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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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江湖[修]】第一章 青锋初开生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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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尖刺入桌板,姑娘已来不及收剑,便手腕一转,把剑锋猛地向下一压。那剑虽非冰魄,却也锋利异常,只听“哧”地一声响,那八仙桌便被劈作了两半,姑娘趁机侧身自当中穿过,脚尖往地上轻轻一点,却是转了个身,径自便往城里奔去。但见她步履优美而轻快,如蜻蜓点水般,竟是玉蟾宫人常用的步法。且她身姿轻盈,玉蟾宫人的轻功又着实精妙,方天煜尚未反应过来,她已在十数丈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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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接连下了几天,章河几处都决了堤。浑浊的河水肆虐过万顷良田,眨眼间流离失所的百姓不计其数,民不聊生。

  章河河道曲折,多有泥沙阻塞,决堤本是年年有的,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只是往年这章河决堤,第一个被淹的就是阳城;可今年下游的几个城都淹了,却唯独这阳城好端端的,不曾闹过一次水灾。

  如今暴雨停了,日头终于露了脸,阳城里的百姓纷纷把衣裳被褥拿出来在日头底下晒,做生意的也忙着开张,一个个笑意悠然地忙碌着;唯独临街的客栈大堂里坐的两个年轻姑娘闲得很:二人面前摆了两碟小菜,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有半个时辰的话了,这份闲情在这忙碌的阳城里,仿佛有些格格不入。

  “这雨可算停了。”坐在外手侧的那个穿着素白衣裳,梳着髻,是妇人打扮。这时她一边拿筷子拨弄着碟里一片菜叶,一边道:“听说以前只要接连下上几天雨,阳城就要闹水灾;可自从这阳城太守上任之后,三年功夫这水灾就给治住了。——你瞧,前几天雨这么大,这阳城不还是好好的?”

  另一个年纪同先前这一个相仿,面容清秀,不施粉黛,穿件浅黄的衫子,也是简单素净。她道:“那看来这太守是个肯做事的,倒不是个尸位素餐之人。”

  正巧那店小二过来倒茶,听到她这番话,不由插嘴道:“姑娘说得是:先前那当官的,整日里就想着怎么从咱们老百姓身上榨出银子来;可鸿大人不一样,他办事是为了咱们老百姓办的。自打他来了阳城,那办的桩桩件件都是好事。”

  那妇人颇敷衍地点着头,黄衫姑娘却问道:“原来太守大人姓鸿?是‘飞鸿’的‘鸿’么?”店小二闻言一愣,接着就指着门口的账房先生笑道:“姑娘,小的粗人一个,不识字的。这等读书人的事,你问他去。——他念过书,还考过科举,可惜了没考中。”

  “罢了,也不拘是哪个‘鸿’。”黄衫姑娘嘀咕了一句,却又追问道,“有个叫鸿知仁的,你可听说过么?”店小二道:“这可不知道。”妇人仿佛不愿她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便截过话头来,跟小二客套两句,把他打发走了。那黄衫姑娘却还不死心,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问她道:“可太守姓鸿……跟那鸿知仁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那妇人满脸的不在意,捧了一杯热茶啜着,缓缓地道:“这世间姓鸿的人多了,莫非个个都跟鸿知仁沾亲带故?——我看你是找长虹剑主找得魔怔了。”那姑娘仿佛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却都被她这一句噎了回去。她讪讪地笑了笑,捧起杯子喝了两口茶,没再言声。

  那年轻妇人叫作徐双月,黄衫姑娘叫作蓝惠雪,是五天前一同来阳城的,一直以姐妹相称。她俩没多少行装,钱财也不多,住在一间房里,一日两餐饭,过的很省细;可这二人日日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在街上闲逛,或是似如今一般就着小菜说话。如今两人依旧是不慌不忙,又慢慢地吃了一会儿,直到把两碟菜吃完了,徐双月才站起身来,问道:“这阳城不算大,可到底也不算小;魔教来势汹汹,鸿知仁怕是也不敢抛头露脸——你打算怎么找他?”

  蓝惠雪摇摇头,道:“我要是想得出来办法,前两天又怎会整日里打着伞漫无目的地乱转?”徐双月闻言便皱一皱眉,白她一眼,道:“呵!我瞧你不慌不忙的模样,还当你成竹在胸哩!”蓝惠雪忙赔笑道:“徐姐姐莫怪我了!我是想着:急是一日,不急也是一日,咱们这几日既没想出什么稳妥的法子来,自己心里干着急也是徒劳,还白添了许多烦恼。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鸿知仁只约了咱们在阳城,却没说具体在哪碰面,兴许是他有法子找咱们呢。咱们且走着看看。”

  这话倒不是推脱,尽是实情。两人如今除却在阳城里乱转,奢望着走在路上便撞上长虹剑主鸿知仁外,着实是没什么可做的了。徐双月自然也知道这份无奈,方才不过是把几日来的烦躁都发作出来罢了。如今见蓝惠雪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她叹了口气,稍稍和缓了脸色,道:“罢了。既吃完饭了,咱们便走罢。”

  蓝惠雪忙点点头,两人付了账,一同出了客栈大堂,沿着街随意地走着。

  明明是连下了几天雨,街上的青石板的路面上却没多少积水;即便有的地方望去是映着日光明镜似的一洼,却也不过是石板经年久了,磨出了凹坑,凹坑里积了少许水罢了。几个三五岁的孩子呀呀地叫着,光着脚往水洼里踩水玩;街两旁小贩吆喝着,吆喝声里透着喜气,一声赛一声地高:“刚出锅的糖果子哟——”

  蓝惠雪看着周遭的光景,眉头不由舒展开来,又叹了一声:“这姓鸿的太守果然了得,把个龙王庙治成了住人的城。”逗得徐双月“扑哧”一声笑起来。

  二人正笑着,忽然听得北边远远地有人喊起来“鸿大人来了”,便见那卖炊饼的也不管他的饼了;卖绣品的把摊上的东西拿手搂了几搂,拿包袱一裹,就朝着那边跑去;几个孩子话都说不利索,也学着大人们作起揖来,奶声奶气地道:“今年没发水,多亏了鸿大人,大人是草民们的再生父母……”

  “如今这么好的官可见得少了。走,咱们也看看去。”蓝惠雪登时起了兴致,拉着徐双月同人们一起沿着街往北走去。

  去瞧鸿太守的老百姓越聚越多,转眼那街就被堵得水泄不通;接着却有官差近乎蛮横地打中间生生把人群分开来,拿刀兵横在身前挡住了朝前挤的老百姓不说,口中还骂道:“你们懂不懂得轻重缓急?鸿大人是要去办正事的,若是耽误了可要拿你们是问!”

  徐双月伸手扶住一个被挤得险些摔倒的老妪,脸上登时阴下来,骂道:“说什么好官,竟这般轻贱百姓,我看也不过如此罢!”却不想话音刚落,那老妪便忙道:“啊哟,姑娘,可不能这么说!鸿大人当真是心里想着咱们,今日怕是真有什么事这才如此的。——怪就怪这些拦路的后生没个眼力见!”她一面说着这般话,一面却引着颈子不住地朝中间那条道上张望,若非徐双月还搀着她,她怕是也要跑到大道当中去了。

  骤然听得马蹄声响,一行十几人骑着马从人群中冲出,沿着街直奔向城门去。当中一个约莫四五十岁,长得精瘦,穿着朝服,想来就是那姓鸿的太守了。蓝惠雪踮着脚朝他们去的方向看了几眼,便冲徐双月道:“徐姐姐,我去前头看看是出了什么事。你要来便来,若是犯懒,就先回客栈去等我罢!”说罢,她顺着刚才那太守经过时官差开的路,连跑带跳地跟着去了。她这一下使上了几分轻功,徐双月想喊住她也没来得及,就只好由她去了。

  从此处到城门算不得远,因而蓝惠雪虽跑不过快马,可到的也不算晚。只见城门前的人们围了一圈,却都面露惧色,不住地唏嘘,说着“杀人了”一类的话;人群当中有人叫道:“快去个人叫西街的陈武,他那个守城门的兄弟给人杀了!”

  阳城虽是穷乡僻壤,可到底是归朝廷管的;守城门的虽说权力不大,可到底也是朝廷的人。杀了官差可不算轻罪,蓝惠雪忙从人群当中挤过去,想挤到最前头,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人这般胆大妄为。

  这不看还不要紧,只看一眼,蓝惠雪心里便“咯噔”一下,忙后退了两步,弓身躲在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身后。

  那阳城太守鸿知礼正带了人马站在这人群前头;再往前几丈远,几个守门的兵卒都被人捆了手脚,拘在一处。那几个兵卒跟前横着一具跟他们穿得一样的尸体,尸体的脑袋没了,自脖子往外淌着血,和着之前的雨水,把地上的青石板染得一片红。

  再往前,刚进城门的地方,是一个骑马的精壮汉子,带了足有几十人,都提着兵刃,一水儿的黑灰衣裳。其中几人扛了几面大旗,暗红的大旗上赫然一个老虎头,但凡在江湖上稍微走动过的人只看一眼就知道了:这是如今江湖上恶名远扬的魔教——黑虎教的人马。

  这便是蓝惠雪怕的了:她乃是七剑里头冰魄剑的主人,半月前刚收到长虹剑主鸿知仁的书信,约他们在阳城相见,共谋七剑合璧铲除魔教之事。可她前脚收到灵鸽传书,魔教的人马后脚便跟了来,她与徐双月不得已仓皇出逃,一路快马加鞭到了这朝廷治着的阳城,本以为暂且安全了,却不想今日魔教的人竟追到阳城来了。只是前些日子带人追杀她二人的是个姑娘,不是这个精壮汉子,这回兴许倒不是冲她们来的。蓝惠雪定了定心神,依旧躲在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前头的动静。

  只见那鸿知礼不下马,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那领头的汉子,脸上算不得有怒意,眼神却十分慑人;那汉子光个头,却不是和尚服色,他毫不畏惧地迎着鸿知礼的目光看去,也不下马。

  二人相互看了好一会子功夫,那汉子才让了步,敷衍地抱了抱拳,笑道:“鸿大人,你这城守得可真是严实,竟连人都不让进了。”说着,扬手一指那个被杀的兵卒,懒散地道,“方才这狗官差骂骂咧咧,还要拿刀砍人,我那弟兄一失手,就把他打死了。——在下先赔个不是了。”

  蓝惠雪所不知道的是:这阳城又小又穷,且地势险恶,朝廷一直没把这里当回事;而这黑虎教如今不光在江湖里说一不二、横行霸道,竟也笼络了好些地方的官员。鸿知礼许是出于这些考虑,看着这群肆意妄为之徒时,他脸色阴沉,却并未发作,只抱拳朝北虚行一礼,冷冷地道:“朝廷里的律法是天,由不得咱们违抗。这位好汉,你那弟兄既杀了人,那自当按律处置。”他往身后瞥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官兵立时会意,大声道:“害人性命者,依律当斩!”

  那汉子迎着鸿知礼的目光,眯了眯眼,思量了片刻,便转头朝人群里喝骂道:“赵三儿,滚出来!”他那群手下动了动,接着一个瘦小的汉子抖抖索索、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伏在地上道:“方堂主,小的知道错了,求你——”

  方堂主不待他把话说完,翻身下马,挥起一掌便落在他天灵盖上;那唤作赵三儿的口鼻里登时流下黑红的血来,他抽搐几下,眼一翻,便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虽说不是斩首,可到底算是偿了命了。

  众人都惊得叫起来,嚷着“又杀人了”,纷纷往后退去,原本最前头的人离那鸿知礼不过丈许远,如今竟是隔了三丈还有余。蓝惠雪虽是冰魄剑主,其实之前并不曾在江湖里行走过,如今见这方堂主待自己的手下都如此狠辣,心里不由直发冷,手心里也沁出汗来,忙也跟着往后头退去。

  那鸿知礼却是冷静极了,冷静得仿佛那守城的兵卒不曾被杀,那黑虎教的人也不曾强闯进城来一般。他面不改色地瞧着那方堂主做完了这一通事,才缓缓地道:“方堂主今日所来是为了何事?”

  “有个叫鸿逸的在这阳城里,那是咱们教主要的人。”方堂主开门见山,“如今他躲在这城里多日不肯出来,咱们弟兄怕他老死在了里头,不得已便斗胆来这城里抓他一抓。”

  鸿知礼没说话,身后一道的官兵却忍不住吆喝起来:“那姓方的,你当自己是什么人?——肆意作乱,也真不怕朝廷平了你们老家!”黑虎教里有人登时也嚷起来:“别说这小小阳城了,就算那庆城的太守见了我们教主也得客客气气的;你们这些狗狂吠乱叫,怕是活腻味了!”

  那方堂主与鸿知礼都不曾说话,只互相看着对方;他们两边的手下却是乱糟糟地互相骂起来。他们一乱,这看热闹的百姓们也便趁乱朝着魔教的人嚷嚷道:“滚出去,滚出去!”

  蓝惠雪唯恐魔教的人注意到自己,自然不跟着他们嚷嚷。她方才听那方堂主说要抓一个叫鸿逸的,就不由在心里暗暗奇怪:“魔教现在应当是在全力追杀七剑。一样是姓鸿的,那长虹剑主不是叫作鸿知仁么?他为何不提鸿知仁,却提什么鸿逸?——这鸿逸又是什么来头?与鸿知仁是什么关系?”

  那边喊了一会儿,便渐渐停了。蓝惠雪一时走神,也没听清是有人叫他们住了嘴,还是他们喊累了,那两拨人对着叫骂时鸿太守、方堂主说了什么也没听见,只待他们静了下来,才听鸿知礼不卑不亢地道:“方堂主,你们既没上头的令谕,若执意要搜城,那跟乱军又有什么区别?一直以来,朝廷对你们武林中人管制得甚少,可若是你们乱来,那朝廷怕是不得不管一管了。”

  方堂主“哧”地一声笑起来,讥讽地道:“鸿大人,你是想拿这小小阳城与我黑虎教为敌了?”鸿太守没说话,有个魔教的人就高声叫道:“那鸿逸姓鸿,你也姓鸿,你莫不是他的亲戚?——我看你如今是在包庇他!”

  众人不知怎地竟忽然哄笑起来;在这一片哄笑声中,蓝惠雪听到那方堂主责骂手下的声音,不大,却是叫几丈外的人都听得清楚:“住口,哪轮得到你说话!”他虽是责骂手下,可接着待人们不笑了,他就问道:“鸿大人该是叫鸿知礼罢?——那刚死了的前一个长虹剑主叫作鸿知仁,在下斗胆揣测,那该是你的兄弟。”

  蓝惠雪听着,心里就是一跳:鸿知仁竟然已经死了?那看来这鸿逸应当是新的长虹剑主了。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惶恐起来:鸿知仁素有侠名,武功也是十分高强,这么有本事的人都死在了魔教手里,她这种初入江湖的后辈十几日前勉强逃过一劫,往后却不知还能活多久?

  她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就听鸿知礼笑道:“方堂主有所不知,这阳城里别的都少,唯独姓鸿的多,这街上的百姓你挨个问过去,有半数都姓鸿。而说到与在下名字相似的,我知道福来客栈前头卖炊饼的叫作鸿知义,却不曾听说过什么鸿知仁……照方堂主这般想法,那卖炊饼的莫非也是在下的兄弟?”

  他领的官兵登时又是一通哄笑,人群里胆大的也跟着笑了几声。那方堂主却也不急,只是道:“既然你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就叫我在城里搜一搜,往后咱们就两不相犯。”

  鸿知礼自是不肯,却也不急不恼,只搬出朝廷来压他。眼见二人扯起皮来,蓝惠雪想着也没什么值得她冒着被魔教发现的危险去听的了,便慢慢往人群里退去;却不想刚退了两步,她忽然觉得背后一轻,竟是一直背在身后的布包被人扯了去。

  那布包里不是别的,正是冰魄剑!蓝惠雪心里一紧,忙伸手去夺,可那抢剑的人已挤进人群之中,跑到了她能够到的范围之外。不远处就有魔教的人,蓝惠雪不敢声张,只得立刻回身挤进人群里,朝着那个人追去。

  抢剑的人长得高大,动作却十分灵活,他抱着一把长剑,在人群里却是穿梭自如。蓝惠雪恨得牙根痒痒,又不敢喊出来,只能拼命地跟着;好容易出了人群,便见那人拔腿狂奔,那速度显然是有轻功在身的。

  这时离那城门也远了,蓝惠雪也就不再遮掩什么,使出轻功直追上去,口中骂道:“毛贼站住!”这话喊出来只是为了壮声势,蓝惠雪自然不指望他真肯站住;那毛贼自然也不肯停下来,跑了几步,猛地停了脚,一头扎进条小巷子里去。

  蓝惠雪紧跟其后进去了,不由暗笑道:这毛贼这般蠢,怕是只能当一辈子的毛贼了——这窄巷只能容一人通过,他这样贸贸然跑进来,岂不是给了她瓮中捉鳖的好机会?

  沿着巷子又拐了个弯,那毛贼终于停下脚步,却不是走投无路地惊慌。他坦然地转过身,伸手将蓝惠雪的布包丢了回来。蓝惠雪忙接住了,扯开布包看看,见里头包的还是冰魄剑,她这才放下心来;可她又闹不懂那毛贼怎么偷了东西还肯还回来,就抬头朝那毛贼看去。

  这抬头一看,可把蓝惠雪惊得一跳:那“毛贼”是个身形高大,眉目俊朗的青年,手里也拿着一柄长剑。他见蓝惠雪抬头,便扬手拔出剑来。

  那剑乍看普通,细看时,剑身正中一道暗红血槽,剑格是极有古意的花纹。这把剑蓝惠雪在冰魄一支的剑谱上看见过,正是七剑里头的长虹剑。

  蓝惠雪骤然想起那方堂主的话,不由脱口而出,叫道:“鸿——鸿逸?”喊完她又觉不妥,便补了二字,又道,“鸿逸少侠?”

  “正是在下。”那青年冲蓝惠雪笑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刚刚竟然在大街上碰到你了,——冰魄剑主。”

  “你怎么知道我是冰魄剑主?”蓝惠雪奇道,“莫非我们之前见过么?”

  鸿逸笑道:“你也真是心大。是你布包没包好,剑柄露了出来。我看着像是冰魄剑,就拿过来瞧瞧,却不想还真叫我找着你了。”

  “原来如此,我只当是哪个毛贼以为我这布包里是金银财宝,便抢了去哩。”这“心大”于刀尖剑刃上行走的江湖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好话,蓝惠雪不由惭愧地笑了一笑,忙岔开了话题,“那魔教的堂主要带人在城里搜捕,我瞧着他们来势汹汹,那太守怕是也挡不了多久了……你有什么打算?这阳城除了正门可还有哪里能出去?”

  “没了,非得从正门走不可。要是有别的办法,我前几天早就逃走了。”鸿逸苦笑道,“我爹修的这城墙也不知挡不挡得住山贼与敌军,倒是当真能把我挡在这阳城里头,出也出不去。”

  “你爹?鸿太守?”蓝惠雪颇有些惊奇,抬眼望他脸上看去,似乎要找出他跟那鸿太守长得有多少相似来,“——那么鸿知仁鸿大侠又是你什么人?”

  鸿逸顿了顿,眼眸暗了几分,低声道:“是我爹的长兄。我跟着他长大,跟他学剑……叫他父亲。”

  见他这副样子,蓝惠雪登时想起刚刚魔教那姓方的堂主所言,不由在心里连呼失言,又急匆匆地岔开话题道:“要是我们二人双剑合璧,能冲得出去吗?”

  鸿逸稍微沉吟了片刻,道:“那魔教堂主方天煜武功邪门得紧,连我父亲都败在他手里,你我二人怕是……不过与其被堵在这城里提心吊胆,倒不如放手一搏。我这几日一直有个想法,你且听听。”说罢,叫蓝惠雪附耳过来,二人这般那般说了一通,便各自分头行动去了。

  话分两头。

  城门前,那方天煜跟鸿太守对峙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方天煜轻易是不敢先动手的,说到底黑虎教不过是江湖门派,终归还是怕触了朝廷的霉头。可就这般按兵不动,于那太守是没什么妨碍,不过多在日头下晒几个时辰罢了,于他方堂主却是每刻都充满着变数。偏偏这鸿太守还是个文人,能说会道;虽然不卑不亢,话却也说得漂亮。那方天煜几番交涉都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耐心早已消磨殆尽了。

  正此时,那鸿太守又差人抬了桌椅茶壶来,亲自斟了一杯凉茶,叫人给方天煜送了过去,还捎话道:“看这样子你我还要再晒上几个时辰日头才下山,方堂主先喝两口茶润润嗓子罢。”那方天煜本就等得焦躁极了,骤然听了这挑衅似的话,不由气得跳起来,劈手夺下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骂道:“非等到你入土那日才算完么?——老匹夫就知道拖延时日!”一面骂着,他挽起袖子,扯着嗓子喝道:“弟兄们,给我到城里去搜那长虹剑主,谁敢拦路就得死!”

  魔教的几十人齐声应了声“是”,拔腿就往各个巷子里冲去;那一旁裁缝店的牌匾下站着的一男一女却忽然慌乱起来,转身要跑,可忙中出错,不慎把手中包袱扯开了,“当”地一声掉出一物来。

  那魔教有人眼尖,指着叫道:“是冰魄剑!”方天煜虽只说要搜那长虹剑主,可眼前就是冰魄剑主,他自然也不肯放过,立时就喊道:“追!”于是便留了十几人在城门口跟着方天煜,别的冲那边追将过去。街上的百姓唯恐被他们伤到,慌忙往街巷、店铺里钻去;鸿太守也变了脸色,站起身喝道:“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倒真敢乱来!来人,拿下了!”而那一男一女忙把剑拾起来,一同沿着街狂奔起来。

  那男的长得高大,扎个江湖人常见的马尾发式,穿件褐色衣裳,背上背着拿布包了的细长物件,想来就是背着长虹剑的鸿逸了;那女人背着冰魄剑,想来是冰魄剑主无疑。

  魔教的武功心法虽邪门,却不曾有什么速成轻功的法子;而追随魔教的又多是不肯勤练之徒,加上官兵的阻拦,因此那二人虽然轻身功夫算不得好,却也叫这群乌合之众费尽了力气才勉强没跟丢。那二人跑过半条街,忽然便分了头,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拐进了两道街里;魔教的人也便分了两拨,一拨往左,一拨往右拐个弯追进去。

  这一下拐了弯,两人与魔教的众人就半晌不曾从阳城那曲曲折折的巷道里出来了;反倒是那些人追进巷子后没多久,就打旁边一个院子里跳出个白衣素衫的年轻姑娘来,一声断喝,长剑直朝方天煜面门刺去。

  魔教里有懂眼的,当时便惊呼出声:“这是冰魄剑法——这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原来这姑娘使得是冰魄剑法里的一式“仙人指路”。这一招毫无修饰,直取对手要害,唯胜在出招快而准,正好用来攻其不备。

  方天煜眼瞅着长剑逼近,却毫不慌张,仍仰着脸站在原地,狞笑道:“什么来头?不过是调虎离山的小把戏罢了,为了命,连祖传的宝剑都不要了!”他一面说着,便将一手伸到面前那黑檀木的八仙桌之下,稍一发力,那八仙桌便整个掀了起来。只听得“呼”一声响,那桌面竖起,正好挡在了二人之间。

  剑尖刺入桌板,姑娘已来不及收剑,便手腕一转,把剑锋猛地向下一压。那剑虽非冰魄,却也锋利异常,只听“哧”地一声响,那八仙桌便被劈作了两半,姑娘趁机侧身自当中穿过,脚尖往地上轻轻一点,却是转了个身,径自便往城里奔去。但见她步履优美而轻快,如蜻蜓点水般,竟是玉蟾宫人常用的步法。且她身姿轻盈,玉蟾宫人的轻功又着实精妙,方天煜尚未反应过来,她已在十数丈之外了。方天煜的武功在魔教里都是佼佼者,他想抓的人、想杀的人又有几个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这时见那姑娘钻进小巷,转眼没了影子,方天煜不由恼起来,立时带了四五手下,不管不顾地跟着那姑娘一头扎进巷子里去。

  这头方天煜刚走,接着又有两人打间客栈二楼一跃而下,仍是一男一女,这才是真正的长虹剑主和冰魄剑主了。那鸿逸一脚把个官差从马上踹下来,翻身上了马;而蓝惠雪则冲进留在门口的七八魔教中人之间,剑光闪动,腾挪之间便把三四人放倒在地。

  “是冰魄剑!这才是真的!”魔教的一个扯着嗓子叫着,打怀里摸出一物,狠命往地上一摔,便听“砰”地一声巨响,竟是个火药做的炮弹,靠炸响时的声音来传递信号的。可即便如此,那两人又怎肯等被调虎离山的魔教众人再回来?

  “走了!”鸿逸一声断喝,驾马冲散排成一排的剩余几人,朝鸿太守打个呼哨,而后一把捞起刚刚收剑入鞘的蓝惠雪到马背上,绝尘而去。

  如此虽跑出了阳城,可两人唯恐魔教的人追了上来,因此一路快马加鞭,直跑出十几里路去方稍稍放缓了速度。待到了一座山前,两人下了马,把马沿着大路放走了,而后便一头扎进了山林里,一路往深山里去。

  这一带山深林密,地势险峻,罕有人至,好在二人都是自小习武之人,走在这样的山林里倒也不是太费力气。只是对手到底也是武林中人,二人不敢懈怠,一直往山里走,直走到夕阳西沉,才在深林里一个石潭旁停下来,而后相互看着对方满身满脸的尘土与汗水,哈哈大笑起来。

  “真没想到,这个拙劣的法子竟还真的奏效了。”鸿逸笑着蹲下身来,而后伸直两腿,随意地往地上一坐,长舒了口气,叹道,“哎呀,自打被困在阳城里,我日日憋屈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就数今天最痛快!”

  “谁说不是?我们收到传书后到了阳城,却丝毫找不到长虹剑主的踪迹,也是日日都憋屈得很。”蓝惠雪一面慨叹着,把背在身后的长剑解下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你这双重调虎离山挺高明,只是不知道徐姐姐和你那两位朋友现在怎么样了?可别被魔教的人抓到了。”

  “放心吧,我爹好歹是朝廷里的人,既然你我都跑了,那魔教也不会为了他们三人就贸贸然闯进我爹的府宅里去得罪朝廷。”鸿逸也把剑解了下来,跟冰魄剑并排地放好了,“话说回来,我倒是一直想问问你,那位徐姑娘跟你是什么关系?她——你们跟玉蟾宫又是什么关系?”

  “这事说来话长了。”蓝惠雪站起身来,“我们先去找些吃的果腹,我再跟你细说。”

  鸿逸应了,也站起身来,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反倒是蓝惠雪驾轻就熟,捕了两只兔子,在石潭旁生起火来烤了。二人都没带多少行装,在这荒郊野外自然没油没盐,可饶是如此,在奔波了大半日又在深山老林里落脚的二人看来,这烤兔肉也是难得的佳肴了。

  蓝惠雪一面烤肉,就一面问道:“玉蟾宫宫主蓝溪,你听说过么?”

  “听说过。”鸿逸盘腿坐在地上,巴巴地看着烤得半熟了的兔肉,道,“实不相瞒,我父亲就是当年在蓝溪婚宴上见到她一眼,便终身未娶,不得不把我要了来传承长虹剑了。”说罢,他拿起树枝把兔肉翻了翻,翻完才发觉自打他说完这句后蓝惠雪便不曾再说话,就抬头问道:“怎么了?”

  只见蓝惠雪隔着火和兔肉盯着他,脸色有些古怪,半晌才道:“……蓝溪是我娘。”

  没承想父辈间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一时间两人又是感慨,又有些微尴尬,不由都移开了目光去,半晌没说出旁的话来。

  直到烤熟的肉的香气弥散开来,蓝惠雪才忽然醒过神来一般,主动开了口,讲道:“江湖中人多半只知我娘生的好看,武艺出众,却不知我娘何等心善。她当宫主的时候,但凡有婴孩被丢在玉蟾宫门口,都被抱回来了。是女孩,就养大了留在玉蟾宫里,等嫁人了再走;是男孩,就送到山下镇子里,找合意的好人家养着。——这些你可曾听说过?”

  鸿逸虽两眼只直勾勾地瞅着正烤着的肉,听得答得倒也认真:“这倒不曾听说过。——我父亲从未当着我提起过蓝宫主来,我只听我爹娘说起来,蓝宫主昔日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

  蓝惠雪点了点头,却是不以为意的模样,只接着刚才的话讲了下去:“八年前的一日,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在大雪里倒在了玉蟾宫门口。那女人叫玉蝶,自称家人都被魔教杀害,只剩她一个逃上天门山来,求我娘收留她……”说到这,蓝惠雪叹了口气,拿下那刚刚烤熟的兔肉,也不让鸿逸,自己狠狠咬了一大口,吃下去了才继续讲道:“我娘心那么软,自然就把她留下了。那女人的说法也是滴水不漏,谁都没想到她是魔教的人。”

  鸿逸听罢,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那七年前中秋之夜,玉蟾宫大火,蓝宫主……蓝宫主去世,莫非是这个玉蝶所为?”

  “不愧是长虹剑主,一猜就中。”蓝惠雪话里是夸赞,瞅着夜色下跃动的火苗的目光却是惆怅,“那玉蝶能说会道,惯会跟人推心置腹。玉蟾宫与世隔绝,宫里的姑娘们心思大多单纯,没多久就有不少人跟她成了莫逆之交,有些甚至被她说服加入了魔教。

  “我娘心软,心善,会武功,会琴棋书画,却不懂人心里这些门道。因此直到七年前的中秋,玉蝶带着她的人逼到我娘卧房前,逼我娘带着玉蟾宫归顺魔教,我娘这才知道,这玉蝶看似温顺,其实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鸿逸一开始还撕扯着兔肉吃,这时也不吃了,只呆呆地道:“那么当时的大火是——”

  “我娘把我从密道送出了玉蟾宫,自己抱着我小妹反锁在卧房里,点着了那间屋子,想着玉石俱焚。”蓝惠雪叹了口气,“后来我娘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他们对外说我娘死了……可我小妹还活着,就是现在的玉蟾宫宫主,叫蓝惠琦的。”

  “我要是玉蝶的话……”鸿逸慢慢地道,“我怕是会留下她,好要挟令妹就范,乖乖做他们的傀儡宫主。”

  蓝惠雪点点头,却没接这话茬:“——我当时只十岁,从密道里逃出来,带着冰魄剑,害怕得不得了,看谁都像是魔教的人,都像是要杀我。再后来,我就躲进了深山里,躲了几十日才敢出来。”

  “想不到你竟然有这般经历。”鸿逸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走这山路都不吃力,还能在这深山里找出吃的来。”

  蓝惠雪笑了笑,笑容里却又有些许无奈:“后来我就去投奔了我娘多年前的亲信陈姨,徐姐姐就是她的女儿。我假称是陈姨的远亲侄女,隐姓埋名在她家待了七年,直到那日灵鸽传书来,而后魔教的人跟着灵鸽追到了陈姨家里。陈姨夫妇拼死一搏,保住了我和徐姐姐的命,他们却……”

  “啊呀。”鸿逸叫了一声,手里拿树枝叉着的兔肉“啪”一声掉在了地上,“竟果真是跟着灵鸽……都怨我。”他低着头不敢看蓝惠雪,脸上现出懊恼的神色来,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原本我父亲写好了传书,却顾忌着魔教迟迟不敢放出灵鸽去。后来父亲力战不敌,被魔教杀害,我心急之下,就……”

  蓝惠雪没说话,低头看着掉在地上的兔肉,愣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安慰他道:“不怪你,若要怪,只能怪魔教的人……只是不知道其他几剑怎么样了?”

  “我放出了六只灵鸽,被魔教当场射杀了四只,那四剑应当暂时安全。”鸿逸拾起地上的兔肉,对着火端详着,“不过沾了点土,这么香的烤肉,要是丢了可惜了,还是吃了罢。”这副憨态看得蓝惠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没再说话,各自吃着没油盐的兔肉,看着跳动的火苗愣神。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远处不时传来野兽跑动的窸窣声;又过了会儿,一轮圆月挂上山头,有阵阵狼嚎打更深的山里传来。

  待吃完了肉,两人又捡了些柴来添到火里,唯恐夜里火熄了有野兽来袭。安排过这些事,蓝惠雪便往水潭去,捧着潭水洗了手和脸,回来时却见鸿逸爬到了树上坐着,怀里抱着长虹、冰魄两把剑。

  “这一天下来都累了,你先睡吧,我守夜。”鸿逸道,“后半夜时再换你。”

  蓝惠雪着实是累了,也不推辞,将火堆与石潭之间的一片草地稍微收拾一下,就地躺了下来。

  多日来,蓝惠雪醒时梦里尽想着长虹剑主在何处,又要时时刻刻小心躲避魔教的追杀,提心吊胆间睡觉都不曾睡安稳。如今躺在这山林间潮湿的杂草之中,她却觉得身心都是十几日来不曾有过的舒畅,因而很快便睡了过去,且这无梦的安眠一直持续到耳畔啾啾鸟鸣响起,才渐渐消散了。

  半睡半醒间,蓝惠雪翻了个身,登时觉得有细碎而亮的光打在脸上。她稍稍睁了下眼,见头顶之上是茂盛的碧绿树冠,枝叶间的缝隙里透过明亮的日光来,正投落在她脸上。

  蓝惠雪揉揉眼,翻身坐起来,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她低头看见身边并排放着的两把长剑,才骤然想起前一天发生的诸多事情,又想起原本自己该后半夜守夜的。

  脸颊登时因羞惭而发起烫来,蓝惠雪一跃而起,惊叫道:“鸿,鸿少侠,我——”

  那鸿逸正坐在熄了的火堆旁,背对她摆弄着什么东西。听到她的叫声,他回头看了看她,笑道:“你睡醒啦?”

  他面上毫无不快之色,蓝惠雪却是愈发羞惭了。她走到鸿逸身边,两手绞着衣角,颇不好意思地笑道:“鸿少侠,辛苦你了。都怪我贪睡,我……我给你赔个礼。”她小心翼翼地瞅瞅鸿逸的脸色,忙又道,“今天夜里我来守夜,你歇着就是!”

  “赔什么礼?不碍事,是我瞧你劳累,有意没喊你起来。”鸿逸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捧起一捧蘑菇来给蓝惠雪看,“你瞧!——我在树下看到这个就采了来。只是不知道有毒没毒,能不能吃?蓝姑娘,你看着如何?”

  蓝惠雪尚红着两颊,可还是低头细细看了看那捧大大小小的蘑菇,而后摇头道:“我不敢说,还是别吃了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要想吃些素食,我倒知道些可吃的。”说罢,她领着鸿逸一同去了山林里,采了些山果,又采了些个草,晌午时就着潭水吃了。

  吃着那没油没盐的草叶,蓝惠雪不住地慨叹道:“这个叫作荠菜,做菜吃十分鲜美,做法也简单:将荠菜洗净了,拿水焯过,加盐拌一拌就是。或是剁碎了,加些肉馅,包了包子蒸来吃,那味道……”

  鸿逸费劲地将一口荠菜咽了下去,而后苦着脸告起了饶:“蓝姑娘,你莫讲这个了!咱们现下没油没盐,做不出这些美味,我听得可要馋死了。”

  吃过晌午饭,两人就又往山里走去。如今灵鸽被魔教射杀,无法联系到其他几剑,二人索性漫无目的地胡乱走着,只盼着再过几日避过了风头,出了这深山,瞎猫碰上死耗子就碰上个紫云剑主、雨花剑主之类。

  傍晚时,鸿逸无师自通,拾了几颗石子,拿打小练的暗器功夫打了几只鸟下来,两人就又生了火来烤着吃。蓝惠雪执意要先守夜,鸿逸就躺下睡了。

  原本蓝惠雪是为了前一夜的事愧疚,想着这时自己守上一夜,叫鸿逸好好歇歇;不料夜半时分刚到,躺在地上熟睡的鸿逸就骤然睁开了两眼,翻身坐了起来,叫道:“蓝姑娘,该我守夜了,你且去休息罢。”他这话闹得蓝惠雪连呼惭愧,道:“鸿少侠,你可当真厉害极了,该醒来的工夫一刻也不多睡。我为何就不行呢?”

  鸿逸笑着自她手里接过两把剑来,翻身跃上树去,道:“这倒也不算什么本事。——我爹自请回阳城治水前,一直在京城当官,朝里的时辰是一刻不能误的,因而全家就同他一起守时。不过是习惯罢了。”

  蓝惠雪盘腿在树下坐了,却不躺下,而是仰头看着他,问道:“昔日我即便藏身徐姐姐家中,也常听闻鸿大侠大名,想来近些年来他在江湖中走动颇多。你既随他学剑,又如何住在家中了?”鸿逸道:“自打我四岁起,我头一年跟着我爹住,下一年便跟着我父亲住。如此一年学文,一年学武,可当真是——”蓝惠雪笑问:“——当真是文武全才?”鸿逸正色道:“不,当真是累死了。”说到此处,两人相互望望,都哈哈大笑起来。

  山里的日子清苦无趣,好在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活泼脾气,日日像这般胡说八道,倒也算不得烦闷。这般十来日过去,两人觉风头大概过了,就往山外走去。

  山深路远,进来时走了七八日,出去时自然也不是走个一日两日就能行的。这一路来依旧都是山林,直走了三四日,两人方看见了一丝人烟。

  是个寨子。

  中原汉人住的多是村落,山寨却见得少。两人隔着约莫两里地远远看到这寨子,不由对视了一眼,而后鸿逸道:“我看这山寨里住的若非蛮夷之族,就是山贼草莽,咱们还是避着点罢。”蓝惠雪点了头,两人就绕开这山寨,轻手轻脚地沿着山壁旁的小路上往远处走去。

  却不想天不遂人愿:他们刚走出半里路,忽然就听得呼喝之声打四周响起,接着就打前后的山林里窜出二十来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有的穿的寻常农人服色,有的披着兽皮,手里兵刃倒都是精光闪闪的。这群人“嗬嗬”地叫着,把两人围在当中,毫不掩饰地用下作的目光在蓝惠雪身上扫来扫去。

  鸿逸看见他们那色眯眯的模样便不由心里冒火。他一把将蓝惠雪拽到自己身侧靠近石壁的那边,拔剑护住她,厉声喝骂道:“哪来的莽夫,敢拦我长虹剑主的去路!”

  那群山贼都是一愣,相互望了几眼,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长虹剑主?什么叫长虹剑主?”一个扎着发髻的笑着叫道,“这小子毛都没长齐,也学大人闯荡江湖哩!”又一个怪叫道:“把他脑袋拧下来,给弟兄们下酒!”那群山贼叫嚷着,就朝二人又近了一步,轮番拿着兵刃朝两人比划着,却不伤人,只虚晃一招便退开了去;刚才嘲笑鸿逸的那个则不住地叫道:“弟兄们仔细着,那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可别伤着了!”

  蓝惠雪气得脸色发白,只觉一股恶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她一推鸿逸,喝道:“鸿少侠,你且退后,看我如何教训这帮乌合之众!”说罢,不等鸿逸阻拦,她上前一步,拔剑出鞘,闪身避过挡路的几个,一招“仙人指路”使出,“哧”地一声轻响,长剑擦着那个扎发髻的山贼头皮过去,直把他头顶的一块头发整个削了下来,才又抽身回退,一个转身回到了鸿逸身旁。这一通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可在场的没几个顾得上看她,只看着那被削掉了头顶头发的山贼,一副想笑却不敢笑的样子,想来这个被削了头发的该是他们的小头目了。

  “方才这招,我削的若不是你的头发,而是你的眼珠子,又会如何?”蓝惠雪厉声道,“你们听着,小女子的功夫不及我身边这位鸿少侠十分之一,你们若是不怕死的,尽管上罢!”

  那山贼头目丢了面子,如何肯甘心?可刚才蓝惠雪那一招他已是不及,如今也不敢轻举妄动;蓝惠雪方才虽占了上风,压了一压对方的气焰,可到底对方人多势众,她与鸿逸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两边正这么僵持着,沿着这小路却忽然跑下来一个人。

  这人高声叫道:“冯三哥,当家的请这两位少侠到寨子里一叙。”

  那些个山贼都一怔,鸿逸、蓝惠雪二人也是一怔。

  来传信的那个跑了过来,山贼们都忙给他让开条路。他就跑到了鸿逸、蓝惠雪二人跟前,抱拳道:“两位少侠大名鼎鼎,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咱们当家的想请两位到寨子里小叙,再给两位送些盘缠,算是替小的们赔罪。”

  这番话也是叫两人摸不着头脑。且不说蓝惠雪几乎从未在江湖里走动过,便是鸿逸,在旁人看来也只是“鸿知仁的儿子”罢了,何来大名鼎鼎?蓝惠雪皱起眉来,轻声提醒道:“小心。”鸿逸点了点头,板着脸端起个架子来,问那传话的山贼道:“你们当家的是——他认得我二人么?”

  那传话的山贼皱起眉头,为难地看了看那冯三哥,又瞅了瞅鸿逸与蓝惠雪,这才吞吞吐吐地道:“其实……不是当家的要请你们,是……唐大侠要请你们。”山贼们闻言一怔,忙朝他二人抱拳道:“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小的们给两位少侠赔罪了!”

  这下两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鸿逸道:“我不认得你们大当家,也不认得什么唐大侠,你们若是不想为难我们,那就放我们下山罢。”他话音未落,便见那传信的山贼哭丧个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着鸿逸的腿哭道:“少侠,两位少侠也别为难我们罢,唐大侠的差事若是做不好,那咱们这个寨子都活不成了!”旁的几个山贼也都是脸上变色,一个个接连跪了下来。

  鸿逸尚在想这之中的门道,蓝惠雪却第一个不忍了,上前一步道:“去便去,那唐大侠是什么人物,待见了就知道了。——大不了也就是打一架罢了,你们带路吧。”想来女儿随娘,当年那蓝溪心软且善,这蓝惠雪也是如此了。

  那山贼们登时感激涕零,忙磕了几个头,而后一个个自地上爬起来,恭敬地喊着“少侠”,作着揖领二人上了山,进了山寨。

  这山寨不小,里头有简陋的屋舍。几个女人披散着头发,袒胸露乳,抱着婴孩聚在寨子口,好奇而畏缩地看着二人,低头说起话来;坑坑洼洼的草地上,十几只老母鸡与几个三五岁的孩童一起跑着。一个跛脚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追赶着同伴,一个不慎就撞到了蓝惠雪腿上。蓝惠雪刚要伸手去扶他,却见那个传话的山贼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脚将那孩子踢出去几尺远。

  “谁家的兔崽子,快管好了!冲撞了唐大侠的贵客,你们哪个担待得起?!”那山贼骂扯着嗓子骂了一句,接着便有女人跑过去把孩子拉了起来,却又捂住孩子的嘴不叫他哭,硬拉着他往地上磕着头,连连悔罪。

  见这些山贼对女人孩子这般凶狠,蓝惠雪看得脸都青了。她刚要发作,却被鸿逸拽住了手腕,便先忍了下来,随着引路的山贼进到最里头一个屋里去了。

  这个屋子跟山寨里其他屋舍不同,不是木头稻草搭的,而是在山壁上凿出来的,几个山贼拿着兵刃在门口站得笔直;洞里点着火把,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正恭敬地给正座上坐着的青年斟酒。

  一行人停在了洞口外,只传信的那个山贼带着鸿逸蓝惠雪走了进去。一进去,那山贼便跪在地上,道:“唐大侠,当家的,两位少侠请到了。”蓝惠雪曾听说书的说起过:往往愈是这种占山为王的,内里往往愈讲尊卑。如今这山贼喊二人时,“唐大侠”竟排在“当家的”前头,可见这位唐大侠在这山寨之中的地位了。

  那中年男子忙跑下来,冲二人赔笑道:“两位少侠,刚刚多有冒犯,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了。”他须发纠缠,衣衫散开半扇,像个野人一般,惊得蓝惠雪忙后退了一步。

  鸿逸没买他的帐,径自抬头冲着正坐上那青年抱了抱拳,道:“这位想必就是唐大侠了。在下与唐大侠素不相识,跟这山寨也没什么来往,不知唐大侠请我——兄妹二人来有何贵干?”

  “我不认得你二人,却认得那两把剑。”那唐大侠慢慢说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跟这巨木寨也没什么来往,只不过偶尔路过,看他们不懂做人的规矩,就替他们的爹娘教教他们罢了。”他这话说得狂妄,鸿逸和蓝惠雪都没接他的话。他抬眼瞅了瞅两人,轻笑了一声,又继续道:“两位不必如此戒备。在下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看你二人像是在山里赶路久了,衣衫都破旧了,想帮一帮你们。——这寨子里还是有些许粗布的,如不嫌弃的话,两位带几身衣裳、几包干粮再走。”

  两人离开阳城时思虑不周,走得也急,盘缠带了不少,换洗的衣裳却只带了一身。如今他如此说来,这可真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一时间两人却都不敢信他,唯恐这之中有什么圈套:这唐大侠可是叫一群穷凶极恶的山贼都服服帖帖了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是当真被他算计了,他俩怕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仿佛看出两人的纠结,那唐大侠站起身来,走到两人跟前,俯身作了个揖,道:“两位不必多虑。先父受过七剑的许多关照,却没机会回报什么了。今日我有幸遇到二位,尽些绵薄之力,算是替先父偿个愿,还望两位信在下一回,给在下个机会。”他这话说得诚恳,叫两人没法再推辞,鸿逸就道:“那谢过唐大侠了。”

  那唐大侠闻言不喜不怒,仍板着脸点了点头,方才那报信的山贼就忙给二人拿了衣裳干粮并一包官盐来,又指给二人出山的路,护送两人出了寨子去了。

  两人虽拿了那唐大侠送的东西,却到底不敢全然信了他。待离巨木寨远了,两人便把那一包东西都丢在了道旁,每日依旧以野兔山果果腹。

  又走了三五日,眼前终于不再是连绵山脉了,路也平坦起来,再往前走就有农家猎户了。那沉甸甸的一兜盘缠终于派上了用场:两人往一户农家买了两身衣裳,又打听前路境况,这才知道原来两人已离阳城颇远了,这里已经是属庆城管的地界了,再往前走十几里就有个驿馆,再隔不远就是庆城。于是两人就假扮作投奔亲人的兄妹,朝着农家指的方向一路走过去,天擦黑时候便到了驿馆——叫兴盛驿馆,却实际上不是官驿,只是个客栈罢了。

  这一片是个颇富庶的镇子,名叫黄沙镇。彼时天色擦黑,黄沙镇里却是灯火通明,跟白日里一样的热闹,蓝惠雪看得咋舌,连连道:“难怪那魔教中人都不把你爹放在眼里,这庆城管辖着的镇子,竟比阳城不小了。”鸿逸立时道:“庆城是个大城。黄沙镇北到庆城,东至天门山,往南是章河码头,是个四通八达之地,而阳城进出不过就那一条道,怎么能跟这比?”

  既是四通八达之地,来往的人自然多,往这兴盛驿馆里住的人多了,住店的价也就开得格外高,得亏两人带了不少盘缠,这方安住下了,又买了新衣裳,而后好好休憩了一夜,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草草吃过了晌午饭,蓝惠雪便到了鸿逸住的那件客房里,一面拾掇二人的行装,一面跟鸿逸商量道:“虽说咱们带了不少盘缠,可往后奔波的日子长着呢,要用钱的工夫也多得是。这里住店这般贵,咱们还是莫要久住的好。”

  鸿逸道:“正是。况且魔教的势力愈发大了,你我就算隐藏得再好,也难保不会有暴露行踪的那一日。——我方才还在客栈门口看见一伙魔教教众哩。”蓝惠雪吓了一跳,忙跳起来,小心翼翼地拉开半扇门往外瞅了瞅,见外头没人偷听,才又折回来坐在桌边,压低了声音道:“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找剩下那几剑才好。——你行走江湖比我多,你好好想想,咱们七剑里头还有没有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的?”鸿逸摸着自己鼻梁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手,道:“这么一说还真有:十二年前我跟父亲一同见过奔雷剑主,只是我那时才七岁,许多事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仿佛是住在天门山下,叫……什么南镇。”

  “若说天门山下的,那便是槐南镇了。”蓝惠雪奇道,“这可巧了,徐姐姐当年本要嫁去槐南镇的。那镇子小得可怜,你说说看他的名字,兴许我还认得哩。”

  鸿逸又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道:“仿佛……仿佛姓贲。这姓仿佛不常见,你想想?”

  “啪嗒”一声,蓝惠雪刚要放进包袱里去的一把木梳掉在了地上,声音也微微发起颤来:“姓贲的,槐南镇,莫非是——贲白术?”

  鸿逸一拍大腿,道:“对对,是这么个名儿!——你果然认得他?他怎么这么多年也不在江湖上走动了——”

  蓝惠雪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满是绝望:“他死了。”

  鸿逸一下子怔住了,半晌才喃喃问道:“死了?”

  “死了,五年前的事。”蓝惠雪攥紧了衣角,“徐姐姐原本跟他家的儿子定了亲,可就在她出嫁前一夜,贲白术一家三口都被人杀了,房子也烧了,最后抬出来的只有三具烧焦的尸体。”她叹了口气,眼圈发起红来,“徐姐姐与那位贲家哥哥也算是青梅竹马,贲家搬去槐南镇前,徐姐姐还送了个玉做的哨子给贲家哥哥。我还记得那时我随徐姐姐去了槐南镇,见那白布底下垂下一只烧焦乌黑的手来,指缝里露出来的就是那个哨子……”

  往事太过凄惨,已是七年过去了,她提起这事来,却仍是止不住地哽咽。她不想在鸿逸面前失态,便忙俯身去拾那落在地上的木梳,借机用衣袖抹一抹泪。鸿逸知道她在掩饰,却不戳破,只待她把那木梳放入包袱里包好了,才小心地问道:“那么……贲白术贲前辈可有兄弟?姐妹也行。”蓝惠雪道:“仿佛是没有。若非徐姐姐执意要为那位贲家哥哥守了寡,贲家就算是灭了门了。当真是可怜了徐姐姐。”鸿逸跟徐双月不过一面之缘,因而虽然唏嘘于她情深至斯,却也不曾多加感慨,只追问道:“那么可有奔雷剑的消息?”蓝惠雪烦闷地摇了摇头,语气里也带了几分不满:“当年不知那竟是奔雷剑主一家,只顾着看住徐姐姐别让她寻死了,谁顾得上管什么剑?”

  方才鸿逸话一出口,便知这话问的不是工夫,见她果然不快,也就不说话了,待她稍稍冷静下来,才轻声道:“既如此,那怕是只能六剑合璧了。听人说那魔教教主的武功无人能及,不知道六剑合璧能否奈何得了他……”

  蓝惠雪方才的忍耐骤然破了功。她抬起手来,用衣袖遮住两眼,哽咽道:“怎么好人活不长久,偏生是这种魔道横行多年?”

  “放心罢,这世间终究是邪不压正。”鸿逸端起茶壶,倒了杯茶水推到蓝惠雪跟前,温言安慰了一句,又小心地挑拣着词句,道,“如今我们也如无头苍蝇一般,倒不如……过两日去槐南镇一趟。”他望了望蓝惠雪的脸色,解释道,“奔雷剑若未落入魔教之手,那兴许还在贲前辈家附近。兴许……兴许旁的几剑也往那去看过,咱们还能找到些许其他几剑的线索呢。”

  蓝惠雪略一思忖,点了点头,刚要又说什么,忽然见鸿逸变了脸色,抬起一手来指了指屋门口。她侧耳细听,果然听得有二人脚步声渐行渐近,就忙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接着就听客房的门被敲响了,这客栈的一位沙姓老板在外头叫道:“鸿公子,你在吗?”

  鸿逸冲蓝惠雪使了个眼色,蓝惠雪就起身去开了半扇门,问那老板道:“沙老板有事吗?”

  “原来鸿姑娘也在。”沙老板满脸堆着笑,不由分说地把另外半扇门也推了开来,自己挤进屋里不说,还将他一并带来的那人也让进了屋里。而后,他先小步跑到鸿逸跟前作了个揖,又转身朝蓝惠雪拱一拱手,讨好地笑道:“鸿公子,鸿姑娘,是这样:这位少侠要在此落脚,可小店住满了。我瞧你们兄妹二人定了两间地号房,这房一间可以住两人的,你们是亲兄妹,就算住一起又有什么呢?——不如你二人住一间罢,你二位昨夜的房钱我给你们免一间,这样可好?”

  旁人家的亲兄妹是否会住一间房蓝惠雪不知道,她跟鸿逸却只是假扮的兄妹,若住一间屋自然多有不便,可贸然拒绝却又怕会惹人生疑。蓝惠雪为难地看看鸿逸,鸿逸却不慌不忙,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冲沙老板身后的青年道:“我兄妹二人都不是孩童了,同居一室难免有不便。兄弟你若是不嫌弃,不如跟我一起住罢。”沙老板立时叫道:“也好也好。——黑少侠,你意下如何?”

  那姓黑的青年朝沙老板点了点头,又朝鸿逸笑笑,道:“这位兄弟,打扰你了,你兄妹二人的房钱我来付罢。”鸿逸忙道:“一样是行走在外,兄弟也不容易,这怎么好意思?”两人你来我去地推让客套了好一番,最终是那位黑少侠先把房钱塞进了沙老板手里,那沙老板笑着,不住地作着揖,忙不迭地回大堂里去了。

  两人推让的工夫,蓝惠雪就打量了几眼这位黑少侠:他比鸿逸要高约莫一寸,却比鸿逸长得清瘦,英气的脸上笑容却很是温柔,想来该是个随和的脾气。蓝惠雪瞧着他的模样甚是顺眼,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却不想他转头就朝她看来,笑着问道:“在下是有哪里冒犯了么?”

  蓝惠雪没意料他竟这般问自己,不由吓了一跳,脸颊也红起来。她忙摆摆手,编了句瞎话道:“没没没。只是……你头发有点乱。嗯……这个地方。”她拿手瞎比划了一番,那黑少侠竟还真信了,拿手理了好一阵头发才作罢。

  鸿逸在一旁看得不住地发笑,蓝惠雪瞪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他,却又不敢多看那黑少侠,就伸手摆弄着桌上的茶杯,没话找话道:“黑少侠,这黄沙镇又不只这一家客栈,你怎么不找家空着的住,偏要住到这兴盛驿馆里来?”

  “可是不巧,这黄沙镇上我问了一遭,客栈还真都住满了。”黑少侠道,“莫不是这黄沙镇近来有什么大事?”

  蓝惠雪想了一遭也没想出来这黄沙镇上有什么大事,就摇了摇头,又问道:“那你怎么不去庆城里住?”那黑少侠倒是老实,蓝惠雪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我不过庆城,打前头那个路口就往东拐了。”他说罢,又问二人道,“在下能说的都说了,却还不知道两位尊姓大名,要去往何处?”

  这前头路口往东拐,是往天门山去的路,这人去天门山,莫非是要去玉蟾宫么?蓝惠雪这般想着,一时没应声;而鸿逸立刻就将二人早商量好的说辞托了出来:“我叫鸿常,这是小妹鸿雪,我二人是到庆城投奔亲戚的。”

  “鸿兄弟,鸿姑娘,幸会幸会。”那黑少侠颇有礼地抱了抱拳,“在下冒昧一问,你二人姓鸿——莫不是从阳城来的?”

  如今的鸿姓人,往上数几辈,多是从阳城出来的,他这么问倒也不奇怪。可蓝惠雪忽然想起那日鸿太守所言,忍不住乐道:“莫非姓鸿的都是阳城人么?你姓黑,那魔教教主也姓黑,莫非你是他的亲人不成?”那黑少侠一愣,然后皱了皱眉头,干笑了几声,道:“鸿姑娘说笑了。”

  之后鸿逸又与他随意地谈论了几句这驿馆的房钱高低、饭菜如何之类,就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把那拿块花布草草包上的长虹剑同一个包袱递给蓝惠雪,道:“雪妹,我们弟兄说话,你回屋去罢。——把这些行李也带走,好给黑少侠腾点地方。”

  “这哪里合适?”黑少侠忙拦着鸿逸,“本来是在下受你们照顾,怎么好意思还叫你腾地方?有个能躺下的地方就行了。”

  “不妨事不妨事,我哥就是这个脾气,他要是不客气那就不是他了。”蓝惠雪立时明白了鸿逸的意思,忙接过长虹剑和包袱,一面顺着鸿逸的话往下说一面快步往屋外走去。却不想她走到门口时,不知怎的膝侧一疼,一下子站立不稳,打了个趔趄就往地上摔去。长虹剑一下从她手里滑脱了,重重砸在地上,包着剑的布也散了开来。

  她跌倒的工夫,鸿逸已站了起来,黑少侠却更快一步,叫着“小心”便跑上前来,朝跌坐在地的蓝惠雪伸出手,道:“鸿姑娘,没摔着吧?”

  蓝惠雪本以为他会先看到那长虹剑,却不想他竟先问自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是该看他还是该看长虹剑,索性瞅着自己的膝盖支吾道:“嗯……没事。”

  “来。”那黑少侠伸手把蓝惠雪扶起来,又把地上的包袱、布和长虹剑捡起来一并递给蓝惠雪。他目光只在长虹剑上停留了一瞬,没多惊诧什么,只朝鸿逸笑道:“没想到两位还是江湖中人啊。”

  “算不上什么江湖中人,只不过在家时跟着家父学过几招几式罢了。”鸿逸应了一句,接着又冲蓝惠雪严厉地道,“你这丫头,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般莽撞?”那副样子倒真像个长兄。蓝惠雪忙也做足了小妹的姿态,也不看鸿逸,只撇撇嘴,小声道:“那你倒是自己拿呀。”

  “还学会顶嘴了!”鸿逸拍了下桌子,“我瞧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不快回屋去!——留在这叫黑少侠笑话么?”蓝惠雪一跺脚,低声抱怨了两句,朝鸿逸做个鬼脸,就抱着那堆物什一道烟跑了。

  待回了屋,她无事可干,就独个走出客栈去,找了个街边上卖桂花糕的,买了块桂花糕吃着,跟那卖糕的胡乱打听起来。

  “这黄沙镇上的人日日都这么多吗?”蓝惠雪问道,“客栈都住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盛事呢。”

  “可不是盛事?”那卖糕的指着镇子西南边道,“那边有个大户,做绸缎生意的,是这整个庆城里头外头最富的一家了。——他家的独生女儿明日要比武招亲哩,就来了这么多人。”

  蓝惠雪听得不甚明白,眨眨眼,追问道:“这个姑娘长的特别漂亮么?”

  那卖糕的斜着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我瞧你也不是个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姑娘,怎么这个理儿都不懂?——谁要娶了大小姐,那来日大小姐家的钱财可不都是他的了?”

  “那要我看这个姑娘还挺可怜的,娶她的人未必真心喜欢她。”蓝惠雪道,“既是独生女儿,为什么要叫作大小姐?”

  “你问我么?——我也不知道,都这么叫:老爷、夫人和大小姐。”那卖糕的拿个蒲扇赶着蚊虫,心不在焉地道,“你这姑娘岁数不小,却还跟个孩子似的心性:这世间哪那么多情投意合?就算有也轮不着你我这种凡人啊,都叫戏本儿里的人占去了。”蓝惠雪不爱听这话,却也懒得分辩,夸了两句那桂花糕便转身走了。

  朝着西北边走出一段路,就见人多了起来,有打扮上一看就是江湖人的三五成群地围着说话,也有穿锦衣的富贵公子摇着扇子凑在一起寒暄;再往前一点,一群家仆模样的人正往个一人多高的台子上挂红绸红花一类,热热闹闹的,吆喝声里仿佛都带着喜气。蓝惠雪先前甚少出门,这等盛况自然是不曾见过的,她巴望着看了一会,便打定主意明日要看几眼这比武招亲再往槐南镇去。

  想到这一节,蓝惠雪忽然又想:那黑少侠若是去天门山的话,那他们两人与他其实是同路的,不知一起赶路是否合适?——那黑少侠见到长虹剑时并未多问,想来七剑上百年未曾合璧,如今在江湖里名头已不大了,寻常江湖人见了也不过想着是把好剑而已,并不会多想什么。她与鸿逸那般防着黑少侠,其实是多心了。

  一面想着,蓝惠雪一面在黄沙镇里信步游逛。周遭的人多,四处都是嘈杂的,她又没多少行走江湖的经验,一时竟未发现有人跟在她身后,直到十来个黑灰衣裳的人走到她近旁,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心里骤然惊慌起来。

  穿这般黑灰衣裳的,多半是魔教的人。

  蓝惠雪慌得险些没立时转头逃跑,心道:“我们在深山里躲了多日,刚出来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了。魔教到底多大的神通,竟这么快追来了?!”可惊慌了一瞬,她又想道:“魔教先前来抓我们时都带了几十号人,如今我二人在一块,他们怎会只派十来个人来?想来这些人不是来抓我们的。说到底魔教势力愈发大了,兴许是要在这庆城一带建分舵哩。”这样想着,她就压下内心惶恐,假装没看见那几人,依旧昂首阔步往前走去。

  刚刚她只顾着胡思乱想,没留神便走得远了,这里已是黄沙镇西北角上,人较之刚刚那里少了不是一点半点,两旁也没多少店铺,再往外走道两旁便是大片大片的竹林了。蓝惠雪不敢往竹林里走,却又无处可去,走了几步就又不得不转身往回走。

  这下可正合了那几人的意。

  他们几个相互看看,就纷纷笑起来,一面朝蓝惠雪逼过来,一面说着不三不四的话:“小娘子莫非是找不着回家的路了?要哥哥送你么?”“不不不,这镇子里人多,哪有安静去处?还是随我们到那边林子里去玩罢!”如此说了几句,站在最前的一个眼角带疤的黑脸大汉淫笑着走上前两步,伸手就来捉她的手臂。蓝惠雪忙缩回手来,又气又恼,可手头没有趁手的兵刃不说,即便有,她也不敢贸贸然把自己的功夫显出来:如今这几人只当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不知她是冰魄剑主哩,魔教在这庆城有多大势力她也不清楚,可不敢先露出马脚来。

  她拿眼瞧着周围形势,心里盘算着该如何不与这几人过招便逃离此地,面上却故意做出慌乱的样子作遮掩,口里道:“你们……你们别招惹我,不然我哥会让你们好看的。”这话丝毫没吓到那几人,反而逗得他们大笑道:“你哥是什么人物,能叫我们好看?你当他是胡神医呢,还是鸿知仁呢?”“就算是鸿知仁——不也叫我们方堂主杀了么!”说话的工夫,几人将她围了起来,且愈围愈近。眼看逃无可逃,蓝惠雪心里便盘算起来:真若动手,她倒是有十足的把握击败这几人,可若说一个通风报信的都不放走却是难了。而她转头看见几人提着的刀刃,不由又想道:“果然还是该有把刀剑在手里才行。”刚想到此处,她还未转头去寻能当剑使的物件,就骤然听拦在自己身前的几人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喊的是:“你们这些无赖,快放开她!”

  那几人登时都转身朝后瞅去,蓝惠雪踮了踮脚,也看清了来人——竟是刚刚那个黑少侠。

  几人见那黑少侠来打抱不平,却是不怒反笑,道:“嗬,是个娘们似的人物,都不知道提不提得动刀哩,竟也学人英雄救美来了!”黑少侠扬起眉毛,却也不恼,只冷冷地道:“刀提不动,倒是提得动你们几个无赖的人头。”

  那黑脸汉子笑道:“嘿,人不大,口气倒不小!我先来试试你的本事!”说罢,打身旁一人手里接了把刀过来,沿着两旁的人为他让开的路走到黑少侠跟前,劈头盖脸朝黑少侠砍将过去。黑少侠不急不慌,冷眼看着那刀砍到了自己身前,才轻巧地一闪身避过刀刃,而后伸手扣住了那大汉手腕。接着,他手腕一翻,“喀啦”一声折断了那大汉的手臂,那大汉“嗷”地一声杀猪似地嚎叫起来。

  “谁还来?”黑少侠松了那大汉的手腕,扬起眉来看着剩下的几人,喝道,“一块上罢!”

  这群人都是乌合之众,自然不讲什么江湖规矩,更何况而今他这般说了,几人也便不顾蓝惠雪了,只一窝蜂地冲上前去,刀刃拳掌一同朝黑少侠招呼过去。

  魔教的武功心法邪门,便是从未练过武的人,练上几日这心法也能有练寻常武功的人几年的本事。蓝惠雪见那黑少侠这般轻敌,唯恐他吃了亏,忙拾起那黑脸汉子落在地上的大刀,就要上前去帮他。黑少侠却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扬声笑道:“鸿姑娘,这等小事黑某还应付得来,你只管看戏便是了。”话音未落,就听“扑”地一声拳掌击在人身上的闷响,最先到他跟前的两人应声被击得飞起来,一个撞倒了后头的一个披发的黄脸汉子,另一个则直直摔到了两丈之外蓝惠雪的脚下。

  后头的人接着就又到了黑少侠跟前,像刚才围住蓝惠雪一般将他也围在当中,叫他没了退路。那黑少侠却不急,也不先出手,只待那几人刀剑砍到了身前方见招拆招,瞅准对方招式的空隙,以看起来极简单的招式轻轻巧巧地将几人一一放倒在地。刀光剑影间,他从容不迫,长发与衣摆飘扬,一招一式里透着磊落。

  蓝惠雪自己武功算不得低,武功更高强的人也见过,却不曾见过打起来如此好看的人,不由叫了一声好。

  可就这一声坏了事:她只顾着叫好,却不曾注意到那披发的黄脸汉子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且他不去与那黑少侠打斗,却提了刀朝着蓝惠雪冲了过来,待蓝惠雪回过神来时,那刀已几乎要落在她头上了。

  蓝惠雪提起手里的刀就要招架,一闪念却骤然发觉自己使的竟是冰魄剑法里一招“百凤回巢”。她唯恐叫人看出了自己的武功,刀提到胸前时却又生生止住了手上的动作,转而将头往下一低避过那刀,同时脚下使力,快速地往后退去。

  她使的是玉蟾宫人应急常用的逃命法子,对付这种蟊贼本是没甚么难处的,只待拉开了距离,她便能找准时机轻易将他击倒。可她刚撤出不过半丈,就见黑少侠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将她护在身后,趁转身的势头,以手肘猛击那黄脸汉子胸口,直击得那汉子口吐鲜血,叫都没叫一声便一头往地上栽去。而他手里的刀落下时,却不巧正从黑少侠身后蹭过,那黑少侠虽往前避了避,却仍听得“哧”得一声轻响,这黑少侠的衣裳想来是要不得了。

  “鸿姑娘,你没受伤罢?”黑少侠也不顾自己的衣裳,甫一站稳便忙关切地问了蓝惠雪一句,问罢又歉意地道,“这事原也怪我:若非我鸠占鹊巢,你如今该在客栈之中得令兄保护的。”

  他这般关切,蓝惠雪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忙道:“这怪不得你,要怨也该怨我一个人跑出来。”说罢这话,她看着黑少侠那依旧满是担忧的表情,不由笑了一笑,道,“我当真没事,黑少侠,多谢啦。”

  黑少侠愣了一愣,愣过竟也红了脸,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鸿姑娘还想到哪转转?”

  蓝惠雪见他这架势竟是要跟在身边保护自己,一下觉得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害羞,忙道:“天色晚了,我们回驿馆去罢。”黑少侠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天边的斜阳余辉,就点头道:“也好。”两人就一同往回走去。开始时,两人是肩并肩地走;可跟个非亲非故的年轻男子一起走在大街上,蓝惠雪又觉得不妥,就稍稍慢了两步,走在他身后了。

  彼时已是傍晚,西沉的日头把个黄沙镇同天边的云霞、归巢的鸟儿都染上了一片泛着暖意的橘黄,而蓝惠雪一抬头,便能看见他那泛着暖意的背影,与他外衣上那道足有三寸长的口子。透过那道口子,她能看见里头完好的里衣,便知黑少侠不曾受伤,因而她犹豫了好半天,直到二人走到了驿馆门前,才叫道:“黑少侠,你的衣裳……”黑少侠闻言停住了脚步,转头看看她,就伸手往自己背后去摸。待摸到那道长长的口子时,他叹了口气,道:“好端端的衣裳,刚穿了两天,这就又废了。”

  想来他一个大男人也不会什么针线活,那衣裳破了口子自然是只能扔掉了。蓝惠雪低头看着地上两人长长的影子,忽然鬼迷心窍般地脱口而出:“黑少侠,若不嫌弃的话……”

  话已出口半截,那黑少侠正低头看着她,纵然她觉得自己这想法没来由地可笑,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说完了这话:“若不嫌弃的话,我帮你补补衣裳吧。”


[下一章:第二章 招亲娇娘着红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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