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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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江湖[修]】第廿一章 江湖路远有时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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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的一声轻响,吴笑点燃了个火折子,把手边的灯点上了。灯火之下,他脸上的笑意好似被墨笔描过一遍,细纹也好似被墨笔描过一遍,依稀却仍看得出年少时貌比潘安的好模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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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节时家家户户都是热闹的,即便是武林中人也不例外。不论是名门正道还是旁门左道,也不论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还是江湖上排得上号、说得上话的大门派,都如黄石山上一般,贴了大红窗花,悬了金黄穗子的大红灯笼,看着烟花炮仗热热闹闹地吃起饺子来。

  往年黑虎教的总舵总是这江湖上唯一例外的一家:黑无惧每每闭关都在正月底,因而过年的工夫,他体内真气渐乱,人也变得暴躁易怒,更是听不得一点嘈杂、见不得一点鲜亮颜色。便是有人步子稍微重了一点,都可能会叫他暴跳如雷,总舵里又还有谁敢放鞭炮、贴窗花?顶多就是除夕夜吃两口或热或凉的饺子罢了。可今年与往年不同,黑无惧亲下了命令,叫总舵里装点起来,又把教中顶事的与平时干事得力的手下都叫了来,在黑虎大殿里外置办了几十桌酒席宴请他们。

  黑无惧平日里穿的衣裳都是暗色的,今日却穿了件橘黄衣裳、暗红外袍坐在北面当中的座椅上。他脸上是硬挤出来的勉强的笑,眼中的目光凌厉里透着些许疯狂的意味,叫他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头疯了的豹子一般骇人。离黑无惧最近的是一张方桌,方桌四面各摆了一张椅子,方天煜与吴笑挨着坐着,另外两张椅子却是空的;桌上摆着好酒,菜色也丰盛,可二人面前各摆着一盘饺子,便显得有几分怪异了。再往外便是一张能坐八九人的大圆桌,桌上摆的盘子比这张方桌上多,也大,可细看却是少了三两道好菜,想来即便是在这辞旧迎新的佳节,黑虎教里仍是等级森严,一丝一毫也不曾错了乱了。

  待众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了,黑无惧便清一清嗓子,开了口。

  “去年一年里,诸位都为我教出力不少,我敬各位一杯。”他朝众人举了举杯,象征性地抿了下杯沿,众人却是慌忙站起身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一声“不敢当”,又喊一声“多谢教主”,这才又坐下了。黑无惧看着手下人这般有规矩,脸上的表情不由稍稍少了半分阴郁,嘴角也稍稍扬了下;可转瞬工夫,他却又沉下脸来,道:“于我教来说,去年过得可当真是不易。——咱们教中出了两个叛徒,一个护法、一个堂主,当真是孤王瞎了眼了!那陈家又不识抬举,把孤王手下的神箭手李若雨杀了不说,还气走了孤王的两个孩儿。这当真是……”他顿了几下,没想出合适的词来骂这不识抬举的陈家,心里恼火,两眼便不由瞪大了一圈,眼中的血丝便愈发显眼了。

  吴笑惯会看人脸色,如今便倒了一杯酒,举着酒杯站起身来,道:“教主,俗话说,‘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那两个叛徒与陈家这等自取灭亡之徒且由他们去,教主不值当为了这等人动怒。——今夜便是辞旧迎新之时,前一年的晦气便算是过去了。属下敬教主一杯,恭祝教主来年事事顺遂心意,诛杀了七剑,早日实现一统武林大业!”

  黑无惧眼瞅着他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伸出手往下按一按示意他坐下,也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喝过了这口酒,他看着酒杯眯了眯眼,语气稍稍缓和了几分,朝众人道:“你们听着,来日若遇上了七剑,旁的人便格杀勿论,那冰魄剑主且留条命带回来。”说罢,他又望向吴笑,咧咧嘴,道,“你昔日在玉蟾宫里的苦孤王知道,你的忠心孤王也知道。那小冰魄剑主是你的女儿,这血肉亲情是最割舍不断的,孤王想到她便想到你,又如何忍心杀她?”

  此言一出,方才还屏气敛息、垂眸看着自己面前杯盏的众人便都破了功,纷纷诧异地朝吴笑看过去。唯独那方天煜不曾抬头看吴笑,而是看着自己跟前的那盘饺子,扬起一边嘴角,“嗬”地笑了一声。

  吴笑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朝黑无惧抱拳行了个礼,平静地道:“多谢教主顾待。只是七剑少一个,我教便能早一日一统武林,来日属下与玉蟾宫清算旧账时,胜算也就更大几分;且当儿女的血肉本就是爹娘给的,上回在迷魂村外属下也已擅自饶过她一回,算是仁至义尽了。如今她既不知悔改,便与属下再无半点瓜葛。”说完这话,他抬眼望了望黑无惧,见黑无惧脸上稍稍露出了些赞许之意,便转过身去,朝众人厉声道,“来日弟兄们若遇上了那不孝女,不必顾忌什么,杀了便是。——谁若敢阻拦教主成就大业,便是要断咱们的财路、活路,咱们自然不能饶了他们,弟兄们说是也不是?”

  众人愣愣地看着吴笑,又不时偷瞧一眼黑无惧,却不敢应声;直到黑无惧笑道:“是孤王想岔了。吴堂主在玉蟾宫里受了那么多苦,如今想来是恨极了蓝溪、蓝惠雪等人了,又怎会对她们留情?——你们都听见吴堂主的安排了,来日若是哪个不听吴堂主的,那便是与孤王过不去!”众人这才忙唯唯诺诺地起身朝黑无惧行个礼,道:“属下但听教主、吴堂主差遣。”

  待他们行完了礼,黑无惧才道:“今日是除夕,你们都不必拘礼了,且坐下罢。”话是如此说了,可他近来变脸变得像六月里的天一般,好端端的说发怒就发起怒来,众人哪敢放肆?他们先谢过了自家教主,这才小心翼翼地往椅子上坐了下来。黑无惧却没注意他们,只望着吴笑,道:“吴笑,你在教中多年,向来忠心,办事也谨慎,我却一直不曾赏过你什么。如今正赶上过年,我便趁着这工夫赏一赏你,也省得弟兄们说孤王冷面无情,只知处罚,不知褒奖。——你依旧还是二堂的堂主,这空着的护法之位孤王也一并给了你,我教之中你便只在孤王之下了。还有一事:今年孤王闭关之时,由你与方天煜一同护卫。”

  吴笑忙又站了起来,恭敬而欢喜地道:“承蒙教主抬爱,属下无以为报,只能来日拼上这条命替教主办事了!”黑无惧也做出欢喜的模样来,又将那些人里头拔尖的一个挑出来封了三堂堂主,叫他坐在了吴笑身旁的座位上。这之后,众人忙依着他说的朝吴笑与新任的三堂主刘功贺喜,一时间黑虎大殿内外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仿佛这黑虎教里的人也当真快快活活过了个年似的。

  唯独有一人将不快的神色明明白白显在了脸上——方才吴笑撇清自己与蓝惠雪的关系时,方天煜见黑无惧脸上带着赞许,他那幸灾乐祸的笑便僵住了;待黑无惧赏了吴笑时,他毫不遮掩地啐了一口,饭也不吃了,只恨恨地瞪视着吴笑。

  要说这两人间的矛盾,还得从那日方天煜带人去百草谷时说起。那一回原本是方、吴二人一同去的,可离百草谷不过几里地的工夫,吴笑却称先前毒郎中给他下的毒又发作起来了,没法子跟方天煜一同去百草谷不说,还分出来五人保护他。之后方天煜带的人马在百草谷全军覆没,他自己也险些没能出得了百草谷,吃了好大一个败仗,挨了黑无惧一通好骂。他向来不肯吃亏,即便自己倒霉也得拉个垫背的,因而他当即把过错全推到了吴笑头上,称其“消极怠战”,又将迷魂村前蓝惠雪喊吴笑爹爹的事全抖搂了出来,满心指望着黑无惧暴怒之下便顾不上计较他的小差错,却不想黑无惧恍若没听到这事一般,只揪着他的毛病又把他骂了一通,且罚他思过,除夕夜里方放了出来。

  这一回方天煜丢脸丢大了,再见到吴笑时他便一副见了仇人的模样,直到这一顿饭吃完了,他的气也依旧没消。

  黑无惧回屋后,眼瞅着手下人簇拥着吴笑与刘功出了这已不剩几个人的黑虎大殿,方天煜扫一眼杯盘狼藉的桌上,拿起自己方才用的酒杯,将其中的酒往地上一泼,便把酒杯揣在怀里,跟着吴笑等人后头往外走去。

  因着黑无惧的规矩,黑虎教里众人甚少像今日这般聚在一块喝酒吃饭,如今喝上了头,也就闹得格外欢腾。那刘功年纪轻,酒量也不算好,已被灌得醉醺醺的了,吴笑却巧舌如簧,将递到他嘴边的十数杯酒以这般那般的理由皆推了回去,到最后时更是以黑无惧明日一早要见他为由抽身离开。他不让旁人送他,兀自做出一副醉态,独自踉踉跄跄地往总舵后头没挂灯笼的一个偏院走去。方天煜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隔了约莫三丈远跟在他后头,直跟着他进了那小院里,才在院门口停下脚步来,冷眼看着他将手中提着的纸灯笼悬在了屋门前。

  而后,他缓缓转过身来,方才的醉态已全然不见了。他瞅着方天煜,笑道:“方堂主跟了我一路,是怕我上了岁数,醉死在路上么?”

  方天煜嗤笑了一声,稍稍往前走了两步,往一根廊柱上一靠,懒懒地道:“在下是来向吴堂主道贺的。”说完这话,他紧接着又抱一抱拳,拿腔作势地补了一句,“在下忘了:如今是护法大人了。”吴笑抱拳回了一礼,道:“不敢当,不敢当。想来是如今教主看这护法之位空着,心里又没合适人选,便叫我暂且坐一坐这个位子;来日教里有了拔尖的年轻弟兄——”

  “便是再拔尖,又如何比得过你吴笑?”方天煜骤然打断了吴笑的话,面色也冷了下来,“吴堂主,玉蟾宫的好姑爷,你当真是好手段。你知道你跟玉蟾宫的事瞒不住了,便娘们似的哭哭啼啼做了一场戏,把教主诓住了不说,连我都险些信了你的鬼话哩!——嘿,不过你也莫得意太久,待教主出关之日,想来便是你的死期了。”

  “方堂主,你这话是何意?你在教主跟前诬告我一回还不够么!”吴笑皱起眉来,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愤慨,“昔日你对我一再刁难,我皆忍下了。今日是除夕,你在席上给我脸色看,我也忍下了。可你却得寸进尺,一再挑衅,你忘了你先前为何受责骂了么?——就为你脾气急躁,轻举妄动!”说到此处,他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罢了!你若是这般看重这护法之位,我明日求教主把这位子给了你便是,你何苦如此?”

  方天煜“哈”地笑了一声,讥讽地道:“我轻举妄动?总好过吴堂主……哦不,吴护法,总好过吴护法你借谨慎之名畏葸不前!”他朝前迈了一步,逼视着吴笑,道,“护法之位还是吴堂主你坐罢:这个位子出叛徒,你坐来最合适不过了。”

  庭院外头“嗒”的一声轻响,两人都不由转头看了一眼,接着却听见“喵”的一声,一只猫儿窜上墙头来,快步逃进了林子里去了。

  风自庭院里刮过,刮得灯笼乱晃,上头糊的红纸也呼啦啦地响了几声。灯影摇曳间,吴笑低声道:“方堂主,你醉了,我送你回去。”他一面说着,一面稳稳地迈步朝方天煜走过来。

  方天煜既是找事来的,自然不肯轻易便回去。吴笑举步向前的工夫,他方才垂在身侧的一手骤然发力,手中酒杯应声裂成十数片碎瓷片,他接着抬手运功,朝前一推,那十数片碎瓷片便似飞刀似的朝着吴笑面门直直射去。

  而吴笑好似全然没料到他这手一般,脸上的表情骤然慌乱起来。他一面飞身回撤,撤到屋门前时,往门前的廊柱后头躲了,一面惊叫道:“方堂主,你疯了!”

  喊声之中掺杂着“啪”的一声脆响,是那十数片碎瓷片几乎一同钉在了吴笑藏身的廊柱之上;只一片跟前头的不同,是斜着往上擦着廊柱过去的,且刚巧打断了那悬着灯笼的线,钉在了门框上头。那灯笼“扑”的一声落在地上,滚了几滚,火就烧尽了灯笼上糊的红纸,接着又被沿着回廊吹来的风吹熄了,院里登时暗下来,连两人的身影都看不清了,只听得两人过招时的呼吸声、衣袍翻飞之声与撞倒打翻院中花草石凳之声。

  黑暗之中,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所在,可耳朵却是分外好使。吴笑虽不曾说话,可方天煜听着他的呼吸声与他出手时带起的微弱风声,竟也能准确地判断出他的位置,得亏他躲得快,否则怕是早已毙命在方天煜的铁拳之下了。可愈是这样,方天煜却觉怒火愈盛,直恨不得将先前自己心中的憋屈与理也理不清的疑虑统统化作手上的功力,将那吴笑一拳打死算了。这般想着,方天煜断喝一声,接连又是几拳挥出,竟是比先前的几拳更快、更重。

  就在出拳的当里,夜风稍稍平息了片刻。而风平息的那一瞬,方天煜忽然听到了旁人的呼吸声。

  不是他,也不是吴笑,而是院门外他二人以外的三个人。这三人当中,有一人的呼吸较常人要快不少,可他一呼一吸之间连接得极好,听来毫无急促之感。这种独特的呼吸声,方天煜平生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识过——便是黑虎教的教主黑无惧。

  方天煜心中大骇,隐约也觉出几分不对来,忙生生将猛力挥出的拳往回收;可他刚卸了拳上的力道,那原本已躲过了他这一击的吴笑却直直朝他拳上扑来,且“啊”的一声痛呼,接着仰面就往地上倒了下去。紧接着,院门口红红黄黄的灯光一晃,便听得三人走进院里来的脚步声。借着身后灯笼里的火光,方天煜看见捂着心口的吴笑缓缓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费劲地爬起来,半跪在地上,朝方天煜身后道:“属下见过教……咳咳,教主。”稍稍平息了下气息,他接着又道,“这除夕佳夜,叫教主看见这个,着实是属下的罪过……”

  “你有什么过错?”

  方天煜听见身后传来黑无惧带着怒意的声音,忙抖抖索索地转回身去,心里又是愤懑又是恐慌,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忙也跪下了。黑无惧的怒气却是丝毫未减,仍一股脑朝他发作了出来:“方堂主,你这般大的本事,不留着去拿七剑,却在此打伤教中兄弟!”说到激动处,他呼吸骤然又急促了几分,忙喘了几声才平复了些许,“罢了,你一贯如此冲动,今年我闭关时你也不必随我进去了,否则你若在孤王面前对他喊打喊杀,岂非要孤王走火入魔而死?!”方天煜闻言一惊,忙道:“教主,吴笑这厮心怀鬼胎!他与玉蟾宫老娘们的恩怨怕是假的,他知道那层关系瞒不过你老人家了,这便编了个瞎话骗你——”

  黑无惧勃然大怒,俯身揪住方天煜的衣裳前襟,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瞪视着他骂道:“吴堂主不过如实禀报你心急误事之过,你竟计较至斯,到这工夫了还只顾着攀咬!——你既提起了这事,孤王便告诉你——早在你们去石桥镇前,吴笑早已把那些个往事和盘托出了!”离上一回闭关已有十一个月还多,如今黑无惧已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体内强大的内力了,他手中攥着的那一撮布料便骤然碎裂,方天煜一时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就跌在了他脚下。

  “教主!”黑无惧身后跟着的两人惊骇地后退了一步,吴笑却忙赶上前来,关切地道:“教主,方兄弟固然有错,可要紧的是你的身子。若是教主支撑不住,不如提早——”

  黑无惧抬起一手止住了他,闭上眼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方才紊乱的气息登时又平息了许多。

  “不碍事,还撑得住。”他低声说了一句,缓缓睁开眼来,目光冷冷地扫过瘫坐在地上的方天煜,“来人,送吴堂主回屋疗伤,送方堂主回屋思过。待我闭关之日,方堂主便在山门前护卫总舵安全便是,不必上山来了。”

  众人忙领命去了,之后方天煜数次喊冤叫屈,黑无惧都不曾理会过他,暂且按下不表。而这一夜里出的事,没过几日便随着被黑无惧遣下山去加紧追杀七剑的黑虎教教众散播了开来,黑无惧如今狂躁的模样也与这事一同传得人尽皆知。

  正月初七刚过,生意人的买卖纷纷开了张,百草谷外的茶铺子也又支起了桌凳。许是前一年赚了钱,茶铺老板又盘个炉子,上头架着大锅,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粥。粥锅旁放了两个大坛子,里头是腌好的咸菜,看模样竟是要把这茶铺子开成个小吃摊子了。

  “两碗粥,半斤饼,这碟小菜是送给两位尝鲜的。”老板将碗碟往两个戴斗笠的年轻人跟前放了,遍布皱纹的脸上堆着笑,“两位少侠吃好。”那二人点了点头,其中一个摸出钱来给了老板,却都不曾说话。江湖之中怪脾气的人多了去了,不能说话的、不好说话的自然也有许多。这当中的事,往往是知道得越多,麻烦也就越多,所以老板朝二人又稍稍躬了下身子,就忙又回去给刚来的一桌客人盛粥、倒水了。

  待老板走了,那两人之中的一个才低声道:“刚才那人说什么?我没听清。”这声音压得低,可细听仍能听出是个女子的声儿;再看这两位少侠,虽穿着男装,身形却较寻常男子要矮,也更纤细些,竟是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方才问话的那个便是黑虎教如今四处搜寻的紫云剑主沙莎,另一个自然就是冰魄剑主蓝惠雪了。

  沙莎既问了,蓝惠雪就自桌上俯身过去,凑到她跟前,低声道:“说陈家与黑虎教又起了摩擦。虽不知是哪头先挑的事……总归是两败俱伤,陈家伤了个本家的姑娘,魔教死了十来个人。”沙莎立时摆了摆手,道:“不对,不是这个,这个我听见了。是说毒郎中什么来着?”蓝惠雪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又凑得更近了些:“这些日子咱们听了不少他的‘壮举’,想来他还活着。方才那个说,这厮初一那天给南记绸缎庄的东家家里老少七十余口人下了毒。这毒虽不致死,却叫人身上奇痒难耐,而解药虽易得,如今却不好找。——是槐树上的嫩芽。”

  “对了,就是这个。”沙莎往桌上轻轻拍了一下,拿起筷子拣了块咸菜送到嘴里,嚼了嚼却又吐了出来,“呸,他莫不是把卖盐的打死了?咸得像盐块子似的。”蓝惠雪道:“那是下饭的,谁叫你当零嘴吃啦?活该。你喝两口粥。”沙莎看了一眼那粥碗里的稀汤寡水,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叹了口气,又道:“罢了,先凑合喝两口罢。——你竟没觉出什么不对么?你想,‘槐树’‘南记’,若下毒的当真是他,那我猜他是暗示我们往槐南镇去寻他哩!”

  “槐南镇?”蓝惠雪吓了一跳,“槐南镇旁可就有‘他们’的分舵,他莫不是糊涂了,怎么会叫我们到那里去见他?”说到此处,她忽然拧紧了眉头,道,“这说不定是个圈套,是‘他们’给咱们设了个套,要在槐南镇把咱们一网打尽哩!”

  对于蓝惠雪的疑虑,沙莎却是不以为意。待两人吃过粥饭,又买了两斤饼、一包咸菜带上,回了山林里一个隐蔽而破落的茅草屋里后,沙莎才又跟鸿逸、唐昆阳说起这事来。

  听罢这事,鸿逸先没想这是否是魔教的圈套,只苦笑着瞅了瞅唐昆阳,道:“唐兄,你说怎么回回她俩出去时总能听着许多有用的事?咱俩出去时却只能听些个魔教为非作歹的事,抑或是那些狗腿子夸赞魔教的车轱辘话,耳朵都起茧子了。”唐昆阳拍了拍鸿逸的肩膀,道:“兄弟,莫不是你那一招‘火舞旋风’太过厉害,竟用尽了咱俩的运气,因此好事便都便宜了别人了?”鸿逸自打几人在山林里时挨了沙莎一通好骂后,便想开了许多,脾气也好了许多,如今他与唐昆阳常常一起像这般胡说八道,惹得蓝惠雪跟沙莎捧腹不已。

  这回同样是胡说八道。几人不过刚从深山里出来两日,这也是蓝惠雪与沙莎头回往江湖里去打探消息,哪有什么“回回都”?只是蓝惠雪这回没被他二人逗笑,只斥道:“胡说八道,咱们不论谁的运气都足着哩!——唐大哥,鸿逸,我老觉着这是魔教的圈套。即便不是魔教的圈套,咱们看得出‘槐南镇’,魔教莫非就看不出来了么?我以为,咱们如今若往槐南镇去怕是正中魔教下怀。你们怎么看?”

  鸿逸与唐昆阳相互看了看,都低头思忖了片刻。之后鸿逸先开了口,道:“你这话道理倒是有的。怕只怕这确实是窦宇铭给我们留的消息,可咱们没去,魔教的人倒去了。若真是如此,咱们若不去槐南镇,他岂不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了?”唐昆阳点了点头,却又问沙莎与蓝惠雪道:“你们只听到这一句话么,可还听到了旁的细枝末节的东西?——若是只听人说那么一句话,咱们可不敢断定就是他下了毒,许是江湖中人以讹传讹哩。”

  “你说得倒也有道理,只是那人说的话我没听清,你得问惠雪。”沙莎听了这话,“嘿”地笑了一声,又跟蓝惠雪道,“你说,这江湖里的恶人是不是个个背着许多黑锅?譬如咱们‘毒郎中’,想来跟毒有关的无头冤案,多半也都要推到他身上去罢?”她说完这话,三人都不由笑了起来,接着唐昆阳慢悠悠地打趣她道:“要紧事听得不清,这些个你倒想得清。”沙莎扬眉看着唐昆阳,立时还了口去:“是,唐大哥自然是厉害的。那么你倒说说,你们二人昨日去打探消息时都听了些什么要紧事?”

  因着先前取剑路上唐昆阳与徐双月同宿的事,沙莎一直看唐昆阳不大顺眼,同他说话时也就分外得理不让人。蓝惠雪怕他俩拌起嘴来,就打岔道:“听说有人在南记东家宅子外见过他,说是‘两个年轻人,都戴斗笠,背个长条布包’,‘又高又瘦的那个从南记东家宅子里走出来时,一面走着还一面往怀里塞药瓶哩’。依我看,若这话是真的,那想来就是他了,却不知跟他一起的是什么人;若这话是假的,编瞎话的人想来也是知道他长了什么模样的。”

  “先前听闻他替黑啸风解了围,逃进百草谷里去了。”沙莎插嘴道,“咱们四人同去百草谷怕会给百草谷带去麻烦,可若是一人前去探一探就又不同了。兴许是我想岔了,那厮正在百草谷里歇着哩!”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手肘撞了下蓝惠雪,挤眉弄眼地道,“你去罢,不论咱们‘毒郎中’在不在百草谷里,他解围的那人想来还在——”蓝惠雪伸手拍了她一下,别过头去,佯怒道:“都什么工夫了你还打趣我?——槐南镇许是圈套,百草谷莫非就不是圈套了么?”沙莎颇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埋怨道:“你都成了惊弓之鸟了。这也圈套,那也圈套,索性咱们哪都别去了最好。”

  四人都稍稍沉默了片刻,而后鸿逸先开了口,拍板道:“如今离黑无惧闭关不过十几日了,咱们不能闲歇着。蓝惠雪,你与沙莎扮对小姐丫鬟,租辆车从官道走,唐兄暗中护着些她二人。我先去百草谷探一探,探过再从小道去赶你们。”他屈着手指算了一算,道,“五日后,咱们在槐南镇碰头,你们觉得如何?”沙莎看了看蓝惠雪,见她点了头,就朝鸿逸笑道:“好归好,只是若槐南镇里当真有埋伏,你却不能再寻死觅活了。”鸿逸早过了心里这个坎,如今见她提起旧事,不由挠着头傻笑了好一阵。笑罢,四人就分头准备去了。

  在山林里过了这许久,鸿逸下巴上、唇上的胡子也不短了,他只换了身衣裳,披散了头发,便成了个江湖浪子的模样,唐昆阳则扮了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沙莎当惯了大小姐,如今竟闹着要扮丫鬟,穿了布衣布裙,还给自己起了个“冬果”的名儿。于是蓝惠雪穿戴上了唐昆阳往最近的镇子里去买来的首饰与缎子衣裙,又换了发式,戴了面纱,自称是“庆城柴家三小姐”。

  几人分别前,鸿逸问沙莎道:“你先前说过,若起化名,你想叫‘秋唐’,如今怎么又叫起‘冬果’了?”沙莎一仰脸,道:“当时是秋里,如今是冬里,那自然不一样了。”唐昆阳闻言插嘴道:“初四早就打过春了,如今春里了。你要么叫个‘春花’‘春妞’之类的……”沙莎嫌弃地道:“可土气极了,不像是庆城富户家的丫头,倒像是种地的。”说罢,她转身就跑到不远处停着的马车旁,跳上车去,有模有样地朝二人喊道,“我们走了,两位大哥留步,咱们后会有期!”

  

  四人的乔装甚是成功,且魔教寻来画人像的画师也技艺拙劣,因而几回路上遇见魔教的人放肆地拿着“七剑画像”设卡查人,却都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五日后的正月十二,鸿逸与从天门山上下来的一队魔教人马擦肩而过,大摇大摆地进了槐南镇上的客栈里。

  客栈里的摆设依旧是几个月前鸿逸与蓝惠雪来时的模样,只柜上添了把崭新的白瓷小茶壶,靠门的地方又添了张方桌。客栈老板穿了棉衣,依旧是一见鸿逸进门来,就问:“客观是打尖还是住店?”听得老板问话,鸿逸也顾不上旧地重游的感怀,忙自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大剌剌地往桌上一掷,压低了嗓音道:“我问你,有位柴家小姐,是否住在此处?”

  如今鸿逸满脸的胡须,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衣裳远算不得干净整齐,长虹剑更是用块毛了边且已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粗布包了起来。若他自己不说,旁人见了他都只当是个落魄而游手好闲的人,谁想得到这就是那青年才俊长虹剑主?客栈老板自然也不例外。他狐疑地打量了鸿逸两眼,低头把桌上的碎银块拢在手里,却又递回给鸿逸,板起脸来道:“什么柴家小姐,客官到底是打尖还是住店?小的没时间跟客官闲说话,客官若不住店便请罢。”

  鸿逸先前只想着叫魔教认不出自己来,却没想到如今他这副形象看起来着实不像什么好人。客栈老板这个钉子是意料之外的,堂堂长虹剑主一下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却又不肯走,就瞪了客栈老板一眼,粗声粗气地叫道:“好个小老儿,不肯说便说不肯说,说这些个虚的作甚?”一面说着,他又将几块碎银子丢到客栈老板跟前,叫道,“来一壶好酒!”说罢,他也不顾客栈老板瞅他时嫌恶的眼神,佯装平静地往门旁那张桌旁一坐,正兀自盘算着该如何探听蓝惠雪的下落,忽然就见门口蹦蹦跳跳跑进个姑娘来。这姑娘脸上遮了面纱,可鸿逸还是眼睛一亮,一下就认出了她来:这不是旁人,正是紫云剑主沙莎。

  这两日暖和些,沙莎便没穿棉衣,只穿了一件白的里衣、一件暗黄粗布衫子和一件浅蓝小褂,下身叠着裹了几层裙子,虽有些烦琐,可搭配得当,却也算得好看。她脸上遮了块不知哪买来的浅粉面纱,只露出一双机警而活泼的眼睛,正往这客栈大堂里看来。

  “冬果姑娘!”客栈老板一见她进来,就忙迎了上来,拉着她说了几句什么,而后朝鸿逸指了一指。

  眼瞅着沙莎随着客栈老板的手势转头看了过来,鸿逸不知怎的心里忽然乱跳起来,忙清了清嗓子,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又叉开手指理了理自己脸旁的头发。可他身上这身衣裳又脏又破,头发也是脏兮兮的,便是再理又能好看到哪去?沙莎打量了他了一番,倒没说什么,只两眼一弯,就转向客栈老板,用着不知哪里方言的怪异腔调细声细气地道:“多谢老板顾待我们主仆二人啦,只是这厮不是歹人,他是——”她欲言又止,朝鸿逸瞥了一眼,转回脸去又含羞带怯地接着道,“——这死鬼原是我家一个家丁,我家小姐看他老实,就把我许给了他。楼上那间屋子就是为他定的,待我家小姐去了玉蟾宫里,我就跟他走啦。”

  客栈老板疑惑地道:“原是如此?那两位楼上请罢。”说罢他又嘀咕道:“这柴家三小姐到底什么来头,怎生认得这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物?”沙莎没理会客栈老板,只转头嗔道:“你个榆木脑袋,这许多日不曾见我了,见了面竟连好听话也不晓得说一句了。——你愣着作什么?还不跟来!”明知她不过是信口胡诌,鸿逸听着她这些话,却是立也立不稳了,走也走不动了,眼里心里只剩下她的一举一动、一嗔一哂。好容易踩着棉花似的上了楼、进了屋、关了门,紧跟在沙莎身后的鸿逸便伸手去拉她的手,一面还红着脸道:“沙莎,这几日,这几日你可还好?咱们——”

  沙莎“啪”的一巴掌打在他伸过来的手上,方才那副忸怩的小女儿情态登时全消失了。她把脸上那块面纱扯将下来,往桌上一丢,朝鸿逸一瞪眼,却笑了起来,道:“谁跟你‘咱们’?——到底是七剑之首,丢人竟也专挑人多的时候丢。”她话音刚落,屋里的人们便“哄”一下笑起来。鸿逸一下如被凉水浇透了,骤然清醒过来,往屋里一看:那桌旁坐着蓝惠雪、唐昆阳与一个陌生的男子,而搬了个椅子独自坐在窗前的正是那日独自引开方天煜人马后下落不明的窦宇铭,几人都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好小子!”鸿逸又惊又喜,顾不上窘迫,也顾不上跟别人打招呼,只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力抓住窦宇铭的两肩,左左右右地把他好好打量了一通,口中不住地道,“好个毒郎中!”别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好个长虹剑主,火舞旋风的事我可听她们讲了。”窦宇铭笑吟吟地朝鸿逸抱了抱拳,“还听闻你为了我自责良久。其实是我莽撞,怪不得你,不过你放心,我已痛定思痛、痛改前非,今后定不会再自作主张了。”他话音刚落,桌旁那个鸿逸不曾见过的男子就指着他笑道:“你们瞧他说的,跟真的似的。——你倒是说说,出手相救黑啸风之事你可跟我商量过么?”窦宇铭立时反驳道:“那不一样,我若不出手,万一他一怒之下杀了人,或是被那群人围着剁了可该如何是好?蓝惠雪,你说是也不是?”蓝惠雪笑骂道:“呸,你自己做了多少没良心事,我倒真怕他把你打死了!”鸿逸也不由笑起来,道:“我可看出来了,你这脾气跟先前可是一模一样,果真说的是鬼话。”窦宇铭还口道:“你这身打扮倒跟先前不一样,胡子也不同,活似山里出来的土匪。”唐昆阳跟着起哄道:“沙家的姑娘,你瞧着他这副打扮如何?”沙莎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一般,走到那个男子身旁,大声道:“鸿逸,这位是百草谷的达谷主,是咱们旋风剑主,你还不快跟人家打个招呼。”

  百草谷谷主达浩然年近三十,比他几人都要年长许多,因此鸿逸忙朝他作揖道:“晚辈鸿逸,见过达前辈,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达浩然还未回礼,窦宇铭就叫道:“我喊了他许久的‘大哥’,好容易跟他平辈而论,你如今竟自称起晚辈了?不成,你愿意当晚辈你当罢,来日记得也喊我一声‘前辈’。”达浩然不急不恼,却也不理会他,只回了一礼,道:“我与窦小友一起,前天到的。他设了个局,我原本觉着这‘槐’‘南’有些过于牵强附会了,却不想唐少侠与两位姑娘昨天便到了。——听闻你途中去了一趟百草谷?”鸿逸道:“去是去过,只是贵谷守卫森严,为免被魔教注意到,我不曾进去。倒是路上听人说,年前的工夫方天煜、吴笑带人去了百草谷,却是损兵折将。听闻有高人相助百草谷,想来谷中弟兄们应当是安全的。”达浩然听到这“高人相助”倒不诧异,只叹了一声,道:“窦小友善心大发,倒给我百草谷帮了大忙了。”

  年前这两个月里,众人都被魔教追得东躲西藏,狼狈极了,鸿逸等人更是除夕夜都窝在山洞之中,惹得沙莎发了好一通脾气。如今好容易顺顺当当凑到了一块,他们难免说了好些个话,又担忧尹松泽能否找到这槐南镇上来,直说到夜色降临,吃过了晚饭,这“柴家三小姐”“柴家小姐的丫头”“柴家的家丁”“柴家的护卫”及“柴家大哥的老友”才分头回自己住的屋里休憩了。

  俗话说“否极泰来”,挨过了年前的艰辛,诸事都顺遂起来。第二日,魔教的人来这客栈里例行搜查。几人之中,达浩然是生面孔,鸿逸的胡子还蓄着,自然不曾被认出来;那四人原本容易被认出,却不想四人正巧出门探路,魔教的人懒散不肯等他们回来,竟把这一场搜查避过去了。正月十四夜里,尹松泽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摸进了鸿逸、唐昆阳住的屋子,险些没叫二人当成贼人给抓起来。只是天门山分舵就在不远处,即便是七剑凑齐了这等喜事众人也不敢庆祝,只趁着上元佳节时客栈里的人们多半去看镇上的灯会,以茶代酒一齐喝了一杯。

  “这镇子这般小,灯会又能有什么热闹,怎么人们竟都去看了?”沙莎放下茶杯,跟窦宇铭拌了两句嘴,就从桌旁跳起来,拉着蓝惠雪跑到窗前往外看。

  只见夜色之下,槐南镇巴掌大的地方被灯火映得一片暖黄。天上飘着孔明灯,屋檐下挂着灯,树上挂着灯,便是刚出镇子那个池塘里,远远望去竟也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从客栈的窗户往下瞅,看见的尽是提着灯的人,有大人领着孩子出来的,也有年轻的后生同年轻的姑娘肩并肩走着,脑袋挨得近极了。

  如今江湖里邪魔当道,人人自危,即便这小小槐南镇外头都守着几十号魔教教众。几人一路来历经许多风雨,如今看着这上元佳节里槐南镇祥和的模样,一下都说不出话来了,只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灯火、听着窗外的喧闹,想着自己的心事。

  几人当中,对这上元节最感怀的莫过于沙莎了。八年前的上元节,她的孪生妹妹萱儿被拍花子的拐了去,姐妹二人自此七年未见,再见时萱儿却已前事尽忘,成了魔教的三堂主了。如今想起萱儿来,沙莎眼里隐约有泪光闪烁。她一贯要强,忙抬手抹了下泪,吸了吸鼻子,问尹松泽道:“尹大哥,你既在黄石山上住过一阵,可曾见过萱儿了?”

  尹松泽原本靠在桌上,听她这么一问,忙直起身子来,脸上闪过一瞬讶异的表情,而后缓缓地道:“你是说……萱儿在黄石山上?我不曾见过她。”沙莎闻言一颤,骤然瞪大了眼,抓着蓝惠雪的衣袖,道:“那,那她——”窦宇铭平日里常跟沙莎拌嘴,可如今见她这副模样,他倒也没冷嘲热讽,只是极难得地露出个和善的微笑,道:“她伤得重,又是个见不得人、露不得脸的尴尬身份,想来是在密室里养着。我师父一贯是有什么说什么,报喜不报忧、秘不发丧之事你便是求着他做他都做不来,你且放心罢。”沙莎又抬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却嘴硬地嘟囔道:“我自然放心。”说罢,她拽了拽蓝惠雪,挤出副笑脸,道,“惠雪,咱们也下去放个灯、许个愿罢!”

  “胡闹!”鸿逸吓了一跳,忙跑上前来拦她,“下头看着太平,可不知有多少是脱了那身黑皮的魔教中人哩!你这般贸贸然跑下去,岂非——”沙莎辩白道:“夜色下哪能看得清谁是谁?更何况那魔教的画师拙劣,惠雪一张瓜子脸愣是画成了圆脸,更是认不出来了!”蓝惠雪也道:“我们下去放个灯便上来,一刻也不多耽搁。”其余几位不表态,鸿逸拗不过两人,又想着沙莎说的话在理,便放了她二人下楼去了。

  方才想着心事的几人被沙莎这一通搅和捣了乱,索性就不再独自感怀了。达浩然、唐昆阳摆起棋盘来,尹松泽站在唐昆阳身后看着战局;窦宇铭依旧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东瞅两眼、西看两眼,而后从怀里抽出了一本话本。鸿逸站在窗前,先望着窗外的灯火看了片刻,又转身到桌前看了看棋盘上的战局,胡乱给唐昆阳指点了两下,最后被唐昆阳和尹松泽赶到窦宇铭身旁坐了下来。不多会儿工夫,蓝惠雪与沙莎一同回来了,几人便又是说话笑闹。窗外的灯火与喧闹子夜时分方渐渐少了,几人却是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分头去休憩了。

  

  过了初一过初五,过了初五过初七,之后十二搭灯棚,十五放花灯。正月过得飞快,七剑藏得也严实,饶是黑无惧日日为了这个大发雷霆,可手下人却是一筹莫展,因而到正月二十四黑无惧闭关之时,魔教除却留守总舵的人马外,其余的已全派入江湖去追寻七剑,可那七人却仍是下落全无。

  “接着找!”披头散发的黑无惧走进黑虎大殿前,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转头朝着外头守着的方天煜等人骂了一句,“待孤王出关之日,七剑若是还活着,你们替他们去死便是了!”他甚是激动,说完这话,竟风箱似的喘了好几口粗气。吴笑忙劝道:“那七剑逆天而行,即便教主不杀他们,也自有天收,教主莫为这些个不值当的事烦心了,当心误了闭关的时辰。”黑无惧骂道:“依你看来,孤王竟连时辰都记不清了?这黑虎教来日便是你做主了!”可骂完这话,他却没再发作,只大步走进了黑虎大殿,在当中坐垫上盘腿坐了下来。

  “诸位,教主如今脾气怪异,说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你们只管按先前的吩咐办事就是了。”吴笑不急不恼,低声抚慰过众人,又朝恨恨地瞪着他的方天煜行了个平礼,也不顾方天煜回没回礼,就理理鬓角灰白的乱发,背着手也走进了黑虎大殿,缓缓把大门关上了。

  依着黑无惧的意思,大殿里的灯已都熄了。大门一关上,除却窗前的方寸地方,别处就骤然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吴笑不曾走到黑无惧身边去,也不曾往里走,只在门口放的坐垫上坐了下来,闭上双眼,却是细细听着黑无惧紊乱的呼吸声与四周的响动,一丝异动也不敢放过了。

  之后几日都是如此:吴笑每日早、中、晚去取自己的干粮来草草吃两口,旁的时候就都坐在那,听着不吃不喝的黑无惧不出声地调息;到了夜里,二人就在这大殿之中和衣而卧,黑无惧睡上不过两三个时辰便醒了来,吴笑也就跟着他起来,继续盘腿坐着,真真是最无聊的活计了。

  只是黑虎教祖传下来的秘法果真神奇。黑无惧这些日子来原本暴躁非常,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来;可调息不过起了个头,他竟骤然安静下来,旁的一概不顾了,聚精会神只顾着调息内功。而这秘法也卓有成效,只修炼了一日,黑无惧原本紊乱的气息便见平和,偶尔与吴笑说话时,语气也平静了许多,头脑里更是清晰多了。待到第三日上,他就颇后悔地跟吴笑道:“吴堂主,孤王办了件傻事:该多留些人在总舵护卫,却不该把他们都遣至江湖里搜寻七剑了。”吴笑听闻他说话,忙站起身来,应道:“教主说的什么话?不论何时,教主自然是最英明不过的了。属下以为总舵留人过多无用,不如派下山去,如此一来,七剑成了被猫儿四处堵截的老鼠,自顾不暇,自然就不会来扰教主的清静了。”黑无惧略一思忖,稍稍点了下头,就闭眼继续调息了。

  待到第五日上,他再睁开眼时,虽脸颊凹陷、眼圈乌青,可他眼中已没多少血丝了,目光清明,脸色也好起来,由垂朽之人灰白的脸色渐转红润。

  他睁着眼,直勾勾地瞅着紧闭的大门,瞅了片刻后,忽然用飘忽的声音道:“吴堂主,有件事孤王一直颇为好奇,今日索性无事,便问你一问。”

  “教主,如今闭关已到了关键时刻了,不宜停歇。”吴笑缓缓答道,“如今教主渐趋清醒,内力却仍乱着,是使不出来的,因而如今教主腿脚经脉尚未打通,正是最脆弱的工夫。旁的闲话来日多得是工夫细讲,如今该静心调息才是。”黑无惧不理会他的劝告,闭了闭眼,兀自问道:“除夕那夜你说有事要同我讲,约了我宴后在那小院里相见,到底是什么事?”说完这话,他又睁开眼来,看向吴笑,却见吴笑负剑站在大门旁边,背靠着墙,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表情。

  “我若说无事……”吴笑缓缓道,“教主可会怪罪我?”

  黑无惧冷笑了一声,目光如刀子似的直直朝吴笑戳过去:“无事?嘿!——那是你为了构陷方堂主给孤王下的一个圈套,是也不是?”吴笑也笑了一声,道:“正是如此。”

  前几日的潜心修炼骤然险些破了功,黑无惧猛地把两眼瞪起来,眼里重又现出几条血丝来;他握紧了拳,嗓子里又发出刚闭关那日发怒时那种风箱似的声儿来,浑身骨头也隐约听得“喀啦”声响,半晌才渐渐平息下来,两眼却是愈发发红了。

  “你先前跟我说的——”他逼视着吴笑,发怒地道,“你与玉蟾宫蓝溪的事——都是骗孤王的?!”

  “啪”的一声轻响,吴笑点燃了个火折子,把手边的灯点上了。灯火之下,他脸上的笑意好似被墨笔描过一遍,细纹也好似被墨笔描过一遍,依稀却仍看得出年少时貌比潘安的好模样来。

  他笑道:“是。”

  之后,不待黑无惧再说什么,他便接着道:“教主,咱们都是这把年纪的老骨头了,小儿女一般的情长意短自不必多提了。溪妹是杨某的妻子,八年前是,如今也是;惠雪、惠琦是杨某的女儿,八年前是,如今也是。”说到此处,他稍稍顿了下,忽然又摆出名为“吴笑”时恭敬而严肃的神态来,抱一抱拳,用的却仍满是“杨一笑”惯常含笑的语气,“教主之所以为教主,属下之所以为属下,差的果真不是一点半点。赶走结发妻子、要亲生孩儿的性命,教主这般果决,属下当真是佩服,佩服!”

  “你——你!”黑无惧目眦尽裂,抬手指着杨一笑,喉咙里又“呼哧”起来,旁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杨一笑却不肯善罢甘休,他往前迈了一步,竖起手指,在唇前朝黑无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笑起来,道:“教主,这几日索性闲着无事,属下跟你讲讲玉蝶是怎么死的罢。——那玉蝶原本属意你,可她拿下玉蟾宫后,你却仍对她不闻不问,反倒是我这个新来的堂主去了天门山分舵,对她多加关怀——”他轻轻抚了下衣摆,挺直了脊背,饶是头发花白、脸上生了皱纹,那份透着英气的儒雅却是不减反增,“这傻娘们便上了我的当,稍稍哄几句便死心塌地了。我原本以为溪妹、雪丫头已死了,想利用她好歹把琦儿救出来,却不想我竟从她口里得知溪妹还活着……后来我家丫头争气,把玉蟾宫夺了回来,那玉蝶尚想拼死一搏的工夫,我就偷偷去见了她。”

  “这话你跟小少主说过,我知道。”黑无惧打咯咯作响的牙缝里挤出一句满满都是恨意的话来,“原来你不是去救她……”

  “她为了自己能入你的眼,便害了我的妻女,我怎么可能去救她?”杨一笑话语漠然,笑得却是愈发开怀了,“我去见她,自然是要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嘿,问世间情为何物,这恶婆娘听了我的话,当即投井死了。虽说她这一死干脆利落,远不及我妻女这七年来所受的苦,可少了她一个敢破釜沉舟的,我家丫头便又安全了几分。——教主,你说是也不是?”

  黑无惧浑身上下的骨头“喀啦啦”响了几声,他猛一低头,“哇”的一声吐出一摊黑红的血来。之后他也顾不上擦嘴边的血迹,只哑着嗓子怒骂道:“闭嘴!——来人啊,来人,方天煜!”

  “方堂主如今在山脚等着七剑哩,教主忘了?”杨一笑说着又往前迈了一步,低头细细地端详着黑无惧扭曲的面容,轻声道,“我谋划了七年,终究是等到今日了。”这话说罢,他骤然出了剑,虽不及青光剑主尹松泽的剑那般快,可剑身映着那盏刚点上的灯,却仍是如一道闪电般,朝着黑无惧心口猛扎过去。

  黑无惧虽站不起来,却也不肯束手待毙,立时抬起手来,用手指去夹那透亮的剑身。杨一笑不待剑到了他手边,把手腕稍稍一翻,剑就灵活地自左摆向右去,“嗤”一声轻响,刺进了黑无惧的右胸。黑无惧也顾不得疼了,立时将手抚上剑刃去,就要运功反震杨一笑,可杨一笑早摸清了他的套路,剑刺入血肉之时便已松手后撤,撤出半步后又抬脚朝着剑柄狠狠踹了一脚。长剑刺穿了黑无惧的右胸,血登时把他的衣裳染得一片红。黑无惧痛呼了一声,额上沁出冷汗来,浑身上下登时剧烈地颤抖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这时黑无惧竟也不顾自己胸口还插着一柄长剑,霍然站起身来,一声长啸,两掌朝着杨一笑当胸猛拍过去。

  杨一笑一没料到黑无惧竟站了起来,二没料到他竟骤然出了手,一下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却仍把剑鞘往胸前横了一下。那两掌落在剑鞘上的那一刹,只听“噼啪”一声如竹木折断似的声音,剑鞘骤然断作几截;而这两掌虽未直接打在杨一笑身上,他却仍觉出当面而来一股极强大的气劲,直压得他喘也喘不上气来,整个人就如在刚炸开的雷火霹雳弹附近一般,在剑鞘碎裂的那一瞬被冲得往后飞去,撞破了那两扇木门,又重重跌落在地上,沿着石阶往下跌了十几阶,口吐鲜血,站也站不起来了。

  若是平时,他该注意到再往下的山路上一片狼藉,尽是鲜血、断刀断剑与死了的黑虎教教众;可如今他两眼发黑,眼瞅着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要送了命,旁的都看不见了,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自下头山路上传了来。

  “——爹!”

  喊话的自然就是杨一笑的长女蓝惠雪了。

  蓝惠雪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跪在杨一笑跟前,两眼中涌出的泪将脸上糊着的血污冲开了两道,露出像杨一笑一般白净的脸来。

  “别去……”杨一笑抬不起手来,也已几乎转不动头了,就只艰难地拽了下蓝惠雪垂在他手边的裙角,“是爹错了,这魔头已走火入魔发……发了狂,你们……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说话的工夫,就又听得一声长啸,那声音如雷鸣贯耳,仿佛能远达东海、上达天庭,直震得几人头脑发昏。拦着几人去路的黑虎教教众里有武功差的,当即两眼一翻,便倒在了地上。那黑无惧就站在最上面一层石阶上,胸前的剑已拔了下来,血竟也不知怎的止住了。他抬眼漠然地俯视着山路上的杨一笑,俯视着满身血污的蓝惠雪等人,俯视着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黑虎教中人,一言不发,只往前缓缓迈了一小步。

  只是一步,几人却登时感受到了说不尽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

  窦宇铭方才就直瞅着杨一笑看,如今他也不看黑无惧,只把剑鞘往地上一摔,就一马当先跑上前来,打开他自怀里摸出来的一个小木盒,不由分说地把里头半数的丸药灌进了杨一笑嘴里。而后他把木盒揣回怀里,大喝道:“老前辈,你胡说八道,今日就叫你见见,咱们弟兄是不是这魔头的对手!”说罢,他一跃而起,一个跟头翻上十几级石阶,一剑刺向黑无惧面门。尹松泽骂道:“你先前说的悔过的话我只当你是放屁了!”说着就要冲上前去助阵。鸿逸却抬手拦了他一下,丢下“你最后”三字便紧跟在旁的几人身后冲上前去。

  沙莎、唐昆阳、达浩然赶在前头,已同窦宇铭一起以四剑合璧的阵法将黑无惧围在了当中。蓝惠雪仍不住地流着泪,转头又瞅了一眼仿佛已昏死过去的杨一笑,拾起冰魄剑,跟在鸿逸后头也跟了上去。二人是后到的,加入那看似天衣无缝的合围之中却是毫不费力,就如白天变作黄昏又变作黑夜一般自然而流畅。四剑变作五剑,五剑又变作六剑,最终尹松泽也跟了上来,这就形成了七剑合璧之势了。

  这七剑合璧是数百年前传下来的精妙阵法。如今几人皆是第一回合璧,当中晚到的达浩然等人跟旁人也远算不上熟悉,可几人的步法、招式全按着昔日学来的阵法规规矩矩地走着,从外头望去竟是十分的默契。黑无惧既已发了狂,那份因杨一笑而起、因七剑尤其是尹松泽而愈盛的疯狂怒意也便失了束缚,化作他周身血脉之中流转的内力,而后又自他的一拳一掌肆意地发作了出来。他的招式随心而动,甚至可说是毫无章法,那七人只凭着剑谱当中写的合璧之法,稍加变化,却将他那满是杀意的一招一式统统避了过去。只是黑无惧打不中他们、脱不出他们的包围,他们却也无法伤及黑无惧。那剑刃每每还不曾刺到黑无惧身前,黑无惧紧接着便使出招式来应对,逼得几人不得不收招躲避。如此一来,七剑与黑无惧之间便形成了不分伯仲的局面,七剑再进不得一步,黑无惧却也无法把他们再逼退一步了。

  七人的武功高低有别,在江湖之中却都算得上是出众的年轻侠客了,加之合璧之法对魔教武功的压制,若是魔教之中的寻常人与他们较量,那当丝毫不是他们的对手——譬如方才山脚下遇上的一堂堂主方天煜,尹松泽都不曾出手,只鸿逸等六人使出六剑合璧来,就轻轻松松把他收拾了。然而黑无惧与常人不同,他身上除却他这许多年练就的武功外,还有三代先祖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毕生功力,因而如今即便是七剑合璧,七人对付起他来却也极是吃力,不多会儿工夫便出了一身的汗,直把背后衣裳都打得透湿。几人当中,内功较浅的如达浩然动作已见迟缓;窦宇铭这般张狂,如今也顾不得说话了;而尹松泽使的是七剑的剑法,自小修炼的却是魔教的心法,如今两者相悖,他却仍强撑着使出迅捷而凌厉的剑法来,因而他虽咬紧了牙关,却仍止不住五脏六腑里的剧痛,止不住的鲜血自他牙缝里沁出,又沿着他的下颌、脖颈流入衣裳之中。

  黑无惧目光在他嘴边的血迹上稍稍停了一瞬,骤然爆发出一阵比旷野上的枭鸣更令人心惊的大笑声来。笑罢,他掌心向上一托,靠内劲将朝他当头砍下的冰魄、紫云两把剑逼退,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嘲笑道:“女娃娃,你们这般三脚猫工夫也敢来送死,孤王当真是佩服极了!”他这副模样狼狈而疯狂,蓝惠雪惊得“呀”了一声,却丝毫不曾后退;沙莎则恨恨骂道:“你这老匹——”

  一句未骂完,黑无惧两手一拂,她二人便觉一股强劲的掌风直朝着她们心口、面门压下来,直压得她二人几乎喘不过气,险些没丢了剑倒在地上;可这份重压紧接着又骤然消失无踪了。两人忙站稳了脚跟,就见鸿逸与达浩然也一面捂着胸口一面趔趄着站稳了,而黑无惧正转身朝着唐昆阳发力,正背对着二人。沙莎深吸了口气,大喝一声,使出一招“紫气东来”来,朝着黑无惧脊背直直刺过去,却不想剑都要挨着黑无惧的衣裳了,他却以常人绝难达到的速度猛一转身,接着两指似是毫不费力一般往剑上轻轻一弹,直震得沙莎虎口发麻,长剑险些脱了手。

  沙莎大吃一惊,忙攥紧剑柄收招后撤,她两旁的鸿逸、蓝惠雪也忙补上前来护住她,攻向黑无惧。黑无惧却并不对他们下杀招,只依旧像刚才一般使出那招“天魔乱舞”来,以内力压得他俩使不出招式、走不上前来。这一招虽不夺人性命,却也着实是厉害:先前几人围得紧,黑无惧出招时,刚顾了面前的,其余三面却又有长剑接连刺来,故有些许左支右绌;可他如此把这招使了几遍,几人便都被逼得后退了几步,围的圈子一下大了不少,两人之间隔开了老远,相互间的配合便艰难了许多。

  眼瞅着黑无惧愈发占了上风,鸿逸心里不由着起急来。他稍一侧脸,又看见达浩然两眼发了红、手上发了抖,而蓝惠雪一面出招招架,一面用左手袖子自嘴边擦过,那浅色袖子上登时多出一抹血色来。他心里登时又多了几分焦虑,不由又分神去瞧窦宇铭、尹松泽等人。而这一分神可了不得:他只顾着忧心旁人,一个没注意,黑无惧鹰爪一般的手已抓至他心口跟前来!

  先前在从周镇外,鸿逸曾见黑啸风对任平生下杀手,就是用这一招将任平生的一颗心挖了出来。黑无惧内力却比黑啸风要深厚多了,如今这一下若抓下来,莫说一颗心,他鸿逸怕是半边身子都得给撕了下来。生死关头,鸿逸倒顾不上怕了,只瞪眼瞅着黑无惧的手,一面提气后撤,一面叫道:“杀了他!”——他退得自然不如黑无惧进得快,他不过是为了拖延片刻的工夫,好叫其余几人有机会杀死黑无惧。却不想他不要自己的命,有人却要他活命,他这三字尚未全喊出口,就见剑影一闪,接着一个娇小的身影猛然自下而上钻进二人之间,用力撞进鸿逸怀里。

  这一下撞得狠,也摔得狠,却是叫黑无惧抓了个空。鸿逸顾不上疼,忙翻身站起来去看当下的情况:方才将他扑倒的是沙莎,如今她正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脊背上四道自肩头至腰上的伤痕深可见骨,浅黄衫子已全然被染成了鲜红的颜色。黑无惧未曾再管他二人,又杀回去与剩余五剑斗在一处,他背后、上臂上也添了不少伤,想来是他们几个听了鸿逸的话,趁刚才的机会刺伤了黑无惧,可那伤口不论深浅,竟如方才被杨一笑刺伤的伤口一般,不曾往外流血。

  五剑合璧较七剑合璧本就差远了,更何况尹松泽如今脸色灰白,目光涣散,一眼看去便知是强弩之末,黑无惧瞅准了他连下杀手,其余四人使出了浑身解数护着尹松泽却也无济于事,不过片刻工夫,黑无惧便逮了个漏子,一掌击在尹松泽身上。这一掌与他先前的招式的力道比着实弱了太多了,想来那伤口虽未流血,却也到底让他虚弱了许多;可尹松泽原本也撑不住多少了,这一掌一挨着他,他叫也不叫一声,执剑的手一松,两眼一闭便直直倒了下去。

  其余四人尚强撑着,虽不似尹松泽那般惨状,却也是随时会倒下的模样。鸿逸看一眼他们,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尹松泽,看一眼十几阶石阶下气若游丝的杨一笑,再看一眼生死未卜的沙莎,微微一闭眼,骤然想起那日怪石庵前的夜色,又想起沙莎所说的许多话来;而这许多话,最终却都归作了那日他使出火舞旋风剑法后力竭到底时沙莎抽泣着骂他的一句。

  ——鸿逸,你这疯子!

  鸿逸睁开眼来,看一眼状似癫狂的魔教教主,再看一眼沙莎,忽然扬起嘴角笑了一笑。接着,他握紧了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却不与那四人并肩作战,而是运起那日悟通了的“火舞旋风”心法,将身上所剩无几的力气与内力、二十年来所学武功尽数使了出来。

  若说怪石庵前鸿逸心里尚存着几分畏惧,如今他却是连这一丝一毫的畏惧都没了。那刀剑碰撞之声、山上的风声、黑无惧的呼喝他全然听不见了,夕阳洒下的万丈金光、石阶上流淌的血、地上倒着的人他都看不见了,先前的慌张与焦急、身上的疲累与疼痛仿佛也霎时间荡然无存。如今他的眼里、心里只剩了手上一把剑,招招式式使出来竟比怪石庵前那时更要厉害许多。四人如今几乎有了十二分的默契,攻势未曾减弱,却丝毫不曾碍了鸿逸的事。

  日头西沉,天上的云霞染了一片金黄,映得黑虎大殿之前剑影翻飞时带起的血色都更灿烂了几分。

  达浩然力竭倒了地,而与鸿逸缠斗的黑无惧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骤然开始往外渗血。

  之后蓝惠雪与窦宇铭也撑不住了,再之后唐昆阳也倒了下去。

  夕阳渐渐隐入高山之后,灿灿余晖渐渐淡了,血色也转作了黑红之色。

  日头就这般落下去了。

  入夜,静极。


[下一章:尾声 江湖路远有时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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