望着,望着,直到再也望不见了,方两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这一回蓝惠雪不曾流多少泪,许是叫夜风吹干了也说不定。她在木板桥上坐了一会儿,就起身沉默地回客栈去了。方才二人在桥上说的话沙莎其实都听了个一清二楚,自然也知道她心里难过,就没提起这事来,只是胡乱说了些别的;可不论她说什么,蓝惠雪都着实提不起兴趣来,她也就不再说了。

  待二人回到屋里,洗漱过躺在了床上,沙莎才忽然道:“嘿,我瞧你现在跟姓唐的倒是一般模样……”蓝惠雪睡在床里侧,脸朝墙蜷成一团。她低声道:“你就别打趣我啦。”沙莎怜悯而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问世间情为何物……你也是,徐姐姐也是,姓唐的也是,然而我总是不大懂你们这般纠纠结结的心思。罢了,我不跟你说了,你且睡罢。”蓝惠雪没应声,沙莎便支起身子来探着头望了一眼,见她闭着眼蜷成一团,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总归想来是不大想说话。沙莎于是又躺了下去,皱着眉想了半天,终究也没想明白什么,便拿被子蒙着头睡了。

  到了第二日,蓝惠雪仍旧不愿说话,唐昆阳却比前一日时有精神了许多。一早的工夫,他便喊醒了鸿逸、窦宇铭两人,待梳洗停当,又把沙莎、蓝惠雪也喊来了屋里,开门见山地道:“青光一门已遭灭顶之灾,如今我们还能找的就只剩下旋风剑主了。我先前曾四处查探过一番,得知约莫十年前有人曾见过一回旋风剑法,是在百草谷附近;而恰好也是这么个工夫,如今的百草谷谷主达浩然刚巧从西域游历回来——”沙莎立时道:“依你的意思,这达浩然就是旋风剑主么?这也过于臆断了。”唐昆阳理也不理她,接着道:“传闻这位达浩然,刀枪棍棒样样都能像模像样地用上一用,旁门左道的功夫会得更是多,却不曾有人看见过他使剑,可偏偏他行走江湖之时总带了把剑不离身。我便大胆揣测:他并非不会使剑,而是剑法精妙,留来要紧时救命用的。若他的剑出了鞘,那旁人便会知道些他不想叫人知道的事了。”

  鸿逸皱眉听着,拿手捋着自己下巴,缓缓地道:“这揣测倒也有理。那么那声称见了旋风剑法的人可有说过使这剑法的人是什么模样么?”唐昆阳道:“江湖传言传得多了,如今说什么模样的都有。其实那‘旋风剑法’也不过是口口相传说来的,这江湖上当真认得旋风剑法的又有几个?只是若只当个噱头,那么长虹剑法、冰魄剑法应当比旋风剑法更有名气,如今既有这种说法,怕不是空穴来风,好歹我们也该试上一试。——明日从周镇祭祖礼定然热闹极了,我们就趁乱甩掉后头的尾巴,往百草谷去问一问那位谷主。”

  他话一说完,鸿逸、蓝惠雪、沙莎登时一同朝着窦宇铭看过去;窦宇铭则立时一瞪眼,叫道:“你们有事说事,看着我做什么?”沙莎道:“我们正想呢,那百草谷的谷主定然不让你进百草谷去,我们是把你丢在此处呢,还是把你打昏了绑给他做见面礼呢?”唐昆阳不知道先前窦宇铭与百草谷谷主结下的那一通梁子,不由讶然地“咦”了一声,道:“莫非窦兄弟——”沙莎粲然一笑,凑到唐昆阳身边,手搭在他肩膀上,柔声道:“唐大哥,我记得你神通大得很哩,怎么如今这等小事竟还要问我这个当局者迷的了?”

  唐昆阳一向只把她当小孩子看待,便坦然还口道:“你这姑娘倒真把自己看得高,我如何就是问你了?我问鸿逸呢。”鸿逸却忽然红着脸跳将起来,支支吾吾地也不知说了几个什么字,两眼定定地瞅着沙莎搭在唐昆阳肩头的手。一直没精打采的蓝惠雪“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直笑得鸿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三人都转过头来看她,她却又红了眼眶,喃喃地道:“你们可真好啊。”

  沙莎不用细想也知她想到了什么,可那三个男人却未必想得到。眼瞅着窦宇铭仿佛要追问,她忙松了唐昆阳,转而挽住蓝惠雪的手臂,抢着问道:“‘甩了后头的尾巴’说来容易,我们这一路过来试了多少次了,哪一次当真把魔教的人甩开了?且如今我们一行这么多人也着实是扎眼,要想甩掉他们可真是难。依我说,那百草谷也是江湖上有名头的地方罢?不是还有‘擅入者死’的说法么?就算我们大摇大摆进去了,魔教的人又能如何呢?”她说完这话,朝众人看了看,却见众人都瞅着她不说话,便忍不住道,“怎么啦,我说得不对么?”

  窦宇铭讥笑道:“当然不对了。你当这武林里到处都是黄石山么?”鸿逸脸还红着,却已好好坐了下来,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江湖里也只有黄石山是魔教不敢动的了。——即便魔教派人灭了百草谷,也不会有多少人去找他的晦气;可若是他对黄石山动手,那便是江湖侠士群起而攻之。这两者自然是不一样的。”沙莎闻言便泄了气,道:“罢了罢了,这江湖还当真是凶险,我懂得少,都听你们的就是。——你们说要是没有魔教可该多好呢?唉,若是这一遭能顺顺当当打败魔教贼人,待回了家,我再也不嫌我爹娘拘管着我了。”唐昆阳瞥了她一眼,平静地道:“那就这么定了,明日晚上,祭祖礼一散,我们便趁乱混在人群里出去。”几人又商议了一下具体计划,一同下楼吃了早饭,便各干各的事去了。

  前些日子奔波劳碌,几人的衣裳都破了不少。蓝惠雪将他们二人的衣裳挑了挑,补不好的几件都扔了,又去市集上给沙莎与自己分别买了几身衣裙与其他吃穿用的。待回了客栈,她分别清点过自己与沙莎来时带的财物,慨叹道:“如今只花钱不赚钱,才真觉出花钱如流水了,转眼工夫竟已花下大半去。”沙莎却仿佛并不在意这个,只愁眉苦脸地看着摊开在床上的几件衣裳,喃喃道:“竟还有两条粗布的裙子,这怎么能穿啊?”蓝惠雪白了她一眼,道:“那是我买来自己穿的,床尾那几件细布衣裳是你的。哪能让大小姐你穿粗布衣裳呢?”

  沙莎依旧皱着眉,却坚决地道:“那不成,如今我跟你们都是一样的,你穿什么我也穿什么就是了。”刚说完,她忽然低头看到蓝惠雪手边摊开来的包袱,立时诧异起来,道,“噫——你包袱里怎么有男人衣裳呢?”蓝惠雪惊得一跳,忙扯过包袱布盖住那件外衣,可接着忽然又沮丧地将包袱往外一推,低声道:“是……是那时在‘饕餮口’里,他怕我冷,脱下来外衣给我穿……罢了!既说了不必留情,那这衣裳不如扔了罢!”说着,她竟还真站起身来,把那件黑啸风的外衣自包袱里拿出来,抱着就往门口走。沙莎也不拦她,只歪着头静静地看着;果然她走到门口便又停住了脚步,犹疑地道:“可……”沙莎看着她这副模样,无奈而了然地笑了起来,道:“罢了,留着吧,只当是个念想。”

  蓝惠雪听了她这话有如吃了定心丸,点了点头就往回走,可走到桌旁忽然又犹豫起来。这般折腾了半天,她终究没舍得当真扔了那件衣裳,只把它包在了包袱最底下。为了这个,她又跟自己置了大半日的气,直到第二日晌午听得客房窗户外头的热闹,才暂时忘却了这事。

  街上先是一阵锣鼓喧天过去,接着就是各式乐器奏起了不算极喜庆却也不算沉闷的调子,有年轻男女齐声唱诵着古代调子的歌儿。蓝惠雪与沙莎凑到窗边,推开窗来往外头楼下看,只见原本就热闹的街上满满都是人,道上缓缓驶过彩绸点缀着的马车,河里与道上的车并肩驶过的是极精致的画舫。

  沙莎遗憾地道:“唉!若是没魔教这群宵小就好了。他们害得咱们没能看成前晌的祭祖礼,如今这花车游行也不能下去看了。只能等着人家都要走的时候,咱们才能混在人群里出去,可憋屈死了!”蓝惠雪也觉得遗憾极了,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说罢,她却又安慰沙莎道,“待明年这工夫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们就一同来看。”说到此处,她心里却忽然想到,黑啸风说今年从周镇的祭祖礼比往年办得更为隆重,是因任平生等人的恶行被传为了“邪祟”之故。想到此处,她心里既是遗憾又是惆怅,却不只是为了这空前隆重的祭祖礼了。

  从周镇里又热闹了小半日,天色转暗时便渐渐有人开始往回走了:虽说夜里还有花灯看,可有些人家住得不近不远,赶路一两个时辰过来,却不曾在客栈住下,这些人这时就要回去了。几人早收拾好了行装,这时就趁着天色暗下来混进人群之中,跟着往从周镇外走了。

  “为什么我们这一路总是躲来躲去的?”沙莎压低了头上的斗笠,凑到鸿逸身边低声抱怨道,“前几日惠雪在身边,我没敢问:若是七剑合璧能打败黑无惧,那么如今我们五剑合璧对付黑啸风应当不在话下,我们为何不跟他们正面较量,偏偏要东奔西跑呢!”如今五人分成两拨走着,那三人走在前头,沙莎与鸿逸跟他们隔了几丈远走在后头,沙莎估摸着蓝惠雪听不见他二人的对话了,方问了这么一句。

  鸿逸仰头隔着前头人群看了一眼蓝惠雪,看罢矮了矮身,凑在沙莎耳边低声答道:“五剑合璧对付一个黑啸风倒或许可以,可还有他带的那许多人呢,你打算如何?”沙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倒也是。”说罢便埋头走路。鸿逸依旧俯着身佝偻着走,走了好一段路仍不见沙莎再同他说话,顿觉自讨无趣,便站直了身子,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了。

  从周镇本就不大,沿着河走出去没多远,河道宽阔起来,房子便稀疏起来,只远远地能看见田地另一头有农家点起灯来。地里种的庄稼收过了,地里却还留着半人高的茬,横七竖八地拦在横贯农田的小路上。沙莎没怎么见过农田,这时正偏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忽然就听得窦宇铭叫道:“你干什么去?!”她忙一回头,却见蓝惠雪快步往农田里奔去了。蓝惠雪轻功算不得极好,却也不算差,四人一愣神的工夫,她已奔出去老远了。沙莎踮脚往她去的方向看,只见不远处的农田之中,有几人正斗在一处,只因他们都没用兵刃,没了那刀兵碰撞的叮当作响与呼喝之声,被这秋日的夜风一遮,她竟一时没发觉这异动。那三人倒不知是没发觉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总归是不曾多关怀此事,唯独蓝惠雪追了过去。沙莎心念一动,也跟着鸿逸追了过去。

  农田空旷,看着不远的距离其实却算不得近。沙莎的轻功比鸿逸、蓝惠雪都差了些许,因而待她追上两人时,蓝惠雪已出手了。

  沙莎方才想的果然没错,那被八九人围在当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魔教少主黑啸风。那八九人之外的地上,倒了许多黑灰衣裳的魔教中人,一身寻常读书人的男人正提着柄大刀,温和地笑着朝倒在地上的人砍将过去。这男人长得俊秀,唯独颧骨上几道又细又长的伤疤,不是那吃人肉的任平生又是谁人?

  黑啸风的功夫,除却黄石山下那一招“黑虎掏心”外几人都还没见过,如今可算见着了:他不使一兵一刃,在八九人的围困之中竟也是游刃有余,应付自如,周身要害都防得严实极了。虽是身形高大的男儿,可他招招式式间除去刚劲外,竟还有种别样的灵动,虽说这灵动仿佛带了些邪气,可也叫他这一番打斗显得行云流水,顺畅极了。那群人的武功自然远比不得他,只是到底人多势众,加之他仿佛格外顾虑着什么,只尽力防着对手的攻势,却不反攻,一时间竟也胜负未分;而蓝惠雪一跑到此处,气还未喘匀,便拔出剑来,出手直取最外头一人的背心。

  鸿逸想要拦她,却没能拦住,徒劳地喊了一声“回来”,便站在原地叹了口气。而沙莎一见蓝惠雪也牵扯了进去,立时拔了剑道:“我这就去帮她!”却被刚赶到的唐昆阳一把扯了回来,他道:“你且安心看着,原本僵持得久了多半也是那魔教少主占便宜,如今多了她一个,自然是……”话未说完,就见那任平生抬头朝几人看了一眼,竟转身就跑。他立时打住了话头,提剑朝任平生追去。沙莎也叫道:“可不能让那祸害跑了,他吃人哩!”几人便一起追了过去。

  从黑啸风等人身旁跑过时,沙莎才看清了那一处的惨状:魔教的人约莫有三四十个,竟叫这任平生同八九个人尽数放倒在地上。大半已身首异处,只一小半还口吐鲜血、蜷成一团呻吟着。沙莎立时想起自己挨过的那一招“乱象掌”来,不由恨得牙根痒痒,脚下又快了几分,同时将紫云剑的剑鞘当作暗器一般朝着任平生直掷过去。任平生自然不会硬挨这一下,只是如今有人追赶在后头,他已是全力在奔跑,躲闪的动作不由慢了几分,剑鞘便重重砸在了他肩头。眼见得他一个趔趄扑在地上,手中大刀也摔了出去,沙莎大叫了一声“好”,快步就要上前去捉他,却听得鸿逸大喊了一声“小心”。她本已奔至任平生身旁,闻言忙往旁一闪,顿觉有暗器擦着自己衣袖便过去了,再看时衣袖上已开了几道大口子,好在方才她躲得快,这才未曾伤及皮肉。

  任平生发过这一通暗器,挣扎着爬起来又要跑。可他武功本就在四人之下,如今四人已将他围在当中,他哪里又还跑得了?唐昆阳下手也是狠辣,沉着脸赶上前来,朝任平生两臂、两腿上各砍一剑,皆伤到经脉,登时鲜血淋漓。那任平生杀猪似的嚎了几声,再也站不起来了。

  身后几声闷哼与惨叫响过,接着也便重归寂静。唐昆阳挽了衣袖,提着任平生的衣裳后襟,拖着他朝着刚料理了那几人的黑啸风与蓝惠雪走过去。待走到跟前,他把任平生往地上一扔,抬眼看看黑啸风,冷冷地道:“黑少主,你们的人如今还交你们处置,我们的冰魄剑主我们这便带走了。”说罢,他伸手扯住蓝惠雪的手臂,把她拽到了自己身后。

  蓝惠雪没有受伤,身上却溅了不少别人的血。她低着头,任凭唐昆阳把自己拽到了身后,才低声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冲动了。如今我们行踪也暴露了……”唐昆阳没接她的话茬,只是看着黑啸风。黑啸风却没同他对视,只瞅了瞅他手中的奔雷剑,便了然地笑了笑,平静地道:“这畜生早不是我黑虎教的人了。他叛出我教,私授我教武功心法,还同这许多宵小一起干下那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他飞快地瞥了蓝惠雪一眼,接着便移开了目光,瞅着鸿逸等人,又道,“今日若非各位仗义相助,我等也着实难以除掉这丧心病狂的畜生,因而几位尽管大胆放心地走,明日天黑之前,黑虎教之人一个也不会跟踪诸位了。”他说罢,又抬眼看了看蓝惠雪,见蓝惠雪侧身躲到了唐昆阳身后,便一手提起凄厉地叫喊着讨饶的任平生来,另一手运起内劲,朝任平生胸口用力一抓。

  只听得血肉撕裂之声,接着便见鲜血飞溅,那任平生抽搐了几下便没了气;而黑啸风松开沾满鲜血的手来,一物滚落地上,竟是任平生尚在抽搐的心脏!

  夜风送来远处几声鸦啼,一时间几人都有些惊骇,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剑,只待他一有什么动作便要合璧除魔。却不想黑啸风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笑了笑,道:“冰魄剑主,你可看见了?我就是这等心狠手毒之人,你今日不惜暴露行踪也要来帮我,如今可后悔了?”

  沙莎偏过头去不去看任平生的尸体,口中骂道:“你这厮不识好歹,她一片心意只当是喂了狗了!你也别嚣张,如今我们——”

  “走罢。”鸿逸忽然打断她的话,头一个归剑入鞘,朝着黑啸风抱了抱拳,道,“黑少主,今日只当是你我联手除了武林里一大祸害了,你我待到明日再做敌人。——请。”

  黑啸风望着唐昆阳,然而人人都知他其实是在望着唐昆阳身后的蓝惠雪;他仍是笑着的,那笑容自刚才起就不曾变过,仿佛已僵在脸上了一般。

  他抬手道:“长虹剑主,请。”

  

[下一章:第十四章 覆雪经年刃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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