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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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江湖[修]】第二十章 萧萧雪夜闻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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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松泽没听到他后头说了什么。——他朝着那些东西望了一眼,只一眼,便惊得他几乎出了一身的汗。

  雪地里的撒的是花,是一朵一朵盛开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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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松泽回老宅取剑的这一路倒是顺畅,可回来的路上便下起了雪。那雪下下停停,折腾了两三日天才算放晴了。

  这几日来,不论雪停是不停,尹松泽都是一日只睡不到三个时辰,余下的工夫日夜往百草谷赶,唯恐慢了半日鸿逸等人就又遭了什么变故。他心志坚定似铁,身子骨却不是铁打的,因而还未到百草谷,离着黄石山尚有十几里的工夫,他便觉头昏脑涨,腿脚有千钧重,竟是染了风寒,发起热来了。

  尹松泽不由暗叫不妙。他生来与常人不同,江湖中人用的毒药到如今都不曾有能毒倒他的,这异于常人的天赋给他过去十几年添了不少便利,却也添了不少麻烦——杀人的毒在他身上起不了用处,救人的药在他身上一样起不了用处。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小心着自己的身子,甚少受伤、生病;如今他已表明了自己青光剑主的身份,又回老宅取得了青光剑,却是一个不慎便着了道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短短半日过去,他便觉身上发冷、头脑发昏,脚下更是如踩了一团棉花似的,步子都发起虚来。寻常风寒若是发作起来也是能要人命的,尹松泽如今见病势汹汹,一时也有些慌张。好在他卧底十余年,突如其来的情况见了不少,倒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他定下心神想了一遭,若说这世上有谁兴许能治他的病,那大抵就是黄石山上的胡老神医了。他当机立断,将带的衣裳都裹在身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朝着黄石山一步一步挪过去。

  走过两个岔路口,离黄石山愈发近了,路上的车马便多了起来。马蹄声的间隙里往往能听见长吁短叹,或是枯朽的咳嗽声,想来车里的都是病人。——往黄石山来求医问药的人每日都有不少,黄石山下不远处住着的几户人家看准了这个商机,便合伙盖了一座四面合围的三层小楼,开起了客栈,专给那些个远道而来求医的人住。有了住的,自然还得有吃的、喝的、用的,久而久之,黄石山山门往西约莫两里地外就有了个算不得大却整年都飘着药香的人来人往的镇子,叫作回春镇。

  尹松泽怕被人认出来,也不敢请人捎自己一程,仍旧压低了斗笠缓缓走着,天色将暗未暗时,才终于走到了回春镇里。

  一条大道自西而来,到镇子前却渐渐窄了,有几辆马车是一起到的,便堵在入镇的牌坊前,一辆一辆地排着队往里走。尹松泽抬头望去,见简单的牌坊上横着是汉隶的“回春镇”三字,古朴厚重,仿佛出自名家之手;竖着的楹联却只有上联,写的是“仁心济世,寒冬骤变三春暖”,下联被人刮去了大半,只隐约看出最上头是“妙手”二字,底下的却是全然看不清了。这些本是一望便能尽收眼底的,可如今尹松泽头脑发昏,看了半天才把这些字都看了一遍,这才缓缓朝牌坊走过去。

  牌坊下头站着几个人,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朝他看了一眼,便快步迎上前来,爽朗地粗声笑道:“客官是去黄石山上的罢?如今天色晚了,上山的路还远着哩,不如且在咱们这住上一宿罢。”她一面说,一面把揣在袄子袖里的两手伸出来去接尹松泽的行李。尹松泽摇一摇头,她便立刻又把手缩回袖里,赔笑道:“客官,别看咱们这是小地方,可咱们客栈里吃住都是好的,热水也足。客官你独自一人,又病着,不如且在咱们这歇上一宿,明日妾身着人拿软轿抬了你上黄石山去。”尹松泽没答话也没动,只仰头盯着那牌坊看,她便忙又道,“客官若是带着方子,咱们客栈里头还能给你抓药煎药。——那煎药的伙计可也都是跟着山上头当归小先生学过的!”

  尹松泽仍盯着那牌坊看。——那下联被人刮去了大半,刮平的地方又刻了几行字,写的是:“治得的自然治得,治不得的便治不得,黄石山压不过阎王爷,这等大话六奇阁无福消受。”那字迹浅而潦草,又不曾上漆,尹松泽方才竟没看见,如今离得近了才看清了。他看完这几行字,接着往下一瞅,见下头落款写的“毒郎中”三字,不由用嘶哑的嗓子嗤笑了一声,这才又转向那妇人,疲惫地道:“这位大嫂方才说了什么?”

  “嗐,你竟没听见?”妇人也不恼,哈哈一笑,重又说了一遍,道,“今日天色晚了,客官不如在咱们客栈里头住一宿,明日再上山去罢。咱们客栈里头也有郎中,寻常小病都是看得来的。”

  尹松泽心道:“这等风寒若是落在旁人身上,即便是我都能医;可如今落在我身上,莫说寻常郎中了,便是见了老神医,多半也是那‘治不得’的,只得听天由命了。”可如今他也着实没力气上山去,便跟那妇人道:“那便劳烦大嫂安排,在下明日再上山去。”那妇人笑得眼角皱纹都堆叠起来,活似一片皱巴巴的枯荷叶。她忙不迭地引着尹松泽过了牌坊,进了那“五兄弟客栈”,接着就有店小二迎了来,要带着尹松泽上楼去。

  平日里尹松泽总是警惕极了,尤其到了客栈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入住前他总要先留意一番客栈里住的其他人;可如今他浑身滚烫,头脑如被糨糊糊住了一般,莫说留意客栈里的人了,就是连看一眼那大堂的力气都没有。他想着这黄石山下总不会有人造次,因而也不曾细看,便跟着店小二上楼去了。

  客房不大,倒是干净整洁,看着甚是舒适。小二扯下搭在肩上的手巾,象征性地抹了下桌面,而后一面拿手里提的大壶将桌上一个陶碗倒满了,一面殷勤地道:“客官,这是烧滚了的姜汤,你且喝了暖暖身子,若有什么需要的便喊我。”尹松泽早把床上棉被尽数盖到了身上,蜷在床尾疲惫地道:“多谢了。”小二点头哈腰地道一声“客官好生歇着”,便倒退着出了门去。可没过多会儿,他又敲门道:“客官,下头有位说是你的故人,请你下楼一叙。”

  听闻“故人”二字,尹松泽不由一愣,心道:“莫非是他们几个来了?”可他转念一想,便觉不对:鸿逸等人都不是故弄玄虚的脾气,更何况如今魔教势盛,几人行走江湖总是低调极了,他们若要见他,多半会直接找到屋里来。

  那这位“故人”会是谁?

  尹松泽皱起眉来,费劲地把身上的几层棉被都推到一旁,又迈着虚浮的脚步挪到桌旁,把那碗热姜汤一口气喝干了。他这才将青光剑握在手里,拉开门道:“故人?可有说过姓什么?”店小二一拍脑门,赔笑道:“嗐,小的忙昏头了,竟忘了问那位少侠尊姓。只是既是故人,客官见了自然就认得了。”尹松泽点点头,随他下了楼,又往楼梯后头一拐,便出了客栈的大堂,到了客栈的后院里。

  客栈的买卖甚是红火,这四方小院四周三层楼的窗户里多半亮着灯,照在后院里的积雪之上,映得夜色都不那么暗了,如同凌晨时将亮未亮的天似的。院中扫开了一条窄道,从客栈大堂的后门通往伙房。道两旁的雪都是没被踩过的模样,只是那雪上竟洒了好些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小小的,星星点点的,都在东边楼下头。

  “奇了,方才还在这呢?”店小二挠了挠头,抬起头来,皱眉朝东边三楼透着光亮的窗里望去,喃喃道,“雪里的又是什么?方才还没有哩,莫不是打窗户里扔出来的?啧!当真是……”

  尹松泽没听到他后头说了什么。——他朝着那些东西望了一眼,只一眼,便惊得他几乎出了一身的汗。

  雪地里的撒的是花,是一朵一朵盛开着的花。

  这花不是什么名贵的花,长得也甚是普通,不过是花萼上托着几片蓝紫色花瓣的野花罢了,尹松泽甚至到如今都不知道这花的名字。

  可他认得这花:这是夏家涵姑娘最喜欢的花,也是她当年头回见到他的时候头上戴的花儿。

  涵姑娘是因为喜欢这花,因而当时把它戴在头上呢?还是涵姑娘当时凑巧戴了这花,而后因着二人的初遇才喜欢上了这花呢?尹松泽从不曾想过,也不曾问过夏涵,正如他不曾问过夏涵这花叫什么名一般。他如今见了这花,心里头没多少伤怀之情,昔日夏涵的模样也只在他心头闪了一瞬,他心道:“这花本是春日里开的,冬日里怎会盛开?且如今没有‘故人’,却有这花等着我,想来不是巧合。当年夏晨确是死了,夏涵也死了,知情的我也都杀了,若说还知道此事的,到底是谁?”

  不论是谁,来者不善。尹松泽身上仍是疲的,脚下仍是软的,可刚才那一吓,竟叫他头脑清醒了许多。他不敢耽搁,一手握着剑鞘,一手握着剑柄,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自己住的客房里冲去,心道:“先前我想岔了!这回春镇虽在黄石山山脚下,可到底还不是黄石山里,他们在此动手倒不用忌讳什么。若早想清这一条,我便是今夜睡在黄石山的石阶上,也断不偷这几步路的懒。”

  他回屋将包袱背在背后,又奔出屋去,沿着悬在大堂之上的走廊快步朝楼梯走去。这多年来他过得凶险,因而加倍地小心注意也便成了习惯。——饶是他头脑发昏,可有人骤然朝他后背发来一把暗器时,他仍是极利落地一个转身,将青光剑一举,那一把金钱镖便“铛”的一声,齐刷刷地打在剑鞘之上,又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尹松泽与偷袭之人之间的地上。

  这几声在这热闹而太平的客栈之中显得甚是突兀,因而这一声过后楼下大堂里便骤然一静。

  青光剑主出手自然是快的。不待楼下众人做出什么反应来,尹松泽一个转身的工夫,青光剑已出了鞘。

  在泥里埋了十六年的宝剑上头没有一丝一毫的锈迹,薄如纸片的剑刃反着廊柱上悬的灯笼里的火光,无声地刺入那袭至尹松泽身前之人的喉咙里寸许深,又往斜上挑去,带出三五滴血珠来;待剑刃离了那人有一尺远,那道伤口里方骤然喷出如注鲜血来,那人也抽搐着栽倒在地上。

  血沥沥啦啦地往楼下大堂里洒下去,正浇到一张刚上来饭菜的饭桌之上。桌旁的食客尚举着箸,看着这自楼上落下来的还温热着的血,一时吓傻了;反倒是旁边一桌抬头瞅了一眼已打作一团的楼上,惊叫道:“杀人了,杀人了!”众人这才反应了过来,忙争抢着往门外奔去。有人在门口摔倒了,有孩子尖声哭闹起来;店小二跌了一跤,提着的壶打翻了,滚烫的姜汤四处飞溅,惹得众人的叫声里更多了几分慌乱。可饶是如此乱着,这满屋子的人还是眨眼工夫便都跑了出去了。

  这片刻工夫里,尹松泽已杀了两人,又将一人自三楼踢了下去,这厮如今躺在地上不知死活,身下一摊血。可接着却又有人补了他们的缺,这些个不知来头的拿粗布蒙着脸的有十来个,把三楼的走廊堵得严实,尹松泽无论想从哪头突围都得打倒五六人才行。可偏偏他如今病着,前头几招又使得猛了,后劲一下子跟不上来,动作就慢了许多,一个不慎就叫人抓个空子,一刀砍在了腰上。

  既受了伤,尹松泽的动作便又慢了几分。他平日里取胜几乎全靠着“快”之一字,而今便是濒临败局了。眼瞅着身上眨眼工夫又添了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尹松泽一剑劈断已少了半截的栏杆,一个翻身往楼下跃去。却不料来人仿佛早摸清了他的路数一般,半数人沿着楼梯朝下奔去,剩下半数人则站着不动,只将手中一把铁蒺藜朝着地上洒了下去。

  尹松泽往下跳时便运起内劲、使出轻功来,叫自己下落得慢了些,那些铁蒺藜却是以暗器手法打出,自然较尹松泽落地要快。眼瞅着自己落地的位置洒满了铁蒺藜,而这半空之中又没什么可借力的东西,尹松泽稍稍一想,便将手中剑鞘抛了下去,落地时便往这剑鞘上踩了一下,而后朝着门口跃出丈许远去。只是人在病中,工夫到底比平日里要差些:如此一来,他虽未被铁蒺藜扎伤,可这一下却也没踩稳,因而他刚一落地,便打了个跌。而这一瞬的工夫,刚自楼梯冲下来的几人里头的一个便快步冲上前来,伸手锁喉,将他往后连推几步,重重地撞在了客栈大堂当中的柱子上。

  这一下撞得重极了,尹松泽只觉眼前都花了一花,耳边也“嗡”的一声。待眼前能看清了,他才发觉那十来个蒙面人已都围了上来,兵刃齐齐对着他。

  方才打斗的时候顾不得分辨,如今尹松泽却凭着几人露在外头的额头与眼睛认出来了:这些个都是他昔日的手下,许多还是夏晨昔日的手下;而领头的那一个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夏晨最信得过的家仆卫昌的幺儿,名叫卫凌云,年少时常与夏涵、尹松泽等人一起玩耍。这卫凌云名里有凌云之志,人却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优柔寡断不说,日日也只是上头安排了什么便去做,向来不会去想去琢磨。只是他不想这个,却想着别的事:他跟夏涵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便自小到大整日整日地想着夏涵。虽因夏涵倾心尹松泽,他不曾把这份情意说出来,可他每每见了夏涵还是话也说不利索,这份情意便被众人看出来了。

  尹松泽认出了他,就笑起来,道:“卫大哥,别来无恙。”那人愣了一下,接着一把扯下那块粗布,露出张胡茬下头带着疤的脸来,正是卫凌云。他不说话,只低头看着满身是伤的尹松泽,眼中是不曾遮掩过的嫌恶;尹松泽也看着他,目光与开口时的语气都是一样的平静:“如今想来,这一路来我总隐约觉着有人跟着我,想来就是卫大哥你了罢?”

  “正是我。”卫凌云低声应了一句,手上紧了下,另一手提起刀来架在尹松泽脖子上,“尹松泽……不,松儿,今日便是你这厮的死期了。”

  尹松泽被掐得喘不匀气,说出话来也断断续续的,听起来可怜极了。他道:“卫……卫大哥!看在咱们……多年的情……情义,你好歹叫我死……死个明白!”

  他这话刚说出口,卫凌云登时瞪大了眼。接着他松了手,却是抬脚将尹松泽踹倒在地,又一脚踏在尹松泽胸口,口中骂道:“好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竟还有脸问我,竟还有脸提情义?”那几人忙七嘴八舌地劝道:“大哥莫气坏了身子,跟这等人不值当,杀了他去找教主讨赏便是了!”却不想方才还盛怒的卫凌云听了这话,却骤然敛了怒气,冷笑一声,仍是瞅着尹松泽,道:“是了,跟这等渣滓生气自是不值当!只是松儿,你既要问,我便叫你做个明白鬼,省得来日到了地下,你竟不知道该跪在谁前头悔罪了。——那院里的花你想来已看到了?”

  尹松泽躺在地上,除去右手死死握着青光剑以外,浑身上下都卸了力,便是自己身上腰侧不断淌血的伤口他都顾不上理会。他瞧着卫凌云,微微笑着,就如他们年少玩耍时一般平静地问道:“卫……卫大哥,我倒想知道,那春日里才开的花儿……如今三九寒天,你从何处寻来的?”

  听得他提到那花,卫凌云一条汉子眼角竟骤然淌出一行泪来。他凄凄地笑着,道:“这是涵姑娘最喜欢的花,我自然要在暖阁里好好养着。炭自然日日都用最好的,哪怕稍稍差了一点,都唯恐熏着了它。——到如今了你却还只称它作‘花儿’,莫非竟当真不知这花叫什么?”不待尹松泽回答,他便深深叹了口气,又道,“我也不知这花叫什么。涵姑娘不待见我,惯不爱理我的,我曾问过她,她说:‘我还未曾告诉松哥呢,如何能先告诉你?’只是你,——你!”卫凌云脚上骤然又多用了几分力,直踩得尹松泽蜷起身子来。他咬牙切齿地道:“这么多年来她钟情于你,你与她也已谈婚论嫁了,你竟连这等事都不曾问过她?抑或是护法你这般忙,她便是想说,你也没空听了,是也不是?!”

  昔日之事过去已几年了,尹松泽便是如今去想,也记不清夏涵是否同他提起过这个花的名字,而他又是如何回应的了。甚至于夏涵的容貌,他如今细细想来,也只能在心中勾出个轮廓来,细的眉眼口鼻到底如何,他却是记不清了。唯恐激怒了卫凌云,他索性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卫凌云踏在他胸口的那只脚;而卫凌云起了个头便仿佛停不下来了一般,也不顾一旁十来个喊他作“大哥”的正看着,只兀自讲下去,道:“昔日我只想着我是个没心眼、没出息的,涵姑娘便是看得上我,跟了我怕也过不好;因而她中意你,我……唉,我若知道你是这等人……!”尹松泽忽然道:“卫大哥如何是没心眼的?这几日来跟踪我,今日诈我、伏击我,不都是你的手笔么?”

  “那是因为这一日我筹谋了太久了!”卫凌云听得这话,一下子又发起怒来,俯身把尹松泽提将起来,额头上、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嘶吼道:“自打出了事,我便知道你不怀好心,夏护法怎会叛教?!只是我人微言轻,又担了个‘没心眼’的名,谁肯听我一句话?——我悔啊!我若是个会看人心、会筹谋的,夏护法便不会枉死,涵姑娘也该好端端地活着,就如那花儿一样——”

  尹松泽听着这话,脸上非但没有悔意,反而绽开个颇有些诡异的笑容来。他轻声道:“卫大哥,除却没心眼,你还有个要命极了的毛病——”他这话说得轻,旁边几人都不曾听到,便不曾做出什么行动来,只卫凌云听到了这话。卫凌云不由怔了一怔,道:“你什么意思——”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轻响,一股呛人的烟尘骤然弥散开来。

  原来方才卫凌云将尹松泽提起来时,尹松泽背对着柱子,便趁着这个机会,将藏在腰带后头应急的烟幕弹取在了手里,如今往地上一砸,便是烟尘四散。

  卫凌云被呛得连连咳嗽,不觉手上一松,便被尹松泽挣脱了去。饶是身上带着病与一身的伤,尹松泽仍如那水里的鱼儿一般,卫凌云再伸手时自然是已抓不到他了。

  一片烟尘之中,只听尹松泽用虚弱的声音笑道:“——那便是优柔寡断。”

  卫凌云这才悟出来他要做个明白鬼、要问那花儿的用意,一时间气得险些没背过气去。待烟尘散去,众人都止住了咳嗽后,尹松泽早就没了踪影了。几人沿着地上滴落的血迹追了一路,见那血迹过了黄石山的界碑,沿着山路上去了,也便没了办法,只得暂且回去另作打算。

  而那尹松泽虽活着逃进了黄石山,可也已是强弩之末,他手脚并用地沿着山路攀上十来丈去,便觉眼前景色涣散起来,而后一头栽倒在了腊月里凉得冰似的石阶上。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中间几回醒来均是眼也睁不开,只觉浑身疼得厉害,而后便又睡过去了。待到终于有一回他强撑着似有千钧重的眼皮睁开眼来时,才发觉自己正盖着厚被睡在暖暖和和的床上,身上已不烧了,伤口却仍是疼的。他稍稍一转头,看见床边趴着三个孩子,一个是七八岁的小丫头,一个五六岁的小子,还有个小丫头还没床高,尹松泽只能看到她一双搭在床沿上的小手和一对亮闪闪的眼睛。

  “啊!”最小的那个小丫头见他睁眼,立刻俩眼一弯,两手也不住地拍打起了床沿,“哥哥,哥哥!”

  那个大点的丫头立时瞪了她一眼,不满地道:“叫你哥哥有什么用?你哥哥又不会看病!看我的。”她说着便转过头去,朝着门口叫道,“——师父,师父,他醒啦!”

  尹松泽对孩童算不上喜欢,却也远算不上讨厌。那最小的丫头瞅着他咯咯直笑,他便想着摸摸她的小脑瓜,同她打个招呼,却不想身上那厚被竟似铁板似的,他如今莫要说把手自被子里伸出来了,就是在被子之下抬一抬手都是难的。尹松泽忙试着握了握拳,发觉手指倒还听使唤,只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便稍稍放下心来,一面瞅着这三个孩子,一面听着屋外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等着那丫头的师父来。

  那丫头也不闲着,板起脸来,严肃地跟他道:“大哥哥你莫怕,我师祖是这世上最了不得的郎中,是他给你把脉施诊的,因此过上两日你的伤便全好啦。”她话刚说完,那男童就抢着道:“你是青光剑主么?”尹松泽昏死过去时是死死握着青光剑的,若是有熟知七剑的人认出他的身份倒也不是什么奇事。可这孩子不过五六岁,因而他问出这话时,尹松泽也颇有些诧异,不由问道:“你如何知道?”他说话时用尽了力气,可仍是声如蚊蚋,还累出一身的汗来。

  那孩子看他一眼,后退了两步,一本正经地朝他抱了抱拳,刚要说话,却听那木门被人“哗”一声推开来。接着一个少女快步跑上前来,一把掀起被子,又拉起尹松泽的手臂摸了摸脉,而后朝那个大点的丫头喜道:“师父到底是师父!——秋娘,你去回你师祖一声,就说青光剑主醒来了,再叫你三七师兄送碗粥来。”她说罢,又两手抱起最小的那个递到男童跟前,赶他们道,“你们当归小哥哥煮了八宝饭吃,在东厢房呢,方儿你且带着你妹妹吃去罢。”那孩子道:“芸姐姐,方才大哥哥问我——”那少女忙道:“他问什么我替你答了便是,你且带她去罢!”待他俩走了,她才往床沿旁坐下来,跟尹松泽道,“你莫怕,这里是黄石山上。我知道你是青光剑主,我哥是雨花剑主,因而如今不会有人害你。”

  尹松泽闻言一惊,忙抬眼细看她的模样,那眉眼里竟果真与窦宇铭有几分相仿。尹松泽骤然想起窦宇铭被他拘在魔教的天门山分舵时日日都诉说自家妹子马上要嫁人了他却不能到场之苦,说得好似真的似的;而如今这姑娘穿着道袍,梳着寻常未出阁少女的发式,怎么也不像是嫁了人的模样。他不由心底暗暗骂了一声道:“好个毒郎中,说起瞎话来竟是脸都不红的。”在心里骂完了窦宇铭,他看向这姑娘时却仍是感激又稍带歉意的神色:“尹某而今有心无力,只能待来日再拜谢窦姑娘与尊师救命之恩了。”

  窦宇铭的妹子坦然受了他的谢意,随意地道:“我随先母姓王,叫王小芸,你喊我小芸便是。——方才你怕是想问那几个孩子是何人罢?最大的那个是我的小徒儿,叫作秋娘;那两个是百草谷谷主、亦即是旋风剑主达浩然的一双儿女。”她说着便叹了一声,颇为感怀地道,“想当日为救惠雪,我哥与那位唐夫人去百草谷取药去,还与谷主两口子动了手,却不想谷主竟是自己人,世事竟有这般巧,当真稀罕了!”

  尹松泽听她这话,便知旋风剑主的下落有了,不由欣喜若狂,只是身上着实没有力气,他便只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附和道:“当真是巧极了。”王小芸接着道:“你身上新伤叠着旧伤,那日天冷极了,你又受了寒气,偏还是个吃药不顶事的,能活下来也当真是不容易,可得好好将养一阵。——不过多亏你来这黄石山上,又受了伤,我才知我师父为何被称作‘神医’。”尹松泽如今浑身上下没一丝的力气,早就料到了这等结果,可他还是问道:“得养多久?若是……若是错过明年二月初,我们便只能四处躲藏,任魔教再放肆一年了。”这话说出来轻巧,可细思便知这“放肆”二字后头会是数十乃至数百条的性命。想到此处,尹松泽心口猛地疼了一瞬,直疼得他皱起眉来,半晌才又道:“可有法子叫我快些好起来?”

  “我还什么都没说哩,你急什么?”王小芸一拍床沿站起身,朝他瞪起眼来,“我知晓七剑合璧要趁着黑无惧闭关,因而我会同师父商量,正月之前便治好你的伤;至于那寒气,来日再慢慢调理就是。”她年纪虽轻,话却说得有底气极了,因而尹松泽丝毫不曾犹疑便尽数信了她的话,道:“那一切尽听王姑娘安排便是。”

  之后的十数天里,胡老神医日日亲自施针为尹松泽治病疗伤。或许是为了七剑合璧治得急,也或许是老神医医术精妙,他这等伤病对老神医来说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因而不过三五天工夫,尹松泽便觉身体已恢复如常了,莫说走路,便是练练武、帮着六奇阁里做些担水之类的杂活也是做得来的。只是这几天来又下了一场雪,天愈发冷了,屋里笼着火还是热的,屋外却是滴水成冰,王小芸便给尹松泽下了禁令,不许他往屋外去。尹松泽一心想着早日好起来,好下山去寻鸿逸等人,自然听她的话;可他又不愿闲下来,王小芸便把秋娘与达浩然家的一双儿女交由他带着,日日叫他在屋里给三个孩子讲故事听。

  转眼已是小年了,这日尹松泽带了三个孩子在厢房里歇着,一抬头就能看见窗外覆雪的院里等着寻医问诊的人排着不甚齐整的队伍,围着火炉暖手。他打量过院里的景象,见一切如常,便把达浩然家的小女儿圆圆抱在膝上,问正吃着芝麻糖的方儿与秋娘道:“今日讲个‘关中五侠大闹相逢镖局’成不成?”几日相处下来,尹松泽算是摸清了秋娘与方儿的脉,知他二人就好听打得热闹的。果不其然,他说出这话后,秋娘两眼立时放起亮来,拍着手连声叫好;却不想方儿摇头道:“这个我听爹爹讲过。”秋娘拍手拍到一半,听了这话便骤然一顿,拿胳膊肘撞了方儿一下,凶道:“我没听过,我要听这个!”

  尹松泽忙道:“方儿,你且听听是尹叔叔讲得好,还是你爹爹讲得好。”说罢,他便绘声绘色地讲起当年那关中五侠因托相逢镖局送往京城的财物被劫了镖而找上相逢镖局大闹、而后那伙强盗仁心大发,为免五侠与相逢镖局两败俱伤又偷偷将财物送了回来之事。

  待他讲完了,方儿就摇头道:“大哥哥,你讲得不对。”尹松泽这几日来讲了十数个江湖上的故事,还不曾有哪个被人说讲得不对的。他自然不服气,便问这六岁的孩童道:“你怎知不对?——且你该叫我一声叔叔才对,莫要叫‘大哥哥’了。”方儿不理会他后头补的这一句,只认真地看着他,道:“那伙强盗并非仁心大发,是我爹爹教训了他们一顿,逼他们把财物还回来的。”尹松泽听他说着,就在心中暗暗算了一下,果真这关中五侠大闹相逢镖局时,百草谷谷主达浩然正在江湖之中游历。方儿是达浩然亲生的孩儿,他既如此说了,那想来是真的了。尹松泽就笑道:“那是我讲岔了,我自罚一块糖!”他说罢,拿起一块糖吃了,秋娘与方儿也便抢着拿糖吃;圆圆见他们几个都笑着,也就拍着手笑起来。

  这三个孩子玩闹着,尹松泽也跟着笑着,这当里他目光一闪,却见院里一对衣着富贵却面露窘色的年轻夫妻身后站着个少年人,正对着这扇窗。这少年人生得瘦而高,头发草草束着,脸上淡青的胡茬倒是修过,却修得参差不齐。他身上穿了件不合身的棉衣,袖口外头露着半截单衣,单衣外头又露着半截手腕,显得凄凉极了。尹松泽隔着窗子瞅着这位怎么瞧也不像是生了病的黑虎教小少主,想起他昔日雷厉风行的手段来,不由眯起眼,把圆圆放在椅上,自己提了剑,往门口走去。

  秋娘眼尖,立时就跳下凳子追过去,张开两臂拦在他身前,叫道:“师父说了,你不能出去!”平日里尹松泽与他们玩闹也就罢了,可如今他既打定主意要出门去,莫说秋娘了,便是那院里的黑旭阳怕也难拦下他来。秋娘只觉眼前闪了一闪,再看时,尹松泽竟正打开门朝外跑去。她忙追上前去,大声叫道:“师父,师父,他不听你的话——”她这一声喊,院里的众人都不由停了停口头说着的话,转头朝她看过来。黑旭阳也不例外,他转头往这边扫了一眼,目光接着就落在了尹松泽面上。

  尹松泽既出来了,自然不怕他看见,当即便提步上前,抱拳行了个平礼,两眼直直瞅着黑旭阳的双眼,道:“小少主,别来无恙。”黑旭阳扬着眉毛,却垂着眼眸,颇轻蔑地与尹松泽对视了片刻。而后他移开了目光,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护法叛教之时怕是把头脑一并丢下了。——我若是‘无恙’,又何苦来这黄石山上?”尹松泽立时道:“说得是。这黄石山是看病的地方,不是舞刀弄枪的地方,小少主明白就好。”他这话说得恭谨极了,竟好似他仍是魔教的护法,而黑旭阳仍是魔教的小少主一般。

  昔日里黑旭阳厌恶他,而今这份厌恶自然也不会因二人都离了魔教便有所改观。黑旭阳看了那青光剑一眼,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阴了几分,道:“原来黄石山上刀舞不得枪耍不得,剑却是用得的,青光剑主今日可算教了我个好道理。”他说完这话便不再理会尹松泽,只转头朝着不远处给等候的人们分姜汤的三七叫道,“小先生,这黄石山上可有位叫芍药的前辈?”

  “芍药”之名,这几日来尹松泽也听六奇阁里众人说起过不少次,仿佛是位很好相与的妇人。可那芍药却仿佛躲着他一般,他来这黄石山上十余天了,竟一回也不曾跟她打过照面。如今黑旭阳来到黄石山上,不求医不问药,也不问七剑的下落,却问起这名叫芍药的妇人来,尹松泽对这芍药的好奇便愈多了几分。

  三七倒了一碗姜汤递到近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手里,这才抬起头来往黑旭阳这边瞧了一眼。可他目光在黑旭阳脸上只稍稍停留了一瞬,接着却移到尹松泽脸上停了许久。最后他敛了目光,讷讷地朝黑旭阳道:“少侠找芍药师叔有什么事?”

  方才黑旭阳、尹松泽二人说话时提起“小少主”“护法”等词,话里又夹枪带棒的,众人自然觉得二人是惹不起的,便纷纷退出几步远去,只留黑旭阳两手抱肩站在那,看着懒散,却也算不得极失礼。他道:“有人给我递了个话,说这位芍药前辈在此等着见我,我便来了。至于究竟所为何事,小先生该问芍药前辈才是。”

  三七一向木讷,如今听了他这话,立时就道:“哦,那少侠稍待片刻,我这便去向芍药师叔通报一声。”他说完转头便走,走出去了几步才骤然又停下,道,“请问少侠尊姓大名?我也好向芍药师叔禀报。”黑旭阳张了张嘴,仿佛要答他这句话;可接着他犹疑了一下,却道:“凡事最怕等。前辈这许多日想来已等得心焦了,不如我随你一同去见她,待见了面我再报上名姓拜会前辈。”他这话说得乱七八糟,几乎一点道理都没有,却偏偏三七除了药理,别的都不加思量,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如今听了黑旭阳这通胡说八道,他竟然道:“也好。”说罢,他竟真引着黑旭阳往后头去了。

  黑旭阳晃晃悠悠地走得悠闲,怎么看都不像是寻仇来的。尹松泽索性无事,便转身抱起正拽着他衣裳后襟喊师父的秋娘来,快步跟了过去。那两人转头看了他一眼,都没多理会他,四人便沿着路一路往前走,过了客房,又过了后厨,最后便到了一间小院落里。

  这院落不过几丈见方,院里只有一间茅草屋,屋旁一口井,别的地方都是上了冻的地,想来平时是种菜供六奇阁里众人吃的。三人到的时候,院里头一个穿着棉衣的中年妇人正伏在井沿上忙活。听得三七跟秋娘一齐喊了一声“芍药师叔”,她就一面捶着自己的腰,一面直起身子来,叫道:“我如今是上了年纪了,打个水竟把桶掉进了井里头。三七,你来帮我想个法子,把这桶钩上来罢。”说完这话,她站直了身子,往两手上呵了口气,接着就把手揣进袖中,转过身来。

  尹松泽看清了她的模样,心里不由一惊。——这妇人他曾见过的,那时他还是个日日跟在夏涵身后的小仆役,一日夏晨受了伤,教主黑无惧为表重视,携妻儿来探望他,那时跟在黑无惧身旁的他的糟糠之妻魏氏,便长了同这位芍药师叔一般的模样。只是如今的芍药比之当日的魏氏脸上更添了些风霜,鬓边也有了几丝白发了。

  芍药却没看尹松泽,只怔怔地看着黑旭阳。看了半天后,她一下子就张开两手来,快步朝黑旭阳走过去;可走到黑旭阳跟前两三步远的地方,她却骤然又停下脚步来,只直勾勾地瞅着黑旭阳,慌里慌张地抬手去理自己鬓角的头发、衣领上的乱毛,半天才顾上在脸上挤出个局促的笑来。黑旭阳抱肩站着,眯着眼看着她,直到见她笑了,才微微俯了俯身,抱拳道:“前辈,咱们见过的。昔日情非得已,我说了瞎话了,如今便把真话告诉前辈:在下名叫——”芍药颤声道:“——黑旭阳。”黑旭阳有几分吃惊,可他抬头看了一眼眼里含泪的芍药,却没问什么,只是道:“正是。前些日子有人给在下带了个话,说前辈在这黄石山上等着见我,我便来了。不知前辈找我有何事?”他说罢,忽又赌气似的补上一句,道,“我如今已离了黑虎教了,再不是什么‘小少主’,前辈若是有要与‘小少主’说的话那便不用说了。”

  “‘离了黑虎教了’?”芍药重复了一遍他这话,忽然笑着流下泪来。那泪水沿着她眼角的细纹流下来,她也不去管,只细细地端详着黑旭阳的脸,喃喃道:“离了好,离了那鬼地方便是好的。阳儿,你高了许多,也瘦了,这衣裳这般不合身,如何还穿在身上?”她看得入神,脚下不由往前迈了两步,两手也发颤地朝黑旭阳伸过去。黑旭阳却是被她瞅得发毛,立时就往后退了一步,皱起眉来又道:“是……冰魄剑主给我带的话,却不知前辈找我到底何事?”芍药方才一句话没说完,如今也不管黑旭阳问的话,只顾着痴痴地说下去,道:“——正好快过年了,好孩子,娘给你裁几身新衣裳。”

  黑旭阳平地站着,却骤然打了个跌,险些没摔在地上。他骤然沉下脸来,恼道:“你胡说什么?你分明说过,你夫家姓杨——”

  那本是当日芍药为拖住自称“杨旭”的黑旭阳而随口说的,却不想他竟记在心里了。芍药虽回过神来,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分辩。反倒是秋娘听得黑旭阳说这话,又见师叔脸上现出几分慌张的神色来,只当师叔受了欺负,一下发起怒来,伸手指着黑旭阳叫道:“你怎么如此说师叔?你才胡说——”黑旭阳一转头瞪了她一眼,骂道:“你懂什么?闭嘴!”他发起怒来甚是吓人,秋娘看着他的脸,呜咽了一声,两行泪就沿着小脸流下来。她紧紧抱住了尹松泽的脖子,委屈地哭起来,道:“师,师,师父说,说师叔嫁的人叫黑,黑无惧,如何姓杨啦?你才胡说!”

  兹事体大,黑旭阳如何厉害,说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见这小小女童有名有姓地说出自己父亲的名讳来,他骤然乱了阵脚,病急乱投医,竟朝那背叛了他父亲的尹松泽看过来。

  尹松泽在魔教多年,深知黑旭阳不是很会说瞎话,如今看他的神情便知冰魄剑主带话是确有其事。既是蓝惠雪的安排,他便朝黑旭阳点一点头,又抱着秋娘走上前去,朝芍药一颔首,笑道:“前辈怕是不记得在下了,在下却还记得昔日前辈带着两位少主探望夏晨时的模样。而今前辈离了黑虎教,在下也离了黑虎教,再称‘教主夫人’怕是不妥,在下斗胆请教:而今该如何称呼前辈了?”

  芍药看了他一眼,眼中果然有几分疑惑,可她还是应道:“喊什么都无妨,黄石山上没那么多规矩。如今我叫作‘芍药’,你直呼我名也未尝不可。”她话音未落,就听黑旭阳急急问道:“就连这厮都这么说了,莫非你——你当真是——?”芍药转头又瞅着黑旭阳,眼中泪光下笼着一层温柔的光,就算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里,也叫人看着心里发暖。她往前走了两步,黑旭阳脚下稍稍动了动,却不曾再后退。芍药惊喜地流下泪来,语无伦次地哽咽道:“阳儿,我走的时候你还小,你不记得我了也是自然。当日你父王……他已几乎是个疯子了,你莫要怪他,也莫要怪我。——我还记得你是谷雨那日辰时生的,‘旭阳’之名便是我给你起的。上回我想拖住你在这黄石山上,同你说了瞎话了,你可怪我么?”

  黑旭阳仿佛是信了,仿佛却又没信。他垂着两条手臂站在那,脸上是迷惑而戒备的表情。他听了片刻,便生硬地打断了她的絮叨,却艰难地叫了一个字,道:“……娘。”

  他叫得勉强,芍药却如同受了他大恩一般,两手合十,拜菩萨一般,浑身颤抖地胡乱俯身拜了三拜,这才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黑旭阳的脸颊,拉着他的手,欢喜又心疼地絮叨道:“阳儿,你怎么这般瘦?这衣裳也不合身。你既离了黑虎教了,便跟着娘住罢,娘给你裁几身新衣裳。你饿了罢?也渴了罢?我这方小院里如今竟没热水热饭,可苦了你了。——三七,你若得空,帮我带碗姜汤来可好?”三七呆呆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了,芍药就又两手捂着黑旭阳一只手,接着道:“我的儿,你等了多久才到了六奇阁的院子里头?手这般凉,快进屋来暖和暖和。——我这有今年的柿饼,甜得紧,你吃一个罢?……”她慌这慌那,慌得像个头回当娘的年轻妇人;黑旭阳则一言不发,只任她领着走,柿饼姜汤塞进手里他便端着,半天才试探地尝了一口。

  天冷,滚烫的姜汤端到这小院来便已是温热了;这年秋里的柿子不甜,柿饼上没多少糖霜,也算不得好吃。可黑旭阳一样尝了一口,听着芍药不住地絮叨,没来由地便觉着浑身暖了起来,嘴里也全是甜的。

  他犹疑了一下,就把姜汤、柿饼全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站起身来,仍有些生硬地叫了一声“娘”。芍药惊喜地“哎”了一声,转头看时,却见他站在那皱着眉,小声道:“你别动。我……我给你磕个头。……娘。”说完这话,这就连父王都不曾好好跪过的昔日的小少主干脆利落地往地上一跪,一拜到底。

  芍药连声叫着“我的儿”,忙把黑旭阳扶起来,喜得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而秋娘在门口看着芍药忙前忙后,就不由抓紧了尹松泽的衣裳,又是疑惑又是气愤地道:“大哥哥,这个人凶得紧,可师叔是这世上性子最好的人了!他怎会是师叔的孩儿?”

  尹松泽不是个不知趣的人,方才那母子二人进屋去,他虽不曾带着秋娘离开,却也不曾跟进屋去,只在院里站着,看着那母子二人,想着自己已记不分明了的爹娘的模样。而今听得秋娘问话,他骤然回过神来,忙低声道:“背地里说人不好。你既不待见他,咱们到个看不见他的地方去便是。”秋娘噘着嘴,瞅着屋里忙前忙后的芍药沉默了片刻,忽然转头看着尹松泽,颇不满地道:“大哥哥,我师父不许你出屋,你却不听她的话,我要告给师父去!”

  “告便告,只是你莫要喊我‘大哥哥’了。”尹松泽一面抱着秋娘转身朝院外走去,一面无奈地笑道,“我同你师伯是……总归我二人是认得的。你叫我‘尹伯伯’或是‘尹叔叔’都是行的。”秋娘咧嘴笑起来,两手环住尹松泽的脖子,却撒娇似的又叫了一声“大哥哥”。尹松泽跟个孩子自然是无可奈何,正想着该如何同她讲理的时候,她往他身后瞧了一眼,就挥着手叫道:“师叔!”跟她这话同时出口的是芍药的喊声:“这位少侠,你请留步。”

  在尹松泽心中,魔教中人皆是他的仇敌,而除去黑旭阳外,芍药、黑啸风等已离了魔教的人与他便是无冤无仇了。因而听得芍药喊他,他当真停下脚步来,把秋娘放在地上,转身朝芍药抱一抱拳,平静地道:“敢问前辈有何见教?”芍药满面喜色,可举止仍是稳重端庄的。她抬手理了理额角碎发,走到尹松泽近前来,颇有几分歉意地稍稍低了低头,道:“多谢你了。其实我记得你,也知道些许后来的事,想来你也恨极了我们,前几日我便总对你避而不见,免得两相伤心。却不料你这般大度,这般不计前嫌,倒叫我这个做前辈的汗颜。——如今我已非黑虎教的教主夫人,想来你也不叫作‘松儿’了。敢问如今该如何称呼少侠你?”

  尹松泽自报过家门,与芍药不痛不痒地寒暄过几句,话里总避开黑虎教不提。而后他便领着秋娘回前院里去了。

  他擅自出屋之事王小芸早得了信,正在他这几日住的屋里候着他,见他回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训斥。秋娘这几日里与尹松泽关系颇好,可一见了王小芸,她立马背叛了尹松泽,跑到王小芸身后,叉腰仰头看着尹松泽,王小芸说一句她便附和一句。譬如王小芸气呼呼地道:“你这般不听我的话,我竟不知你到底想不想七剑合璧啦?”秋娘就道:“你若是冻坏了身子就不能七剑合璧啦!”王小芸又道:“你若是再不听话,若是误了大事来日可别怪到我头上来!”秋娘道:“正是呢,是你不听话,不怪师父!”

  如此师徒二人教训了他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最后王小芸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板着脸凶道:“芍药那边的事我已知道了,这是我黄石山的事,你不必多管;往后没师父或是我的允准你断不能往外头去了,风冷得紧哩!”秋娘两手攀着王小芸的胳膊,道:“师父且放心,我看着他!”尹松泽规规矩矩地站在窗前,师徒二人说一句他便点一点头,似个被教书先生责骂的孩童一般答道:“我知错了。”且之后几日他果真听了王小芸的话,日日只在这屋里看看书,或是给三个孩子讲讲故事。

  清闲的日子过得仿佛格外快些,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七,来山上求医问药的人渐渐少了,黄石山上的众人便得空从山下买了鞭炮与一头猪来,又是洒扫庭除又是煎炒烹炸,折腾过两日,总算是把年节时要用的备了个七七八八。

  年三十那日没人上山来,一早的工夫,王小芸的几个徒弟同胡老神医做主留下来的黑旭阳便由芍药带着,在后厨切菜、和面、剁肉馅。晌午早早吃过饭,芍药等人便端了面与饺子馅来,王小芸张罗着将前厅里三张方桌拼作一张,这才把尹松泽放出屋来,叫他与旁人一同包饺子,热闹热闹。

  多少年来,黄石山上的除夕惯常是这么个安排,因而众人无论是快是慢,好歹能包出个饺子模样;百草谷里来的除却方儿、圆圆外,均是妇人、老人,包饺子自然也不在话下。唯独尹松泽与黑旭阳不同:过年的工夫离黑无惧闭关之日不过二十余天,这时正是他最暴躁的时候,因而黑虎教里从未有过这般热闹的过年场面,都是下头的人包好了饺子,煮一碗送给教主、少主、护法、堂主等人,也不放炮,也不守岁,这就算过了年了。这二人都不曾摸过擀面杖,如今王小芸问起来时便露了怯。

  “倒也是。”王小芸看着黑旭阳,轻蔑地笑了一声,“两位先前都是大人物,这等粗活自然是用不着你们做的,来问你们倒是我的不对了。”

  黑旭阳眯了眯眼,刚要还口,芍药便抢上前来,叫黑旭阳道:“阳儿,你既不会包饺子,不如代我陪一陪师父,或是带一带那三个孩子罢?”黑旭阳听了她的话,看一眼正拍着手在众人之间蹒跚走过的圆圆和追在她身后护着她的方儿,便不冷不热地道:“那是旋风剑主家的小崽子,交由青光剑主带才妥当。老神医若不嫌我,我便去陪他说说话。”王小芸闻言一瞪眼,拦在他跟前,嗤笑道:“可不敢劳烦你大驾:这大过年的,你这厮又不会说人话,若把雨花剑主的师父气出个好歹可该如何是好?”她这话说得声儿大,屋里众人一时都停下了正说着的话,都转头朝她看来;芍药无声地叹了口气,面上现出为难的神色来,却仿佛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唯独圆圆还兀自叫道:“过年啦,过年啦!”她一面笑着,一面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竟一头撞到黑旭阳身上,且两只小手趁势一环,抱住了黑旭阳的腿。

  这些日子来,无论是一同来黄石山上的百草谷中人还是黄石山上的人,对这兄妹俩都是照拂有加。如今圆圆穿着浅蓝小袄,软软的头发拿黄绳扎了两个小辫子,就似个玉雕的小仙童一般好看,全然不似娘亲没在身边的孩子。她不过一岁半,胆子大得很,也不知道怕人,兀自仰头冲着这曾经叫人闻名色变的魔教小少主笑着,口里含混地叫道:“哥哥,哥哥!”黑旭阳瞥了她一眼,刚要移开目光,却不由又多看了她两眼。看罢,他骤然别开脸去,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挑衅似的朝尹松泽道:“这丫头胆子倒是大得紧。青光剑主,你还不抱了她走,不怕我杀了她么?”他嘴里说着狠话,手却自桌上瓷盘里摸过两块方糖往圆圆手里塞,“拿了这个去,就莫要来烦我了!”而后他趁着圆圆接了方糖放到嘴里去啃,一闪身便往后头老神医歇着的那间屋去了。

  如今是除夕,王小芸也不好如何发作,只瞪了芍药一眼,又找了个由头骂了当归两句,众人便分工包起饺子来。尹松泽帮不上忙,就把舔着方糖的圆圆抱在膝上,坐在一旁看着众人忙活。

  只见那秋娘闹着捏了一个饺子,处处露馅,王小芸便把她赶了开去。她也不恼,跟芍药要了块面团,捏了个兔子不像兔子、猴儿不像猴儿的物件,拿给方儿看,道:“你瞧我捏的小猫儿好看不好看?”方儿板着脸看了半天,嫌弃地道:“我只当是个短耳朵兔子哩,这般丑!”秋娘便急起来,道:“再丑也丑不过你!”俩孩子拌了几句嘴,便上手打闹起来。秋娘大了方儿两岁,可方儿已练了两年武功了,如今两人打起来竟也算是平手。打闹间一个不小心,两人一齐撞上了一旁的白面袋子,只听“扑”的一声响,这前厅里登时扬起一阵白尘来,远远望去就像是雪天里人站在外头呵了一口热气似的。圆圆看着他二人打闹直乐,也不知怎的她就看出了那布带里与桌上碗碟里的是一样的东西。只见她看了片刻后,有样学样,扬手朝着面前碗碟里的白面伸手重重拍了下去。

  尹松泽刚要起身去拉开那两个打作一团的孩子,这时一个不注意便着了道,身上沾了一大片白面,就连头发上也沾了不少,骤然仿佛老了十岁似的。

  “这是吃的东西,不是拿来玩闹的!”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尹松泽一面站起身来往那边走,一面拽住圆圆的小手,语重心长地教训她道,“你若是如此糟践米面,来日可该要饿肚子了。”圆圆睁大了眼看了看他,然后就把沾满了白面的两手往他衣领上一按,又乖巧地往他胸前一趴,道:“哥哥不舍得!”尹松泽脸上微微僵了下,接着他便又微笑起来,抬手轻轻抚了抚圆圆的后背,哄道:“是,是。你是有哥哥的,只消你哥在一日,定然不会饿着你的。——快,喊你哥一声,叫他莫要打架了。”圆圆听他说了便“嘿嘿”地笑,而后却只顾着看热闹,不肯喊方儿。尹松泽无奈,只得亲自出手把两个孩子拉开来,又把方儿叫在身旁拘着,却把秋娘赶去陪老神医说话,这才算消停了。

  待他领着方儿、抱着圆圆回到王小芸身旁坐下时,王小芸正拿了个铜钱往她正包着的饺子里放。尹松泽从未见过铜钱馅的饺子,不由奇道:“王姑娘,你这是做什么?”王小芸还未说话,当归就抢着道:“尹大哥——”他惯常没大没小,尹松泽也不跟他客气,立时打断他的话道:“岔了辈分了!”当归立马改了口:“小叔叔,你怕是不知道咱们黄石山的规矩。——每年三十儿包饺子时,都要往这许多饺子里头包一个铜钱,到时谁吃着了,来年便是最顺的一个,因而不论谁吃着了,都得给大家发红包哩!”杜仲补了一句,道:“师祖有福,得上天庇佑,年年准是他吃着铜钱,咱们六奇阁上下便沾他的光,年年都是顺的。”

  鬼神之说自然是虚的,吃铜钱也不过是占个彩头图个高兴,尹松泽自然知道这个。胡老神医积德行善,按民间的说法,福气自然是有的,可若说这彩头年年都叫他占了去,那却是奇怪。尹松泽一面笑着点头,一面却留神着王小芸手里那个饺子,这便发现了:寻常饺子边沿都是平的,这个饺子的边沿,王小芸却细细地捏出了稻穗儿模样的花纹来。

  王小芸面不改色地捏好了这个饺子,随手仍往寻常饺子当中一放。尹松泽不露声色地望望身旁众人,见芍药、杜仲、当归等人都面色如常,就连最木讷呆板的三七都不曾说什么,便知这铜钱饺子是怎么回事了。他自小养在魔教,过年时从未见过如此温情的场面,如今便不由叹了一声,道:“若说福气,老神医的福气便在你们这些个好徒弟。”

  如今吃饭的人多,要包的饺子也就多,众人忙活了一后晌,天擦黑才算包完了。

  老神医已带着六奇阁里头众人拜过了医圣,他亲手在大红洒金纸上写就的一张福字、一对桃符也已贴在了六奇阁门外,方儿正在门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秋娘正带着圆圆看窗花,芍药在后厨里烧开了一大锅水,黑旭阳、杜仲各自端着一大盘生饺子从前厅到了后厨,就等着当归手里的鞭炮一响便将生饺子下锅了。

  “师祖屋里去罢!”当归一手提着鞭炮,一手捏着根燃着的香,却不点,只转头朝着站在前厅门口的老神医大喊道,“外头风大,可别冻着了!”

  胡老神医是入了道门的,因而今日也穿着道袍,却与平日穿的褐色道袍不同,是件暗红色的,映得他脸色愈发显得红润。他朝着当归摆摆手,笑道:“我有分寸。你快些点鞭罢,可别叫你师叔把锅熬干了。”当归应了一声,就朝周遭围着的众人道:“离远点离远点!”又朝拿长竿子挑着鞭的三七叫,“举高些!”有人笑着骂他:“瞧叫你干个活这份难——车动铃铛响,谁都得听你使唤!”当归听了这话,仍旧没脸没皮地笑着,把那鞭炮点燃了,却朝着说话那人的方向一甩,口中叫道:“嗬呀,还劳烦阁下再听我使唤一回,挪挪地方,别叫炮仗炸着了!”

  烟尘腾起,片片红纸应声裂开来,远远望去就好像这院中起了一朵火红跳跃的祥云一般。众人惊叫一声,忙向后退开去,而后却又纷纷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笑起来。

  下了锅的饺子滚了三滚,转眼就熟。芍药道:“阳儿,你往院子里头喊一声,就说饺子煮好了。”黑旭阳不情不愿地犹豫了片刻,终究没受住娘亲期待的目光,便扬声喊道:“熟了——!”

  年味儿愈发浓了。王小芸也顾不得再计较黑旭阳,头一个挤进厨房里去,把饺子盛了盘,又一盘一盘细细看过去,最终挑中了一个白底嫩粉花的瓷盘,便端了起来,快步往前厅去。她走后,芍药便拿个托盘盛了几盘饺子,叫黑旭阳及王小芸的一众徒儿一人端了一托盘送到了前厅里去。

  前厅里地上、桌上沾上的白面与饺子馅已打扫净了,一张桌又拆成了三张桌。众人将老神医让到了中间那张桌正中的座上,王小芸将那一盘饺子放在他面前,黄石山上一贯不拘什么俗礼,旁的人也就随意地往空着的位子上坐了。

  尹松泽方才带圆圆去洗手,回来时桌旁已几乎坐满了人,只老神医身旁留了一个空位,且他刚一进门,老神医就朝他摆摆手,叫道:“尹少侠快来罢,咱们这许多人就等你了。”尹松泽忙快步走过去,往老神医旁边规规矩矩地坐了,笑道:“是晚辈来得晚了,还望老前辈见谅。”老神医朝他笑笑,伸出枯瘦的手往他手背上按了按,又逗了逗圆圆,这才朝王小芸点了点头。王小芸就站起身来,叫道:“大伙儿且静静!”

  待众人的说笑声渐渐平息了,她就先朝众人抱了抱拳道:“诸位,我王小芸在此先给诸位拜个早年啦!”众人就纷纷道:“也给王姑娘拜个早年!”“给师父拜个早年!”待回了一圈礼,王小芸才接着道:“百草谷的诸位朋友是头回跟咱们一块过年,咱们黄石山上的一条规矩想来诸位是不知道的:这除夕的饺子里,包了一个铜钱。谁若是吃着了这个饺子,那来年便是咱们当中顶顺当的一个了!——只是既得了彩头,那这位福星就得给咱们大家发红包,不拘是一文钱还是两文钱,便是发一张窗花都成,总归不能空着手就是了!”她说完这话,黄石山上众人明里暗里都含笑瞅着老神医;而百草谷里来的,尤其是几个年轻姑娘,却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

  可王小芸刚坐下了,老神医却又站起来,朝众人抱一抱拳,缓缓地道:“这一年来啊,发生了许多事。我最欢喜的事有三件。”众人都仰着头看着他。只见他瞅着靠门那张桌最里头的方向,道:“这第一件呢,便是叶落归根,母子团聚。”芍药忙拉着黑旭阳站起身来,似要开口谢一谢师父,可话还没说,倒先拭起了泪;反倒是黑旭阳平静地朝老神医抱拳躬身,道:“多谢前……多谢师祖了。”芍药便是魔教的教主夫人魏氏之事如今这黄石山上已是人尽皆知。黑旭阳恶名昭著,又整日里没个好脸色,人们大都不大待见他;可芍药为人亲和,众人对芍药却又多半是喜欢的。如今喜恶相抵,又是老神医亲自贺了一贺,众人虽未曾叫好,却也没喝倒彩,只是都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老神医示意二人坐下了,就又道:“第二件事,便是小徒窦宇铭安然归来了。如今他虽不在此处,可他办的是大事。”说到此处,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尹松泽的肩膀,道,“这位尹少侠也同我的徒儿一样,干的都是大事,是好事。”说罢,也不待尹松泽起身谢他,他就拿起筷子,从自己盘中夹了一个饺子到尹松泽盘中,道,“好孩子,你们这许久以来辛苦了,你多吃些。”

  尹松泽定睛一看,便讶异起来:老神医夹给他的饺子不是寻常饺子,那饺子上捏出了稻穗模样的花边,是他瞅着王小芸包的那个铜钱饺子。

  他一时摸不清老神医到底怎么想的,正发着愣,就听老神医又道:“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这第三件事,便是咱们大伙儿经了这么多事都安然无恙,百草谷的诸位朋友也都平平安安的。如今你们就当在家里似的,莫要拘束。得了,就说这些罢,再不吃,饺子可要凉喽!”老神医说罢,缓缓坐回椅子上去,坐下来时却转头朝尹松泽笑了一笑。他如今已是耄耋老朽,两眼却不似寻常老人浑浊,而是透着亮,像年轻人的眸子一般。

  二人如此一对视,尹松泽骤然明了了老神医的用心。他感激地朝老神医笑了笑,在黄石山上众人注视下举筷夹起那个铜钱饺子,稍稍僵了一下,却又放在了一旁放着的一个瓷勺里。

  “圆圆乖,这头一个饺子给你吃。来,张嘴。”尹松泽哄着圆圆张开嘴来,拿起瓷勺凑到圆圆嘴边。

  圆圆自然不知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闻着饺子香,便张开嘴来,朝着勺里的饺子咬了一口。接着她“啊”地叫了一声,张着嘴,用舌头把那一块饺子从嘴里顶了出来,然后转身拍打了尹松泽两下,眼圈泛了红,委屈地道:“咬不动,不能吃!”

  “啊哟,这里头是什么?”尹松泽故作讶异,拿筷子把饺子皮扒了开来,从馅里挑出一物来举到眼前,自然就是那枚铜钱了。不待众人作什么反应,尹松泽就抱起圆圆,大声道:“圆圆莫哭。咱们圆圆吃到了铜钱饺子,来年就是小福星啦,想什么自然都是成的。小福星,你快与大伙说说,你都想些什么?”他接着又压低声音,跟圆圆道,“好丫头,说说咱们商量好的吉祥话!”圆圆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可众人都朝她笑,她接着也就欢喜起来,张口道:“来年……来年心想事成。”尹松泽忙道:“谁心想事成啊?”圆圆声音软软的,拖着长音乖巧地道:“大——家——”

  众人都拍手叫起好来。王小芸笑道:“咱们圆圆如今还小,红包只包这一个钱也就罢了!——圆圆,你看看这屋里,你最待见谁,便把这铜钱送了他罢。”尹松泽便拿起铜钱递到圆圆手里,又把圆圆放在地上。圆圆仰着头看了一圈,就步履蹒跚地走到另一张桌旁方儿身边,把铜钱递进方儿手里,连声叫起哥哥来。

  大家又笑着夸了一通圆圆,就都说笑着吃起饺子来。

  这是尹松泽过的最热闹的一个年了。他默不作声地吃着饺子,听着众人的欢笑声,干涸了多年的眼眶里蓦然却湿了一圈。


[下一章:(临时施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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