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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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江湖[修]】第八章 劳燕分飞断情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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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飒飒,她的声音仿佛要被风吹散一般,纤弱而无助:“下次再见,不必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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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黑旭阳到六奇阁里确实是为了探听七剑的下落,他还未从黄石山上下来,山路上就已拦了许多魔教的人马:一队堵在前山,是三堂堂主叶茹萱带着的;一队去拦了后山下来的那条小路,带头的是身体刚见好的魔教少主黑啸风。

  原本这等探听之事是不必黑旭阳亲自去做的,可前几日他整日像个老妈子一般对着黑啸风絮叨,一会儿冷了,一会儿热了,把黑啸风烦得一个头作两个大。到了黄石山下,黑旭阳又絮叨了一番,道:“行军打仗,主帅总是坐镇大营的。现下这些许区区小事我做就是,你不如歇一歇,暂且坐镇此处罢。”黑啸风终于忍不住了,发了好一通脾气,把黑旭阳赶上了黄石山去,之后自己带着几十号人拦了后山下来的唯一一条小路,从前晌一直等到了午后。

  “少主,都两个时辰了,小少主为何还不下山来?”晌午刚过,黑旭阳留在此处照顾黑啸风的一个不过十四五的少年就问道,“——也不见七剑的人出来,怕不是出了什么事?”黑啸风斥道:“你这么急,不如自己上山去瞧瞧罢!你竟比你们小少主还要絮叨。”那少年忙叫道:“请少主恕罪!”黑啸风阴沉着脸摆了摆手,他就忙站了起来,不敢再言语了。

  黑啸风自小心软,脾气在魔教里也算是最好的一个了,手下人一向不是十分怕他。可近来众人都见识了那位狠戾的小少主对他的关照,在他面前也就更多了几分小心与恭敬,唯恐一句说不对惹恼了他,来日就被黑旭阳关进水牢里去,那才真叫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今黑啸风发过脾气,没人敢同他说话了,他就自个儿呆站了一会儿,头脑里乱糟糟地想了些之前的事:想着父王,想着黑虎教;又想着七剑,想着蓝惠雪。这般想了一会儿,他心里愈发烦闷,就忙给自己打打岔,没话找话道:“叶堂主在前山?”他手下的一个小头领忙站出来,道:“回少主的话:是。”黑啸风停了片刻,仿佛在等他继续说下去;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才又问道:“方堂主、吴堂主还在总舵?”那人不敢多说,只喏喏答道:“是。”

  “那三个畜生还没找到?”黑啸风这话问的是任平生等三散人。这三人自从拦截鸿逸不力被黑旭阳责骂后,便再没在魔教的总舵、分舵露过脸。黑啸风想着:即便是他们这些“魔教”中人,对这三个杀人吃人的畜生也一向是鄙夷的;这三个畜生一向不被看重,也常受责骂,时间久了,他们想来也会怀恨在心。如今他们跑了,怕是不会做多少对黑虎教有利的事。黑啸风每每想起这一节,心里就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忍不住要再问一问那三人的下落,这一路上已问了三四回了。

  “回少主的话:依旧是下落全无。”那小头领答了一句,就又不再说话。黑啸风心里有些气恼,却也没处发作,只冷笑了一声,便不再同他们说话了。

  这般又呆杵了半晌,便有一个精瘦汉子疾奔而来。他轻功甚好,脚下生风,飞也似的到了黑啸风跟前,单膝跪下来,低声道:“少主,七剑的人下山来了!”黑啸风心里愈发烦闷了,不觉又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脖颈,这才道:“是么?果真竟从后山下来。——你们留一半人照旧在这守着,剩下人随我去往前面埋伏,只一点要小心:万不能进了黄石山的地界!”唯恐惊扰了前头的七剑,众人没应声,却立时照他说的做了:站在后头的一半人留了下来,拉开阵势来拦了路;前头的一半人就跟着黑啸风朝山上走去。这一路都是山石铺就的陡峭石阶,两旁是茂密的山林,人能藏得下,可机关陷阱却不好布置。于是他们也没多费心思,只一路快步朝前走,待快要进到黄石山里时才停了脚步,往两旁一人高的杂乱灌木间躲了起来。

  众人刚埋伏下,没过多久,便听得说话声打上头的山路传了来。

  第一个说话的是个年轻人:“出了这黄石山,往后的路可就凶险了,我们还得万分小心才是,凡事得商量着来,万不可胡乱自己做主。”接着就听个娇俏姑娘的声音道:“这话你都说了几千遍了。我等又不是黄口小儿,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窦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第三个人道:“哼。”

  黑啸风侧耳听着,听出这第一个人是长虹剑主鸿逸,第二个是那个脾气大得很的“大小姐”沙莎;而这第三个人的声音,竟像极了前些日子分舵里囚着的“小华佗”。他思忖的工夫,那几人已往下又走了一截山路。黑啸风忙朝左右手下看了一眼,以眼神示意众人戒备起来;可还不待他发号施令,就听得“嚓”一声利剑出鞘的嗡鸣,接着便有一人打山路上一跃而下,长剑斜劈,把黑啸风正对着的一棵灌木劈成两半。灌木后头躲着的人都愣了一愣,来人便瞅准这个机会冲进人群当中,劈、砍、点、刺,待众人回过神来举起兵刃向他围过去时,他已打死打伤有近十人了。

  来人长得瘦且高,披散着头发,穿着件灰蓝的劲装,外头却又披了件灰扑扑的道袍,显得甚是不伦不类,他握剑的手苍白、细长,却骨节分明,看着甚是有力气。这人不待魔教众人将他围在当中,“嘿嘿”笑了两声,立时抽身回退,一个筋斗便翻回去丈许远,站定在石阶上。而后他往石阶上一坐,指着自己左前方一块石碑叫道:“老子就在这黄石山里,你若敢在此杀我便来罢,我定不还手!”——那石碑不大,毫不起眼,可那上头潦草写就的“黄石山界碑”五字,在这江湖上却有着极大的威慑力。

  众人一时不知所措,便都朝黑啸风看过来;黑啸风却没理会他们,只走上前来,瞅着那人拱了拱手,扯了下嘴角,道:“原来是窦先生,原来窦先生还活着。”

  那坐在石阶上提着雨花剑的正是“死于瘟疫”的窦宇铭。他也瞅着黑啸风,笑嘻嘻地道:“是了,托少主的福,姓窦的活下来了。俗话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见像我这般大难不死之人是有上天庇佑的,少主今日想杀我怕是同老天过不去,要遭天谴的。”黑啸风虽不知详细实情,却也能理出个大略的来龙去脉来,便知天门山分舵上下都上了他的当,心里不由有几分说不出的憋屈。他当即回口道:“这‘后福’倒也未必人人都有命消受,兴许阎王爷瞧上窦先生玲珑心思,今日便指了你去他账下当差呢。”窦宇铭笑了一笑,忽然拿手往石阶上一拍,凌空跃起,一剑直取黑啸风咽喉,口中叫道:“真若如此,那我便第一个勾了你的魂去!”

  雨花剑法本是刚柔并济的一路剑法,这窦宇铭使来却是招招带着刚猛的杀气,更带了些许拼命的势头,如一道电光般自众人之间晃过,眨眼工夫就到了黑啸风跟前。他这一剑端的是诡谲迅猛,使的虽仍是雨花剑法里的招式,可却总让人想起那传说是“以快制胜”的青光剑法来。

  眼瞅着利刃到了眼前,黑啸风却不急不慌。他稳住下盘,运转内功,将内劲汇到双手之上,右手朝上一托,那雨花剑连带着窦宇铭的手臂便生生朝上偏去,到剑尖时已抬高了足有半尺。窦宇铭只记得这位魔教少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没承想他内功竟有这般深,念着自己如今胸前防守空虚,便忙撤身后退,可到底来不及了:黑啸风早瞅准了这机会,微微一俯身,左手作虎爪状,朝着窦宇铭心口直抓而去。

  这一招叫作“黑虎掏心”,招式简单利落,是黑虎教里人人都会的。只是会与会却是不同:内功浅的,便是抓在敌人心口,也不过是叫人胸口闷一下,多上五个发红的指印;而内功深厚如黑啸风之人,即便抓偏了些许,也能以五指从人身上生生挖下几寸深的一块肉来,是能杀人的。黑啸风性子温和,动手的工夫少,下如此杀手的工夫更少,是以他上来就使出这般杀招,即便是魔教的众人都惊骇不已,更遑论大难临头却不及躲避的窦宇铭!眼瞅着五指将近,窦宇铭心里暗叫大意,不由后悔方才没听鸿逸、沙莎的教训,贸贸然就冲出来同这魔教少主较量了。可这时想什么都是为时已晚,窦宇铭咬紧牙,瞪大眼,心里却胡乱想着:“嘿,有人说我‘小华佗’是善心人,有人却说我‘毒郎中’的心是黑的,如今好了,我倒真能瞅瞅自己的心是个什么色儿了!”

  千钧一发之际,黑啸风却忽然收了势;接着就听“哧”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竟有一把长剑自窦宇铭胳臂之下疾飞而来,穿透了他那道袍的宽袖仍不停止。这一剑是朝着黑啸风胸口掷来的,若是黑啸风没及时收势应对,那么他是必死无疑了,窦宇铭的死活却还得看是这柄剑更快,还是他黑啸风的手更快。如今黑啸风既收了势,这剑来势虽凶,可到底也不是什么难对付的招式,他侧身一避,伸手一抓,便把剑抓在了手里。

  是冰魄剑。

  黑啸风看着手里的剑,不由怔了一怔;魔教众人却立时反应过来,呼喝着就朝窦宇铭扑去。窦宇铭虽躲过一劫,可衣袖被扯下半块,胸口衣裳也被掌风撕开,狼狈极了。这一回的亏吃下肚,天不怕地不怕的毒郎中终于知道了收敛:不待魔教众人冲到他跟前,他便轻巧地连翻两个跟头,又躲到黄石山界碑后头去了。魔教众人不敢贸贸然过这道界,气得直跳脚,高声骂道:“龟儿子就知往壳里钻!”刚骂了一句,就被黑啸风一声“住口”喝止了。

  这工夫听得脚步声响,那山路上先后跑下四个人来。黑啸风却不抬头,也不言语,只低头看着手中长剑。

  只见那四人在窦宇铭身后停下脚步来,一个娇小的漂亮姑娘便冲上前来,伸手一扯他披散的头发,骂道:“姓窦的,我瞧刚才鸿逸说的都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下一回你再这般轻举妄动,我们眼瞅着你死了都不救!”正是那脾气极厉害的紫云剑主沙莎。她扯着窦宇铭骂了两句,鸿逸便不露声色地往二人中间一挤,把二人分了开来;待她不嚷了,鸿逸才朝着黑啸风,冷冷地道:“让开。”——自然了,黑啸风绝不会因他一句话就让开路,然而鸿逸还是要说这么一句,就同两军交战前的檄文一般,是壮声势使的,也好叫后头的争斗顺理成章起来。

  这魔教少主果然没理会鸿逸。他反手握着冰魄剑,指肚轻轻在剑柄上摩挲了几下,接着便敛了那有些许失魂落魄的表情,抬起头来,朝着几人走了过去。

  一时间众人都乱起来。

  魔教的纷纷拦着,一连声地劝道:“少主,那黄石山进不得!”有的道:“属下随少主一同前去!”沙莎则拔出剑来指着黑啸风,叫道:“你做什么?”徐双月原本就把蓝惠雪护在身后,这时见他走过来,立时如护崽的老母鸡一般张开双臂,厉声喝道:“这黄石山可不容你放肆!”窦宇铭难得地没说话,只伸手按了按心口,抬眼瞅了瞅鸿逸;那年轻的长虹剑主把长虹剑提在手里,面色却很是平静,他道:“且让他来罢,他不敢动手。”

  黑啸风抬手止住了魔教众人的叫嚷,执意走过了那黄石山的界碑,缓缓走到几人跟前来,抬头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里有几分杀意,却也有几分犹豫,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闷在里头。几人都对着他的目光瞪了回去,只是徐双月面上不怕,脚下却是不由退了半步;沙莎见状,立刻又上前了一步,走到黑啸风跟前瞪眼看着他。这般看了一会儿,黑啸风就将目光从几人脸上移了开来,他提起手中长剑,倒转剑柄,递向徐双月身后露出的一截藕粉衣袖,口中道:“在下是……还剑来了。”

  几人顺着他的目光朝后一看,接着沙莎便跳了起来,一边劈手去夺他手中的冰魄剑,一边怒道:“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凭你也配!她这许多日都甚少笑,你可把她坑苦了——你给我滚!”黑啸风当然不肯把剑给她,看准了她扑来夺剑时的漏子,身形一晃竟已到了徐双月跟前,且伸手把徐双月往旁边一推;徐双月武功本就不济,方才也见过了这位魔教少主的武功,一时慌了神,胡乱挥着手中长剑,看不出是要反击还是要自保,被他这么一推,更是一个趔趄就跌出几步去。眼见得方才一直躲在徐双月身后的蓝惠雪终于跟黑啸风对上了面,鸿逸忙挥剑朝黑啸风拦腰斩去,却不料剑刚挥出,蓝惠雪就叫道:“且慢!”于是他便又将剑往上挑,生生把这使了一半的剑招给停下来了。

  众人都朝着蓝惠雪看去。

  蓝惠雪方才一直躲着,这一下被暴露在众人目光下,不由尴尬地低下头去,紧紧攥着手中剑鞘,低声道:“黄石山……黄石山上不可动手,你们忘了?”说罢,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朝黑啸风伸出手来,道,“多谢了。”黑啸风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把冰魄剑递了过去,只是他一手轻托着剑身,另一手五指却扣紧了剑格,不肯松开。蓝惠雪伸手握住了剑柄,往回拽了一拽,见没拽动,便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她脸色发白,两行泪不住地流着,从眼角流过脸颊,沿着脸颊又向下,直打湿了干净的衣领上精细的花纹。她忧愁且怨愤地瞅了黑啸风片刻,忽然猛地把剑往回一拽。黑啸风猝不及防,冰魄剑脱了手不说,那托着剑身的一手手心里也被划出长长一道伤口来,血滴登时往地上落去。蓝惠雪却没看见他的伤:她夺回剑来,忽然便放声大哭,转头沿着山路朝上奔去了。

  徐双月喊了她一声,忙追了过去,窦宇铭稍稍迟疑了下,也跟了过去;沙莎瞅瞅蓝惠雪的背影,一声大喝就又要跟黑啸风动手,鸿逸忙把她拦了下来,一面拉着她一面警惕地看着黑啸风,一步一步退着上山去了。

  这般往山上走了约莫一里路,见黑啸风等人没跟过来,蓝惠雪也已在路旁山石上坐下,正掩面痛哭,众人就纷纷哄起了她。她自然知道同伴的好意,费了半天力气止住了泪,可再一开口,泪水就又哗哗地淌了下来。

  “我不想他了,不想了,可,可,可我一看到他,我就——”蓝惠雪拿衣袖在脸上胡乱抹着,语无伦次地抽噎,“他竟要杀窦先生!……沙莎,我心里——心里难过!”沙莎和徐双月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温言细语地哄着;鸿逸和窦宇铭这时手足无措,帮不上忙,就站在一旁,对视了半天,最后递来块洗得也不甚干净的手绢,又被沙莎一把推了回去。

  这般听她絮叨了半晌,众人才明白了她到底为什么哭得这般厉害:之前几次相见,黑啸风不是帮了她,就是救了她,举止也甚是温和有礼,因而即便黑啸风上天门山提亲给蓝惠琦添了不少麻烦,蓝惠雪却依旧觉着黑啸风与寻常凶恶的魔教中人不同。可今日她亲眼见他对窦宇铭使出了杀招来,她心里那个心善的年轻人霎时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江湖传言所说一般冷血、嗜杀的魔教少主。她一时接受不来,既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又觉得自己上当受了骗,不由懊悔兼着心痛,一下便失了态。更何况,她这些天做这做那,一刻也不肯闲下来,好容易不会想起黑啸风来了,还只当自己已放下、忘却了呢,却不想一见着他,心里却照旧因他起了这般大的波澜。她恨自己拎不清、放不下,看着为自己担忧的几人,心里就愈发愧疚了起来。

  沙莎听着她的哭诉,先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开了口,温柔地轻声道:“是我不好。就算他不是什么好人,那也得慢慢来,我不该逼着你一下子就不去想他。往后慢慢来罢,我不多提这些事了。”鸿逸便插嘴道:“我早说过……”沙莎立时敛了脸上的温柔,转头瞪他一眼,厉声道:“你说过什么了?——我瞧你别叫长虹剑主了,叫马后炮剑主罢!”鸿逸闻言恼起来,把长虹剑往怀里一抱,抱娃娃一样护住,叫道:“你拿我开玩笑也就罢了,乱改长虹剑算什么本事?!”沙莎不言不语,伸手够着去打鸿逸,惹得蓝惠雪“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她揉着自己红肿的眼睛,道:“我没事了,多谢你们……可现下他带人拦在山下,我们该如何出去?”

  鸿逸跑到了沙莎够不到的地方,道:“这事倒真是不好办:宇铭说过,这黄石山十分陡峭,只前山一条大路,后山一条小道能供人上下。黑啸风拦了这条路,前山想必也有人拦着,无非不是他们的小少主,就是个堂主什么的,再或者是那三散人……”沙莎截了他的话,道:“是难办,我们都知道,你这些个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鸿逸没理会她,接着道:“我俩商量着,等夜里的工夫,趁着天黑,且他们熬了一天都疲累了,咱们兵分两路,分头突围后,扮作农户慢慢走,到汇城再会合。”

  这算不得什么奇招,可到底是个可行的法子。沙莎听罢,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那么入夜前,我等就轮着歇息歇息罢。”于是五人分作两拨,在地上铺了几件衣裳,轮着小憩。这中间鸿逸去探了一回,回来时说那黑啸风的人马仍拦着路,还在路旁扎了营,怕是要跟他们耗下去,而且还来了个没带人手的年轻姑娘。他道:“那姑娘不知是什么人物,进了魔教的营地就径直去找了黑啸风。离得远,我也没听清他们叫她什么,但瞅着魔教的人对她倒是尊敬得很,大抵是堂主、护法一类的人物。”

  沙莎正吃着干粮,忽然动作顿了一下,接着却仿佛轻描淡写地道:“想来是魔教三堂的那位叶堂主。”鸿逸一拍脑门,道:“应该是了。”他也拿起个窝头来,一边埋头吃一边道,“看这架势,前山怕是防守空虚,不如我们从前山走罢?”这话说完,他等了好一阵,也不见沙莎回话,看时却见沙莎已吃完了干粮,站起身来。她拿手背抹抹嘴边的窝头残渣,又拿起紫云剑负在身后,道:“我老觉着不该这么简单,魔教的人会没想到这一点?怕是有诈,我还是再去瞅一遭罢。”鸿逸想了一想,觉着到底谨慎些好,就点了点头,没阻拦她,眼瞅着她步履轻快地沿着石阶下了山去。其余三人都正睡着,鸿逸就在他们当中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他啃完了那个窝头,依旧不觉饱,可看看包袱里的干粮,想着来路漫漫,便不敢多吃,于是叼起根草来嘬着,百无聊赖地胡乱想起来。

  夕阳西垂,这工夫时光仿佛过得格外快些。天由蓝变红再变暗,日头也渐渐沉下去了,山风便刮了起来,石阶也愈发凉了。不知是受了风声的惊扰,还是受了凉,山风刚起,蜷在树下睡着的蓝惠雪就打了个颤,缓缓睁开眼来。

  “醒了?”鸿逸打了个招呼,道,“先前我二人休息的工夫,你们吃过饭了么?要不要吃点干粮?”蓝惠雪发了会儿怔才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鸿逸,手脚并用爬起来,叹了口气,理着头发嘟囔了一句什么。她到底说了什么,鸿逸没听太清,只觉着仿佛是“恍如隔世”之类的,许是想起或是梦着那黑啸风了罢。鸿逸暗地里唏嘘着别人的事,心里却不由想起沙莎来,心里遗憾道:“方才我睡下的时候,她还在跟蓝惠雪、徐双月说话;我起来的时候,她却早起来了。……我原本还想看看呢:大小姐睡着的时候,是不是跟醒着时一样的凶悍?”

  蓝惠雪理好了头发,便问鸿逸道:“沙莎呢?”鸿逸便把方才二人说的依样给她讲了一遍。这当里窦宇铭、徐双月也都爬了起来,鸿逸便又给他二人讲了一遍。讲罢,鸿逸抬头看看已全然暗下来了的天,皱了皱眉,嘀咕道:“这都去了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呢?”窦宇铭道:“什么?到底多久?”鸿逸道:“去的时候天还亮着呢。”

  从这里到黄石山的界碑,来回统共不过两里地,怎么会去了如此之久?众人登时都紧张起来,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来,却依旧相互安慰道:“应当没什么事罢。”徐双月搓着衣角,也道:“紫气东来是福兆,紫云剑主自然是福大命大的,想来是没事的。”这般相互安慰过,几人都沉默不语,朝着下山的路看去。看了片刻,蓝惠雪就道:“我下山去看看罢。”她之前哭了许久,这时嗓音已有些沙哑,听来叫人心疼。窦宇铭忙道:“要去看也该是我等去看。不然,若是你下去了,再碰上那——”徐双月一脚踩在他脚面上,叫道:“我轻功好,我去罢。”

  窦宇铭抱着脚直喊疼;喊到一半,却忽然听蓝惠雪哑着嗓子喝问道:“谁在那里!”与此同时,鸿逸拔剑出鞘,一个箭步冲进黑暗之中。只听得“哎哟”一声叫,“扑通”一声响,接着就有人叫着告起饶来:“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只是奉少主的命来——来——”再接着,就听得鸿逸因震怒和惊惧而走了音的厉声喝问:“这把剑,这把剑你是从哪弄来的?!”蓝惠雪等三人忙走上前去,离近了便看见了:那长虹剑下跪着求饶的是个蒙着脸的汉子,他背后背着的长剑不是别的,正是紫云剑。

  众人心下都是一惊。蓝惠雪上前一步,也拔出剑来,架在那汉子脖颈之上,急道:“沙莎在哪?你们把她怎么样了?!”那汉子一时没说话,窦宇铭就冷笑着补了一句,道:“兄弟最好快些把实情说出来,——姓窦的这里有许多毒,正愁没人试药呢。”那汉子险些没哭出来,连声叫道:“少主差小的带话来给几位大爷,小的自然是说实话!求求各位大爷别杀我,别杀我!”鸿逸吼道:“少废话,快说,她怎么了!”

  那汉子便筛糠一般抖着,道:“紫……紫紫紫云剑主进到我们营地之中,叫少主拿了。这把紫云剑便是证物……”瞅着鸿逸眼中杀意骤起,他忙又道,“紫云剑主,紫云剑主现下大好着呢!——少主说,他,他……他不想要紫云剑主的命……”他畏惧地沿着冰魄剑向上看去,目光落在蓝惠雪脸上一瞬,接着便忙又匍匐在地上,道,“不干我事啊,是少主说,他要拿紫云剑主换冰魄剑主……他说他也不要冰魄剑主的命,只要冰魄剑主嫁给他……”

  蓝惠雪只觉仿佛有一道霹雳凭空而来,打她头顶炸响。她喃喃道:“什么?”其余三人也都怔住了。鸿逸脸上少见地现出无助而不知所措的神情来,怔怔地看了看蓝惠雪。

  那汉子畏缩地看鸿逸一眼,又看蓝惠雪一眼,低声再次重复道:“只要冰魄——”这话说一半,鸿逸忽然就夺下紫云剑来,紧紧抱在怀里,暴跳如雷地骂道:“滚!滚!回去告诉黑啸风,让他做他的白日梦去罢!”蓝惠雪仍旧站在那,紧握着冰魄剑的手在颤抖。震惊、愤怒与羞愧如潮般涌来,要把她淹死一般无休无尽,叫她除去心里时而温柔时而狰狞的黑啸风的脸外再想不动其他;可饶是如此,她依旧模模糊糊地想着:若就这般一口回绝了他,那若是他当真对沙莎下了杀手,可该如何是好?窦宇铭也阻拦道:“等等!你之前不是说过么,有什么事当商量着来,不能自己做主……”徐双月打断他的话,道:“少宫主断然不能嫁给那魔教贼子,那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那汉子偷偷仰起头瞅着几人的神情,插嘴道:“少主说,他不会伤冰魄剑主,他会好好待她……”

  连她的意愿都不问,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来逼婚,还说什么要好好待她!

  蓝惠雪听到这一句,只觉可笑极了,又觉着浑身上下从头凉到脚,一时间难以自已,手一松,把个冰魄剑“铛”一声落在地上,仰天大笑起来。

  “好,好!”她笑道,“我当真是瞎了眼!”

  徐双月忙上前去,拉住她道:“如今知道了就好了……”话未说完,却被蓝惠雪一把推开来。接着,蓝惠雪挪了两步走到那汉子身前,笑道:“我若是当真嫁给你们少主,他可是当真会把紫云剑主好端端地送回来?”鸿逸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这等渣滓的话如何信得!叫他滚!”虽然如此说着,他抱着紫云剑的手却又用上了几分力,指节都发了白。蓝惠雪轻笑了一声,道:“鸿逸,你别自欺欺人了:你一看到紫云剑就信了沙莎在他们手里了。我也信,徐姐姐、窦先生想必也都是信的。你是一时乱了阵脚,想不清轻重了。”

  夜里的山上冷得很,鸿逸额上却沁出汗来。他急得顾不上男女之嫌,一把拽住蓝惠雪的手腕,吼道:“什么轻重?一样的大活人,怎么能分轻重?你在说什么胡话!——如今只见着紫云剑,没见着人,我怎么敢信他们?就算见着了她,我这个七剑之首又怎么能用你的命去换她的命!”蓝惠雪笑里带着涩,分辩道:“他要的倒也不是我的性命……我又如何能看着沙莎死!”她刚说完,窦宇铭就揪住那汉子的衣领,朝他道:“你回去告诉你们少主,若是看不着紫云剑主,我们是不会交出冰魄剑主的。”鸿逸闻言便吼道:“就算是看到了,也不能——!”

  那汉子道:“少,少主说了,如今是你们求着他,不是他求着你们,你们没资格提条件。少主还,还说了,若是你们不识抬举,到时候就让你们见见……见见紫云剑主的尸首……”的确如他所说,如今几人是没资格同黑啸风讲条件的。蓝惠雪在这一瞬已下定了决心,她定定神,朝着慌了心神、只一连声嚷着“滚滚滚”的鸿逸道:“鸿逸,这话你都听见了?我断不能能救而不救,看着我的朋友被杀;你呢?那是你心尖上的姑娘,我说的对是不对?”

  她这句话一出口,鸿逸眼里便泛起泪光来,可他依旧道:“可我是七剑之首!别说如今见不着人不敢信他,就算见了,我又怎么能徇私,怎么能为了她就舍掉你!”蓝惠雪见他执着,心里泛起些苦涩的暖意来,却愈发坚定了。她便拿话去激鸿逸,厉声骂道:“你好生糊涂!这厮一再说了,那贼人不会要我的命,这又如何一样了?——你若想要当个舍己为人的大侠,我倒是不拦你;可她是个大活人,不是你自己的东西,你怎能为了什么‘不徇私’就舍弃她!”鸿逸早乱了阵脚,叫她拿话一激,心里更是乱得不得了;可他却依旧忍着泪,执着地道:“不行!不行!”

  蓝惠雪心里暗暗叹了一声,转头瞅瞅窦宇铭,本来也没指望什么,只想着他不添乱就算了,却不想窦宇铭虽面露不忍,依旧上前一步,扬手朝着鸿逸颈侧落下一手刀。鸿逸已是方寸大乱,也没防备身边人的偷袭,一下中了招,当即便倒了下去。蓝惠雪当机立断,反身点住徐双月的穴道,朝窦宇铭道一声“多谢了”,就冲那汉子道:“我同你走。”说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却又摸着左臂护腕里藏着的一排钢针,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一旦救出沙莎,她当即就同那黑啸风拼命,即便不能与他同归于尽,也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身后窦宇铭又骂了一声“快滚”,接着就见那汉子叫着“多谢几位大爷不杀之恩”连滚带爬地追了上来。他抖抖索索地道:“冰魄剑主请跟我来。”蓝惠雪默默地点了点头,不言不语地跟着他下了山去。

  待过了界碑,就到了魔教的营地了,营地里点着灯,有几个人正举着火把巡逻。二人走过来,当面遇上三个巡逻的,一个打招呼道:“周二哥当真辛苦,少主有什么事都要差遣你。”另一个却诧异道:“你领的妞是什么来头?我怎么瞅着有点像那位冰魄剑主?”那被称作“周二哥”的汉子一改方才的畏缩,挺直了腰杆骂道:“少主的安排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了?——快去仔细盯着,若是漏放了七剑过去,小少主定要扒了你们的皮!”那三人听到“小少主”三字便面露惧色,忙继续巡逻去了,周二哥便带着蓝惠雪沿着营地的边缘走,绕过了营地后,又沿着小路往山里一拐。这条小路窄而短,站在路口拿火把一照,就能看到头:尽头是个黑黢黢的山洞,山洞里头的模样倒是看不分明的。

  周二哥这时则又没了方才的气派,依旧畏缩地道:“冰魄剑主,就是此处了。少主……少主嘱咐过,要你自己进去,叫我等在外头。”蓝惠雪借着火把的火光往里瞅了瞅,仍是看不清山洞里的情形,只看见洞口前地面上的枯枝碎叶。她心里登时涌上几分凄凉来,不由冷笑道:“枉你们少主‘一片痴心’,如今我大大方方来嫁他,他却不敢大大方方地娶。”周二哥尴尬地笑了笑,也不多说话,只举着火把照着路。蓝惠雪深深吸了口气,提步沿着路往里走去。

  从路口到里头山洞,这条路着实短,拿火把一照就能照到头;可从路口走到山洞口,蓝惠雪这一路想了许多,几乎把自己这十七年来的人生都想了一遍,才最终到了山洞口。开始时,她想着双亲,想着蓝惠琦,就愈发想活下去,因而每走一步都艰难极了;可真到了这山洞口,她又忽然冷静下来,心里是以前从未有过的镇定与无畏,仿佛自己骤然忘记了如何害怕一般。她这样想着,刚走到山洞口前,忽然灯影一闪,四周便彻底地暗下来。

  蓝惠雪忙回身张望,那路口却哪里还有那举着火把的周二哥的身影?她心底骤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忙伸手摸了摸护腕里藏着的钢针,抽出三根来捏在手里,一边朝四周张望着,一边缓缓往山洞里走去。

  刚走没几步,身后窸窣几声碎响,接着蓝惠雪便听到了这许多日她噩梦中常听到的声音——

  “蓝姑娘,好久不见。”

  蓝惠雪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一面后退一面回过头来,心里不住地念着菩萨佛祖,只愿自己是在梦中;然而她确实看到了那拦在小路上的三个身影:一个矮胖和尚,一个枯瘦道士,还有一个抱了柄大刀,是个书生。

  “任平生!”蓝惠雪叫了一声,恐慌和恶心一同涌上心头来,逼得她声音都有些许颤抖,“你们……你们……!”任平生轻笑了一声,道:“蓝姑娘可是想问在下为何来此?”蓝惠雪咬牙看着他,他却没继续说下去,反而是那道人不知子用嘶哑的嗓音笑了一声,道:“自然是来坏少主的好事了。”和尚皆空也嘿嘿一笑,道:“你长得不算极美,可自打上回少主坏了佛爷我同你这小美人儿的好事,佛爷我反倒惦记你许久了。今日佛爷既碰上了,就要了了这个愿,顺道也坏一坏他的好事!”

  这正是蓝惠雪所害怕的。——她原本也没想过自己这一遭能活下来,因而如今她不怕死,只怕见不到黑啸风,换不回沙莎性命。她担忧了一瞬,很快又平静下来,心道:“依鸿逸的意思,他刚刚好能对付这三人,我武功较他差些,如今没个趁手的兵器,要以一敌三着实困难。我且试一试,若无法摆脱他们,就只能先躲进这山洞里,等黑啸风来此再料理他们了。”这般想着,她把三根银针往手心里扣了扣,伸手解开衣带,把外衫脱了下来。

  皆空只当她吓昏了头,竟要以此举向他们讨饶,立时半是惊喜半是不快地叫道:“嗬!可别都脱了,那就没劲——啊哟!”原来蓝惠雪脱下外衫来不是为别的,是拿那轻薄的外衫当了兵刃,甩过来正缠在皆空腰上,把他狠狠卷倒在地。——蓝溪年少时,向其母的一位至交好友学过些功夫,能以柔软丝带为刀为刃,以柔克刚。这一套武功自然也教给了蓝惠雪,只是她总觉着这功夫比不得刀剑,遇到强敌时,伤人杀人都不方便,因而用得少,如今着实没法子了,才拿那外衫使了出来,果真打了皆空个措手不及,叫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蓝惠雪乘胜追击,将外衫朝任平生的脸甩过去,虚晃一招,趁他躲闪,又冲上前去,指缝里夹着的三根钢针朝着任平生一眼直直刺去。任平生仿佛没料到她竟有这一手本事,一时慌乱起来,抱着柄大刀也不知道使,还不慎打了个趔趄。

  这个趔趄打得巧:蓝惠雪三根钢针本是朝着他右眼刺去的,他这身子一歪斜,那针便避开了他的眼,一下刺在颧骨之上。任平生痛得大叫了一声,可到底伤的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他紧接着便挥起刀来,朝着蓝惠雪猛攻几招,招招致命。皆空打地上爬了起来,见了这阵仗,着急地叫道:“狗书生,莫杀她!少主的女人,佛爷我还真想尝尝滋味呢!”蓝惠雪听得一阵反胃,侧身避开任平生的大刀,手腕一抖,一声断喝,那外衫便朝着皆空的脸又打去。皆空吃过之前的亏,早时刻注意着她手中的外衫了,这时伸手就去抓,却不想那不知子手中拂尘一扬,竟生生把他的手格了开来。

  “兀那老道,你到底向着谁!”皆空骂了一句,不知子没回答,蓝惠雪却不由皱起眉来,心里一惊:方才她往外衫上别了两根钢针,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皆空一把抓过去,手上就多两个小血窟窿,却不想这不知子竟看出来了。想来这不知子在皆空之上,是个强敌。

  这时三人都同她打起来,蓝惠雪把一排钢针都使了出去,却依旧是左支右绌。黑啸风尚未到来,她于是且战且退,待到了山洞口,便一个闪身躲了进去,朝着山洞里跑了几步,才回身朝外看过去。

  三人并未追进来,只朝里张望了张望,皆空就道:“坏了!这山洞可深得很,里头还好多岔路,这回可不好找她了。”任平生却不以为意,懒散地道:“你我此行本就是为了给姓黑的添堵。如今她躲在这山洞之中,你我便把这洞口封死了。待来日她饿死了再拖出来给姓黑的看,照样叫他痛不欲生!”皆空不快起来:“你们是为了这个,佛爷我可是为了尝尝这姑娘的滋味哩。”原来他三人在洞口朝里看,只看见黑黢黢的一团,却看不见蓝惠雪的身影。蓝惠雪猜着也是如此情形,便藏匿在黑暗之中,大气不敢喘一口,只竖耳听着他们斗嘴。

  这般又说了几句,三人便没话说了。任平生打褡裢里摸出个纸包来,一打开便有肉香扑鼻。三人把这块肉分了,坐在洞口吃起来。蓝惠雪知道他三人吃的必定是人肉,闻着这肉香味,不由又想起那日死不瞑目的女人头来,登时忍不住干呕了一下;接着就听不知子道:“谁!”她只当不知子说的是她,唯恐三人循着声音进来捉她,忙又往里躲了躲,却不想不知子喊完这一声,三人就都站了起来。接着就听山洞外一人道:“畜生,你们把她给我放了!”

  一听到这声音,蓝惠雪心里就是一颤,却说不清是心事终于落地的轻松,还是惊惧,还是怨愤,抑或是三者都有。——那是黑啸风的声音,是往前蓝惠雪记忆中温柔而好听的声音,可如今听起来却是那般的狰狞吓人。他虽来了,可蓝惠雪犹豫了一番,却依旧没敢贸然出山洞去,只稍微往外挪了两步。这工夫就听得皆空油腔滑调地道:“属下见过少主了。属下上回惹了少主烦心,一直过意不去,这回本想把那冰魄剑主绑了送给少主去,却不想她心里记恨着少主,拼死逃进这山洞里去了。”任平生忙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这冰魄剑主甚是不知抬举,宁肯到这鬼打墙一般的凶险极了的山洞里去,也不肯去见你。我等怕再惊吓着了她,一时不敢进去……”

  山洞外安静了一瞬,接着就听黑啸风快步朝山洞里走来的脚步声。蓝惠雪不及细想他与这三散人之间的渊源,只记起“你我便把这洞口封死了”一句,便惊得叫起来:“别进来!这里危险!”不喊不要紧,她这一喊,黑啸风忙应道:“蓝姑娘莫怕,在下这就来救你出去!”一边说着,他已走到了山洞洞口。蓝惠雪已看清了他的身形,不由急了眼,一壁朝他跑去,一壁嚷道:“那三个畜生要把你我困在这山洞里!我死了便罢了,你快出去,把沙莎放了!”黑啸风愣了一下,还没说话,那任平生同皆空就一左一右朝他袭来。黑啸风武艺高强,一手对付一个,却依旧叫他俩近不了身;可他挂念着蓝惠雪,心绪不宁,背后的防守一下空虚起来,就被那不知子瞅了个漏子,一掌击在了背后。

  这一下子了不得,正是那不知子自创的“乱象掌”。蓝惠雪只听鸿逸语带后怕地说过这一招武功,如今才算是真正见识了:黑啸风武功远在鸿逸之上,如今一个不慎中了这“乱象掌”,照旧是立时口吐鲜血,捂着胸口跪倒在了地上。那三散人倒未乘胜追击,反倒往洞外退去,翻身跃到洞口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蓝惠雪正犹疑着要不要过去帮黑啸风,就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这山洞地面仿佛都颤起来;再接着,听得“轰隆隆”几声,这山洞的洞口瞬间叫滚落而下的巨石堵了个严实。因巨石落地而扬起的尘土呛得蓝惠雪咳嗽起来,她忙以手掩住口鼻;待了片刻尘埃落定,四周也安静下来,她才问道:“黑啸风!……你还活着么?沙莎还活着么?”

  黑啸风没回话,蓝惠雪却听得他“嘶”的一声抽了口冷气,知道他还活着,就贴着山洞石壁缓缓摸索过去。走了没几步,忽然看到亮光一闪,竟是黑啸风拿出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把他周遭三五尺都照亮了。他瘫坐在地上,一手托着夜明珠,一手按着自己胸口,咬牙叫道:“过来。”蓝惠雪原本正朝着他走过来,这时听他这么一喊,反倒不敢靠近了,就停下了脚步,又问道:“沙莎她——”

  “沙莎?”黑啸风疑惑地问了一声,忽然一皱眉,接着坐也坐不住了,倒在地上蜷缩起来,大口喘着气,咬牙挣扎着调息了半天才稍稍好转。

  蓝惠雪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有几分心疼,却也有几分畅快,心道:“想来他如今对我是没什么威胁了。”一面想着,她迈步走过去,在他跟前站定,冷眼看着他满头满脸的冷汗,问道:“黑少主,你莫要装傻了,沙莎不是在你手里吗?”黑啸风喘了几口气,手撑着地,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盘腿坐好了,抬起一只手来示意蓝惠雪闭嘴,闭上眼运功调息内息。蓝惠雪心里怨恨他,又记挂着沙莎,自然不肯听,一连声地道:“你没杀她罢?我已来了,你快放了她!”黑啸风睁开眼来看了看她,想了一瞬,便无奈地笑了一声,虚弱地低声道:“是,她还活着。如今我要调理内息,你若是再聒噪,害得我静不下心来,到时真气逆行死在这里,那她自然也活不了了。”蓝惠雪被唬得一跳,忙闭了嘴。黑啸风又看了她两眼,忽然缓缓伸出手来,把夜明珠交到她手里,这才闭上眼,运功调息起来。

  山洞外没多少声音,不知是三散人已走了,还是这石壁太厚,即便外头的人说话里面也听不见。蓝惠雪站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想着生死未卜的沙莎、不知能否活着出去的自己,听着近旁黑啸风渐趋平稳的呼吸声,方才还异常冷静的内心忽然又起了许多波澜。于是她坐不住了,想了一想,也没敢跟黑啸风说话,一个人握着夜明珠往洞口走去。

  堵住这洞口的除去几块巨石外,还有许多碎石、沙砾。这些东西堆叠得甚是坚实,且上面仿佛还有许多。蓝惠雪试着推了一推,非但没能通开个出路,反倒叫上头漏下来的小石子砸了头,便忙又退回几步,离洞口远了些。她拿夜明珠照着路,又往山洞里头走了走,见这山洞往里就分了三条路,每条看进去都是黑黢黢的,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她不敢乱走,便又沿着石壁回了黑啸风身边。

  正巧那黑啸风调息已毕,她满怀心事地走回去,低眼一瞅黑啸风,却见他盘腿坐在地上,不言不语地抬头盯着她看。夜明珠照耀之下,他面色发着些青白,目光却暗而深沉。蓝惠雪被他这看不出情感的目光吓了一跳,惊叫道:“你——”黑啸风移开了目光,缓缓站起身来,捂着胸口道:“那不知老道的‘乱象掌’再厉害,根基到底还是我教的武功心法,不碍事。”说罢,他又抬头打量了蓝惠雪一番,眉头一皱,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蓝惠雪大骇,又想起那句“少主只要冰魄剑主嫁给他”,登时头皮都发起麻来。她忙飞快地向后退了几步,厉声喝问道:“你做什么?!”想了一想,又道,“在沙莎活着回去之前,你若敢对我做什么,我就跟你拼了!”

  听了这话,黑啸风忽然恼火起来,愤愤地道:“你一再说沙莎如何、沙莎如何,我却是当真不知道她如何了!——你既要拼,那便拼罢,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个拼法。”他中掌受伤,比平日里虚弱许多,可论起武功,却还在蓝惠雪之上,身形一闪便已到了她跟前。

  如今出手招架已经来不及了,蓝惠雪靠在石壁之上,满心的惊惧与绝望。眼瞅着他高大的身影笼过来,她心里哀戚地胡乱想道:“罢了!怎么都是一死,如何死又有什么要紧,大不了我就咬舌自尽罢!”刚想到此处,她还未张口,就见一件衣裳兜头罩了下来。

  布料垂下的摩挲声中,蓝惠雪听见他道:“山洞里阴冷,穿上罢。”

  这可把蓝惠雪搞糊涂了。她连扯带拽地把那件衣裳从自己头上扯下来,抱在怀里,诧异地道:“你——?”黑啸风已退到了一步之外。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道:“你听我说:你们紫云剑主当真不在我手里,方才的话只是为了让你安静片刻才说的。——方才我听人说,周老二带了你往营地外头来了,我就忙去找他问,却不想他不知何时竟中了毒,我刚找到他,他就没了命。临死前,他说出这个地方,我便即刻赶过来救你了。”

  明明只是他一面之词,蓝惠雪只听他说却已信了大半。然而她接着就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通,这才怀疑地问道:“当真如此?以沙莎性命要挟我……要挟我嫁给你,这事当真不是你安排的?”黑啸风闻言吃了一惊,接着却又笑了出来,道:“难怪你方才那么怕我,原来是把我当成皆空那路货色了。”笑罢,他忽然又叹了口气,带了几分失望,低声道,“想不到,在你心里我竟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他一提这个,蓝惠雪忽然就又想起白日里那一招“黑虎掏心”来,不由心里一悸,又往旁边挪了两步,冷笑道:“说老实话,原本我觉着你是个善心人,不过是生在魔教罢了;可撇去你向琦儿逼亲这事外,我又眼睁睁看着你险些要了窦先生的命。你叫我还如何相信你同魔教里其他人不同?”黑啸风被她指责了一番,却是不怒反笑,反问道:“这位窦小先生险些没把我同我们护法害死,按你的道理,我反要敬着他不成?”

  窦宇铭毒害黑啸风的事他只跟六奇阁里众人说了,因此蓝惠雪听黑啸风说出来,心里不由一惊,下意识地心想:“莫非我们之中有内鬼?”可再一想,即便真有内鬼,他应当也尚无机会跟黑啸风通气,想来是黑啸风自己推出来的。

  果然,见她没说话,黑啸风就又道:“碎玉花木同旱三七。我几日前翻找到一本《虫草集》,在字里行间的注解中看到了这一条,这个悬案才算解了。至于向蓝小宫主逼婚一事……”他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我父王的安排,由不得我不从。”蓝惠雪仍有许多疑虑,可心里总忍不住地想着去信他。如今二人一时离不开此地,闲来无事,她就想着要将之前的事桩桩件件翻出来说,好歹嘴里不闲着,心里也就不会闲下来想那许多烦心事。于是她道:“是了,这倒也怪不得你。——可你既是去提亲的,何苦又来招惹我?”黑啸风听到这一句问话,便低下头,沉默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道:“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把我这些日子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罢。”说完,他往地上一坐,抬头盯着蓝惠雪手里抱着的一团衣裳。

  蓝惠雪刚要应声,忽然发觉自己竟想着要从他的话里找些蛛丝马迹好证明他是个可信之人,不由一下子又慌张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绪。她这才发现黑啸风目光的示意,忙低声道了谢,把那件袍子穿在了身上,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把那颗夜明珠放在了二人之间,道:“你说罢,我听着。”黑啸风轻轻拍了拍自己额头,苦笑道:“该从哪说起好呢?……从许久之前说起罢:我自小在黑虎教长大,教中女子本就少,除去我娘的几个陪嫁丫头就没什么了,跟我一般大小的女子更是没有——”

  “不对。”蓝惠雪一皱眉,“听闻你们教中有一位叶堂主,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

  “她是几年前刚来教中的。”黑啸风倒也不避讳,随口就答了出来,“我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对女子的印象大都源于话本,或是别人讲给我听的故事。那时年少,心里总想着,若要娶亲,定要娶个西施一般的美人儿,还得是贤惠温良的,然而却还得有趣。”

  蓝惠雪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不舒服,忍不住插嘴道:“那都是话本里写的,这世上哪有那样的姑娘?”

  “可不是么?正是如此。”黑啸风盯着地上的夜明珠笑起来,“后来我离了总舵替我父王办事,途中也见了些个姑娘,有温顺的,有泼辣的,有心眼好的,有心眼坏的,看着却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因而在我父王遣我去玉蟾宫提亲时,我心里想着:反正世间上的女子都是差不多的模样,父命难违,叫我娶我便娶罢,不管娶了哪个,无非也就是这般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了。”

  蓝惠雪心里骤然腾起一阵无名火,却又没处发作。想了半晌,她才冷冷地驳道:“琦儿是我的亲妹子,是江湖中人公认的小美人,自然跟寻常女子是不一样的!”黑啸风没接这话茬,只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认真地道:“——可去提亲的路上,过黄沙镇时,我才知道,这娶亲可当真不是娶哪个女子都一个样的。”他说得认真,蓝惠雪听得脸上一红,却不敢尽信他,唯恐自己被骗了去。于是她低下头冷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黑少主竟讲起一见钟情这般俗套的戏码!说实在话,我可从来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只看那么一眼,如何就看出来一个人能托付终身了?不过是话本里写的故事和别有用心的托词罢了。”

  “自然不是什么‘一见钟情’。”黑啸风摆摆手,“我头一回见你们二人时,一开始并未多注意你,却瞧出鸿逸一身好功夫;直到你盯着我看,我才同你客气两句,却不想你说了一句‘你姓黑,莫非是那魔教教主的亲人不成?’我知道这是玩笑话,却也知道了你们跟我教是有渊源的,我便试了一试,没承想竟叫我试出把长虹剑来。我便大胆推测你是冰魄剑主了。”

  “原来果真是你搞鬼。”蓝惠雪叹了口气,“那么你后来为何要救我?”

  黑啸风脸上现出几分羞赧之色来,轻笑了两声,道:“我害你跌了一跤,心里过意不去,老想着找个时机做些许补偿,便偷偷跟在你后头,正巧遇见那些个败类对你不敬。”他说着也叹了口气,道,“除却我父王的野心与手段,我教也因这些败类恶名倍增。我出手一来是要帮你一帮,省得你露出武功来;二来也有清理门户的意思在里头。”

  “哼。”蓝惠雪别过头去,带着几分不快道,“原来你这般心机,亏我当时只当你是个傻呵呵的好心人,还——”她说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苦笑了一声,道,“我真傻。”

  黑啸风微微笑了下,道:“那件衣裳我一直带着,只是怕人说闲话传到我父王耳朵里,不曾穿过了。——话说回来,你倒果真有点傻,竟叫那任平生骗去了。吴堂主告诉我的时候,我险些没吓死,忙赶了过去,还好来得及救你。想来那时我怕是已经——已经——”他尴尬地停了下来,干咳了一声,小声道,“这都好几日了,算不得‘一见’钟情了。”

  蓝惠雪也有些尴尬,虽然心里其实有几分欢喜,却又觉得即便是情投意合也不该就这般说出来。她想着岔开话题,可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事来,觉着不得不提,就道:“那么,当时我刺伤你——”

  “你若是问这个的话……那时你中了失心散,可我知道你说的不是胡话,我是当真伤了你的心了。我悔极了,总想着:这只是第一回,往后若要事事依着父王的意思,那不知还要伤你多少回。这一恍神,就中了招了。”黑啸风说罢,忽然坐直了身子,极认真地道,“蓝姑娘,黑某心里当真只有你一个人。”

  蓝惠雪没预料到他竟这般直白地表明了心意,不由慌乱了一瞬,接着眼中就泛起泪光来。她忍着泪,低声道:“可这又如何?你是魔……你是黑虎教的少主,我是七剑传人啊。”

  “确实如此。”黑啸风却笑起来,那笑容里有几分洒脱,亦有几分悲戚,“若是平时,这些话我自然不会同你多说——说出来你我都忧愁,不如快刀斩乱麻。只是现下不同了:你方才也试过了,这洞口的碎石沙砾一时是通不开了,那你我怕是都活不久,都得饿死在此处。”

  蓝惠雪吃了一惊,一下没忍住,就流下泪来。她忙伸手抹抹泪,道:“可这洞里还有别的路,你我倒也未必就一定要死在这里了。”黑啸风笑着摇摇头,道:“你可知这山洞叫什么?——我来时问过近处的猎户,他说这洞叫‘饕餮口’,里头的路是饕餮的肠子。这里头的路曲曲折折,到处是岔路,鬼打墙一般难以走出去,甚是凶险。凡进来了的人,从没有出去过的。”蓝惠雪怔了怔,只觉一阵阵无力感扑袭而来。这一回算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老天爷似乎偏要同她作对,非要夺了她这条命去不可。她来时已决心要同黑啸风玉石俱焚,却不想如今她非但还活着,还清楚了他的心意;因而她这时死倒是不怕的,只是恨自己没能知道沙莎的下落,救她出来。她正在心里暗自恨着,忽然听得黑啸风道:“这……这死前的几日,你我就忘了什么七剑、什么黑虎教罢?你我就当是……就当是谈得来的朋友,相互说说话,做个伴,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这话听得蓝惠雪险些又没哭出来。她忙斥道:“你说话怎么这般不吉利?在这里坐以待毙是死,往山洞里探一探也是死,那往里走一走又有什么可怕的?——兴许就能走出去呢!”说罢,她站起身来,捡起地上的夜明珠捧在手里,又不由分说地拽住黑啸风的衣袖,生生把他拉了起来。

  黑啸风愣了一瞬,接着就笑起来,道:“是!坐以待毙倒不如拼一拼。走罢。”二人便朝着那黑黢黢的那三个洞口去了。

  

  这两人在饕餮口里探寻出路的工夫,七剑里众人都挂念着的紫云剑主沙莎则正被捆在魔教三堂堂主叶茹萱暂住的营帐之中。

  要说此事,还得怪沙莎自己:她打第一眼看清叶茹萱的脸庞,便认出这是自己多年前失散的胞妹,待听说她名字里有个“萱”字,就更加笃定了。原来十七年前,沙家添了一对孪生女儿,全家上下喜不自胜,为这两个女儿的名字更是费尽了心思。沙家的老爷、夫人乃至两位老夫人各有各的想法,为了这两个名字争了许久,以至于两人到十岁上都还用着“莎莎”“萱儿”的乳名,而黄沙镇里的人们便称之为“大小姐”“小小姐”。天有不测风云,在七年前庆城的上元灯会上,乳母一个没看住,那位小小姐就丢了,且再也没能找回来,都猜着是叫拍花子的拍走了。沙家人寻了她好几年,最终心灰意冷,之前起的那些姐妹合用的名也再不愿提起了,待沙莎及笄之年,便随意地取了乳名里的“莎”字当了她的大名。如今又是两年过去,沙家人同黄沙镇上的人都不再提起这位小小姐,唯独沙莎这一遭行走江湖处处留心,没承想还真撞了大运,碰上了。

  上一回两人相见时情况紧急,沙莎只顾着脱身,也没同她说几句话,只看着她像是全然不记得自己了一般。如今她听鸿逸说叶茹萱来了,便忙扯了个由头跑了来,想着找个机会问一问她,看看过往之事她究竟是全然忘了,还是另有隐情。原本她将叶茹萱引到偏僻处的计划也算是合理,却不想她漏算了两件事:一来,不只她留意着叶茹萱,那叶茹萱同样留意着她;二来,叶茹萱身边有个名叫李若雨的少年,是个神箭手。因而她一个不慎便中了圈套,叫那李若雨一箭射在腿上,之后就被叶茹萱捉回营帐里了。

  如今营帐里只有她们两人,叶茹萱端坐在太师椅上,端着刚泡好的一杯茶缓缓喝着;沙莎则被绑着,瘫坐在墙角里,腿上的伤口粗略包扎过,却依旧在渗血。二人都没说话,只一旁火盆里的火噼啪作响。这般过了片刻,沙莎忽然道:“叶堂主喝的不是茶水,是牛乳兑了温水,又加了桂花在里头。”叶茹萱刚把那茶杯又递到嘴边,听到这话,她抬眼看着沙莎,从杯中啜了一口,才道:“紫云剑主好灵的鼻子。”

  “不敢当,不过是幼时家母常拿这个给我喝,因而一闻到这个味就知道是什么。”沙莎死死地盯着叶茹萱的双眼,忽然道,“——萱妹妹,我们那时常一同喝的。”

  叶茹萱一怔,接着轻蔑地一笑,骂道:“荒唐,谁是你的萱妹妹?你以为你胡乱认亲,我就会留你一条命么!”她接着就站起身来,端着那杯加了桂花的牛乳,走到沙莎跟前,俯视着她,居高临下地道,“紫云剑主,那日你骗了我,叫我丢了脸,我如今尚未杀你,不过是为了让你死前再受一受折磨,可不是来听你胡说八道的。你若是老实点,少说两句胡话,我还能留你活到我喝完这碗茶的工夫——”

  她话未说完,沙莎就大声道:“萱妹妹,你既记得这桂花乳茶,那你还记不记得庆城里的金丝枣饼?我们那时常一起去买的。”叶茹萱初时只觉得她聒噪,可沙莎一提起那“金丝枣饼”,她竟模模糊糊记起些甜香来。她没说话,沙莎却接着道:“七岁那年七夕灯会,你我扎的荷花儿灯还记得吗?”叶茹萱心底一闪而过,是个半边黄半边红的灯影,接着就听沙莎道:“那时我要扎个黄的,你要扎个红的,咱俩打了半日,最终商量妥当了,扎了个一半红一半黄的灯出来。”

  叶茹萱蓦地恐慌起来。——她幼时的记忆是浑浑噩噩的,是听人讲来的。带她来黑虎教的尹松泽尹大哥说过,她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天资聪颖,是个练武奇才,便被他看中领回了黑虎教来,可前头那十年生在寻常人家的记忆却仿佛没有一般。况且她不会煮饭,不会洗衣裳,针线更是从未摸过——这如何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

  即便有尹大哥、吴叔护着,往后这几年她过得却也辛苦:没有亲人在身旁,她为了讨一句两句赞扬,便用尽全力练武、用尽全力替教主办事,唯恐落了人后。如今这紫云剑主说的她竟都有印象,万一当真如她所说,自己是她的亲妹妹,那可该如何是好?——依着教主多疑的脾气,自己这个堂主自然是当不了了,搞不好还要丢了命,这几年的努力岂不是白搭?——不行,万万不行!

  这般想着,叶茹萱嘴角一扯,脸上忽然绽开个温柔到怕人的笑容;她端着茶杯的手一松,茶杯直直落在地上,“砰”的一声摔的四分五裂,那冒着热气的桂花乳茶四溅开来,洒在叶茹萱布靴的鞋面上,也洒在沙莎尚在渗血的伤腿上。

  “我说过,留你到这碗茶喝完的工夫。”叶茹萱缓缓说完这一句,抬起脚来,重重一脚踹在沙莎胸口。

  沙莎躲闪不得,只能往后仰了一仰,没叫这一脚踹实了。可饶是如此,那一脚力道到底还是大,她挨了这一脚,登时胸口又闷又疼,两眼发黑,好容易生生忍下了一口血没吐出来,却险些没昏死过去。叶茹萱看着她倒在地上,心里骤然而起复仇的快感。她笑道:“紫云剑主,你那日可是神气得不得了呢。怎么,如今没带着雷火霹雳弹么?”沙莎从来不是个肯服软的脾气,即便如今伤得重,她依旧强撑着还口道:“若要比……比偷袭之类……下三烂的功夫,我倒是真不如你。”

  “是不是下三烂有什么要紧?”叶茹萱笑着道,“这法子管用,那就是好法子。”说罢,她一手抓住捆着沙莎的绳子,把她拽起来,接着往地上用力一掼。地上都是碎瓷片,沙莎摔在上面,身上登时多了许多道大大小小的伤口。叶茹萱笑吟吟地看着她,接着道:“就像这样,确实是毒了些,确实不是什么君子之道,然而只要能让你痛不欲生,这就算是个好法子。”

  沙莎倒在地上,伤口流出的鲜血在她衣裳上缓缓洇开,甚是可怖。她蜷成一团,可无论如何蜷缩身上都是疼的。她刚支撑着叫了一声“叶堂主”,叶茹萱就一脚踏在她那条伤腿上,笑道:“现在不叫‘萱妹妹’了?”沙莎脸色苍白,无力地笑了笑,讥讽地道:“叶堂主,你也就这点本事了,正大光明地打打不过我,就只能趁现在来折磨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长成这般没出息的模样!”叶茹萱毫不在意她这激将法,冷笑了一声,上去又是一通拳打脚踢,直打到沙莎蜷在地上再不出声了,她才道:“紫云剑主,你也不过就这点本事了,打不过便使诈,又能光明磊落到哪里去?彼此彼此罢了。只是如今你成了囚犯,可我还是叶堂主,那么你的命该如何处置,就由我说了算了。”沙莎腿上中箭,本就流了许多血,如今叶茹萱下手又重,于是她身上渐渐没了力气,也发起冷来。

  叶茹萱这才停了手,叫手下道:“来人,拿毒药来。”听得她这般安排,沙莎想着自己怕是大限将至,索性也不动弹了,只听天由命地躺着等死,却不想,她喊了一遍不见人来,就又喊了一遍。这一回人倒是来了,可来人没拿着毒药,只是匆匆忙忙跑进来,叫道:“叶堂主,少主天擦黑时就不见了,如今都三个时辰了,大家都急着找呢!”叶茹萱惊道:“你说什么?”那人就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接着哀恳道:“叶堂主,小的们没见过这个,都乱了,还有多事的去找小少主了。你快安排小的们去分头找罢,小少主那个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到时候怕是连你的面子都不留啊!”

  那黑旭阳发起火来,何止是不给她面子!就连自小在黑虎教里长大的护法、年纪足够做他父亲的吴笑,不都一样被罚的被罚、被骂的被骂么?想到此处,叶茹萱立刻就要出门去;可一看到地上奄奄一息地沙莎,她又迟疑了一瞬,接着安排那手下道:“你留在此处,把这紫云剑主看住了,别让她死了,待小少主来了再请问他该作何处置。”她这么安排是有考虑的:那沙莎一通胡吣,难免叫人听了去,来日若是传到那跟他父亲一样多疑的黑旭阳耳朵里,万一他找不着沙莎,怕是要说她杀人灭口、做贼心虚了。——尹大哥的下场她可还记着呢。

  手下愣了一下,接着忙道:“堂主,这可是紫云剑主,小的如何看得住啊?”叶茹萱骂道:“废物,连个快死的人都看不住?——看不住也得看住了,否则你也别等我动手,自己了断就是了!”说罢,她拿上两柄短剑,快步走出营帐去,叫道,“瞧你们这般乱跑算什么样子!都给我过来!……”她声音渐渐远了,营帐外的喧哗也渐渐平息下来。

  魔教的这一个在营帐里拘谨而畏惧地站了片刻,见沙莎奄奄一息,肯定是挣脱不了了,才稍稍放下心来,转着身看了看四周,嘴里叹道:“乖乖,这小丫头片子一人住的营帐就有我们二十人住的那么大,当堂主当真是好事。”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个微弱的声音道:“我听闻你们黑虎教……武功高的就能当堂主。你既想当,为何不好好练一练武功呢?”那人随口答道:“嗐,你当那练武使的心法谁都能看得着?我这种人能看到半页就算不赖了。”说罢,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在同那奄奄一息的紫云剑主说话,不由吓得三魂丢了两魂,结结巴巴地骂道,“你这娘们,死到临头了还作妖,吓死老子了!”说着他便走上前去,抬脚要去踢她,可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又想起叶茹萱那句“别让她死了”,就又迟疑起来。

  沙莎半睁着眼看着他,无力而轻蔑地笑了一笑,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那人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不知有多恼火,却又不敢发作在她身上,只冲着椅子踢了一脚,骂骂咧咧地道:“你活不了多久了!姓黑的那小阎王心黑得很,到时他把你扒皮抽筋的时候有你好受的!”刚骂了一句,他又搜肠刮肚想着别的词,忽然听得“啪嗒“一声响,营帐门口厚厚的门帘被掀起来,一个同样穿着黑灰衣裳的人跑进来,叫道:“嗬,你可长本事了,你管小少主叫什么来着?!”接着后来的这一个就不由分说地跑上前来,一边推搡着先前那个一边嚷道,“你这厮好大的本事,连小少主也敢骂!正巧了,小少主要我把这紫云剑主带去见他,索性你也就一起罢!”那人这时早没了方才骂骂咧咧的本事,一面躲闪一面慌忙辩解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小少主的不是了?分明就是你栽赃陷害!——想提紫云剑主?好哇,拿令牌——”他话未说完,后来的那一个忽然挥起一拳打在他下巴上,直打得他昏了过去。

  “好!”沙莎低低地叫了一声,欣喜地道:“毒郎中,你也算做了件好事……”原来后来的这个不是什么魔教中人,而是穿着魔教衣裳、又拿泥水抹花了脸的窦宇铭。他道:“你可是不知道,鸿逸为了你,啧啧,急得快要疯了!——我瞧着你也走不了了,我也只能抱你走,你可别说我是登徒子。”说罢,他停了一停,却没等到沙莎回话;再看时,沙莎竟已昏死过去了。窦宇铭也就不再多话,两条手臂往沙莎身下一抄,抱着她拔腿跑出营帐去了。

  魔教的人都只顾着分头找寻黑啸风,叶茹萱也正带了人细细审问黑啸风的几个得力手下,因而窦宇铭同鸿逸、徐双月里应外合,没费多少工夫就打魔教的营地里突围出来。几人好容易出来了,自然不肯往回跑,越过魔教的营地后,窦宇铭引着路,几人就攀上山崖去,躲进了一个被层层茂密枝叶遮蔽着的隐蔽山洞里。

  鸿逸的武功较窦宇铭高,因而这一路都是窦宇铭抱着沙莎,由鸿逸来保护二人的。如今一进山洞里,窦宇铭就把沙莎往鸿逸怀里一递,叫道:“我这胳臂都快被压断了。”说着,他掏出火折子来,熟练地点燃了山洞石壁上一支火把,又从脚下提起个罐子,就使唤徐双月道,“这山洞往里走有一条暗河,你快去打水来,要赶紧给她治伤。”鸿逸初时还没醒过神来,只道沙莎不过是腿伤、内伤一并发作才昏死过去,怎么又用得着泉水了?可他两手一挨到沙莎的脊背,堂堂长虹剑主登时红了眼眶;待看到窦宇铭那被血沾湿的半截袖子,他就咬着牙低下头,不出声地哭起来。

  “瞧你那点出息!”徐双月打了泉水回来,看见鸿逸颤抖的肩膀,张口就骂,“紫云剑主都还没哭呢,你倒哭上了!”可无论她怎么骂,鸿逸都不还口,只是不出声地流眼泪。徐双月拿他没办法,把那一罐水递给窦宇铭,便不再说话了。

  窦宇铭在自己包袱里翻翻找找,摸出个小药瓶来,倒出颗大药丸在水里化开,又从自己那件破了几处口子、已没法再穿的道袍上撕了几条布条下来,浸了药水,重新包扎了沙莎的腿伤。说来也奇:那叶茹萱包扎过的伤口不住地往外渗血,可叫窦宇铭包扎过后,竟很快止了血。

  “不过是血流得多些,内伤外伤倒都不重,用上这几样止血补血的药,很快就能好,你快别哭了。”窦宇铭又撕了几条布条下来,抬眼看看鸿逸,一咧嘴坏笑起来,“只是她后背上的伤怎么办?要么我回避一下,你来给她上药罢?”鸿逸呛了一下,方才还苍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带着重重的鼻音惊道:“什么——!?”窦宇铭笑了一声,徐双月就骂道:“都什么工夫了你这浪荡庸医还消遣他!——你们两个都给我背过身去,我来给她上药。”窦宇铭讪讪地道:“你这人真是无趣。”说罢,他把布条同药水一并塞到徐双月手里,当真转过身去,往山洞里头走了。

  徐双月转头看向鸿逸,鸿逸却忙道:“你把我的眼蒙上罢。地上凉,我抱着她。”徐双月哭笑不得,只得道:“你闭上眼就是了。”鸿逸忙闭上眼,连连保证绝不睁眼。于是徐双月就扶着沙莎,叫她趴在鸿逸膝上,又拿小剪子剪开了她背后同血肉粘在一起的衣裳,尽量轻地揭了下来。她纤瘦的脊背上有大小十几处伤,有些伤口正往外渗着血,血肉里还嵌着细小的碎瓷片。徐双月只看着都觉着不忍,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她这一叹气可不要紧,鸿逸紧闭的两眼中登时又流下两行泪水来。他咬着牙愤恨地道:“我要把黑啸风碎尸万段!”徐双月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是打心眼里心疼了,一时也有些许动容,忙哄道:“好好好,我们帮你就是。快擦擦泪,不然等她醒来看见,像什么样子?”鸿逸呜咽了一声,闭着眼抬起手臂来,拿衣袖往脸上一抹,哽咽道:“宇铭,魔教那边如何了?”

  窦宇铭正在山洞里头背对着他们,听得他问,就道:“乱着呢。我没敢多问,生怕有人认出我来,只听说那黑啸风三四个时辰前急匆匆出去了,就再没回来;还说黑啸风有个手下叫人给毒死了,临死前在黑啸风耳边说了句话,黑啸风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众人都没跟上。”他这话刚说完,徐双月立时追问道:“那少宫主呢?可有她的消息?”窦宇铭烦躁起来:“没有没有,你都问了多少遍了?若是有,我自然立刻跟你说了。”待了片刻,见徐双月没说话,他仿佛有些许过意不去,就又缓和了语气,补了一句道,“多少次你们刁难我,唯独她向着我说话,我自然也担心她……”话音未落,就听鸿逸膝头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正是气息奄奄的沙莎开了口。她缓缓地道:“谁刁难你?都是你……自找的。”

  鸿逸闻言,立时惊喜地叫道:“沙莎!你……你还好么?”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来想去扶她;可想到她如今衣衫不整,他又不敢乱动,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放。沙莎却没答话,只缓缓闭上眼,呼吸却渐渐平稳,徐双月听着,小声道:“仿佛是睡过去了。”

  待上好了药,徐双月从包袱里找了件衣裳给沙莎换上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沙莎才再度醒转过来,张口就问:“徐姐姐,惠雪呢?我怎么没见她?”徐双月就怕她问这个,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反倒是窦宇铭道:“黑啸风那厮要我们用她来换你,说要娶她当娘子。”

  沙莎诧异地道:“什么?”

  她只问了这一声,压抑至今的鸿逸却忽然爆发了。他拿袖子掩着脸,哽咽道:“都怪我,你才吃了这么多苦!都怨我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我,我说不行,我说你们两个大活人,怎么能分轻重,怎么能用这一个的命去换那一个?可我,我心里你就是最重要的,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我不能徇私……蓝惠雪骂得对,我,我是个混蛋,你如今就算是打我、骂我、再不理我,也都是我该得的!”

  这一通听下来,沙莎算是明白了大致的来龙去脉,也明白了鸿逸的心意。她斜靠在徐双月怀里,离着鸿逸约莫二尺远,却仍旧挣扎着把手伸过去,拍了拍鸿逸的手臂,安慰他道:“到底你是七剑之首,总归要考虑大局……”鸿逸听了这话,只当她在讽刺自己,心里登时愈发痛起来,嘴上不住地道:“是我对不住你,都怨我!”

  “瞧这呆子,白当了个七剑之首,竟连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徐双月被他气得笑起来,冲沙莎道,“别跟他较劲了。那黑啸风失踪了,你可知道?”沙莎道:“知道,若非他失踪了,我怕是早被他们那位叶堂主毒杀了。”鸿逸听了这话,眼泪哗哗地就淌下来。沙莎忍不住骂起他来,声音虽弱,气势却是不差的:“姓鸿的,我又没死,你号什么丧?你也别想多,我是当真说你做得对、做得好;我若是怪你,那我肯定再不跟你说话。——你还哭什么?莫非咱们长虹剑主是个三岁的娃娃,得大人抱一抱、哄一哄才能行?‘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懂不懂?”

  鸿逸哽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因为‘未到伤心处’。我看你受苦,我心疼……”沙莎看着他愣了下,却没再理会他,由着他蹲在一边哭。她皱眉问窦宇铭道:“你刚才说什么?黑啸风要你们交出惠雪换我回来?——可是叶茹萱把我关在她营帐里,黑啸风是不知道的啊。”徐双月惊道:“什么?可来人自称是他的亲信,还带来了紫云剑……”沙莎道:“紫云剑在我中箭时就落在草丛里了,叶茹萱并未带走它。”窦宇铭大略一想,就变了脸色,叫道:“啊哟,坏了,那人怕是来诈我们的。依我看,他以蓝惠雪为饵,目的是要害黑啸风。如今黑啸风失踪了,蓝惠雪也杳无音信,他们二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三人心里一惊,也都变了脸色。

  徐双月半张着嘴,愣了许久,才苦笑道:“我说了不行,她非要去……”

  “既,既然未看到尸体,那还活着也,也未可知。”鸿逸似是努力忍着泪,断断续续地道,“你我先找个地方暂避,每日都看一看魔教的动静。兴许就……”沙莎则坚定地道:“这附近既无悬崖又无河沟,若是他二人遭遇不测,那定然会留下什么痕迹。如今毫无征兆地就说她凶多吉少,我可是当真不信。只是他二人若果真在一处,魔教把他们救出来的话,惠雪必然会落入魔教手中,到时我们得想个法子救她出来才是。”窦宇铭道:“倒也有理。这个山洞是我出来采药时住的,有火把,往里走也有水,我们就先在此凑合几日罢。”

  徐双月如今满心戚戚,旁人说什么也就听了;其他人也无异议,于是几人就先在这一处山洞里安顿下来了。

  

  话分两头。

  一片黑暗之中,蓝惠雪听得潺潺水声,渐渐醒转过来,随口问道:“徐姐姐,如今是几更天了?”问罢却又半睡半醒起来。其实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工夫,可在她昏昏沉沉的心底,却仿佛过了许久,才听一个好听的青年声音道:“洞中尚不足一夜,人间却不知几年了。——你醒了?”她听得是黑啸风的声音,不由惊醒过来,道:“你怎么在这?我在哪?”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四周看;这一看不要紧,可把她吓了一跳:原来她竟正靠在黑啸风肩头睡着,身上还穿着他的一件外袍。

  黑啸风没应声,只默默地瞅着她;她惊慌了片刻,接着却醒过神来,之前在睡梦中模糊的记忆也渐渐明朗。——他们在这“饕餮口”里走了不知有几日,除却能在如今她身旁这条暗河里喝几口水外,再没有其他能吃能喝的东西了。两人又累又饿,渐渐走得慢了许多,话也少了许多,蓝惠雪更是整日身上发冷,若是停下来不动,很快就会睡过去。而每每她从混沌的沉睡中惊醒,都会这般慌乱无措一阵,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来。

  “我又糊涂了。”蓝惠雪低低地说了一声,起身摸索到暗河边,捧起一捧水来喝了两口,接着不由打了个寒战,道,“好冷的水。”说罢,她骤然想起来自己穿着的是黑啸风的外袍,不由看了看他,问道,“你……你冷不冷?”黑啸风摇摇头,手捧着那夜明珠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道:“再往前走走罢。”

  他拿的这颗夜明珠是当年他母亲魏氏的陪嫁,在这毫无亮光的“饕餮口”里已不断地发了许久的光,却丝毫不显黯淡,想来不是俗物。只是这夜明珠再是宝物,却也只能照亮二人之间的一小片空地,暗河的前头、后头、对岸是什么模样照旧全然看不清,也不知道前头还有没有路,路上有什么凶险,两人便只能手拉手摸索着朝前走,如此一来,若有人跌倒,还能相互搀扶一把。

  路上沉默难挨,黑啸风便没话找话起来:“蓝姑娘,你果真是福泽深厚,随手指的一条路,沿着走进来竟能找到这么一条暗河。若非有这条河,咱俩怕是早变了干尸了。”蓝惠雪道:“嗯。”黑啸风“哈哈哈”地干笑了几声,又道:“这河水总有个去处,你我就这般沿着往下游走,指不定当真能出去呢。”蓝惠雪又道:“嗯。”这回黑啸风没话说了,索性又换了个话茬,道:“初见你的工夫,鸿逸一口一个‘雪妹’叫着,我听来倒没什么想法;可如今回想起来,竟还有些嫉妒……”蓝惠雪道:“嗯。”她声音又细又弱,仿佛马上又要睡过去了一般,黑啸风觉出她的手愈发冰凉与无力,生怕她一睡过去便再醒不来,急得用力一拽她,叫道:“——雪妹!”

  蓝惠雪一声不吭,被他一拽,就一头往地上栽去。黑啸风大惊失色,转身去扶她,却不想蓝惠雪跌在他手臂上时,却一下回过神来,惊道:“怎么了?我怎么……你方才喊我什么?”方才压在心底的恐慌化作后怕,一下涌上黑啸风心头来。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一把将蓝惠雪拥住,低声道:“你撑住,不能再睡了。就快走出去了,咱们就快走出去了!”蓝惠雪在他怀里动了一动,却没推开他,只把头埋在他怀里,喃喃道:“可若是出去了,咱们就得当死敌了。我竟不知是活着出去好,还是死在这里好:若是我们活着走了出去,万一哪一日,你父亲逼你杀我,或是我不得已要杀你,——黑啸风,那时候可该如何是好啊?”

  黑啸风坚决地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下活着出去才是要紧事。若是咱们死在这里,那就什么都没了;可要是活着出去了,那兴许你我还是死敌,兴许却还有旁的结果。你撑住,可别再睡了!”说着,他抬起一手来,迟疑了一下,才小心地落在蓝惠雪背上,轻抚了两下。

  “好,我不睡了。”蓝惠雪又在他怀里趴了片刻,待神志全然清醒了,才低着头脱出了他的怀抱,开玩笑道,“我一路走着,还想呢:你要么就学学那任平生,若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煮来吃——”黑啸风一惊,接着就叫道:“你怎么就知道乱想!这种事,怎么可能!”蓝惠雪见他着急,忙道:“我自然是开玩笑的。”黑啸风恼道:“你不知道我听了有多怕。——这等玩笑不准乱开!”蓝惠雪被他这般大的反应吓了一跳,登时没了睡意,连声道:“好,好。”黑啸风这才渐渐消了火气,声调也和缓下来:“我这二十年来甚少循着自己心意做事,多是我父王叫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可这一回我要自己做主了:你若是死在这里,我也绝不苟活。”

  蓝惠雪低头笑了笑,可笑着笑着,眼里却又泛上泪光来。她抬手抹了抹泪,又笑道:“原来你都二十了,那你叫我‘雪妹’我倒也不算吃亏,——啸风哥。”黑啸风愣了一愣,接着就笑开了花,忙不迭地应道:“哎,雪妹。”接着他拉着蓝惠雪又往前慢慢走去,仍是不住地找话同她说,一会儿是“我曾去过三月的江南”,一会儿是“听闻青城派出了个逆徒”,到后来索性讲起了“我六岁上去夏护法屋里偷糖吃”。蓝惠雪如今愈发想同他一起活下去,也就尽力保持着清醒,同他讲起自己多年未见的父亲来。

  “我倒是听人说起过令尊令堂的故事。”黑啸风道,“都说他二人情投意合、郎才女貌,是江湖上极美的一段佳话。”蓝惠雪笑道:“然而再佳话,两口子也有吵架的工夫。我爹爹是个文弱书生,武功一点不会的,我年少时,他二人若是争吵起来,我爹爹每每都把我娘亲说得没话可说;我娘则不复平日里温柔模样,径自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提着剑叫:‘我是江湖人,你我按江湖规矩说理!’”说到此处,两人便一同笑起来。

  这般又走了好一段路,黑啸风忽然停住了脚步,伸手朝前摸着,道:“没路了。”说着,他举着夜明珠走到暗河岸边,朝着前头探出身子,又把夜明珠举了起来:只见此处是一块自上而下的整块石壁,把前路封得死死的,只那条暗河沿着个小小斜坡向下奔流而去。

  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因而二人没过多的惊诧与遗憾,只席地坐了下来,就着夜明珠的光相互望着。

  蓝惠雪微微笑着看着黑啸风,道:“我听你说起那三散人来时,一口一个‘畜生’,可你怎么竟一点也没防着他们,就这么贸贸然冲进来?——若是你同他们三个较量,那自然是你胜,我也就能得救了。”黑啸风低头看着地上的夜明珠,轻声道:“……你是在怪我么?”

  “自然不是了。”蓝惠雪忽然伸手扣住了地上的夜明珠,二人瞬间沉进一片漆黑之中,“我只是想不通……”

  “关心则乱。”黑啸风轻声而清晰地说了四个字,接着蓝惠雪便觉出他的手覆到了自己手背之上。他道:“也怨我乱了分寸,你我如今才困在了这里。现下路也没了,若是走回去,你我体力怕也不支;我有个冒险的法子,不知你愿不愿一试?”

  现下二人是被困绝境,无路可走,若是坐以待毙,那自然是没指望了;可即使是冒险的法子,若试上一试,好歹还有几分活的希望。于是蓝惠雪立时就道:“什么法子?”

  “咱们先前试过,这暗河起码也有一人深。这么多的水既能流过这石壁去,那么你我兴许也能过去。”黑啸风缓缓地说道,“我们憋口气,沉进水里去,沿着暗河往前游,只是——”蓝惠雪接过他的话头,道:“只是若是前头成了死路,你我不及回头,那么难免要淹死在里头。——外头也不知过了几日了,咱们若是不试,早晚也得饿死,倒不如趁着如今还有力气动弹……”她停了一停,忽然道,“啸风哥,……你再抱抱我。”

  她用手扣着夜明珠,光亮透不出来。黑啸风看不清她的所在,于是沿着她的手臂轻轻摸索上去,待摸着了她的肩头,便张开手臂抱紧了她;她搂住他的腰,也紧紧抱着。一时间二人都觉着还有许多的话要说、许多的事想做,可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过了片刻,二人有些许不舍地分开来。蓝惠雪张开手,那夜明珠的光亮便丝丝缕缕地从她指间漏出,再度照亮了二人之间的方寸之地。她道:“走罢,趁着现下还有几分力气。——我打头阵,你跟着光亮走。”说罢,她走到河岸旁,又转头看了黑啸风一眼,接着便果决地转回头去,深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水中。

  暗河的水冰凉,丝丝寒意仿佛要沁入骨髓中一般,甚是难挨。许久的饥饿与疲倦这时便一齐爆发出来,叫她几乎动弹不得;然而身后黑啸风打她脚上轻推了一把,她便仿佛忽然又有了力气,挣扎着潜入水底,朝前奋力游去。河底一片漆黑,夜明珠的微光在这水中虽能叫黑啸风看清她的所在,可着实也照不亮什么,蓝惠雪只能伸着手臂朝前头、上头摸索着。

  所幸是老天庇佑,二人没游多远,蓝惠雪手往上一够,够了个空,竟露出水面去了。

  她大喜过望,忙上浮出水面,接着就见黑啸风在自己身旁也浮了出来。——原来过了这丈许厚的石壁,暗河还依旧在山洞里好端端地流着呢。

  虽说这山洞不知还有多深,也不知前头是不是绝路,二人却仿佛得胜归来的将士一般士气高涨,也记不得饥饿疲累了,当即爬上岸去,稍微甩甩衣裳上的水,忙又朝前走去。往前走了约莫一里地,暗河渐渐拐了弯;二人便跟着暗河继续朝前走。九曲八绕地胡乱绕了一通后,忽然前路便现出亮光来。

  那亮光在前头一截石壁后头,红红黄黄的,不是日光,却像是火光。——石壁那一头想来还有人,却不知道是敌是友。他们饿了许久,已没了多少力气,若是碰上歹人,即便能凭着一身武功退敌,可接着也就是个力竭而死的下场。二人这时又是欢喜,又是紧张,相互看了一眼。黑啸风做了个手势,示意蓝惠雪在原地等着,便快步朝前走去。他这一番去探路按理来说是凶险的事,可蓝惠雪不知怎的心里竟毫无担忧之情,反而有些欢喜,想来这几日时刻都可能死去,心里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蓝惠雪眼瞅着他转弯过了石壁,忽然就听得石壁后头传来一声惊叫,接着就听得刀剑出鞘之声,一个蓝惠雪熟悉极了的声音骂道:“是你!——淫贼,我要你的命!”蓝惠雪心里一惊,忙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叫道:“徐姐姐,别伤他!”蓦地转过石壁去,她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花了眼,头一晕便往地上栽;身侧有人叫着“雪妹”来扶,另一边却有人伸手将她护在了身后,且厉声喝道:“黑啸风——滚!”

  四周一时间乱起来,蓝惠雪挣扎着站稳了脚跟,这才看清现下的境况:自己正被鸿逸护在身后,鸿逸的左手边是徐双月、右手边是窦宇铭,三人都拿着剑,指着湿淋淋的黑啸风。她心里一急,顾不上为劫后余生而欢喜,忙道:“你们都误会了,别伤他!”只这一句话,她便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这一下子徐双月也顾不上杀黑啸风了,忙拽了窦宇铭来救治她;沙莎闻声从外头跑了进来,也忙着去看她。黑啸风自然更是着急,叫道:“自打我们那日被困,她就不曾吃过东西,再不快些救她怕是不行了!”窦宇铭把过脉,也不回头,也不急,兀自笑道:“莫急,都莫急!老子说她死不了,你们还有什么好急的?”他虽然平日里常得罪人,可这事上他说话众人都信。于是鸿逸便不再担忧地看着蓝惠雪了,而是朝着黑啸风厉声喝道:“闭嘴!”他拿长虹剑抵在黑啸风脖颈上,却又叫沙莎递了半块窝头过来。黑啸风这才放下心来,也丝毫顾不得什么黑虎教少主的架子了,接过那半块干窝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目光却越过鸿逸肩头直直看着蓝惠雪。

  这般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好一阵子,蓝惠雪才醒了来,几人总算都放下心来。徐双月却斜眼看着黑啸风,道:“那么这位黑虎教的少主,该如何处置呢?”蓝惠雪刚换了一身干衣裳,正坐在火边慢慢地吃干粮,听得她这么说,一下又急起来,分辩道:“徐姐姐,我被那三散人骗去,是他救了我,这五日里也是他处处关照我。看在我的面上,你们饶他一回,好不好?”她看看浑身透湿的黑啸风,又怯怯地转向鸿逸,道,“你瞧他一身湿淋淋的,叫他来火边暖暖罢……”

  鸿逸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黑啸风一眼,接着瞅瞅众人,却仍旧把长虹剑架在黑啸风脖颈上;徐双月冷笑了一声,没说话;窦宇铭吊儿郎当地坐在一旁嚼着片草叶,也没说话。蓝惠雪于是哀恳地向身旁的沙莎看了过去。

  “好罢。”二人对视了片刻,沙莎便败下阵来,叹了口气,朝鸿逸道,“我觉着惠雪说得在理,这回我们该饶他一回。——你觉着呢?”鸿逸道:“巧了,我也觉得这话在理。——那么我们是五个人,三个同意放你走,你就走罢,黑少主。”说罢,他收回剑来,却依旧紧跟在黑啸风身旁,戒备地看着他。

  黑啸风松了口气,把剩下的小半块窝头塞进嘴里嚼了,冲鸿逸抱抱拳,才道:“多谢了,鸿兄弟。”鸿逸尴尬地道:“嗬,我可不敢跟黑虎教的少主称兄道弟。”黑啸风无奈地笑了笑,没再说话,转头不舍地看了蓝惠雪一眼,便往山洞外去了。

  火光照映下,蓝惠雪眼眸低垂,睫毛轻颤,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背影上。眼瞅着他一步一步远了,就要走出山洞去,蓝惠雪却突然站了起来,叫道:“——等一下!”一面喊着,她就在众人诧异却又了然的目光之中朝着黑啸风奔了过去。徐双月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就要追过去,却被鸿逸拦了下来。他道:“她知道分寸,由她去罢。”沙莎原本想拦,可又想起蓝惠雪之前哭得伤心,也就没敢拦,由着她追过去了。

  这一下不光他们四人诧异,就连黑啸风也惊诧地问道:“雪妹?”

  蓝惠雪怔了一怔,接着苦笑道:“黑少主,你落在我这里一样东西。”说着,她伸出手来,手心里静静躺着的是那颗夜明珠。她抬头望着黑啸风,又叫了一声“黑少主”,眼中便泛起莹莹泪光来:“这五日来多谢关照了。”黑啸风看得心疼,抬手去给她拭泪,却不想她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还道:“黑少主,你请自重。”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往前五日里的温存竟已全然被她压进了心底,丝毫不曾表露出来;可人心到底不是铁打的,那情意又怎是说压就能压下去的?黑啸风看着她的模样便知她心里难过,于是也不忍再招惹她,只轻轻地接过那夜明珠,紧紧握在手心之中。他喉头动了几动,却终究没说出话来,只一转身,朝着下山的路快步走开来。刚走了没几步,却又听得她叫道:“啸风哥!”

  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却没敢回头,只从声音听出她仍站在原地,不曾追上前来。

  秋风飒飒,她的声音仿佛要被风吹散一般,纤弱而无助:“下次再见,不必留情了。”


[下一章:第九章 月夕前望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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