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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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江湖[修]】第十章 此计当能破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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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他转过身来,缓缓走到二人跟前,细细打量了黑啸风一遍,忽然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拍,就如寻常慈父一般温言道:“那冰魄剑主,我已叮嘱了他们要活口——”无论是言是行,这时的黑无惧都着实是反常极了。黑啸风没来由地起了一身白毛汗,诧异而不解地叫了一声“父王”;黑旭阳略一思忖,却忽然大惊失色,立时张口要说什么。然而黑无惧已先他一步开了口,温和地道:“——到那时,为父就当着你的面亲手杀了她,好叫你彻彻底底地死了这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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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啸风、黑旭阳兄弟二人赶回黑虎教总舵时,已是八月十四了。中秋将至,黑啸风挂念父亲,一回到总舵即刻去拜见黑无惧,却被一堂堂主方天煜挡了回来,说是黑无惧正同陈家家主说话,叫他先回去等着,黑啸风心下失落,却也依言回了屋。

  那黑旭阳正坐在黑啸风屋里的正座上跷着二郎腿喝水,见黑啸风进来,他懒懒地从正座上起了身,道:“他现下正生你我的气,想必不会见你。”

  前几日黑啸风杀了皆空、不知子二人,动手时的果决凶狠叫黑旭阳对他高看了几分,然而到底还远算不上尊敬。如今见黑啸风沉着脸,不声不响地坐下了,他便笑嘻嘻地道:“你若是今日想见他,应当到大殿前头跪着去认错,跪上三五个时辰,兴许他就肯——”

  “认什么错?”黑啸风“砰”地一拍桌子,沉下脸来,“黑旭阳,你把话说清楚。”

  不承想他竟发了火,黑旭阳忙道:“你也别为这个生气。——老头子心里哪还记得什么中秋团圆夜?原本他也不是这个脾气,更何况——”他忽然凑近到黑啸风身旁,拿指节敲着桌子,压低了声音道,“更何况你同那一位的事,怕是瞒不过去了。”黑啸风脸色愈发难看了。待黑旭阳说完,他便没好气地道:“我同哪一位的事?什么事?是私奔潜逃了还是私订终身了?我怎么竟还不知道呢?你少说两句倒也憋不死。”黑旭阳眨巴了几下眼,看猴儿似的看着他发完这通脾气,丢下一句“那我不说了”便背着手出门去了。

  其实黑啸风这通火气不为别的,正因这几日来他极力掩盖的担忧被黑旭阳说破了。如今把这通窝火发作出来后,他心里竟也不那么担忧了,因而这一夜他睡得踏实,第二日里饭吃得也香。待到日暮时分,黑无惧叫他兄弟二人去时,黑啸风虽依旧是沉着一张脸,可跟刚回总舵时比,腰板更直了,举手投足间也少了几分犹疑。

  个把月不曾见过自己的两个孩儿,黑无惧却没表露一丝一毫的思念之情,依旧阴沉着脸,带着几分怒意坐在那黑虎大殿靠着北墙正中的座椅上等着二人给他行礼。

  黑啸风、黑旭阳一同跪下去,俯身拜了一拜,接着黑啸风道:“孩儿见过父王。”黑旭阳却只是懒散地叫了一声:“爹。”

  黑无惧抬头扫了他们一眼,并不提起身的事,只端起桌上茶水来喝了两口,冷笑一声,道:“你们兄弟二人出去这么一遭,倒是长了不少本事。”说的是“长本事”,可其实不是这么个意思,这兄弟俩不傻,自然听得出话外之音,于是都低了头不说话,等着黑无惧后边的责难。

  他俩不言语,可偏偏黑无惧等着他们先开口,于是也不出声,一时间黑虎大殿里只听得见外头夜风刮过的呼啸声。门口的灯笼、屋里点的灯被刮得乱晃,大殿里忽明忽暗,惹得人心里一阵烦乱。黑旭阳到底年轻气盛,不过片刻便忍不下了,直起身子,不耐烦地叫道:“父王,你有什么话直接说罢,你打这个哑谜我听不懂。”黑无惧可算是找着了发作的机缘,当即抬手指着黑旭阳,劈头盖脸骂道:“你这混账还有脸说!——你当真是长本事了,自作主张发落了护法,还替你哥瞒着他干的那些个混账事,竟还打发吴笑来顶罪领罚!孤王尚且没死呢,你竟做起主来了!”

  “父王,有句话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黑旭阳早知他要说什么,自然想好了该怎么应对,当即毫不畏惧地顶了回去,“当时那情势下,毒害我哥的只可能是姓尹的,我莫非留着他等父王的安排么?万一这当里他再害我哥性命可如何是好!”听到这最后一句,满脸怒意的黑无惧忽然轻蔑地笑了一声,扫一眼低头跪着的黑啸风,道:“吾儿,为父听闻那要害你性命的不是护法,是七剑里头的冰魄剑主,是也不是?”他语带几分慈爱,可那声那调都森冷极了,即便是旁人听来都不由惊惧,更遑论被点名问话的黑啸风了。

  这位心虚的少主踌躇了一番,终究没应声,只照旧低着头一动不动,两眼直直盯着地上的方砖。这一通沉默叫黑无惧的火气陡然又涨高几丈去,一时又无处发作,他于是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缓缓踱到兄弟二人跟前,绕着两人走了两圈,冷冷地道:“你二人当真本事了,竟学会这个了。怎么,你们以为不说话,我便不会罚你们了么?”黑啸风依旧是不说话。黑旭阳却是梗着脖子叫道:“罚,自然要罚,既然说什么也免不了这顿罚,那我二人何必费这个口舌呢?”直把个江湖里几乎无人敢触怒的黑虎教教主气得头顶冒烟,险些没掀了二人旁边的桌子。

  黑无惧背着手在二人跟前转悠着,口中骂道:“你这不孝子是要气死我!——罢了!你既如此说了,那我便好好地罚你们,你们且听着:后头这一个月里,你们谁也不能离开这总舵一步。”他指着黑啸风道,“你这混账,就在你那小院里待着,没孤王的命令不准出来,给我好好思过。你若敢出来一步,我定要活活打死你。”说罢,他又指着黑旭阳,语气却缓和了几分,道,“我瞧你如今本事大得很,就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已令方天煜、吴笑同尹松泽去追杀七剑了,如今总舵正缺人手,你便打点这总舵上下的事务,若是做不好,你便滚去同你这混账兄长一起禁足思过!”

  到底是亲生的儿子,黑无惧虽恼火,却到底还是罚得轻。黑啸风松了一口气,却见黑旭阳一抬头,又要顶嘴,便忙拽了他一把,道:“是,孩儿知道了,旭阳也知道了,此后我等定会痛改前非,好好做事。父王没别的事,孩儿就回去思过了。”说罢,他抬头瞄了黑无惧一眼,见黑无惧背对着他二人没说话,便又拽了黑旭阳一把,忙往门外退。

  刚走到门口,黑无惧却忽然叫道:“给我站住。”

  二人忙停了下来,看着他:只见他转过身来,缓缓走到二人跟前,细细打量了黑啸风一遍,忽然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拍,就如寻常慈父一般温言道:“那冰魄剑主,我已叮嘱了他们要活口——”无论是言是行,这时的黑无惧都着实是反常极了。黑啸风没来由地起了一身白毛汗,诧异而不解地叫了一声“父王”;黑旭阳略一思忖,却忽然大惊失色,立时张口要说什么。然而黑无惧已先他一步开了口,温和地道:“——到那时,为父就当着你的面亲手杀了她,好叫你彻彻底底地死了这条心。”说罢,他笑起来,又往黑啸风肩上拍了一拍,骂道,“滚!”

  这一下,险些没把如遭雷劈的黑啸风拍得瘫软在地。

  黑旭阳气得瞪起眼来,却依旧咬牙忍着火气,耐着性子道:“父王,依我看,不如杀了七剑里头的别人,只把那冰魄剑主留下来。一个小小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如此自然是皆大欢喜——”不待他说完,黑无惧抬手就朝他脸颊打了过去。

  黑啸风对黑旭阳最了解不过了,知道他定会梗着脖子硬挨这一巴掌来同父亲叫板,于是忙去拽他的手腕,蛮指望着能拽得他挪动两步,起码别叫那一巴掌打得实了。却不想黑旭阳用力甩开他的手,仍在原地站着,梗着脖子瞪视着黑无惧。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白净的脸颊上登时一片红肿,人也一个趔趄往旁边跌了两步,险些没摔在地上。

  “来来来!”黑旭阳稳住脚步,一歪脖子,指着自己另一边脸颊,冲黑无惧吼起来,“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反正这许多年你也不把我兄弟俩当亲儿看,那还要我二人活着作什么?不如死了干净!”黑无惧暴跳如雷,却没再动手,只指着黑旭阳骂道:“你这混账说什么胡话?我若是不把你们当亲儿待,何苦养你们两个没用的东西供你们吃穿!”黑旭阳冷笑一声,道:“哼,旁人家养只雀儿还要同它讲讲话哩,我们要见自己亲爹反倒是十天半月的见不着;便是见着了,你也只会安排我们去替你做这个那个。譬如今夜之事,你只想着你的狗屁‘大业’,何时想过我哥心里何等苦闷了?我瞧着你养我二人只当是养了两条狗罢了,怎么好意思说把我们当亲儿待!”

  “放屁!”黑无惧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破口大骂,却没再动手,“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连狗都不如,跟你们那没良心的娘一个模样!”他这话一出口,黑旭阳狂怒之下竟一时愣住了,两手抖着握起拳来,指节“咔”地响了一声。黑无惧冷眼看着他,反倒稍稍平静下来,只嫌恶地瞪了他一眼,轻蔑地骂道:“都给我滚回去,没我的命令不准出来。孤王如今要打死你们两个小子倒还是易如反掌。——滚!”

  唯恐黑旭阳再生出什么事端来,黑啸风忙拽了黑旭阳往外走。头几下没拽动,可再拽时,黑旭阳却一把推开他,猛地一转身,朝着门口疾走而去。他头也不回,走得飞快;可待迈出了门槛,却忽然又站定了,回过头来,红着眼骂道:“老匹夫,你若不思悔改,迟早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黑啸风吓了一跳,还未及反应,就听得身后黑无惧怒喝了一声“滚”,接着便是一个茶碗贴着自己衣袖飞过去,在黑旭阳脚边重重摔裂开来。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一咬牙,跟着黑旭阳跑了出去。

  这一路黑旭阳都带着气,大步流星走得飞快,也不曾同黑啸风说话;路上遇到下头人向他行礼,也只吼一声“滚”,那红着眼暴怒的模样倒真比黑啸风更像黑无惧了。待二人回了住处,点上灯在桌旁坐了下来,黑旭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哥,有酒吗?”

  往前的工夫黑旭阳年幼,黑啸风常拘管着他,不许他喝酒;可近几年来,黑旭阳不再对他言听计从,又常独自到处耍玩,跟着旁的江湖中人也就学会了喝酒,黑啸风管不了索性也就不再管他。只是这时见他怒火中烧,黑啸风生怕他借酒浇愁愁更愁,就扯了个谎道:“没有。”说罢,他看着黑旭阳红肿的半边脸颊,又心疼地低声道,“这么多年了,他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你何苦……”他忽然叹了口气,又喃喃道,“许是我错了,她到底是七剑,是要杀咱们父亲的,我怎么能……”

  黑旭阳闻言便是一声冷笑:“他也配做你我的父亲?——我当真不懂,当年娘为何要同他成亲,为何要生下我们两个——若从一开始便没有你我,那如今反倒没这么些个烦恼事了。”说着,他眼里竟泛起泪光来;于是他忙紧紧闭了眼,别过头去,可开口时声里却依旧带着些哽咽,“哥,你说娘如今还活着吗?”黑啸风皱眉看着他,犹疑了一番,才斟酌着词句,缓缓地道:“那时父王还……还不是这个模样。先王逝世前,把自己身上三代人的功力传给了他,他这才失了心性,成了这般模样。”

  “那他为何要接这三代人的功力?想来到底还是有野心的,是我我便不肯接。”黑旭阳依旧别着脸,抬起衣袖往脸上抹了一把,又恨恨地道,“这老匹夫竟还有脸提起娘!若不是他这般不通情理,想来娘也不会丢下我二人——”他忽然迟疑了一下,疑虑地道,“你说,娘把我二人丢下了,莫非她心里其实也不疼我们?”

  “说什么鬼话?”黑啸风瞥了他一眼,轻轻拍了拍他后背,“以前你年纪小,这些事我没同你说过。如今你也大了,我就讲给你听听,省得你胡思乱想。——当年父王心性大变,娘原本也是不离不弃的;可后来父王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娘劝不下来,又听他说要‘栽培’咱们,要咱们来日承袭他的衣钵。娘不想咱们来日也像他一般,就带着咱俩逃了。”

  黑旭阳抿着嘴听着,缓缓转回头来看着黑啸风。黑啸风端起茶壶来倒了倒,壶里却没水,他便只好作罢,依旧拿胳臂支在桌上,像个回忆少年之事的老人一般缓缓地道:“你那时才三岁,我也才八岁,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你我走那自然是难极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反倒被父王发现了意图,从此咱们住所周围的守卫就愈发森严了。”他说到此处,忽然笑了一下,道,“那夜父王不在总舵,又月黑风高,是个合适的时机,你却哭闹不止。娘不得已跟前几年仙逝的那位赵医师讨了一剂安眠的药给你吃了,这才带着你我逃了出去。”

  “后来呢?被他追回来了,是也不是?”黑旭阳搭在桌上的手轻轻颤着,说话时语调却仍是淡淡地,“后来娘怎么样了?”

  黑啸风道:“那一回当真是逃出来了,没人知道咱们怎么走。娘带着你我辗转迂回,奔波了十几日,终于逃回了外祖家。然而那时我教的势力已然不小,外祖家又是舅父当家,他不敢得罪父王,便把我们三人赶了出来,又给父王报了信,几日后我们就被追上了。”他叹了口气,垂下眼眸来,接着道,“我记得清楚得很呢:那时是个半夜,在一家脏兮兮的客栈里,父王带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刀。我跟娘跪在他跟前求他放过我们,娘抱着你,你伸着手玩我的头发……然后父王一把把你从娘的怀里抢了过来,推了她一把,说她要走的话可以,可我们得留下。说着,就抓着我的手臂,把我也拖走了。”

  黑旭阳一边听,一边吸着气,拿衣袖在脸上擦来擦去。正是好面子的岁数,许是怕自己失了态,他就没继续问下去,只哽咽着说起了别的事:“那陈家家主应了父王了,要帮他对付七剑。其实那家主病歪歪的,快不行了,是强撑着来总舵的。人们都说,她是怕回绝了父王,来日她撒手走了,父王同她女儿过不去。——你瞧瞧人家的娘,你再瞧瞧咱们的爹,他全然不知道疼惜我们的。”

  黑啸风轻轻拍着他后背,待他不说话了,才慢慢地道:“他心脉伤损得厉害,六亲不认倒也正常。可其实他心里待我们到底还是跟常人不同:若是别人像你刚刚那般顶撞他,即便当时不被他打死,来日也落不得好下场。因此你也……也别太介怀了。”

  “兴许明日这老匹夫便杀了我,那也说不定。”黑旭阳又拿衣袖抹了抹脸,忽然起身走到床边,也不脱衣裳,就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来把头一蒙,闷声闷气地道,“我今晚在这睡,你去别的屋罢。”黑啸风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蒙着头哭去了,也就没计较这鸠占鹊巢的事,搬了铺盖往东厢房里去了。

  这一夜两人自然都睡得不好。既在思过中,第二日也无事可干,于是黑旭阳虽早早醒来了,却依旧拿被子蒙着头,直到觉出饿了才起床。手下人早送来了饭食,他草草吃了两口,便去找黑啸风。一进东厢房,他就看见桌上动都未动过的饭菜;他又往里屋一走,就见黑啸风披头散发,赤脚立在书桌边写字,已写了几篇了。

  两人的娘亲魏氏写得一手好字,黑啸风年幼时也跟着娘亲学写字。那时他正是贪玩的岁数,十分顽皮,自然静不下心来;可自从与魏氏分别,他性情大变,忽然就有了一个人在屋里写字的爱好。先是临帖,临魏氏最爱的颜体;待长大些,他便又临了王羲之的行书,之后也多是写行书了。如今黑无惧下了那样一道命令要杀蓝惠雪,黑啸风自然心里难过,他难过时写字本不是稀罕事,然而黑旭阳瞅见黑啸风写的竟不是行书,而是蝇头小楷,心里不由有些吃惊,便走近了,拿起写好的一张细细地看起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黑旭阳念了两句,又翻到下一张,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黑啸风也不抬头,依旧写着字,一字一顿地道:“放下。”黑旭阳听话地放下了,却依旧慨叹道:“我原本以为你宽慰了我那么久,是因心里不像我这般难过。可如今看来……”黑啸风的手一僵,接着笔锋一转,草草写了个什么字,又把那张纸掀起来往黑旭阳脸上一丢。黑旭阳忙接住了,低头细看,上头是斗大一个“滚”字。他瘪了瘪嘴,把那纸在手里揉成一团,随手往身后一丢,往一旁的空椅上坐了,却老老实实不再说话。

  这般沉默了片刻后,黑啸风却自己絮叨起来。

  他吞吞吐吐地道:“如今就咱们兄弟两个,那就随意说说话罢。我……你……你既早已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我着实……着实担心她。”说罢,他停了片刻,可黑旭阳没出声,于是他就又接着道,“如今你我都没法子出去,方堂主、吴堂主和护法也都不是好对付的,若是他们三人一同出手,再连上叶堂主等……我也当真是没良心极了,竟在担心他们。——他们若是过得好,那来日父王就危险了。”

  黑旭阳沉默了半晌,才慢悠悠地挤出俩字来:“倒也……”

  黑啸风仿佛并不指望他说多少话,听他说了这两个字,就接着又道:“依你看,若是我们不帮父王,到底对是不对?”刚说完,他就又轻声笑道,“我当真是傻了。”说罢,他歇了片刻,写了几行字,就又苦笑道,“父王自然是痛恨他们的,然而对他们我却总也恨不起来。若非我自始至终是这般想法,那日在黄沙镇遇到他们时,我原本不会多事,自然也就不会有如今这许多纠结了。”

  秋日里天晴得好,秋风飒飒自院中刮过,前一天夜里落下的树叶被刮得从地上擦过,沙沙作响。屋里静极了,只听得黑啸风提笔写字时的细微响声。他缓缓写着字,又写满了两页纸,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以前我只当是我一厢情愿;可之前跟她一起落难,我才知不是如此。……然而愈是如此,我如今心里就愈是过不去:她待我那样好,可如今她有难,我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旭阳,你可曾想过我们往后的日子会是何等模样?”等了片刻,见黑旭阳没言语,他便抬头看过去,这才发觉黑旭阳竟已歪坐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黑啸风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对着黑旭阳絮叨这些话甚是可笑,便不想说下去了,也不想写下去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放下笔,走到床边,穿了鞋往外屋吃饭去了。

  

  且说叶茹萱带着人马到了汇城外的分舵,等了不过半日,奉黑无惧命令而来的方天煜、吴笑也就到了。方天煜听闻鸿逸等人如今就在汇城里,当即便要带人杀进汇城拿人,却被吴笑、尹松泽一同拦了下来。

  吴笑道:“方兄弟,这汇城不比阳城,是比庆城还要派头的地方。你如今若是硬闯进去,惹了朝廷里的人,那往后我教的日子怕是难过了。”方天煜不以为然,道:“山高皇帝远,皇帝老儿又如何管得了我们江湖人?更何况,这汇城不过是个前朝的都城,又不是现下的京城,能有什么派头!”尹松泽闻言,拍着方天煜的肩膀叫道:“方大哥好生糊涂!正因是前朝故都,朝廷才更多看它几眼:如今汇城里还住着好些个前朝遗老,朝廷唯恐他们作乱,都差人盯得死死的。况且汇城繁华富饶,来往的侠客商贾也多得很,鱼龙混杂。听闻朝廷还派了暗卫在这汇城里盯梢哩。”吴笑也语重心长地道:“护法说得在理。方兄弟,咱们都想赶紧拿了七剑立功讨赏去,可若是为了七剑跟朝廷结了梁子,依你之见,教主对你我会是赏呢,还是罚呢?”

  尹松泽接着道:“好在这汇城只南边一个正门,东、西各一个侧门,旁的地方都是城墙,没别的出路了。咱们三人只消一人带一队人马守在门外,守株待兔就是了,何必非要闯进去呢?”他话音刚落,方天煜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听你们的就是,也省得你二人一唱一和地教训老子了!”

  于是之后一连五日,叶茹萱带人守在西门外,尹松泽带人守在东门外,方天煜同吴笑在分舵里守着南门。可那七剑从却未在城门口露过脸,几乎叫人疑心他们是否还在城里了。

  这日一早,吴笑派出手下人到汇城里打探了一番。傍晚时,叶茹萱、尹松泽不约而同地回了分舵来,正赶上探子来报,说那冰魄剑主同紫云剑主正在城里闲逛,优哉极了。

  方天煜闻言便砸了桌子,冲吴笑恼道:“这几个小兔崽子竟没把老子放在眼里!老子这便进城去把他们宰了。”吴笑平静地喝着茶水,看着方天煜,忽然笑起来,道:“他们都不急,咱们急什么?咱们若都急得像你这般,那才正中他们下怀哩。你且再等等,他们总不会在这汇城里过一辈子罢?”见方天煜不置可否,其他两人也不曾说话,他就转头看看尹松泽,又转头看看叶茹萱,问道,“我说得不对么?”

  叶茹萱微微带些诧异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什么不对。只是……吴叔,我甚少见你笑,只当你不会笑哩。”尹松泽也道:“可不是么!吴堂主莫非有什么喜事?”吴笑脸上的表情僵了一僵,笑里也带上了几分尴尬。他“呵呵”地干笑了两声,道:“能有什么喜事?不过是先前听人说:‘笑一笑,十年少’,心里有些触动罢了。这话虽是夸张,可想来多笑笑也是有好处的。我已老了,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不比你们这些后生健壮,得多思量,如何才能多活几天啊。”听了他这话,尹松泽脸上的疑惑消了许多,叶茹萱却平添了几分忧愁。这黑虎教的三堂主搓着衣角,像父母面前的孩子一般,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低声道:“吴叔可别说这不吉利话,来日吴叔得活到一百岁呢。”吴笑闻言愣了一下,还未说话,就听方天煜不耐烦地道:“老子可没兴致听你们这家长里短的,老子只想知道:那城门里头的七剑该如何?”

  “方大哥,吴堂主的话你方才没听么?”尹松泽拍着方天煜的肩膀,道,“咱们现下先再等几天。他们如今刚凑齐四剑,却被困在了城里,心里定然比我们还急。”眼见方天煜又要发怒,他忙又道,“即便是要闯进城去,好歹也得等天亮了才成。——我在汇城东门外一家酒坊里买着了好酒,方才带了过来,咱们先吃个饭,尝尝这好酒。”吴笑也来帮忙,二人就硬扯着方天煜在桌旁坐下了,差人送了饭菜来。

  那酒着实是好的。酒坊虽在城外偏僻农田之中,名气却是不小,当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几人虽都不是贪杯之人,然而喝到了少见的好酒自然也是高兴。酒过三巡,方天煜的气消了大半,话也多了起来,三人一起说起话来。

  方才吴笑正说起黑虎教拉拢了陈家一事,方天煜便嗤笑一声,轻蔑地道:“当真不知道教主在打什么主意:陈家现下是有几分本事,可全凭如今这个家主悉心经营才有这般成就。那日你们没瞧见么,这娘们怕是快死了,来日轮到我教扶持他们陈家了。教主这买卖可是亏了。”吴笑没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谨慎地道:“教主的心思我不清楚,可只要按教主的安排做总是对的。”方天煜毫不给他留面子,立时道:“这话换别人说,老子信;偏你吴堂主说了我不信。——我教上下最懂教主心思的就是你了。”

  “吴某从不逢迎,兴许是赶巧跟教主想到一处了吧。”吴笑淡淡地说了一句,岔开了话去,道,“陈家的那个李若雨现下干什么呢?多日不见他了。”

  叶茹萱既不喝酒,也插不上这三人的话,一直坐在桌角上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地喝。这时好容易得了个搭话的机会,她忙瞥了方天煜一眼,道:“方堂主,你们刚来那天,我见你叫住他跟他说话,再之后就没见过他了。是不是你差他去办事了?”

  方天煜闻言把脸一沉,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管得倒宽。——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喝酒吃饭,你个丫头片子在此真是碍手碍脚。叶茹萱,我要是你,我就自己出去吃。”叶茹萱一下涨红了脸,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霍地站起身来,恼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她说罢,也不管尹松泽的阻拦,快步走到门前,把这几日刚挂上的竹帘猛地一掀,竟扯下半扇来。她愣了一下,接着把手里的竹帘往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叶茹萱年纪小,跟在她“吴叔”吴笑身边长大不说,她的“尹大哥”尹松泽对她也照拂颇多。她这一走,那两人便都不出声了,似是不满,气氛就尴尬了许多。

  过了好一会儿,吴笑才缓缓地道:“方兄弟,我把萱儿当亲女儿一般待的,论起来她也该喊你一声‘叔’。她年纪轻,偶尔失了分寸也是有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跟孩子家家的一般见识。”方天煜却不服气,道:“既是孩子,争着当什么堂主?平白叫你我跟个隔了辈的丫头片子平起平坐了。”说着,他又嘲讽地一咧嘴,道,“我瞧你俩都是伶俐人,怎么教出来的这位叶堂主就是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材料?——吴堂主,你若是想养个女儿,就该好好关在闺阁绣房里,跟寻常娘们一样养法才对。”

  吴笑把脸一沉,手中酒碗往桌上一放。

  尹松泽瞥了吴笑一眼,忙拿起酒壶来给吴笑碗里倒满了酒,接着端起自己的酒碗来,就如同方天煜话里没讥讽自己一般笑道:“不说这个了,别为个孩子伤了兄弟和气。喝酒,喝酒!可别让我白跑去买了一趟。”说罢他同方天煜说两句闲话,又同吴笑说两句闲话,三人间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些,那两人渐渐也又说起话来,说了一会儿手下人办砸的差事,又说了一会儿那陈家家主的病,最后也不知谁起的头,就又说起了两位少主。

  “要论脾气,其实还是小少主更像教主些。”尹松泽年纪虽轻,在教中待的却是比吴笑还要久,说起这些个来也比吴笑知道得多一些,“少主的脾气更像夫人。”

  “——无非就是整日优柔寡断,磨磨唧唧。老子最受不了他这等脾气,见到他那副文弱模样就来气。”方天煜接过他的话茬,哂笑一声,一面喝酒一面轻蔑地道,“听闻他为了那冰魄剑主险些没害了相思病,那个话怎么说来着,——‘肝肠寸断’。嘿,听人说那冰魄剑主的老娘当年是什么‘武林第一美人’,却不知道这冰魄剑主长得什么模样,竟叫他那般神魂颠倒。”

  尹松泽道:“我不曾见过,也不曾听人说起过,想来不过是个长得算不得丑也算不得美的姑娘。只是能当冰魄剑主,还能活到现在,倒也不是寻常之辈,少主平日里见姑娘家见得少,如今见了她动了心,也算是情理之中。吴堂主,你说是也不是?”吴笑缓缓地喝了两口酒,眼瞅着桌面仿佛在思忖什么。尹松泽又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如梦中惊醒一般,道:“倒也在理。只是我总觉得不妥:少主是去玉蟾宫提亲的路上见着了这冰魄剑主的。他既是要娶亲的人了,自然——”

  方天煜却不以为然,打断他的话就道:“这有什么?三妻四妾又算什么稀罕事?”他说到此处,“嘿嘿”一笑,道:“若非这娘们是冰魄剑主,教主铁了心要她的命,依我看少主把这两个都娶来倒也好得很。——她两个是亲姐妹,倒也免了争风吃醋了。”尹松泽一向是同什么人都说得来的,如今即便心里并不十分认同他这话,面上却不显出来,笑嘻嘻地依旧是要插科打诨;可话没出口,却听得突如其来的“哐当”一声响,是吴笑把盛酒的瓷碗重重地墩在了桌上。尹松泽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依旧笑嘻嘻地道:“嗬,吴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方堂主不过闲说话,你急什么?”

  吴笑抬起头来,脸上依旧如平时一般是一副似笑非笑,叫人看不出他心里所想的表情。他道:“护法,你怕是叫岔了:萱儿与你兄妹相称,喊我却是‘吴叔’;而我同夏晨原本是兄弟相称。不管如何论起来,你都矮了我一辈,如今怎么就喊起‘吴大哥’来了?”他话音一落,方天煜拊掌大笑,道:“稀罕,稀罕!尹松泽,你这随意攀关系的毛病得改改了。若是如以前一般喊‘吴堂主’也便罢了,如今细细一论,竟矮了人一辈。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尹松泽脸上有点挂不住,立时敛了笑驳道:“昔年我认夏晨做义父,却不知他竟是那般背信弃义之人!夏晨叛教,我亲手杀了他,早已与他一刀两断了,如今想起他来我这心里都觉得膈应,怎么你们又拿我同他论起辈分来了!”他说完这几句,愤愤地“哼”了一声,又道,“吴大哥若觉得我同萱儿错了辈分,来日我说给她,叫她喊我一声‘尹叔叔’就是了。原本也是随她的意思喊的,改一改口又有什么难的?”

  那夏晨叛教事发被杀是晦气事,几人都不愿多提,如今又见尹松泽动了气,也便忙把话岔开了。又喝了两碗酒,吴笑忽然道:“方兄弟,常听底下人们说,咱们教中除了教主、两位少主,武功最好的便是你了,只是愚兄却没当真见过你的身手。择日不如撞日,正巧今夜无事,外头又有开阔地儿,不如请方兄弟赐招一二,叫愚兄也见识见识兄弟的好武功。”方天煜一向自负于自己的武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却依旧要端一端自己的架子,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吴堂主你如今也是四十多的人了,我怕一时失了轻重伤了你,那就不好了。”吴笑瞅着他,微微一笑,道:“是比试,自然要点到为止。只是刀剑无眼,当真有个差池,那自然也不怪你。”

  方天煜这才答应了。他平日里不使什么兵刃,只凭一双有开碑裂石之力的铁掌。于是尹松泽没多管他,只张罗着去取了吴笑常使的一柄精铁剑来,又着人把外头院子里的石凳石桌搬到了角落里,而后端了一壶酒,叫了叶茹萱来,坐到台阶上看着二人比试。

  黑虎教的那套武功只重心法,具体的招式却不曾教授,因而教里诸人使的也多是东一招、西一式,照猫画虎学来的招式。只是武功上的造诣随着心法的修炼也一同提升,即便是照猫画虎来的,有时用来竟比那仿照的出处还要厉害上些许;更何况方天煜、吴笑等人自然都把学来的东西尽数化用了,一招一式若不细看,也是极难分辨出处的。即便尹松泽早年随着夏晨见的人和事都多,可如今他看着这二人使的招式,也并非都能说得上名来。

  “好,吴堂主这是昆山剑派的‘玉碎昆仑’,我瞧出来了!……方大哥这一招看着像是少林的功夫,却又不像,你瞧着到底是也不是?”

  叶茹萱抱膝坐在一旁,冷冷地道:“方堂主武功好得很,他使的武功自然不是你我凡人能看懂的了。”尹松泽讨了个无趣,便不提方天煜了,转而道:“我瞧吴堂主从昆山剑派学来了不少功夫。”叶茹萱撇撇嘴,又点了点头,两眼直直瞅着那二人。

  只见两人脾气的分别在武功上体现得分明极了:方天煜正当壮年,练得又多是硬功,一招一式皆是生猛,如他本人一般张狂狠戾;而吴笑则多了许多内敛,稳重里却又透着一股诡谲的意味,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劈、砍、挑、刺,迅猛却无声,招式磊落,使的时机却着实刁钻,叫人防不胜防。方天煜是教众中最得黑无惧信赖的,黑虎教的武功心法学得也是最多的,内力自然较入教不过七年的吴笑要深厚;然而吴笑凭着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套路,一时竟也不曾落败。寻常魔教中人终归招式上不精,比试最终也多是落在内功上,可今日这两人的招式都有可看之处,这一场打得自然是好看极了,尹松泽不时叫着好,方天煜也不由赞道:“吴堂主的剑法当真精妙,并非是比猫画虎,是学来后又加上了自己的功夫,厉害,厉害!”这话从自视甚高的他口中说出来便是极高的赞誉了。吴笑于是也道:“吴某愚钝,比不得方兄弟内功精纯,只能在这招式上下些工夫了。”

  叶茹萱开始时不在意,如今也看得入神了,两眼盯着二人的一招一式,手上跟着比画着,口中喃喃道:“尹大哥,我只当咱们的功夫已算好了呢,却不想吴叔平日里看着跟个读书人一般,武功竟也如此厉害!”尹松泽没答这话,一面关注着二人的战局,一面半开玩笑地道:“萱儿,如今你吴叔要同我论辈分了。你往后便改改口,喊我一声‘尹叔叔’罢!”

  方才吴笑使了一招他二人都未曾见过的精妙剑招,直把方天煜压得后退了两步;如今他又一次使出这一招,叶茹萱正手上比画着往心里记,忽然听得尹松泽在自己近旁说话,不由吓了一跳,接着便懊恼地埋怨道:“你怎么突然说话?害我把那剑招都忘了!”尹松泽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你去问问他,让他教你便是了。”叶茹萱几乎快要哭出来一般,反问道:“我若是不记得大致的招式,又该从何问起啊?——罢了罢了,反正都忘了,那便算了罢。你方才说什么?”

  尹松泽便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见叶茹萱有些不快,忙又解释道:“我长你七八岁,你喊我一声‘尹叔叔’倒也不亏。”叶茹萱“哼”了一声,道:“吴叔长你十几岁,你喊他一声‘吴叔’也不曾亏了啊?”这一下险些没把尹松泽噎死。他忙道:“我再不提这个了,你也万万别跟人提起这事来,尤其是你吴叔。你给尹大哥留几分面子。”叶茹萱笑嘻嘻地道:“一句好话就把我打发了?”尹松泽立时道:“我记得方才那一招是怎么使的,过会儿我教给你就是了。”叶茹萱这才满意起来,道:“好罢,那我就不跟别人提这论辈分的事啦。”

  二人正说笑着,忽然听得“啊”的一声叫喊,接着就听长剑落地之声。二人忙看过去,只见方天煜一手按着肩头,血滴滴答答地从他指间落到地上;而吴笑丢了剑,跑到跟前,懊恼地叫道:“快来人去请郎中!——嗐,都怪我一时没收住手,刀剑无眼,竟把方兄弟伤着了!方兄弟,你还好么?”

  这“刀剑无眼”的话是方天煜先说出来的,如今他受了伤也就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因而他心里不快,却还得道:“这点小伤倒还不碍事,上点药,过几日就好了。”可说完这句,他却忽然话锋一转,道,“吴堂主,你最后那一招我瞧着眼熟,仿佛是冰魄剑法里的一招‘仙人指路’添了几分变化。你什么时候同冰魄剑主交过手了?我可不记得。”

  “自然不曾交过手。”吴笑言语坦然,却避开了方天煜的逼视,只关照地看着他不住淌血的伤口,“这也并非‘仙人指路’,而是吴某年轻时四处游历,同西北远地一个镖头学的。想来天下武功说到底都是一家,不同的剑招偶有相似也是有的。我们那日路上不是还见药王山的几个后生同枫林寨的打起来,争到底是谁学了谁的招式么?——先不等郎中了,萱儿,你去拿金疮药来。”方天煜心里虽有疑窦,可一时间竟也找不出话来反驳吴笑,也只得先作罢。接着有他的一个手下来,附到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听罢,不顾吴笑、尹松泽的劝阻,也没等郎中来,草草止了血,便同那人出去了。

  待到第二日的夜里,吴笑等人才知道前一日方天煜带伤离去是为了什么:他回到汇城分舵时,后头跟着李若雨,再后头是手下人扛着的昏迷的一男一女。

  吴笑正在前厅坐着看书,见他带了人闹闹哄哄地进来,不由吃了一惊,道:“方兄弟,这二人是——”方天煜瞅了李若雨一眼,李若雨就走上前来,冲吴笑抱了抱拳,小声道:“回吴堂主的话,这是那紫云剑主的父母双亲。方堂主差我带了他二人来,好叫那龟缩在城里的紫云剑主出来露个脸。”吴笑登时明了了他的意图,合上书,站起身来,叹了口气,道:“怕是那紫云剑主一露脸便没了性命,这两口子也就活不得了。”

  方天煜挥挥手,手下人便拖了这两人下去了。他漠然答道:“待剿灭了七剑,他们原本也都是要死的,如今只是早死几日罢了,有什么差别?况且这老娘们厉害得紧,昨日险些挣脱出去不说,还杀了我们的三个人,若留她活命,来日定是个祸患。”吴笑道:“倒是这么个理,那便如你说的办罢。”说罢,他又翻开书来,问方天煜道,“吴某在此看两页书,不碍方堂主的事罢?”方天煜没言语,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背着手打侧门往后头屋里去了;李若雨冲吴笑打了声招呼,也跟着走了,这前厅里于是又冷清下来,只听得书页窸窣,烛火噼啪轻响。

  然而这份清静没过多久,便再次被扰乱了:分舵正门“吱呀”一声响被推了开来,接着守门的两个人齐声叫道:“见过护法,见过叶堂主。”是尹松泽同叶茹萱一起进来了。

  吴笑把书一合,却不起身,依旧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瞅着两人。待两人走进了前厅来,他才沉下脸来,问道:“萱儿,你这是做什么去了?”叶茹萱面露喜色,刚要说话,尹松泽却抢在她前头开了口:“吴堂主,我后晌带萱儿去汇城里转了一遭。”吴笑眯了眯眼,打量着叶茹萱身上的灰黑衣裳,慢条斯理地道:“怎么,你们也不好歹乔装一下,便去城里么?”他忽然一拍桌子,转向叶茹萱发起难来,“萱儿,如今要办的正事还多得很,你怎么竟玩起来了?”

  叶茹萱一向不会说瞎话,被他这么一喝问登时慌了神,忙分辩道:“吴叔,我没有去玩,是昨日见你耍的一个剑招精妙,尹大哥说他记得,我便要他教给了我。我,我练好武功,也是为了办正事啊。”就如同许多父亲一般,吴笑自然不肯轻易信了她的说辞。他拿起桌旁自己的剑掷过去,严厉地道:“你既说是学了剑招,那么是哪一招?演给我看看。”

  尹松泽见吴笑一直不曾理会自己,就知即便自己如今去劝,也是劝不住的,于是他识趣地后退了几步,站在角落里,给叶茹萱让出舞剑的空地来。叶茹萱撇着嘴,待长剑到了跟前便接在左手里,灵巧地原地打了个旋,卸了剑掷过来时的力道,待她站定时,剑已自鞘中拔出了。她随手挽了个剑花,接着便把剑朝前一递,脚下却后撤了一步,随后便舞着剑不断后退,待退到退无可退时,忽然脚下发力,一跃而起,剑身先往上挑,接着斜劈而下,紧跟着却又向前横扫一剑,同时脚步轻移,侧身上前,若对面是敌手,那此时她已到了对手身后,将方才或真或假的败局化解了。

  吴笑看着她演完了这一招,忽然抿起唇来,眉头也微微皱了一皱。叶茹萱只当是自己刚学来的剑招生疏,叫他不快了,忙道:“吴叔,我这几日再多练一练,即便比不上你及尹大哥出手那般快,也定然比如今纯熟多了。”吴笑放下手里的书,端起一旁的茶喝了两口,才起身走到叶茹萱身旁,从她手里拿回剑来,温和地道:“你初学能练到如此已是不易,只是若要对付七剑,这一招使不得。”叶茹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瞅着角落里的尹松泽,道,“护法,这招‘飞龙在天’,是早先方堂主同鸿知仁交手时我学来的。我若没记错的话,那时你应当尚在天门山分舵掌事,那么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尹松泽站在暗处,整张脸都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分明。他平静地道:“昨日见吴堂主使这一招,我便跟着学了。”吴笑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又道:“这就稀罕了:那长虹剑主的步法我是用不惯的,因而做了些许改动;可怎么萱儿跟你学的,却跟那长虹剑主使的一模一样呢?”叶茹萱讶异地“噫”了一声,转头看着尹松泽。而尹松泽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道:“是么?竟是长虹剑法,怪不得如此精妙呢。我先前是跟姓夏的学的。至于姓夏的是从何处学来的,吴堂主若想知道,不如亲去问问他罢。”

  吴笑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没多说什么,只是道:“方堂主叫李若雨擒了紫云剑主的双亲来了。”尹松泽平静地问道:“是么?那倒是不怕他们躲在城里不肯出来了。只是不知道方堂主是想要活的七剑,还是死的呢?”吴笑道:“冰魄剑主要活的,旁的都要死的,来时教主不是说过了么?”

  “是了是了,我竟把教主的话忘了,当真罪过。”尹松泽轻笑了一声,“沙家那两口子关在哪了?我去瞧瞧,省得来日功劳全归了方堂主一个。”

  吴笑道:“兴许在后头柴房里,我瞧着方堂主带人往后头去了。”尹松泽道了一声“多谢”,转身便走,快出门时,却又停下脚步来,叫道:“萱儿也来罢,咱们去分一分方堂主的功劳。”叶茹萱一心想着立功,听了这话立时就要跟过去,可眼角余光瞥见黑着脸的吴笑,却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怯怯地看着吴笑,见吴笑点了头,才欢天喜地地跟着尹松泽去了。

  虽说是欢喜,可走在路上,她依旧忍不住看着尹松泽的背影,问他道:“尹大哥,我方才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尹松泽走在她前头,不停步,也不回头,只淡淡地道:“没什么,闲来问一句也是有的,昨日方堂主还说你吴叔使的是冰魄剑法呢。”叶茹萱“噢”了一声,又小跑两步上前去,望了望他的侧脸,见他仿佛不是生气的模样,才放下心来。

  汇城分舵不大,从前厅到后院的柴房,眨眼工夫就走到了。见那柴房里亮着灯,尹松泽便推门进去,叶茹萱紧随其后;二人一进门,里头守着的俩人就忙起身行礼,叫道:“见过护法,见过叶堂主。”尹松泽摆摆手叫他们起身,问道:“方堂主呢?”一边问着,他就往屋里看去。只见那屋里东北角上放着一张椅子,椅子上五花大绑着一个昏迷的中年妇人,想必就是沙家的夫人沙绫绢;而那东南角上被绑着倒在地上的男人想来是紫云剑主沙莎的父亲梁升。两人都是头发散乱,身上、脸上不少伤痕,看来是不肯束手就擒,挣扎过一番的。

  “回护法的话,方堂主先回去歇着了。”两人之中的一个答道,“我哥俩奉命看守着他们夫妇二人。”

  尹松泽点点头,道:“那你们可得看好了。来日若凭着他俩拿下了七剑,你们方堂主定会好好赏你们。——别的呢?方堂主是怎么安排的?”那人答道:“方堂主说,明日叫我等去给七剑送信,就说沙家夫妇在我们手上,若想他们活命,就叫冰魄剑主来换人。——一命换两命嘛,倒是合算的买卖。”

  “先前三散人就是用这等法子骗了冰魄剑主去的,他们上过一回当,又怎么肯上第二回了?”尹松泽一面说着,一面随意地往屋里瞅了瞅,最终走到沙绫绢跟前,俯下身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那人见他如此动作,忙道:“护法可小心些,这娘们厉害得紧,原本只是绑着她,却不想她竟挣脱了绳子,杀了我们三个弟兄,不得已才把她药倒了。——方堂主说了,他们若是信了更好,若是不信,那就卸了他俩的手送过去,再不信便把胳臂送去。那紫云剑主不过是个十六的闺女,迟早被逼得方寸大乱,到那时我们在城外埋伏上弓箭手,只待她一出城门,即刻射杀。”

  尹松泽听罢,没多说什么,只是道:“万不能伤了汇城守城的官兵,不然我教同朝廷的梁子就结下了,那是不好的。”说罢,他便叫叶茹萱道,“萱儿,走,我们去找方堂主分功劳去。——萱儿?”

  叶茹萱正站在他身边,看着沙绫绢的脸发愣。尹松泽拍了拍她的肩头,又叫了她一声,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迟疑地道:“尹大哥,我瞧着她很眼熟,仿佛……仿佛是见过的。”尹松泽丝毫不以为意,拽着她衣袖往外走去,口中道:“你跟那紫云剑主交过手了罢?这是紫云剑主的娘亲,她俩长得像自然也是有的。”叶茹萱道:“不!尹大哥,我确实见过她这张脸。……跟那紫云剑主并不同。”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站住了,皱起眉来努力回想。尹松泽只得也停下脚步来,转身看着她,颇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还去不去找方堂主啦?”等了片刻,见她依旧皱着眉在想,他便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也不去了,我送你回屋歇息。”叶茹萱虽然想得认真,听了他这话,却也缓缓答道:“不必了,尹大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尹松泽静静地看着她:她如今也已长到尹松泽的肩头那般高了,扎着辫子,穿着劲装,整个人都甚是爽利。

  晚风自庭院里刮过,刮得分舵院中那棵尹松泽几年前着人栽的柏树一阵晃动,枝叶刷刷作响。

  “是了,不是小孩子了。”尹松泽喃喃地叨念了一声,转而拍拍叶茹萱的肩头,道,“好罢,那我就不多管你了。若实在想不起来,兴许是缘分未到罢,早些歇息。”


[下一章:第十一章 子夜梦醒心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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