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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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江湖[修]】第十一章 子夜梦醒心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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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一声凄厉的枭鸣,叶茹萱自梦中惊醒过来,冷汗浸透了衣裳。原本尽数忘却了的前尘往事如潮般涌来,金丝枣饼,桂花乳茶,荷花灯,糖人儿,元宵灯会……她不由裹紧了被子,在黑暗中打起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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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秋风刮得起劲,盖着厚棉被时不冷不热,舒服极了。一早天还没亮的工夫,蓝惠雪睡得正好,却不想客房外头骤然闹腾起来,一下子把她惊醒了。

  先是有人把别的客房的门拍得震天响,接着就听店小二惊叫道:“你这疯丫头是来砸场子的不成?来人啊,快把她带去见官!”被拍门声惊醒的人大骂起来,店小二一边忙不迭地赔不是,一边又喊伙计拿人。然而听动静,那群伙计一时并未拦下那个拍门的姑娘,反倒是那姑娘连拍了三五间客房的门后,忽然凄厉地号啕起来:“大小姐——大小姐!”她这一喊,徐双月也醒了来,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声;沙莎睡在里屋,仿佛还未醒来。蓝惠雪听到“大小姐”三字就是一惊,也顾不得管她二人,忙披上衣裳,穿了鞋往门口走。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得邻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那姑娘哭喊道:“是你!——鸿少侠,你知道大小姐在哪罢?你定是知道的,你快带我去见见她,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蓝惠雪忙也开了门,只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姑娘哭花了脸,紧紧拽着鸿逸的衣袖。饶是她脸上泥污与血泪混在一起,蓝惠雪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沙莎家里那个叫作霞儿的小婢女。

  鸿逸也认出她来,虽诧异却不慌张,冲蓝惠雪使了个眼色。蓝惠雪即刻会意,走上前去,温言道:“霞儿,你家大小姐在这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别急,进来说。”说着,她伸手揽了霞儿肩膀,连拖带拽地将她带回屋来。徐双月已去喊了沙莎起来,因而蓝惠雪扶着那霞儿走到屋里时,正赶上沙莎揉着眼自里屋出来。

  待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方才还半睡半醒的沙莎打了个激灵,一下冲上前来,惊道:“霞儿,你这是怎么了?”霞儿见了她,更是哭得不能自已,一把抓住她双手,抽噎着道:“大,大小姐,魔教的人,把老爷夫人掳了去了!快想法子救救他们,想法子救救他们啊!”沙莎惊得呆住了,半晌才道:“什么?”蓝惠雪也吃了一惊,反倒是徐双月最冷静,倒了杯水递到霞儿手里,道:“只顾着哭可救不了你家老爷夫人!你先喝口水,再把来龙去脉好好同你家大小姐说一说。”

  霞儿的脾气跟沙莎倒相似极了,平日里虽有些张狂,可事态紧急时倒也听得进别人的话。她接过水来一口气灌进肚里,抬起手臂来用力抹了把泪,而后深吸了口气,道:“大小姐,前几日老爷和夫人带我去福县办货去,回来走的山路,夫人说口渴了,我就去河里打水,回来时候,回来时候——”她说着便紧紧抓住了一旁蓝惠雪的手,惊恐地道,“——回来时候就看到,魔教的人,把咱们带的人都杀了!我,我本想着跟他们拼了,可我刚跟他们交上手,却发觉老爷夫人还活着。我就忙跳进河里脱了身,跟着他们,跟到了这了。”

  听了她的话,沙莎面无血色,声音飘忽,缓缓地问道:“他们现在在哪?”霞儿道:“在汇城外头有个宅子,老爷和夫人就关在里头。我装成个乞丐去门口看了一眼,出来两个人把我撵走了……”听到“汇城外头有个宅子”时,沙莎便一下子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紫云剑,只穿着单衣,气势汹汹就朝门外杀去。蓝惠雪吓了一跳,忙去拦她,却不料霞儿惊恐之下,竟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松开。待蓝惠雪终于挣开了霞儿的手,沙莎已踹开客房的门冲了出去,徐双月忙叫道:“鸿少侠,快拦住她,别让她做傻事!”接着便听得鸿逸追着沙莎出去了。

  霞儿愣了一愣,也要跟着出去,蓝惠雪忙把她拽了回来,一边拿了手巾来给她擦脸,一边跟徐双月道:“鸿逸跟出去了,店家那边窦宇铭怕是应付不来。你出去跟他们说几句好话,这有我就够了。”徐双月应了一声,出了客房,蓝惠雪就又冲霞儿温言道,“你莫急……”沙莎既全信了,蓝惠雪自然也是信的。可霞儿见她不似自己这般惶急,只当她不信自己的话,于是又一把抓住她的手,哭道:“鸿姑娘,我不晓得你们跟大小姐如今是什么交情,可我说的全是真的,全是真的!”

  蓝惠雪忙道:“我自然信你。只是如今咱们若方寸大乱,是救不出你家老爷与夫人的。魔教既没杀你家老爷与夫人,定是留着他们的命要与我们讲条件,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正巧这工夫窦宇铭拿着金疮药膏走了进来,蓝惠雪便起身把椅子让给他,叫他瞧瞧霞儿身上的伤。霞儿比方才冷静了许多,却还是不住地哭着,道:“鸿姑娘,之前我们给了鸿公子许多气受,都是我们混账!你们兄妹两个待我家这般好,霞儿来日做牛做马也要偿你们的好。”

  这关头也就窦宇铭还笑得出来了。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往霞儿手臂上的伤口上药,一边笑道:“蓝惠雪,你什么时候姓了鸿了,竟还跟鸿逸成了兄妹?”蓝惠雪忙道:“鸿常、鸿雪是之前我俩为避魔教耳目使的假名,你别计较这个了。”又道,“霞儿姑娘,在下蓝惠雪,是冰魄剑主;那位‘鸿常’少侠其实叫作鸿逸,是长虹剑主。我们同你家大小姐都是七剑传人,自然是祸福与共,这事也就跟我们自己家里的事一样。”窦宇铭清了清嗓子,蓝惠雪忙又补上一句,“这位‘小华佗’窦宇铭窦先生,是雨花剑主。你放心歇歇罢,我们定会竭尽全力救你家老爷、夫人出来的。”

  霞儿泪眼汪汪地点了点头,蓝惠雪就又问她道:“你方才说,你去魔教门口看了一眼,可看到里头有什么人、什么安排没有?”霞儿想了一想,皱起眉头来,道:“我没看清里头的模样,只是……只是那撵我走的二人是一男一女,那个姑娘看起来,活脱就是当年我家二小姐的模样。”窦宇铭连沙莎这“大小姐”的名号都不曾听过,自然是不明所以,立时问道:“二小姐?”霞儿道:“是。我家二小姐九岁上叫拍花子的拐走了,从此再没找着过她。魔教那姑娘看起来倒也确实是我家二小姐那般岁数,只是若当真是二小姐,我们是一同长大的,即便我脸上尽是泥污,她又怎会认不出我呢?”她说着,却又担忧起来,道,“鸿……不,蓝姑娘,你说,莫非是魔教的人拐了二小姐去,再使个什么妖法叫她前事尽忘,拿她来对付我家大小姐?真要是那样,我家二小姐当真是可怜极了!”

  窦宇铭插嘴道:“沙莎长得算不得难看,她的妹妹自然长得也不坏,若是真被拍花子的拍走了,那多半要被卖到窑子里去,还不如去了魔教呢。”霞儿眼里登时盈满了泪,蓝惠雪无可奈何,忙从桌下踢了窦宇铭一脚,抢着道:“霞儿姑娘身上的伤我来给她上药,都是女儿家,好歹方便些。窦先生,你先出去罢!”说罢便硬把他推了出去。

  霞儿与魔教的人不过过了几招,没受什么大伤,多是从魔教分舵往庆城里赶时因心里着急而跌倒的擦伤。蓝惠雪给她擦净身上泥污,在伤处上了药,又拿来自己的衣裳给她换上,正巧这工夫徐双月同那被惊扰的人们赔过不是回来了,她便叫徐双月留下同霞儿做伴,自个提剑出了客栈,去瞅瞅鸿逸、沙莎的情形;刚到客栈门口,就见沙莎扶着满头是血的鸿逸踉踉跄跄地回来了。

  蓝惠雪忙接了沙莎手中的剑过来,未及多问,就听那店小二“哎哟”一声叫起来,道:“这位公子头受了伤了,可了不得!十字巷那边有个柳郎中厉害得紧——”他话未说完,却见窦宇铭不知何时竟也下了楼来,拖着长声道:“你道柳非么?他有什么厉害的,昨日去跟他论了一论,他还得喊我一声小师叔哩。”说罢,他从沙莎手里接下鸿逸,扶他上楼去了。

  鸿逸原本也走得了路、说得了话,看起来不是什么要紧伤势,更何况已交到了窦宇铭手里,蓝惠雪便放下心来,拉着沙莎在大堂角落里坐下,又把方才宽慰霞儿的话跟她说了一遍。沙莎坐在桌边,嘴唇打着战,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方才去了,那是魔教的分舵。魔教的人说了,黑无惧要你活口,于是他们便要你去换我爹娘。这……这怎么使得?我气得要同他们拼命,却不想他们埋伏了弓箭手。”她一边说着,眼就朝楼梯上看去。蓝惠雪心下登时明白了大半,正不知是否该顺着这话说下去,就见沙莎红了眼圈,自己开了口道:“鸿逸……鸿逸当真是个傻子,就那般扑上来护着我。往回跑时我一时慌神,跌在地上,他不及扶我,就往我倒地的地方扑,我没摔着,可你瞧他的头……本就是个傻子,若是磕坏了,可就更傻了!”

  蓝惠雪又是不知该不该说鸿逸傻,便只是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多日来心底的疑虑:“你……你同我说实话,你上次不慎叫魔教捉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沙莎身子微微一颤,眼珠轻轻转了两转。蓝惠雪料想她不会说实话,索性开门见山,道:“霞儿说,她扮作乞丐往魔教分舵里看了一眼,被两个人赶了出来。其中一个,像极了你家二小姐。”沙莎低下头去,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面带羞赧,道:“是我不对,我一直瞒着你们。他们那位叶堂主定是我妹子,绝不只是长得像。——我二人长得虽不是一个模样,可到底是孪生姐妹,我自然不会错认了她,只是她却不记得我了。上回我去试探她,一着不慎便进了她的圈套。”说到此处,沙莎忽然拉住蓝惠雪两手,低声道,“这两回说到底都是我的家事,可每每都牵扯了你进去。上回的事我听闻了,这回你万不能自作主张去换人了!我宁可不要自己这条命,也不能再让你涉险了。”

  蓝惠雪心里一疼,却依旧强颜欢笑,道:“你跟鸿逸的想法当真是一模一样,我瞧你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看沙莎脸红起来,她便敛了笑,认真地道,“我不会自作主张了。为了七剑合璧,我得活着。咱们好好想想,总还有别的法子。——如今黑无惧既要我活口,他们轻易也不敢杀我,我便去跟他们提一提条件,譬如让我们见一眼你爹娘。咱们知道的事多一些,才好再做打算,你说是也不是?”沙莎想了一遭,又想了一遭,掩面低声答道:“我心里乱,我不知道。我听他的,你去问他罢。”这个“他”自然不是窦宇铭,不是徐双月,更不是霞儿,那就只能是鸿逸了。蓝惠雪安顿好了沙莎,便去问了鸿逸,商量过后便花了些银子找汇城里一个守卫去几里地外的分舵送了一回信。

  之后的半日倒是太平,只是刚过午,就有官兵来问询鸿逸、沙莎两人与魔教起了纷争之事,话里话外竟是向着魔教的。多亏鸿逸有个当太守的爹爹,朝里的官员他也识得几个,便乌七八糟地攀了一通关系,几人这才没被赶出汇城去。快到关城门的工夫,魔教差人将回信送了来,说是第二日午时着人带沙家夫人在汇城城门口与他们相见,几人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由蓝惠雪与窦宇铭同去。

  沙莎虽听了鸿逸的安排,可到底是不放心,竟是一宿没睡,到了第二日清晨,她走路仿佛都有些不稳;那霞儿劳心劳力了几日,又陪着沙莎熬了一宿,更是忽然昏了过去。这当里鸿逸不知怎的也头疼起来,窦宇铭顾了这个又顾那个,左支右绌,蓝惠雪索性道:“我自己去便是,无非话都依着昨日商量好的来说。窦先生便留在客栈照顾大伙罢。”窦宇铭无奈地应了,蓝惠雪就擦亮了冰魄剑,梳好发辫,又换了身最好看最精神的衣裳。

  “这叫作‘输阵不输人’。”她板起脸来道,“沙莎,我这气势,比之你家二小姐如何?”沙莎红着眼圈笑出声来,道:“霸气不足,凶蛮有余。”开过玩笑,她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紧紧拉住蓝惠雪的手,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一声“等你回来我们再吃饭”。蓝惠雪用力回握了下她的手,转身出了客栈的大门,也没多同别人告别,径自往城门口去了。

  这时已是九月里了,日头如夏日里一般亮亮地晃人眼,却远不似那般热了。秋风带着几分薄薄的凉意自几人高的城门吹进,沿着汇城宽阔的大路直往城里刮进来。蓝惠雪提着剑,一路逆着风走到了城门口,便在门口站定了不再动了。——如今魔教强势,为防魔教使诈,他们便同魔教约在了刚进城的地方。魔教倒也应允得痛快,且午时还未到,蓝惠雪就远远地看见穿着黑灰衣裳的年轻姑娘走了过来。

  蓝惠雪远远地望着她,定了定心神,依旧站着没动;那姑娘板着一张俏脸,径直走到她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通,笑道:“这位当是冰魄剑主了。”蓝惠雪猜着她应当就是那位叶茹萱叶堂主了,便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她的脸庞,愈看愈觉得这姑娘眉梢眼角里像极了沙家夫人。打量过了,她便收回心绪来,冷笑一声,道:“蓝某应约而来,却不知贵教答应叫我见的人又在哪呢?”叶茹萱笑道:“急什么?这汇城里头是你们得利的地界,我自然得探明无诈才敢带了人来。你且再等片刻,我这便带人去。”说罢,也不待蓝惠雪再说什么,她转身就又出城去了,蓝惠雪便轻轻地朝着城门走了两步,踮起脚来,探着头往外瞅。

  只见远处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穿着黑灰衣裳的男人,还有一个是个披着斗篷的人,看不出男女。叶茹萱走了过去,同他二人说了两句话,那男人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就转身走开了,只叶茹萱带着那披着斗篷的人往城门里走来。这工夫进城、出城的人都不少,来来往往地挡人视线,蓝惠雪跳着脚张望了几眼都不曾望清那男人的模样,只直觉地觉着他方才看来的那一眼颇有些深意。待叶茹萱走近了,蓝惠雪就不跳了,端起个架子来,笑道:“叶堂主那位同伴去安排什么埋伏了,怎么不一同前来?”叶茹萱轻蔑地道:“你等不过是几个杂碎,怎么值得我们来许多人来大动干戈?”见她嚣张,蓝惠雪不由要打压一番她的气焰,便嗤笑道:“方才是谁说的要探明无诈才敢带人来?说什么不值得,可这干戈动得倒也不小啊。”

  叶茹萱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没说话。蓝惠雪就又将目光转向那戴着斗篷的人,见这人比自己矮了有小半头,就道:“这位想必就是沙家夫人了。”叶茹萱道:“正是。”说着,她便拉下那人头上的兜帽来,正是沙莎的母亲沙绫绢无疑。昔日黄沙镇里见到的美貌妇人如今发髻蓬乱、脸上也有几道伤痕,显得疲惫而狼狈。明晃晃的日光一照,她便闭了闭眼,过了片刻才又睁开来,看了蓝惠雪一眼,脸上现出些诧异的神色来,却没说话。

  不过是两三个月的工夫,蓝惠雪与沙莎便从毫不相识成了如今的好姐妹,这位沙家夫人也便从毫不相识,到如今成了蓝惠雪眼中如自己母亲一般的人物。她觉出自己眼眶一热,忙忍了泪,道:“晚辈冰魄剑主蓝惠雪。前辈,你还好么?”刚问过这一句,叶茹萱就笑道:“别费劲啦,来之前便封了哑穴、聋穴了,不然她向你们通风报信可该如何是好?”说着,她又把那兜帽拉起来盖住沙家夫人的头,接着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便直说了:我们教主要你活口,你若是同我们走,我们便把他们夫妇二人放了。”

  这话前一日几人早商议好了如何对答,于是蓝惠雪立时道:“江湖上人尽皆知,贵教出尔反尔的事干得多了,我可不敢轻信你们。不如这样罢:你们把他夫妇二人送上黄石山去,待他们一到黄石山,我便只身往贵教去,束手就擒。”叶茹萱冷笑道:“你当我傻么?这使诈的事你们干得也不少。别的不说,你们那位紫云剑主就是使诈的行家哩。”蓝惠雪先前听沙莎提过以烟幕弹诈叶茹萱那一回,可那时她心脉伤损,记得着实模糊,就索性没接这话茬,转而道:“梁升梁前辈呢?”

  “梁前辈在我教分舵里好茶好酒伺候着呢。”叶茹萱道,“若是带两人前来,难保不被你们劫了去,连本堂主的命怕是都没了,不如带一个来保险。——若是你们敢有什么动作,教里得了消息,即刻就杀了梁升。”她这话说得坦然而无谓,蓝惠雪听得却是心里一揪:她若当真如沙莎所说是沙家的二小姐,那她果然是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了。这之中到底有什么因缘尚未可知,若是窦宇铭跟着前来,兴许还能看出些意思,她却是丝毫看不出了。这样想着,她不由又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叶茹萱的脸,愈发觉得她的眉眼与沙家夫人相仿,口鼻却像极了梁升。只是这关头她也不敢说什么,唯恐激怒了叶茹萱,对沙家夫妇不利。想了一遭,她便只是依原来的计划,端了个架子道:“叶堂主到底年纪轻,且是堂主里排行最末的一个,这不妥,你是做不了主的。因而我没什么好跟你谈的,你明日叫你们教中说话算数的人过来,我同他商量商量这换人的事宜。”

  叶茹萱闻言登时生了气,道:“蓝惠雪!你们七剑可别得寸进尺。如今他们夫妇的命在我手里,我——”蓝惠雪打断她的话,笑道:“我们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还怕什么呢?”说着,她忽然往前一步,凑到叶茹萱耳边,低声道,“你记不记得‘毒郎中’窦宇铭?记不记得‘跃龙丸’与‘降龙散’?”叶茹萱惊了一下,接着了然,笑道:“自然记得。多亏雨花剑主跑得早,那跃龙丸还未及分发给教众哩,否则可真着了你们的道了。”蓝惠雪不慌不忙,依旧凑在她耳边,道:“我知道。只是这‘跃龙丸’是贵教所有的消息已散播出去了,待到我等被逼得无路可走之时,我等就先拿跃龙丸在这汇城里掀起些波澜再赴死。到那时死无对证,你们黑虎教就是百口莫辩。——得罪了朝廷,贵教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喽!”叶茹萱气得瞪起眼来,抬手往蓝惠雪肩头一推,直推得她一个趔趄。可接着她却只摆了摆手,道:“罢了!只是我瞧着你也只是个带话的,那我与你一样没什么好谈的。——明日还在此处,叫你们七剑之首来同我们的人过话,你——”她恨恨地看了蓝惠雪两眼,道,“你就不用来了。”说罢,她拽了沙家夫人,快步往城外去了。

  蓝惠雪猜得不错,叶茹萱虽当着堂主,可如今汇城分舵里还有一位护法、两位堂主,因而这做主的事确实轮不到她来做。因而,原本是吴笑与叶茹萱一同带了沙家夫人来的,可方才吴笑得知七剑只来了一个冰魄剑主时,就道:“只是个丫头片子,不足为患,你独个带了这沙家夫人去罢,教里有个兄弟托我替他办件私事,我去去就回。”叶茹萱见他不再把自己当小女儿一般放心不下,不由高兴起来,独自带了沙家夫人去会蓝惠雪,却不想竟马失前蹄了。待回了分舵,她跟吴笑、尹松泽讲了这一日的经过,却未曾去跟方天煜说。

  吴笑、尹松泽听罢,非但没有责备她,反而安慰了她几句,叫她回屋歇着。可她向来要强,心里便愈发难过了,一回屋就闩上了门,饭也不吃,灯也不点,只顾着在心里责备自己大意。几个来喊她吃晚饭的手下都叫她骂走了,于是就这般一直到了戌时,她依旧独自蜷坐在床上郁郁不乐,由这一日的失利又想到别的地方去。她心道:“我来教中不过六七年,堂主也只当了一年,不知有多少人不服我,方天煜不就是头一个么?吴叔、尹大哥待我好,可到底只当我是个小丫头。……如今我把吴叔、尹大哥差来喊我吃饭的人赶走了,便再没人肯理我了。……我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叫他们打心眼里敬我?”忽然间,她却又想起那紫云剑主,想起那柴房里关着的沙家夫妇同一些个模糊的记忆来,心里蓦地又多了许多惶恐。

  正想着,忽然听得有人拍了拍门,道:“萱儿,你都半日不曾出来了,莫不是生了病?”叶茹萱听出是尹松泽的声音,不由吓了一跳,忙拿衣袖抹抹泪,道:“尹大哥,我没事。”尹松泽又拍了拍门,道:“既没事,为何不出来?你开门,我有话同你说。”叶茹萱听他语气里带了几分薄薄的怒意,唯恐他责骂自己,忙道:“当真没事。只是……只是有些困倦,我,我已睡下了,明日再说罢。”尹松泽沉默了一瞬,接着就重重地往门上拍了一下,厉声道:“别装傻,给我滚出来!”

  叶茹萱几乎从未见过他发怒,忙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可走到门口,却又生生刹住了脚步,畏惧地不敢开门。尹松泽又拍了拍门,大声训斥道:“我知道你是为了白日里的事不忿,可你不想着来日该如何改进,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你吴叔只当你心里怨恨他,担心极了却也不敢同你说话,可愁坏了!”叶茹萱听出他是真生了气,忙不迭地开了门,却只站在门口,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尹松泽是端着一碗热粥来的。见她开了门,却没有让自己进屋的意思,他就板着脸道:“去把灯点上,我得瞅着你把饭吃了。”叶茹萱于是磨磨蹭蹭地让开了进门的路,又不情愿地点上了灯,却不想这灯一亮,照着那粥的热气,瞧着尹松泽缓和下来的表情,她心里忽然不似方才那么难过了,眼泪却没来由地“啪嗒”一声滴在了桌上。

  “你是怪我同你生气么?”尹松泽已不似先前那般恼火了,却依旧板着脸,“我若是不同你生气,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开门?——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不该不吃不喝,来日熬坏了身子可就糟了。”叶茹萱连连摇头,抽泣着道:“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尹大哥,我好怕。”尹松泽不由又吃了一惊,道:“你吴叔同我在教主那里都说得上几句话,我二人都护着你,你有什么好怕的?”叶茹萱抬头往窗外望了望,见外头没人,张口就要说什么;可接着她又闭了嘴,把椅子往尹松泽身边移了一移,凑到他近前,才低声道:“那位紫云剑主说,我是她的胞妹。”尹松泽微微偏了下头,平静地道:“她信口胡说,你便信了?”

  “我自然是不信的!”叶茹萱激动了一瞬,接着却又忧愁起来,道,“可我记不得我年幼时的事了,反倒是那紫云剑主提起的什么荷花灯,金丝枣饼,我仿佛隐约记得的。那日我见到沙家那夫妇二人,竟也觉得眼熟极了。”

  尹松泽抬眼看着她,微微咧着嘴,似笑非笑。他道:“你觉得那紫云剑主说的是真的么?”

  叶茹萱怔了一怔,低下头去,大滴的泪便落在桌上。她小声道:“尹大哥,也就是在你面前,我敢说一说心里话。——我还真有几分信她,因而我着实愁得很:若当真是如此,那我该如何是好呢,我岂不是里外不是人了?”她深深地喘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教主的所作所为,我一直以来也并非全都觉得是对的,只是若不这么做,我又如何能立功,能稳固自己的根基呢?万一……然而……”她忽然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带着几分哭腔道,“尹大哥,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了。”

  “那今日就不想了,好好睡一觉,来日有了精神再想。”尹松泽看着她,温柔地笑起来。他将桌上盛着热粥的碗推到她面前去,又从怀里摸出个一寸见方的小纸包来打开,里头是满满一包糖。他道:“你吴叔、方堂主都不喜甜食,这分舵里的粥也淡。我知道你是最爱吃甜的,特意从厨房里偷了糖来。”

  叶茹萱破涕为笑,一壁擦泪,一壁笑问道:“堂堂护法要一包糖,竟还得偷来,不知道的还当我教穷得连糖都买不起了呢。”她说着,尹松泽便把糖尽数倒进粥里搅匀了,又把勺递到她手里。叶茹萱喝了两口,又笑道:“尹大哥,来日你若是有了孩儿,定是个好父亲。你如今这般照顾我,不知道的还当我只是个三岁孩童哩!”尹松泽静静地看着她,未曾答话,她便撇撇嘴,低头只顾着喝粥了。过了片刻,才听得他唏嘘道:“可不是三岁孩童了。萱儿如今长大了,自然也懂事了,今夜好好睡上一觉,明日该想清的自然就想清了,你说是也不是?”

  他这话仿佛别有深意,可叶茹萱却未曾体味到什么,只道他要自己明日再想烦心事,于是满口应了,欢欢喜喜地喝了粥,待尹松泽拿了空碗出去后,便闩上门,上床睡了。

  

  “萱妹妹,我给你猜个灯谜:做了个好梦,你道是什么?”十岁未到的女童一手牵着奶娘,一手牵着同她一般打扮的妹妹的手,笑嘻嘻地问道。

  乖巧的妹妹想了一遭,撇了撇嘴,转头问自己的奶娘道:“奶娘,这个灯谜的谜底该是什么呀?”奶娘也想了一遭,又瞅了瞅那姐姐的奶娘,二人都摇了摇头,道:“许是大小姐自己编的灯谜罢,我们不曾听过。大小姐,这谜底是什么啊?”那女童“嘿嘿”地笑起来,道:“我听一个老乞丐给一个小乞丐说的,这谜底是‘好景不长’!梦里梦到的好事,可不是长久不了么!”奶娘闻言忙拉起她的手来,轻轻往她嘴上拍了两下,道:“呸、呸!我的大小姐,元宵佳节里这等晦气话是说不得的。”女童不服气地甩开了奶娘的手,道:“那为什么乞丐说得?”奶娘道:“都成了乞丐了,想来日子过得晦气极了,再晦气些也没什么;咱家家运正盛,可不敢说这个!”女童不耐烦地道:“是啦是啦,你说得都对。那边人真多,是在看什么?奶娘,你带我过去看看罢!——萱妹妹,你去不去?”

  妹妹摇了摇头,两眼直直地盯着近旁吹糖人儿的,怯生生地指了指,道:“我想在这儿看吹糖人儿。”她说着,抬头看了看姐姐,又道,“姐姐,你要去就去罢,我一会儿请爷爷吹一个西施给你带回去。”那姐姐学着大人模样抱了抱拳,笑道:“多谢萱妹妹了!只是我不要西施,我要孙猴子。”说着,她便拉着奶娘朝人群里去了。

  那吹糖人儿的老头吹了个金鲤鱼,很快叫人买走了;又吹了个金元宝,也叫人买走了。妹妹站在一旁瞅着,叫道:“爷爷,吹个孙行者,我买了给我姐姐带回家去。”可围着的人多,她声音太小,一下被盖了过去。那老头挑了一点糖,又开始捏一只虾。

  “啊哟,二小姐,我这肚子忽然疼得厉害,我去解个手。”奶娘忽然道,“你可别乱跑,我很快回来。”

  妹妹点了点头,依旧眼珠不错地盯着那吹糖人的老头。过了不知多久,她忽然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自己身后道:“啊哟,小姐可叫我好找,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穿件斗篷呢?”说着,那人不由分说地把件斗篷往她肩上一披,且拿那斗篷边缘往她嘴上一捂。

  她是学过些武艺的,可到底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孩童,哪里敌得过大人的力气?她慌乱地挣扎了两下不曾挣扎开,就觉得身上渐渐没了力气。

  

  春风刚起的工夫,黑虎教总舵里刚买来几个使唤丫头,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从拍花子的手里买来的。

  少女拉着少年的手,远远地看着那要么低头不语要么低声哭泣的孩子们,好奇地问道:“松哥,既是要照顾两位少主,那为何要买这么小的来?这个年纪,怕是连碗筷都端不动哩。”少年道:“是教主的意思。——这么大点的孩子尚不懂事,再大些就怕有了异心,是旁人安插过来的。原本也不用她们做什么力气活,洗洗涮涮、洒扫庭除,再缝个衣裳什么的也就是了。”那少女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往四周望了望,接着就拿过少年提着的一包点心来,跑过去叫道:“都快别哭啦!这些点心给你们吃。”待分发完了点心,她又转头训斥几声那些手下,道,“虽说是使唤丫头,可他们都还小呢,你们可不能歪待了他们,不然我就告诉我爹爹去。”说罢,她蹦跳着跑回去,拉了那少年的手走了。

  她这一通吓唬把手下人吓得懵了圈。待她走远了,才有一个叫陈方的小声道:“这位小姐是什么来头,她爹爹是谁啊?”另一个道:“你竟连她都不认得?——这就是夏护法家的独生女儿。”陈方吓了一跳:“啊哟,我方才见她这般嚣张,险些没给她两句难听的,还好忍住了。”那人也道:“还好忍住了!——你看到她身旁那个了么?虽说名义上是夏护法的养子,可谁瞅不出来呢,那是当女婿养的。这位尹公子对夏家小姐爱护极了,你若是没忍住,怕是刚开口就叫这位尹公子一剑削没了脑袋!”几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依着前几日夏护法夏晨的安排,给这几个买来的丫头分发了衣裳用具,安排其中三个去后院洗衣裳,两个去照顾小少主。还有一个原本是该去照顾少主的,然而先前少主瞅了瞅这十一二岁的孩童,皱眉道:“还不够给我添麻烦呢,还是领走罢。”于是最终就将这个孩子领去后厨帮手了。

  同伴领了那四个孩子去后院,陈方就领了剩下的两个往小少主的住处去。黑虎教刚择了地筹备起建总舵的事来,大殿尚未建起,除去几间棚屋外,只建了教主、少主、护法等人住的几个小院落,零散地落在这荒野之中。陈方领的那俩丫头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不哭不闹,看起来甚是乖巧。眼见四周无人,他不由放松了些,也不握紧手里的剑,而是晃晃悠悠地将剑掂来掂去。

  就这般,三人走过一大片草色枯黄尚未转绿的野地,刚沿着小路走进一小片林子里,靠前的那个丫头就忽然暴起,左手一拂,点了陈方手臂上几处要穴,右手趁势夺下他手中剑来,连劈带砍地招呼过去。陈方本就武艺不精,如今手臂还被点了穴道,抬也抬不起来,一时慌了神,一面躲闪一面大叫道:“快来人啊——”话未喊完,忽然剑光一闪,陈方脖颈上登时多了一道寸许深的口子,他大张着嘴,瞪着眼,身子一歪就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来人正是方才那位尹公子。他抽回剑来,如方才一般微微笑着,看向那个夺剑的丫头。这丫头一愣,尹公子便重重击在她颈侧,又在她倒地时夺下了她手中的剑,转身刺进了另一个丫头的胸口。

  陈方那一声喊得响,黑虎教里的旁人很快就来了。这时尹公子刚把那两柄染血的剑嫌恶地丢远了,就指着那个丫头的尸身跟他们道:“如今十一二的丫头竟也起异心了,当真是了不得。——我方才路过此处,见这个丫头杀了陈方,我想着她断然是留不得了,索性给了她个痛快。”说着,他又指了指另一个,道,“这一个吓得昏死过去了,我去给她煎一副安神的药,喝了再送过来。”这群人多是夏护法的手下,尹公子又一向深得夏护法信任,他们自然信了他的话,他便抱了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走了。

  待回了自己住处,那丫头刚刚好醒了来。尹公子闩了门,打柜子里拿出一丸药来,这才问她道:“我早看出你会武,却不想你竟这么乱来。——你方才使的是紫云剑法?”小丫头原本眼神凶狠,脸上却还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一听他说这话,她立时绷不住了,哭道:“是又如何?我早听闻魔教要杀七剑,我肯定是活不了了。早知他们最后会把我卖到魔教来,先前他们把我卖到穷人家当媳妇的时候我就不寻死啦!只是那时他们拿铁链子拴着我,我心里怕极了……”她抬手抹抹泪,又哭道,“你这坏人马上就会杀了我罢?我再也见不到娘亲了,我再也见不到爹爹了,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尹公子斟酌了一番,便按住她两肩,低声道:“我若是要杀你,方才就杀了。——你听我说,咱们是一路人,只是我如今寄人篱下,尚没法子送你回家,甚至都难以送你出黑虎教去。不如你姑且忍辱负重几年,待过几年,我定有法子送你回家。”小丫头哭着嚷道:“不成,不成!这一路来,魔教做的恶事我听得多了,到哪里忍辱负重都可以,偏偏魔教是不成的,我娘可是紫云剑主啊!”尹公子刚要劝说,忽然听得外头远远的有人叫道:“松哥,松哥,你去哪啦?”他脸色一变,看着那尚在哭闹的小丫头,想也不想便把手边的药丸塞进了她的口中,看着她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才应道:“涵儿,我在这呢。出了些事,你快些来帮帮我!……”

  

  窗外一声凄厉的枭鸣,叶茹萱自梦中惊醒过来,冷汗浸透了衣裳。原本尽数忘却了的前尘往事如潮般涌来,金丝枣饼,桂花乳茶,荷花灯,糖人儿,元宵灯会……她不由裹紧了被子,在黑暗中打起颤来。

  她记起来了:那时尹松泽为保住她的命,喂她吃了一种药,叫她把先前的事尽数忘却了。刚吃过药的那段时日,她是终日浑浑噩噩的,什么都做不好。一次教主去探望小少主,恰巧看见她失手打翻了茶,险些烫伤小少主,便大发雷霆,说着“黑虎教不养无用之人”要杀她。那时尹松泽凑到夏家小姐夏涵低语几句,夏涵就道:“教主,这丫头我同松哥细端详过,虽然现下呆笨了些,可只是调教得不好,其实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她既照顾不好小少主,不如就免了她这个差事,叫松哥带着她,教教武功罢。若我二人没看走眼的话,兴许来日能给我教添个干将呢。”

  黑无惧倚重夏晨,如今夏晨的独生女儿开了口,他也就允了。那新任的二堂堂主吴笑却道:“这不妥。敢问涵姑娘,你松哥这般年岁,若是由他养着这丫头,那么他是当闺女养呢,还是当媳妇养呢?”夏涵登时变了脸色,狠狠剜了尹松泽一眼。尹松泽忙道:“那么吴堂主的意思是如何呢?”吴笑转向黑无惧,道:“教主,吴某妻儿皆死于仇敌之手,没能看着孩儿长大着实是生平憾事。如今既有缘遇上了这丫头,恳请教主允准我将她当女儿养在身边。”黑无惧允了,于是吴笑由她自称的“萱儿”之名给她起了个“叶茹萱”的大名,之后的记忆就都是吴笑像父亲一般带着她了。

  叶茹萱在黑暗之中流着泪,一面想着这些熟悉而陌生的记忆,一面细细地理起个中关系来:尹松泽因她使了紫云剑法而救了她,想来他与魔教不是一心,然而他到底是什么人?吴笑也一直护着她,他知道她的身份吗?他又是什么人?她接着想起那日险些死于她手的紫云剑主沙莎,想起那柴房里关押着的沙家夫妇,一时心内又是惊惧又是悲戚,咬着被子才没哭出声来。她在心里不住地道:“我竟险些没杀了姐姐,我竟眼瞅着爹爹、娘亲而认不出他们来,还听人商议如何利用他们来害姐姐。我差一点就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了!”

  想到此处,她一骨碌坐起来,心道:“不成,我已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我得去救爹爹与娘亲。今夜方天煜不在分舵,正是个好时机,我这就去救他们出来!”又暗自下定了决心,“尹大哥不论到底是何目的,可留在魔教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吴叔即便是魔教的人,可他这许多年来待我甚好,我也不能害他。因而这事终究还得我自己去做。”

  她一面想着,一面往窗外看了看,估摸了一下时辰,而后轻手轻脚地起身穿好了衣裳。这关头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着先前的错今日都要一并偿了,因而身外之物也全然不带,只往口袋里藏了一把柳叶镖,又背了把剑,便只身往柴房走去。

  这时卯时将近,众人睡得正熟,连秋风起时将死虫儿都不再嘶鸣了。柴房里幽幽地亮着昏暗的烛火,仿佛在给她引路一般。她定定心神,尽力使神色如常,推门进去,清了清嗓子。

  看守沙家夫妇的两人睡眼蒙眬地抬眼看了看门口,见是她来了,便忙跳将起来,问道:“这么晚了,叶堂主,您怎么来了?”叶茹萱拽了拽衣角,板着脸道:“我若是不来,你们可是要睡到天亮么?”两人对视了一眼,似乎想要分辩,却又没找出话来,索性都低下了头,不说话了。叶茹萱原本也不是来为难他们的,就道:“罢了!守夜着实也是个苦累活计,反正没人敢来我教分舵造次,你们稍微休憩片刻倒也算不得什么。”她一面说着,一面从门口踱到屋里,又打这头踱到那头,最后往门口走去,道,“你们自便,我睡不着,想到处转转瞅瞅。”两人忙跟上前来,抱拳恭送她,却不想她猛一回身,出手时疾如闪电,眨眼工夫点了这两人身上的几处要穴。只听得“扑通”两声响,那两人都昏了过去,倒在了地上。

  叶茹萱用脚尖踢了踢,见两人一动不动,就忙去解了梁升与沙绫绢的穴道,把二人晃醒,一壁解开他二人身上的绳子,一壁流着泪轻声道:“爹,娘,你们别说话,快换上那两个看守的衣裳,我这就带你们出去。”饶是多年未见,夫妇二人仍是一眼认出了她,然而这时情势紧急,也顾不上多话,就按她的吩咐换了衣裳,跟着她往院子里去了。

  远远地有鸡鸣响起来,天边微微泛了白。再过两刻钟,汇城的城门就开了,只消进了汇城,起码一时片刻里三人并无性命之虞;然而再过一刻钟,便会有人去换方才那两人的班了,因而三人须得在中间这一刻钟的工夫里从分舵脱身。三人从院中穿过时,叶茹萱听得教众住的偏屋里有了动静,心里不由紧了一紧,忙加快了脚步,带着父母趁黑自后门出去,沿着小路走到已看得到汇城城门的地方,才停下脚步来,道:“爹,娘,你们快些去城门前,门一开就赶紧进去,往远朋客栈去找七剑。”

  沙绫绢一把握住她的手,道:“我儿,你跟我们一起走!娘不思量这辈子竟还能见到你,如今心里已知足了,娘宁可死了,也不能让你出事!”叶茹萱咬牙忍着心底的恐惧与眼中的泪水,故作坦然地道:“如今我还是魔教的三堂主,拖个一时半刻还是行的。爹娘无须担心。”她挣开了母亲的手,半真半假地吓唬他们道,“快走罢!你们走得越慢,留给我脱身的时间就越少。”说罢,她握紧两拳,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分舵走去。

  与几年前嚷着“无法在魔教忍辱负重”的小丫头比,她如今已大不同了。分舵正门的人见了她,奇道:“叶堂主,这么晚了,你——”她心里紧张,话里脸上却是坦荡极了:“护法差我办事去,却不想我竟漏了堂主令符在里头,这可不妙了。快些放我进去,还急着赶路哩。”守门的忙恭敬地开了门,她便风风火火地跑进后院去,刚巧在院中碰见了正往柴房去换班的人。她板着脸,背着手,往两人前头一挡;心里却不住地后怕:“若是再晚片刻,那就赶不上了。”

  那两人见她拦路,都惊了一下,忙抱拳行礼,道:“叶堂主有事么?我二人赶着去换班呢。”叶茹萱道:“不急,那两个兔崽子偷懒耍滑,被我逮了个正着,罚他们多站一会儿。你二人先去吃些饭,待会儿好好办差,可别走那两个兔崽子的老路。”两人迟疑了一下,叶茹萱便发怒道,“你们发什么愣?是不是我这个堂主就不算堂主,赏罚都做不得主了?——我便是如今杀了你们,也没人会责骂我一句,你们信是不信?”她是货真价实的堂主,吴笑与尹松泽又都护着她,她这话那两人自然没什么不信的,于是两人忙不迭地谢过她,往厨房去了。

  叶茹萱便又回屋换了便装,出门时却恰巧遇见吴笑正走过来。她心里慌张了一瞬,接着定了定神,叫道:“吴叔。”吴笑关切地道:“萱儿,昨日——”叶茹萱急着走,忙道:“昨日的事——尹大哥说过我啦,我早想通了。吴叔,我……尹大哥喊我有点急事。”吴笑叹了口气,却没阻拦她,摆了摆手放她走了。她忙转头快步走向后门,走了两步,却忽然觉得心头酸涩,不由转过身来,叫道:“吴叔,我去了。”吴笑道:“去罢。今日的事不用你忙,可也早点回来吃饭。”叶茹萱应了一声,转身逃也似的自后门奔出去,泪不住地落了下来。

  天渐渐亮了,汇城也渐渐近了。城门在晨光里缓缓被推开,“吱呀”声悠长不绝。叶茹萱一路跑着,远远看着沙家夫妇头一个进了城去,接着却听身后分舵里乱将起来,有人嚷着“叛徒”追了出来;她心里如打鼓一般地焦躁起来,忙加快了脚步,使足了力气朝着汇城奔去。眼瞅着城门近在咫尺了,忽然听得一人细声细气地道:“没想到竟然漏防了你个叛徒。叶茹萱,方堂主要我等取你的命来了!”叶茹萱听出是那轻功卓绝的李若雨的声音,忙拔出剑来,可还不及出手,就有什么东西劈头盖脸洒了下来。她霎时间觉得胸口血气翻涌,四肢百骸里仿佛有无数刀子在割一般;然而想着汇城里的亲人,她一咬牙,便丢了剑,朝着汇城里猛奔两步,刚刚好过了城门,这才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李若雨并未追上前来,反倒是只穿着里衣的蓝惠雪自城中疾奔而来。待奔到叶茹萱跟前,蓝惠雪自围着看的人群里挤进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便忙把她背到背上,一路奔回了远朋客栈。窦宇铭已在客栈大堂里等着了,两人一进来,他即刻接了叶茹萱过去,拉过她的手臂把一把脉,再翻开眼皮看了一眼,接着就沉下脸来。

  沙家夫妇与沙莎都在一旁看着,见他变了脸色,都担忧起来。沙绫绢哭道:“窦先生,窦先生,我家萱儿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中毒了么?方才还好好的呢!”窦宇铭恨恨地道:“晦气!老子制的这降龙散,竟害到自己人了,当真是晦气!”

  蓝惠雪见他同沙家人说的全然不是一件事,忙又扯了扯他,问道:“先不说这个,你只说如今她有救没有?”窦宇铭沉吟了片刻,又摸了摸她的脉,这才缓缓地道:“奇了,跃龙丸她吃得极少。若是魔教的人下药,她怎会只吃这么一点?——你若要问的话,活倒是能活,只是她体内经脉多有伤损,这一身武功是保不住了,来日别提练武,重活都做不得,可怜极了。”听闻叶茹萱还有救,沙家夫人当即在窦宇铭跟前跪了下去,泣不成声。鸿逸跟蓝惠雪忙一左一右搀了她起身,沙莎则道:“能保住命就是好的。都要些什么药?我家还有几个钱,大都是买得起的。”

  窦宇铭摆了摆手,道:“用不上什么稀罕药,这城里都能买着,只是她日后得好好养着,才能渐渐地排净体内余毒。依我看……怕是只能送她去黄石山上由我师父照看着了。”鸿逸略一思忖,道:“想来魔教的人不肯轻易放过她,若是叫他们知道了我们是送她上黄石山,那麻烦多得很。不如我们放出消息去,就说叶——”沙莎打断他的话道:“叶什么叶,萱儿。”鸿逸忙改口道:“好罢,萱儿。——就说萱儿已没救了,假称是送两位前辈去黄石山。”

  蓝惠雪道:“这法子倒是不错,只是如今魔教气急败坏,难保不会冲进汇城来,那么两位前辈又该如何安置呢?”众人想了一遭,沙莎道:“住在这客栈里。”徐双月道:“找户人家住下,给足了银子就是。”众人商议了一番,觉得都不算妥帖,便找鸿逸拿主意,可方才还在门口坐着的鸿逸这时竟不知跑哪去了。

  待到晌午时,鸿逸才回了客栈来,径自找了沙莎,说自己已安排妥帖了:他找了他爹爹鸿知礼鸿太守在朝中的一位好友。这位大人是个善心人,却不会做官,被人从京里遣了出来,如今他在汇城里做着个手无实权的闲散官儿,每日应卯后便在家摆弄琴棋书画、花鸟鱼虫。他与鸿知礼一向交好,如今听鸿逸说了原委,当即满口答应下来,还宽慰鸿逸道:“侄儿,你若要做大事便尽管放心去,老夫到底还吃着朝廷的俸禄,你说的那些个江湖里的祸害就是再造次,也不敢闹到老夫家里来。”

  事不宜迟,众人依着先前商量好的安排当即去办:鸿逸安顿好了沙家夫妇,即刻同窦宇铭驾了车马,带了叶茹萱往黄石山上去,在汇城门口还对着车里苦口婆心地劝说“生死有命”,演了一出好戏;而沙莎、蓝惠雪、徐双月三人扮作农妇,出了汇城,往几人约定的会合之地去了。


[下一章:第十二章 伉俪重逢雨对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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