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烈的老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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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江湖[修]】第七章 世外仙草灵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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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前,道两旁就不是药田了,灌木后头跟着林木,是郁郁葱葱的两片树林。这条路延伸到两片树林之间,愈发变得窄了,有呼呼风声自那头而来;而那影影绰绰的树影之间站着的是一个人,长发与宽袍大袖一同随风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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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上总有些去不得的去处,可越是去不得,越是有人偏生要去闯一闯。

  百草谷正是这样一个地方:这是天然而成的一处宝地,里头有水烫可煮饭的温泉,也有极寒之地,旁的地方则是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不只住得舒坦,还有许多中原原本见不着的奇花异草在此处也能生长,而这里头就有窦宇铭此行要取的药。这草药是西域引来的,因其枝繁叶阔,风吹时如同仙女的裙裾一般,在中原被叫作“仙人袂”。

  如今百草谷里这几株仙人袂是谷主达浩然当年游历西域时偶然得来的,刚带回来时只种活了两棵,且那仙人袂生长得极缓,如今十几年已过,也不过又长出了三五棵来。原本物以稀为贵,更何况这罕见珍草能解百毒,于是它就成了百草谷里头最宝贝的一样草药了。

  “江湖传言说,这位谷主一派名士风流,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无一不通。他寻‘仙人袂’的时候刚好碰见个胡人女子,那女子对他一见倾心,追随他五年,到最后为了救他而死。”为免引起魔教注意,二人不曾骑马,就一路说着话。窦宇铭惯常是带了几分懒散,可说起这江湖上的传言来倒是不含糊,一路上没少同徐双月讲这些个。徐双月听得也入神,忙问道:“那么这谷主对这女子如何?他如今娶亲了么?”

  “你以前定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连这个都不知道。”窦宇铭道,“那胡人有情,谷主却无意,这本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这位谷主后来跟无岐镖局林总镖头家的千金小姐成了亲,如今二人恩爱极了,是江湖上一段佳话。”往前几年里,徐双月一直在家为亡夫及其父母服丧,自然不曾出过家门,如今听了窦宇铭这话,她想起些许往事来,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却只是道:“可怜了那胡人女子了。”

  窦宇铭撇了撇嘴,没接这话;可过了片刻,他又没话找话道:“这达浩然是个人物。”而后也不待徐双月接话,他就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听闻这厮不好习武,也不好掺和武林里头的事,当年他远行西域、扬名中原,其实是叫他爹给赶出了家门,不混出个人样来不准进家门。”徐双月道:“既然能扬名武林,那想来为人、武功都是不差的。”听得徐双月回应,窦宇铭便来了劲,愈发要讲下去了:“武功想来是不差的,也会制毒,还会好些个奇门遁甲之术。他那位贤内助也了不得,经营着百草谷对外的药材生意不说,竟也同他一起捣鼓这些玩意儿。这一对神仙眷侣把百草谷打理得是机关重重,当真是‘擅入者死’。因此,咱们此行格外凶险:谷里有许多的奇花异草,自然不肯让人随意进去;可这仙人袂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取来——不得已之下,只能同他动手了。你若是怕了,现在回去倒也来得及。”

  “少瞧不起人了!”徐双月闻言恼起来,“我瞧你话不少,功夫却仿佛不多,轻功更是差极了。若是丢下你,我如今怕是已到了百草谷了。”见她发了怒,窦宇铭就又不说话了,只快步往前走。徐双月却不肯作罢,追到他身边,接着道:“过会儿到了百草谷,你一句话也别说,我来说。——你这张嘴既能得罪我,自然也能得罪那位谷主了,我可不想横生什么枝节,这可关系着惠雪的性命呢。”窦宇铭本就小瞧她,说话时也不多往心里想,张口就道:“得罪便得罪了,倒也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事。只是若不治好,来日她偶尔心口疼,最后活不了大岁数,七剑合璧倒是不碍的……”徐双月拔剑怒道:“你这遭瘟的庸医,再说一个字我立时杀了你!”窦宇铭这才忙闭了嘴。

  百草谷离黄石山不远,二人不到晌午时下了黄石山,一路往山里走,天擦黑的工夫已到了山里。这时大路已没了,只有一条约莫能容一驾马车通过的小道,一路通到那极高的两座山之间窄窄的谷口前。这时夜色渐沉,四下无人,只从那山谷之中穿出一阵凉风来,刮得草叶纷飞。

  外头尚是炎夏,这里却如立秋过后的天儿一般凉,徐双月不由抱了抱肩,又往四周瞧去,见路旁有个茅草搭就的简陋亭子,柱子上写着“迎客亭”三字,便迟疑地走上前去。

  “你往哪去?”窦宇铭叫道,“门在这哩。”徐双月闻言朝他看过去,见那谷口立了个一人多高的石碑,上头狂草的“百草谷”三字在夜色下张牙舞爪的,心里不知怎的就怕起来。眼瞅着窦宇铭拔腿就要往里走,她忙跑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拖了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作了个手势叫他噤声,而后扬声道:“晚辈窦宇铭、徐双月,拜会达谷主。”她这一声喊运足了内力,声虽不大,却是远处也能听得清晰。这乃是“千里传声”之法,只是她内力浅,怕是只能传得十里二十里。

  窦宇铭听她喊罢,就道:“不过如此,这个我也会。”说罢,他依样叫道,“晚辈窦宇铭、徐双月,拜会达谷主。”他这一声传得自然较方才那一声远得多了,只是与徐双月的尊敬有礼不同,他这一句喊来却照旧是懒散的,还带了几分不屑。徐双月瞪了他一眼,自己又叫道:“晚辈窦宇铭、徐双月,拜会达谷主。”如此二人都喊了三遍。俗话说“事不过三”,再喊也显得死缠烂打,两人就停了下来。方才止了的风又刮了起来,有碎叶在两人脚边打旋。他们都穿得单薄,如今站在这谷口,一时觉得脊背后头仿佛都发起凉来。

  徐双月抱了抱肩,低声道:“谷主怕是已休憩了,不如我们暂等上一晚,明日一早来求见。”

  “我倒瞧着这厮是有意不肯出来。”窦宇铭打鼻子里“哼”的一声,拔出剑来,径自往山谷里走去,“既然他不肯出来见我们,那我只当他是默许了。——我这就采那仙人袂去。”徐双月没料到他竟如此鲁莽,忙去拦他,可窦宇铭已快步走上前,抬脚过了那界碑去。徐双月一声“小心”尚未喊完,就听“咔”的一声响,窦宇铭脚下的地面轰然塌陷,露出黑洞洞一个大坑来!他却不慌不忙,不待那地面陷下,就脚下发力,如同驾了筋斗云的孙猴子一般,一个翻身便朝着这百草谷里翻出几丈远去。

  正应了窦宇铭先前说的“机关重重”,这百草谷当真是凶险:他刚一落地,便觉地面轻陷,忙又接着往里跃去。这回地面倒是没塌下去,可旁边山崖里竟是“倏”地射出一支箭来,正落在他方才落脚的地方。这位毒郎中轻功比不得徐双月,却也不算差,他便使出轻功来,不慌不忙,左闪右躲,很快便跑进去老远。待落地时脚底再无异样,他才停下来,站在一道横贯两边峭壁的天然石桥下,朝徐双月叫道:“这等雕虫小技到底算不得什么,你既害怕,不如等在那——”话音未落,那石桥里头便射出一张大网来,兜头把他罩了进去。

  “窦先生!”徐双月往前迈了一步,忙又刹住脚步,抱了拳高声叫道,“达谷主,同伴年轻鲁莽,如有冒犯还望海涵!请谷主放了他罢,我等即刻回去!”

  窦宇铭在那大网里挣扎着,挥着剑又是砍又是刺,可那网却不是寻常麻绳编就的,他愈是挣扎,网缠得愈紧。徐双月又犹疑了几遭,刚要再开口讨一回饶,就听窦宇铭吼道:“这是事先设好的陷阱,那姓达的如今怕是早在十里外睡熟了,哪里听得见?!——你婆婆妈妈的怕这怕那,到底还救不救冰魄剑主了?还不快来帮我!”徐双月尚在思虑这其中的得失,忽然又听得窦宇铭“啊哟”一声叫,再看时,那地上霍然又是个深坑,坑里传来窸窣之声,甚是吓人,想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而窦宇铭半个身子已进了坑里,他两手堪堪扒着坑沿,挣扎着要爬上来。

  徐双月登时顾不上多想什么了。她瞅准地上的落点,脚尖点地,三两下跃到那深坑边上,朝窦宇铭伸出手去。

  这当口自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了。徐双月一把抓了窦宇铭的手臂,窦宇铭即刻松了另一只手,用力抓紧了徐双月的手腕。他在魔教里囚了两年,瘦得跟竿子一般,可到底也是个七尺男儿,他一松手,登时把徐双月拽得往下栽了一下。窦宇铭吓得忙叫道:“徐女侠,你可站稳了,这坑里有毒虫,若是掉下去,那咱们可都活不了了!”徐双月骂道:“你说什么鬼话?我数到三,你我一同使力。”说罢,她数了三个数,往地上踩实了,猛地往后一扯,窦宇铭也跟着向上使力。眼见他半个身子出了坑,徐双月便又后退两步,又数了三个数,两人一同使力,窦宇铭这才从坑里爬了上来。

  “好险!”这毒郎中说着“险”,声音里却没多少后怕。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满身的土,就打怀里摸出个纸包来打开,走到坑边上悉数洒了进去。接着便听得那窸窣声陡然密了许多,紧接着却又渐渐稀了。最终那坑里没了声息,想来里头的毒虫都叫这窦宇铭一包药药死了。

  方才那一下甚是惊惧。徐双月如今不敢走动,又不敢在同一个地方站久了,就挑着几处看着还算安全的地面踱了两个来回。好容易喘匀了气,她便立时朝窦宇铭发难道:“好个毒郎中,这百草谷里头的机关你倒是不怕——那么阎王爷的十八层地狱你怕不怕?”窦宇铭仰着脸,恬不知耻地道:“都因我叫那魔教囚了两年,身子都发僵了,方才才险些着了他的道。否则就算到了阎罗殿里,老子也是不怕的。”他说罢便不再看徐双月,绕开那坑,又往百草谷里走去,口中道,“进都进来了,要得罪的如今也已得罪了,若是不把那仙人袂拿来岂不亏大了?——快跟过来,你不想救蓝惠雪了么?!”他这话听来不讲理,却也不算毫无道理:蓝惠雪中毒已近一月了,若不赶快拿了这仙人袂去解毒,万一真如他说的减了寿数,那可是不妙。如此想着,徐双月也就不再犹疑,跟着他往前去了。

  两人一路朝山谷里走去。前头约莫两里地的窄路上,依旧处处是机关陷阱;过了这两里路,那两座山忽然分开来。路虽不曾变宽,可路两旁添了大片的草药地,草药地之后才是高耸陡峭的山,因而眼前一下便开阔了许多。

  徐双月的父亲生前做的就是药材生意,虽是小本买卖,可寻常药材徐双月也见得多了。如今她放眼朝这大片的草药地里看去,一遭下来,竟没多少药材是她说得上名的。她不由惊诧起来,冲窦宇铭道:“这都是些什么药材?”窦宇铭目不斜视地沿着路往前走,懒懒答道:“都是稀罕的药,你随手摘几棵,出去卖个百十两银子都算便宜的。——只是这些个都不是仙人袂。”徐双月只听过“仙人袂”的名,既没见过,也不曾了解多少,就追着窦宇铭问道:“你怎么知道?”

  “仙人袂长在暖和地方,想来该是种在百草谷里那口温泉旁。”提起药草来,窦宇铭倒是细心,一路走一路讲道,“前朝西域无名药师写的《虫草集》里写过,西域有种草,长在温热之地,枝繁叶阔,能解百毒。达浩然引了三株仙人袂到中原来时,曾赠予我师父一棵,我师父见了,说正是《虫草集》里提到的这一种。只可惜黄石山上——”他忽然打住了话头,停下脚步来,看着前头,把方才提在左手的剑缓缓交到了右手中。徐双月心里“咯噔”一下,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一面想着,她也忙拔出剑来,朝前看去。

  再往前,道两旁就不是药田了,灌木后头跟着林木,是郁郁葱葱的两片树林。这条路延伸到两片树林之间,愈发变得窄了,有呼呼风声自那头而来;而那影影绰绰的树影之间站着的是一个人,长发与宽袍大袖一同随风飞扬。两人离那人已不远了,可这夜月色星光黯淡,因而两人依旧看不清他的相貌,宽袍大袖掩映下也看不清他到底带了什么兵刃。两人看了一会儿,窦宇铭就头一个开口道:“阁下是哪位?”

  话音未落,忽地就起了一阵风。呼呼风声当中夹杂着一声轻而清晰的笑声,接着就有清越的男子声音自风中传来:“二位到了寒舍,却要问在下是何人,不觉得可笑么?”

  果真是百草谷谷主!

  徐双月忙在心里盘算起该如何解释,可不待她盘算出什么,窦宇铭就懒懒地抱了抱拳,道:“晚辈窦宇铭,江湖人称‘毒郎中’就是在下了。阁下既是达谷主,那在下先赔个罪:我等深夜来访,扰了达谷主好梦了。”那谷主闻言嗤笑了一声,道:“‘毒郎中’?达某倒不曾听说过江湖上什么时候有了这号人物。”窦宇铭不肯吃亏,立时道:“想来达谷主近年来只顾着当贤夫良父,江湖上的事自然知道得少了。”那谷主不理他,兀自接着道:“有没有名号都不要紧,若有非来不可的缘由,深夜来访倒也算不得无礼;可不告而入,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窦宇铭立时道:“这个是达谷主冤枉在下了:在下同这位徐姑娘在谷口喊了几声,谷主避而不见,我二人不得已才擅自走进来的。”

  谷主“嗤”地笑了一声,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便做了,偏还要分辩这许多,竟连强盗都不如!”说到此处,他语气陡然转冷,带了几分凛冽之意,道,“二位既能闯过谷口的机关陷阱,想来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只是再有本事,百草谷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既来了,就该依着敝谷的规矩:不知二位是想留一只手在此呢,还是留一条命在此呢?”

  这话算不得没道理,可说得也是狂妄。窦宇铭冷笑一声,提剑就要往前走,徐双月忙拉住了他,自己上前一步,抱拳道:“晚辈徐双月向达谷主赔罪了。我家小妹身中奇毒,须得谷里的仙人袂才能救她,我等一时心急,坏了百草谷里的规矩,还望谷主见谅。”

  谷主愣了一愣,接着就朗声大笑。他这笑声有内力在里头,在这深沉的夜里漾开去,惊得林中栖息的鸟儿飞了起来不说,徐双月听着也头疼起来,她忙捂了双耳,这才好受了些许。谷主又笑了一阵,才停下来,道:“规矩便是规矩,既是坏了规矩,就没什么好谅解的。——两位选罢。”徐双月踌躇了须臾,想起娘亲生前盛赞的蓝宫主,又想起同蓝惠雪一起长大的过往来,便心一横,叫道:“我情愿自断一臂,只求谷主救救她!”说罢,她紧闭双眼,剑锋回转,竟是往自己左臂上砍了下去。

  两人带的都只是寻常长剑,远算不得什么神兵利器,也远不够削铁如泥,可若说削断一臂却是容易的。眼见得那剑刃已划破了衣裳,徐双月持剑的右手却忽然被人捉住了手腕,剑再也砍不下去了。徐双月自然知道是窦宇铭拦住了自己,她一急之下,睁开眼来就要斥责窦宇铭;可她还未开口,就听窦宇铭道:“既已坏了规矩,那再多坏几条也无妨。”说罢,他忽然凑近她,低声道,“左手边这片林子里有条小路,走到头有个温泉,温泉旁种着‘仙人袂’。我缠住这厮两刻钟,你趁这工夫去偷一棵药来,到手了便走,不用管我。”也不待徐双月应允,他便站直了身子,迈步朝前走去,一壁小心着脚下的动静,一壁缓缓笑道:“久闻达谷主雅名,却不曾听说过多少侠名,今日难得一见,便让晚辈讨教一二!”这“二”字出口时,窦宇铭已距谷主不到十丈,如今他脚下发力,倏忽间已到了谷主跟前,长剑直取其面门。

  窦宇铭在魔教里囚了两年,一直不曾畅快施展拳脚,如今恰逢强敌,他便畅快地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一柄长剑舞的得是剑影翻飞,叫人难以分辨剑的所在。那谷主先是空着手躲闪了几下,只觉左支右绌,难以应付,这才把方才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挥手一挡,就听得“当”的一声奇异的闷响,紧接着“喀”的一声脆响,那窦宇铭虎口一麻,接着就见手中长剑齐齐断作两截。窦宇铭到底是在江湖上行走过的,反应也快,当即抽身后撤,却把半截断剑朝着谷主的面门直直地掷了去。那谷主挥手格挡,窦宇铭这才看清了他手中那方才震断自己长剑的兵刃:竟是支寻常竹笛,想来是常拿在手里把玩的,磨得通体发亮。

  能以竹笛震断一把铁铸的剑,对方内力自是深厚,窦宇铭登时不敢小瞧这百草谷主了。如今他没了兵刃,谷主手里却还有根竹笛,他自然是吃亏。他四下望望,略一思忖,便朝着左手边虚晃一招,待那谷主出手应对时,又纵身跃起,一翻身就往右手边的林子里冲去。谷主一招落空,随即转过身来,喝道:“回来!”说着把手一挥,那宽袖竟陡然长了几寸,往窦宇铭脚腕上缠去。

  如今窦宇铭已跃在半空之中,无处落脚;若是真叫他缠住了脚腕,即使没被摔倒在地,起码也得趔趄两步。窦宇铭知道对方是强敌,自然不敢真叫他这长袖缠上自己脚腕,本是朝着林子里的这一跃生生刹住了,转而朝着谷主的手掌猛蹬而去。

  谷主不敢受他这一脚,忙撤了衣袖回来,叫道:“倒是个伶俐的小子!”说话的工夫,他挪步避开窦宇铭这一击,绕到他身后来,手中竹笛直点他后背上几处要穴。那窦宇铭觉出背后有劲风袭来,一时又收不住脚,也顾不得许多了,朝前一扑,整个人就往地上倒去;可不待扑到地面上,他却又就地一滚,起来时已在那谷主手边丈许远的地方了。方才他本想着往右手边的林子里去寻几根树枝当作兵刃,却不想被这谷主搅了;可如今他站起身来,见自己身旁直直长着的竟是一簇不过一人高的翠竹,登时乐起来,叫道:“多谢谷主赠我这般好使的兵刃!”一面说着,他往那一杆竹子上头猛蹬一脚,只听得“喀嚓”一声响,竹子应声而倒。

  谷主也不慌,只冷笑一声,道:“就算再给你十丛竹子,你今日也走不出这百草谷!”说罢,他不出手,只理了理头发衣裳站定了,把那柄竹笛举到嘴边吹起来。他吹的是首江南寻常的小调,曲调甚是欢快,窦宇铭刚打地上捞起那竿竹子要打来,一时竟给这小调唬得愣住了,不知那谷主在耍什么把戏;可接着他就知道这小调的厉害了:笛声如魔音贯耳,一丝丝渗进他心底来,叫他心里烦躁异常,再难细作打算。

  窦宇铭到底年轻,没想到这一节,也不曾想起要运功抵御或是捂住双耳。心烦意乱之下,他高声叫道:“这般难听,还吹什么吹!”说着,他挥起手中竹竿,朝着那谷主胸口直捅过去。他心里乱了,武功却不曾减弱,谷主自然不敢托大,忙侧身避开了这一下,他随即又把竹竿横扫,抽向谷主的腰间。那谷主一边吹着笛子,一边纵身跃起,正落在那竹竿的一头,压得竹竿微微地弯了下去。窦宇铭接着便抽回竹竿来,又是扫又是点,舞得虎虎生风;谷主却不还手,只顾着躲闪,只是不论是跃起跳下抑或是翻身腾挪,那笛声都不曾停下,眼见得窦宇铭的招式渐渐没了章法,想来他已被这笛声彻底扰乱心绪了。

  这般打了约莫有一刻钟,窦宇铭始终打不着这百草谷谷主,不由发起怒来,叫道:“我若是不折了你这根破竹管,你就不知道我毒郎中是‘药毒人更毒’!”他一手抽回竹竿来,另一手作掌猛击竹竿中段,只听得“喀喀喀”几声响,那竹竿生生叫他拿手刀劈成了几段。他运起内劲,把这几节竹竿以暗器功夫里“天女散花”的手法朝着那谷主全然掷过去,又高声叫道:“老子这几截竹管同你那根比如何?”竹竿不过十来段,远比不上真正的“天女散花”,可以此手法掷出,这十来段竹竿也是从上下左右各个方位死死封住了谷主的周身要穴。窦宇铭犹嫌不够,打怀里一摸,手中多出个纸包来,他抬手掩了口鼻,捏碎了外头包着的纸,手一扬,便见药粉纷飞,同这十来段竹竿一同朝达浩然笼去。

  谷主不料窦宇铭竟毒药暗器一起使了出来,脸上霎时间现出几分骇然。一时间他也顾不得吹笛子了,只一手握着笛子掩了口鼻,一手打怀里摸出一把铁蒺藜来,朝着那几段朝他劈来的竹竿打去,同样是“天女散花”的手法,却只用了一只手打出。他左前方的几截竹竿跟这铁蒺藜撞在一处,便听得“噼啪”脆响,竹竿如同年节时候放的爆竹一般劈裂开来。谷主朝这边腾挪两步,避过剩下的几截竹管,忙又向后撤出几大步,这才又把竹笛举到嘴边。

  这笛音乱神的把戏玩过一次,第二次就不大好使了。笛声停歇的这片刻工夫,窦宇铭已然醒过神来,估摸着徐双月那边也该差不多了,就打袖里怀中摸出大大小小几个纸包,一个里头的药丸自己吃了,别的一一朝着谷主直掷过去,又以掌风在地上刮起一片尘土来。一时间药粉尘土纷飞,二人之间好似起了一阵浓烟,什么都看不分明了。窦宇铭高声叫道:“到底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达谷主,你这般岁数,还是回去抱孩子罢!”说话的工夫,他几个起落,人已到了三四里外的谷口。

  他虽侥幸从百草谷全身而退,可到底是凭着那几包毒药才脱了身,若正经交手,还指不定谁胜谁负。因而他出了这百草谷,唯恐那谷主追了来,便不敢多停留,一刻不歇地朝黄石山奔了回去,进了黄石山界内才停下来歇了口气,慢慢爬上山去了。

  回到六奇阁时天还未亮,大门却是虚掩着的。窦宇铭愣了一愣,心道:“这黄石山上当没人敢造次,定然不是出了什么事。想来是那群混账后生又忘了关门,回去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通才好。”想罢,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来,可那门扇重得很,开时照旧是“吱呀”一声响,接着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宇铭,回来了?”是胡言胡老神医的声音。

  窦宇铭六岁就到了这黄石山上,自小跟着师父胡言长大。爹娘的模样他已记不分明了,如今这世上他最亲的人便是妹妹王小芸与这位胡老神医了。他同师父近三年未见,如今听得师父声音,还未见着师父容颜,双手已微微抖起来;待进到门内,见到欣慰而和蔼地笑着的师父,窦宇铭心头百感交集,连跑几步到师父跟前,道:“师父,不孝徒儿回来了!”他跪倒在地便要拜下去,却被老神医忙扶住了。老神医温言道:“回来了就好,快起来,快起来。”窦宇铭却不肯起来,磕了三个头,才起身哽咽道:“师父,这两年多来,徒儿让你担心了。”

  王小芸等几人听得动静,也都从屋里跑了出来。窦宇铭正扶着胡老神医往六奇阁正厅里走,老神医紧握着窦宇铭的手,就如他年幼时怕他走丢一般不肯撒开;王小芸见了,也不抢着去跟窦宇铭说话,只紧紧跟在他身旁。鸿逸一行人也跟着进了正厅里,都坐下了,方才一直欲言又止的蓝惠雪才惴惴地问道:“窦先生,徐姐姐没同你一起回来么?”窦宇铭愣了一愣,忽然一拍大腿,叫道:“糟了!我只道我拖住了那百草谷谷主,她采了药立时回来就是,却忘了那百草谷里定然不止那谷主一个人……”说着,他低下头来,不敢看老神医,道,“师父,徒儿还得出去一趟。”

  前一夜里,老神医早向王小芸等人问过了窦宇铭、徐双月去百草谷所为何事,如今只听他们这两句话,他就把来龙去脉明白了大概。如今虽有不舍,他却依旧冲爱徒温和地道:“是该去,你去罢。”又道,“当年我同这位达谷主的父亲达少安见过一面,甚是投缘;这位达谷主当年得了‘仙人袂’,瞧着这份交情也赠予我一棵,只可惜了黄石山是俗世,养不活那世外花儿,不然也没今日这些事了。——为师本不插手你们这些事,只是这一回,你瞧着我同少安的交情,瞧着人家当年赠花的情面,你好好赔个礼,有什么误会说清了才好。”王小芸道:“师父,那达谷主本事大得很,想来也有傲气;我哥你也是知道的,出了这六奇阁,天底下哪里还有他服气的人?——这两个人碰到一处,不打起来才真叫怪呢。”窦宇铭瞪了她一眼,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应道:“是,我去同他赔个礼,好好说说。”

  蓝惠雪早急坏了,见他表了态,忙道:“窦先生,我能帮上什么忙?”窦宇铭当真如王小芸所说一般脾气,他瞧也没瞧蓝惠雪一眼,懒懒地道:“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黄石山上,别添乱就是好的了。”沙莎眉毛登时扬起来,张口就要还嘴;蓝惠雪深知沙莎这张嘴的厉害,唯恐她与窦宇铭争论起来,就忙起身拉住她,冲老神医道:“老前辈,我们在此胡乱着急也是帮不上忙,窦先生既说不用我们,我们便不在此添乱了。您一夜未眠,如今想必饿了,我去煮碗粥来罢。”

  老神医自然看出她的用意,温和地点了点头,她就忙把沙莎拽着出了门。刚走了两步,就见王小芸追出来嘱咐道:“我师父嗜甜,年纪大了却又吃不得什么糖,煮粥时便常往粥里放几粒大枣。”蓝惠雪道:“我记下了。”王小芸点点头,却不肯回去,踌躇了一番,才在二人注目下吞吞吐吐地道:“我哥自小就是这么个脾气。他学医极有天分,后来成了‘小华佗’,旁人一向也都捧着敬着他,因而他……他惯常瞧不起人来,你们多担待他几分罢,实在受不了了就打他一顿,可别跟他斗嘴,他那张嘴,当真说不过。”

  “我倒想见识见识他那张嘴的厉害。”沙莎颇不屑地眯起眼来,满脸的不忿,朝蓝惠雪道,“你方才把我拉出来做什么?”

  蓝惠雪道:“姑奶奶,知道你厉害,可现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沙莎道:“我自然知道分寸,只是这厮太狂了,我方才只想提提他这一趟惹的乱子,杀杀他的傲气,叫他说也说不出辩也辩不过,做个哑巴吃黄连——说到底他也没什么好苦的。”蓝惠雪看了一眼王小芸,欲言又止;王小芸却摆摆手,蛮不在意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武功差,只会几招几式三脚猫的功夫,要说同你们去七剑合璧,那这雨花剑主自然是我哥来当。”蓝惠雪点点头,脸带担忧,接着道:“以后共事的日子还多,现下徐姐姐又……”沙莎道:“若是如此,那更要一开始就杀杀他的威风了,否则以后他岂不是要生出许多事端来?——只是忘了徐姐姐这一茬倒当真是我的过错。罢了罢了,来日我再教他为人处世之道罢,现下我先去瞧瞧你如何煮粥。”

  于是王小芸又回了屋里陪着胡老神医,蓝惠雪、沙莎二人则去了后厨。蓝惠雪在徐家过了七年,徐家夫妇整日劳碌,虽说一家人把她当“少宫主”看待,她却也常帮着洗衣做饭,这时熬粥煮饭自然是驾轻就熟;沙莎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看着蓝惠雪煮粥只觉稀罕,直到那大锅盖上了锅盖,她还扒在灶沿上巴巴地瞅着,直瞅了小半个时辰,蓝惠雪熄了火,掀开锅盖来才作罢。蓝惠雪也不跟这位大小姐客气,差她拿了碗来,盛了头一碗,里头三颗大红枣,这是胡老神医的;接着又盛一碗,枣之外却又撒了一小撮桂花,这个是给秋娘的;旁人的则没动这么多心思,都是寻常白粥。待盛好粥,二人就各端了几碗,往正厅里走去。

  刚打后厨走到前头来,还没往正厅里走,忽然就听得大门外一声呼喝,接着就是一声痛呼,是窦宇铭的声音:“啊哟!”

  二人都停住了脚步。沙莎奇道:“这是怎么了?不是说没人敢在黄石山上动手么,更何况打的是胡老神医的得意门生?”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外一声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庸医,良心都叫你自己吃了罢?!你一意孤行倒好,吃亏挨打的敢情不是你!”蓝惠雪闻言喜道:“是徐姐姐回来了!”屋里的几人也听到了这几声,纷纷跑了出来。王小芸头一个上前来拉开那虚掩的大门,接着就见窦宇铭跟兔子似的蹿了进来,连连叫道:“快关门,快关门,她疯了!”王小芸还不及反应,徐双月已追进来,拿着根手指粗的木棍朝窦宇铭劈头盖脸砸将过去,嘴里骂着:“你这遭瘟的庸医!我今日打死了你只当是替天行道了!”

  窦宇铭连声叫着,绕着众人跑起来,徐双月就紧跟在他后边追着打。亏得鸿逸反应快,待徐双月从他身边跑过时,一把抓住她胳臂,使个巧劲夺了那木棍下来,这才免了窦宇铭的一顿打。

  “这是怎么了?”众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只蓝惠雪忙着问道,“徐姐姐,你没受伤罢?窦先生他——”

  “呸!”徐双月恨恨地啐了一口,抬头朝站得远远的窦宇铭一瞅,伸手指着他骂道,“这厮还当自己是孙猴子呢,天也不怕地也不怕,惹了那百草谷谷主,还连句好听话都不肯说!”窦宇铭自然是不服气,立时还口道:“他说我们擅入百草谷要自断一臂,你就真听了?你不想要胳臂,我还想要呢,我才不陪着你当残废。”徐双月跳将起来,又要冲过去打他,鸿逸忙挡在二人中间拦了一拦,叫道:“徐姑娘,有话好好说。”仿佛是见有人帮自己,窦宇铭底气愈发足了,他道:“我已拖住那百草谷谷主足有两刻钟了,怎么,还不够你偷一棵草来么?”

  这话一说出口,徐双月气得直瞪眼。她把拦在她面前的鸿逸一把推到一旁,身形一闪已到了窦宇铭身旁,扬手就往他脸上抽去;她轻功着实好,窦宇铭一时躲不开,只得就势转了个圈,没叫那一巴掌在脸上落实了,可瞅着仿佛被打得站也站不住一般,甚是难堪。徐双月这一巴掌落了空,又见老神医牵着秋娘的手缓步走了出来,也不好意思再打,就收了手,抬眼看着窦宇铭,冷笑道:“你都没细想过什么,随意想到个法子就这般用了,连个商量的工夫也不给我。——我瞧你怕是老母猪托生,才会觉着那百草谷里竟只那谷主一个人罢?”说着她把自己衣领一扯,众人这才看见她颈侧横着近两寸长一道血痕,不由都暗暗心惊。

  众人当中跟徐双月最要好的是蓝惠雪,现下最担忧的自然也是她。她把手里端着的粥往王小芸手里一递,就跑上前去,着急地问道:“徐姐姐,你还伤着哪了没有?没中什么毒罢?”王小芸那个叫当归的徒弟一贯机灵,立时道:“徐姑娘,徐姑娘!快到厅里坐下,瞅瞅伤着哪了没有。”王小芸也忙道:“是,是。你这一通奔波,定然是又累又饿了,快进来喝碗粥。”老神医没说话,只温和地看了看窦宇铭,窦宇铭就不情不愿地上前了几步,却依旧离得远远的,嘟囔着道:“我给你赔个礼。”

  “得了罢,我可受不起。”徐双月白了窦宇铭一眼,打怀里摸出个绸缎的小布包来,拉着蓝惠雪转身朝胡老神医拜了一拜,道,“老前辈,这是晚辈向百草谷讨来的仙人袂,还望老前辈救一救她。”

  窦宇铭立时道:“这个还不用劳烦师父,我——”眼看徐双月又要发作,当归忙朝窦宇铭挤眉弄眼地道:“小师伯,你莫不是觉着太师父如今比你不过了?要解你制的毒,那对太师父来说可是小菜一碟啊。”说罢,他又跑到胡老神医身边,谄媚地道,“太师父,您说是不是啊?”老神医接过徐双月递来的小布包,打开瞅了瞅,便微微笑起来,冲当归道:“不是太师父厉害,是这‘仙人袂’厉害。——宇铭,你先去歇歇罢,为师去给这位蓝姑娘解毒,等夜里为师跟你说说话。”他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脚步来,叮嘱道,“今晚吃饭时,你好好跟这位徐姑娘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徐姑娘,看在胡某的面子上,你宽恕他这一回,行也是不行?”徐双月忙不迭地道:“自然是行的。”老神医便带着她二人进了正厅,给蓝惠雪诊脉去了。

  沙莎瞅着两人进了屋,就把手中的托盘放在台阶上,指着叫道:“这可是惠雪带着病熬的粥,快着,你们一人一碗端去喝了。”鸿逸朝众人看了看,头一个走上前来,俯身去拿粥碗,却不料指尖刚碰到碗沿,就被沙莎“啪"的一巴掌打在了手背上。鸿逸吃痛,忙缩回手去,惊诧地看着沙莎;沙莎却是看也不看他,只端了那一碗粥,蹲下身来,笑着冲秋娘摆手道:“来,这一碗加了桂花,是你的。”

  秋娘原本正搂着王小芸的腰躲在她身后,只探出个头来瞧着众人,这时听沙莎说这粥里加了桂花,就立时松了王小芸,雀跃着跑过来,接过粥碗,咧着嘴冲着沙莎一劲儿地笑,叫道:“谢谢姨姨!”沙莎摸摸她的头,接着俯身又端起一碗来,喊王小芸给胡老神医送去。到第三碗时,她才往鸿逸手里递去,却不想鸿逸正看着她发呆,一下没接住,就连粥带碗往地上落去。沙莎忙又一抬脚,用脚背稳稳接住了那碗粥。

  时间赶紧,这粥熬的不稠,碗底半碗米,上头全是汤水。在场的除了秋娘,多多少少都会些武功,眼见这一下碗里的粥一滴也未洒出来,自然看得出沙莎的厉害,不由都叫了一声好。沙莎大大方方地受了众人的夸赞,脚往上一踮,粥碗便朝上飞起;鸿逸把手往前一伸,正把刚要下落的粥碗接在了手里。

  众人又叫了一声好。

  “鸿少侠,我还当你也中了什么毒呢,竟连碗粥都接不住,可如今看来这不是好好的么?”沙莎揶揄道,“你方才发什么呆?莫不是堂堂七剑之首竟要跟小姑娘抢粥喝?——我瞧着后厨里桂花还多得很,不如我去给你拿些罢,省得你没抢过秋娘,急得哭闹起来,那我可哄不住。”鸿逸涨红了脸,抱着碗,语无伦次地道:“抢……什么话?!……没想什么,我能想什么?”说罢,他慌慌张张地端起碗来要喝粥,一个不慎却又险些把手里粥碗落在地上。沙莎哈哈大笑着,高高举起手来往鸿逸头顶拍了两下,道:“瞧这孩子,分明气得话都不会说了,竟还嘴硬哩。”两人这般一闹,众人都大笑起来,也都取了粥,在院中或是站着或是蹲着喝起来。

  吃着饭说着话,他们自然就问起窦宇铭前几年的过往来。窦宇铭倒是大方,从头到尾都讲给众人了。

  “我那时正在山下行医,忽然魔教的人就来了。领头一个姓尹的护法,指名道姓地要‘请’我‘小华佗’去他们分舵。——后厨里还有没有干粮,你去给我拿些来。”窦宇铭一边说着,一边给当归派差事。当归应了,转头却道:“三七,拿干粮来!”却不料小师伯不如师父好相与,这一回他话还未说完,背上就挨了窦宇铭一巴掌。他忙跳将起来,兔子一般朝着后厨奔去了。窦宇铭就接着道:“我瞅着他们二三十人,都是精干利索的,我怕是打不过,就没想着以卵击石,跟着他们走了。却不想这群孙子当真歹毒,把我往个小楼上一关就是两年……”沙莎插嘴道:“他们要你干什么?莫不是魔教里头有人生了重病……”

  窦宇铭连连摆手,冷笑道:“他们说着是请‘小华佗’,其实要的是‘毒郎中’。——他们想着叫我制了毒药给他们用哩。”话说一半,他脸上忽然现出几分森冷的杀意来,却依旧是慢悠悠地笑着讲道,“要说制毒,我倒是好干这个。可一来他们‘请’我来的法子着实是无礼,二来黑无惧老儿害了我爹娘,我那时不得已替他们制了几样毒药,可这些个往后我是全要找补回来的。——我便先装着个医者仁心的模样,对那几个看守我的魔教中人多加关照,好多得些消息;可那位护法做事当真是滴水不漏,我这两年里竟是一点没找着逃出去的机会。只可惜啊,老天爷站在我这一边:那日他们少主一来,我就知机会到了。”

  王小芸皱了皱眉,道:“是黑啸风?”窦宇铭点点头,刚要继续讲,忽然就见秋娘放下碗来。她挥着双手叫道:“师叔,你喝不喝粥?——小师伯讲故事呢,你也快来一起听罢!”众人循着她目光看过去,只见屋子角上站着的正是那魔教的教主夫人芍药。

  见众人都看过来,芍药尴尬地挤出个单薄的笑容,仿佛又想听,却又不敢听一般,缓缓挪步过来,低声叫窦宇铭道:“小师兄,好久不见了。”王小芸冷冷地看她一眼,霍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开了。秋娘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看看王小芸,又看看芍药,嘴一撇,险些要哭起来,沙莎忙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温言哄了哄她。

  窦宇铭不知芍药的身份,只道王小芸又为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闹脾气,就大咧咧地道:“好久不见。”待芍药拘谨地在众人围成的这一圈之外坐下了,他就继续讲道,“那魔教的大少主叫黑啸风,长得……约莫就我这么瘦。往前在江湖上听人说过是个美男子,可我瞅着也就那样,倒不如这位长虹剑主瞧着顺眼。”窦宇铭一边说着,就往鸿逸肩上一拍。鸿逸方才正出神地想着什么,被他这么一拍,一下回过神来,忙装着自己听了窦宇铭讲的话一般,道:“嗯?是,是。”众人登时都哈哈大笑起来,连那芍药都微微笑了一笑。

  等笑够了,众人催着窦宇铭继续讲。他就道:“那黑啸风看着是个草包,几天之后来的那位小少主黑旭阳却是个暴戾脾气。我见了他哥俩,就知道是时候把之前受的气都找补回来了,兴许还能趁乱跑出去:原本我想找个什么机会往黑啸风饭食里下毒,却不想这厮上玉蟾宫提了一趟亲,新郎官没当成,叫人捅了一刀,命倒差点没了。黑旭阳就叫我去给他治伤。”黑啸风受伤这一节芍药是知道的,这时也只微微皱了皱眉,没多说什么。鸿逸朝她瞧了两眼,不待她发觉,就又收回目光来看着窦宇铭了。

  正巧刚刚当归拿了干粮回来分给众人,窦宇铭没顾上去看芍药的神情。他嘴里嚼着干粮,含混地道:“师父常说我见死不救,这话是假的。——那些罪大恶极之徒,我哪里不救?嘿嘿,只是‘小华佗’把他救活了,‘毒郎中’接着把他毒死罢了。这黑啸风我自然也是尽心地给他医治,瞧着他这条命算是保住了,我就往他喝的药里下了点毒。”他转头朝正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听说那黑啸风对冰魄剑主有意,是伤在中了失心散的冰魄剑主手里的。你们可知配这失心散,最要紧的两种药是什么?”

  杜仲脾气老实,学医也是最刻苦的一个。这时众人都说不上来,只他道:“我仿佛听师父说起过,一个是南疆的碎玉花木,一个是旱三七。——小师伯,这碎玉花木是什么?”

  芍药一下变了脸色,身子一抖,险些没跌在地上;窦宇铭没注意她,只自顾自地笑道:“碎玉花是苗疆寨子里一种稀罕的花树,开花时好看不说,碎玉花木泡水传闻还有延年益寿之效。只是这碎玉花木极难得,因此少有人知道,这碎玉花木若跟旱三七在一块,就会伤人心脉,还叫人四肢百骸剧痛难耐。那失心散就是在这之上又加了些东西配出来的。魔教到底是有根底的,他们那位大少主竟有个整块的碎玉花木雕的木碗,听闻是走到哪里都带着,吃饭必然用这个。——嘿嘿!”那窦宇铭冷笑两声,道,“旱三七可是止血化瘀的药,我便往那药方子里开上了一味旱三七……”

  芍药的脸色愈发难看了。沙莎眼尖,瞅着她就道:“魏前辈,黑啸风走到哪里都带着那碗,想必那是你留给他的?”芍药拭着泪,低低地道:“是,……这碗是我二伯从南疆带来的,我自小一直用着。那时也不知道别的,只觉着这碗极坚固,可劲儿往地上摔都摔不坏,我决意要离开魔教时,想着我不在了,这碗还能陪陪我的儿子;却没想到……”窦宇铭闻言变了脸色,霍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可他瞅了芍药两眼,忽然却又“哼”一声,往地上坐了,转身背对着芍药,冷冷地道:“——黑啸风中的毒一发作,黑旭阳就请了我去救他。依我看,这黑啸风跟冰魄剑主交情当真不浅,毒发起来还不住叫着‘蓝姑娘’,喊着‘是我不好’‘你再看我一眼’,当真是凄惨极了。”这几日里,沙莎等人连哄带吓,好容易叫蓝惠雪不想那黑啸风了,这时听他这么说,都唯恐叫蓝惠雪听着了,再想些有的没的。鸿逸就忙道:“那这黑啸风现下还活着?”

  “自然还活着了。”窦宇铭一扬眉毛,“我下的毒,我自然解得,况且那碗用了那么多年,药性早不剩多少了,即便放着不管,他混沌上半日自然也会慢慢好转。——我原本也不是要杀他,这位虽说是魔教的少主,对我倒也还客气;我要杀的是那个护法:若非这厮,我怎会被困在那黑虎教的笼子里两年之久?”

  沙莎略微一想,就拍手笑道:“你开了方子,那护法手下的人去抓药煎药喂药,如此黑啸风出了事,那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那位护法了。妙,妙!”被她这么一夸,窦宇铭立时愈发得意了,也笑道:“正是如此:我眼瞅着那黑旭阳发落了尹松泽,叫人把他关进水牢里去了。想来这回他就算死不了,黑旭阳心里也会疑心他,来日想必不会叫他好过。——大仇得报,大仇得报!”秋娘尚且不懂什么仇怨,只知道大抵是有人欺负了小师伯,如今小师伯欺负回去了,就开心起来,拍着手问道:“那么小师伯,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呀?”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窦宇铭冲秋娘招招手,秋娘就跑了过来,紧挨着窦宇铭坐下来。他伸手摸摸秋娘的头发,道:“前些日子,槐南镇一带闹了瘟疫,魔教分舵里染了疫病的都在山下养着。这时疫来势汹汹,魔教的人一日能死三五个,黑旭阳不得已就叫我下山去给他们诊治。只是这病虽说厉害,倒也不是没法子防治,我就先服了些防这疫病的药,又调了别的药喝了,作出患了时疫的样子来,最后再喝上一服假死药,这一套戏就做全了。——我‘死’前叮嘱过他们,得了时疫的人,死后的尸身万万烧不得,否则旁边的人都要染上疫病了。我这一把倒是赌对了:他们到底依着我的话把我往那乱坟岗上丢了,也不枉我尽心尽力给他们瞧了几次病。”这一通讲完,饭也早吃完了。众人唏嘘了一阵,都安慰过窦宇铭,各自散去做自己的事了。

  芍药照旧拾掇着众人的碗筷,忽然却听得身后一人道:“原本你离了黑家的门,黑无惧老贼造的孽,是不该你来还的;可当年魔教要杀的是姓窦的雨花剑主,我那不会武功的娘带着剑都还拿不起的小芸离了家,小芸也随我娘改了王姓,魔教怎么却是连他们也要赶尽杀绝?——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我心里也苦。你放心罢,我不杀你,省得叫师父烦心,只是自此你我就恩断义绝了,你也别再叫我‘师兄’。”芍药自然知道说话的人是窦宇铭,一时间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僵立在原地,听着窦宇铭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轻轻叹了口气,淌着泪继续收拾碗筷了。

  

  窦宇铭是胡老神医最得意的一位弟子,可与随和的胡老神医不同,他年少轻狂,惯常瞧不起人。若是瞧不起别人来,那自然不在别人身上用心,于是他做事、说话也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往后这几天里,他就凭着这副脾气,把黄石山上的生面孔是得罪了个遍。

  “……那厮道:‘既已坏了规矩,那再多坏几条也无妨。’——你瞧瞧,这是何等猖狂!接着他冲我说了那仙人袂的位置,叫我去偷药来,到手了就走,不用管他;他自己提剑就朝那谷主砍了过去。——你们听听这话,这厮是只当这百草谷里只那谷主一个人呢!”

  这愤慨地抱怨着的正是徐双月。

  这时已是八月里了,出了伏,秋风渐起,这几日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夏日里的暴雨没下在黄石山上,到秋了这寒风寒雨却厉害得紧,因着蓝惠雪伤病未愈,尚有些许体弱,众人唯恐她再染了风寒,原定是三天前下山,如今就又后延了几日。这日吃过晚饭,闲来无事,蓝惠雪、沙莎、徐双月同王小芸就凑在了一屋里,说起话来;说着说着,就都骂起窦宇铭了。

  几人之中对他意见最大的一个当属徐双月。她一壁往新给秋娘裁的衣裳上绣团花,一壁把那日他二人在百草谷里的遭遇讲了个遍,且归根结底都是窦宇铭的过错。她道:“我到了他说的地方,好巧真有个人正等着我:是个长得漂亮极了的年轻妇人,一手抱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一手提根铁鞭,瞅着我笑一笑,话也不说,当头就是一鞭。”

  这日前些时候,沙莎磨了蓝惠雪半晌,求她往自己衣裳上也绣个花儿,这时蓝惠雪正往她一件月白褂子上绣花,她探过头看着,嘴里却道:“我猜着那是谷主夫人。”

  “却是如此,那娃娃是他二人的孩子。”徐双月道,“我先接着讲完:她一壁打,那娃娃便叫着娘亲哈哈地笑,当真可气;可到底也是咱有错在先,再憋屈也得受了。她那一通打也着实是下了狠手的,但凡有一鞭落实了,那我即刻就落个脑浆迸裂的下场——你们说说,姓窦的这厮我是该恨不该?”这日前些时候,沙莎刚与窦宇铭起了口角,且吵着吵着就动起了手,鸿逸好容易才把二人拉开了。如今沙莎还在气头上,一听徐双月这么问,立时就道:“该。”王小芸有几分不忿,想要给自己兄长打抱不平,可自家兄长的脾气她也清楚,一时反驳不来,只小声道:“反正,你都好端端地回来了……”

  “这是菩萨保佑,是谷主夫人慈悲!”徐双月闻言登时激动起来,“我那时一壁躲闪,一壁讲了来意,谷主夫人初时不信,后来认出了我使的是冰魄剑法,这才停了手,细细问过我来龙去脉,道:‘魔教无道,既是要斩妖除魔,那百草谷自然也乐意出这一份力。’这才把我放了走了。——若不是谷主夫人大仁大义,我那时若非脑袋开了花,也得落个力竭而死的惨淡下场!”沙莎也道:“小芸,你哥这等脾气若是不改过,你护他也是护不过来的。”王小芸抬眼看看三人,其实已经被说动了,却又不肯这么轻易就承认,依旧撇了撇嘴,道:“可到底是我哥。……话说回来,惠雪这等好脾气都能叫他惹恼,我这个兄长也当真是厉害极了。”

  蓝惠雪一直埋头绣花,有意没掺和几人的谈话。这时被问到了,她才抬起头来,尴尬地笑了笑,道:“倒也……”她只说了两个字,就低头拿起小剪子来,剪断了那根丝线,转而问沙莎道,“还得绣两片叶,用个什么色儿的线?你说。”沙莎低头看着那精致秀气的小花,惊喜地叫了声好,道:“花儿是紫的,衣裳是月白的,叶儿……要么用浅紫的罢?”王小芸仿佛还想说什么,徐双月手肘一挪,轻轻撞了她一下,她愣了一愣,接着仿佛悟到什么般,忙十分刻意地引了个别的话题说起来。

  也难怪蓝惠雪不愿提起这事——四五日前,那窦宇铭给蓝惠雪把完脉,忽然问道:“你同那魔教少主黑啸风到底什么关系?”蓝惠雪愣了愣,尴尬地道:“没什么关系。”窦宇铭却不依不饶,笑嘻嘻地追问道:“那为什么他中了失心散的时候喊着‘蓝姑娘’?”这几日来,蓝惠雪本以为自己终于忘了那黑啸风了,可他这一句话却险些没叫她破了功。于是她心底蓦地起了一股无名火,连推带搡就把窦宇铭撵出了屋去。那窦宇铭被关在门外,连声道:“我还要给你施针呢!”蓝惠雪则愤愤地嚷道:“我是死是活就不劳窦先生你这等人物挂心了!”这是真生气了。

  王小芸刻意找的话没人理会,于是她也低头看起白日里徒弟们开的药方子来。一时间屋里没人说话,四个姑娘低头做着自己的事,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只听得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前竹帘上,丝线同衣裳摩擦着,蜡燃着有些微噼啪轻响,竟是别样的叫人心静。

  这般坐了一会儿,王小芸收了方子,揉揉眼,先朝三人看了几看,才踌躇地道:“有件事不得不说……”沙莎仍旧聚精会神地看着蓝惠雪绣花,随口就道:“那就说罢。”王小芸就道:“既然我哥回来了,那么雨花剑主自然当是他了。我就留在黄石山上给师父帮帮手,不同你们下山去了。”沙莎“嗯”了一声,蓝惠雪却抬起头来,讶异地道:“什么?”王小芸有几分惭愧地笑了笑,道:“我哥虽说脾气招人恨,可武功比我好多了。来日你们一同行走江湖对抗魔教,还望你们多包涵他……”话音未落,沙莎已跳了起来,叫道:“什么?他?——我方才没听清,我说的不算,我不同意!”徐双月也愤慨地道:“依我看,武功倒是其次的。他这般狂妄自大,又不肯听劝,不捅娄子才叫稀罕呢,去了也只能是帮倒忙!”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对窦宇铭口诛口伐起来。王小芸尴尬地听着,低声辩白道:“他倒也没这么坏……”

  蓝惠雪之前没说什么话,见那二人没完没了,便拽拽沙莎袖子,又提高声音叫了声“徐姐姐”,待二人都静下来看着她时,才道:“说句公道话,窦先生不过是看不起人,却当真没你们说得这么坏。七剑合璧讲究的是七位一体,没有缺漏,如今奔雷罹难,六剑合璧更是要靠我等心意相通,配合无缺……小芸,我说句话你莫要多心:我瞧着你的武功确实差了些,若是你去合璧,岂非我们自己在六剑合璧里安了个缺漏?果真还是得窦先生来才是。”

  徐双月的娘曾是蓝溪的贴身侍女,蓝惠雪到徐家以来,她私下里也总以“少宫主”称呼蓝惠雪,恭敬自然是有的。这时徐双月虽然不忿,可听得她这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也就听了,没再多说。沙莎却不肯依,道:“只是不知道这位窦先生瞧不瞧得起我们来,肯不肯跟我们心意相通?”蓝惠雪道:“窦先生本事大,有几分脾气也不稀罕。可到底他也是见过江湖凶险的,不是讲不通理的三岁孩童,平日里我们让他一让,若有大事,同他好好说说,他想来也是肯顾大局的。”沙莎听罢,“哼”了一声,没接话茬,只往蓝惠雪身旁挤了挤,指着衣襟上那快绣完的花儿道:“好罢,我不为难他,可你得再给我那件黄衫子上绣朵一样的花儿。——真好看。”那神态简直同跟师兄闹别扭的秋娘一模一样。蓝惠雪于是笑了起来,连说了三个“好”,这事终究算是过去了。

  又过了两日,雨终于停了,四剑同徐双月就打点行装,往山下走去。

  这一回一行人里喜添男丁,下山时鸿逸乐得哼起了曲。蓝惠雪头回听见鸿逸唱出声来,觉得稀罕得不得了,连声叫道:“我竟不知道咱们长虹剑主还有这个本事!”沙莎一手搭着蓝惠雪的肩,一手揉着自己肚子,笑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哈哈哈……他唱了这么半天,我还没听出个调来呢!”他们闹腾着下山去了,六奇阁里的日子终于回到了之前的宁静上来。

  唯有两件事不同了:一是这六奇阁里的人大多不理会芍药了,二是胡老神医对窦宇铭的担忧愈发盛了。

  “那七剑合璧,当真是个凶险事啊。”几人刚走,老神医就拉着徒弟徒孙们慨叹,“且不说这路上的险阻,便是寻齐了七剑,那合璧时也是半点纰漏都出不得的,一个不慎就是真气逆行、经脉俱断,甚至丢了命啊!且我瞧着宇铭这几日把那几个姑娘家都得罪了,来日人家要打他骂他,可该怎么办?——宇铭脾气这般坏,说到底是我这当师父的没教好他。”王小芸劝了半日,见老神医依旧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可午饭没少吃,吃过也照常睡下了,想来他只是唠叨唠叨,并未伤神,也就随他去了。

  老神医午睡的工夫,山下来看病的人照旧排着队。王小芸叫杜仲、当归二人给来看病的人把脉,剩下几个小的抓药,自己安顿好了师父才又走回前厅来,往桌前坐下了,冲跟在端茶送水的芍药身后的秋娘叫道:“去叫下一个病人进来罢。”秋娘便跑了出去,不多时便又跑了回来,身后跟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

  从医之人讲究“望闻问切”,是以这少年一进正厅的门,王小芸就抬头细细端详了他一番:他高且清瘦,长得不算难看,脸上却带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阴鸷;他脚步稳健,一举一动利索而有力,一张白净的面皮上带着些自然的红润,怎么看也不像是有病之人。只是有些病、有些毒只看是看不出来的。所以待那少年人在王小芸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王小芸依例问道:“什么病?”

  少年人微微笑了一笑,低声道:“心病。”

  王小芸愣了一愣,接着便有些生气了,可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心口可有疼痛?我瞧你是行走江湖之人,可受过会伤心脉的伤?”

  少年人道:“不是伤病。”他依旧笑着,可脸上的阴鸷依旧散不开,这笑就叫人心中有些骇然;然而这黄石山上向来没人敢闹事,王小芸也不曾怕过进到六奇阁里来的凶恶之徒,这时便睁圆了一双眼瞪着他,重重一拍桌子,站起来骂道:“不是伤病,你来做什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六奇阁里寻开心,真也不怕叫人扒了皮丢下这黄石山去!”

  “你莫急啊。”那少年人依旧坐着,便仰起头来看着王小芸的脸,道,“我来这六奇阁不是为了寻医问药,是为了找人。”

  王小芸年幼的时候,这六奇阁里住着的有她的一位师姐。那位师姐生得漂亮极了,黄石山一带的年轻人常有上山来不为看病,只为看她一眼的。王小芸当年便不胜其烦,如今见这少年所行所说竟与当年那些个年轻人相仿,不由又增了几分火气。她不怒反笑,道:“你找哪个?你若是瞧上我的几个徒弟了,那只管跟我说,我一准给他们置办了厚厚的嫁妆,把他们嫁与你。”她那几个徒弟,除去不过八岁的秋娘外,个个都是男儿,便是肯嫁,哪个又敢娶?那少年却不恼,不知是不知晓这一层缘由,还是浑然不在意。他依旧笑着,压低了声音道:“在下奔雷剑主。”王小芸一愣,道:“什么?”

  少年不慌不忙地道:“‘锋荡九州、气动九天,其势如奔雷,谓之奔雷剑法。’”这几句话乃是奔雷剑法开头的几句。王小芸未曾见过奔雷剑法的剑谱,雨花剑法的却是见过的,而那雨花剑法的头一页,就有多年前某位先祖手抄的其余六剑剑谱开头几句,以便来日后人们相互辨证身份。

  王小芸闻言一喜,接着却犹疑起来:这少年人看来是会武的,他念的确实也是奔雷剑法里的剑诀;可只凭他一句话,又没见着那把据说是磁石所制的奔雷剑,她怎么敢信他?她自打到了六奇阁,就极少下山去,性子也就较之江湖上行走的同龄人要天真许多,这一下心里的想法就都在脸上现了出来,叫那少年人看了个一清二楚。眼瞅着他笑里愈发带了几分玩味,王小芸却丝毫未看出来,反而决心要放手一搏,信他一回了。

  她道:“可是不巧,——”话说一半,忽然听得“哇”的一声,秋娘放声大哭,打这前厅的后门跑进来,一路嚷着:“师父,师父,师祖不好了,你快来看看啊!”这一声哭喊嗓门可是不小,不光这正厅里的几人听见了,那正厅外头的怕是也听见了。

  王小芸闻言心里一惊,立时跳了起来。可只慌乱了一瞬,她却又镇定下来,先嘱咐两个慌了神的徒弟道:“你们留在这里,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了。”接着她转头冲那少年人道,“少侠请在此稍待片刻。”这才冲到秋娘身边,急道,“快带我去!”

  秋娘哇哇大哭着,拉着王小芸的手出了前厅,却不往胡老神医的卧房去,而是拐个弯朝后厨走了。王小芸心里疑惑,可急起来也顾不得想太多了,就跟着她一路跑了过去。待到了后厨,秋娘停下脚步来,拿手背擦着泪,哭得却是更厉害了。她抽噎着,小声地道:“师父,我,我说谎话了,我是个坏孩子……”王小芸这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哪句是谎话,一下放下心来,火气却上来了。她劈头盖脸地骂秋娘道:“你这丫头,若是有事找师父,直接说就好了,何苦这般吓我!”秋娘痛哭流涕,话也说不成了,一时也回不上话来。王小芸气得七窍生烟,可看着秋娘这委屈的模样又狠不下心来责罚,便抱了肩站着,也不说话。这工夫,忽然就见一个人自厨房里走了出来。

  是芍药。

  她开门见山,道:“是我叫秋娘请你来的。——外头那个不是奔雷剑主,你莫要被骗了。”王小芸多日不同芍药说话了,这时却不得不开了口。她先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冷冷地道:“你怎么知道不是?”芍药道:“我听紫云剑主说,奔雷一家已被灭门了,那外头这个自然不是真的。要不,你先让他拿出那把多年未曾现世的奔雷剑来瞧瞧?”

  “这江湖之中,大难不死的人也未必少见。”王小芸不服气,立时辩驳道,“况且我听惠雪说了,死的只是贲白术一家三口,却难保贲白术一家没有旁的亲人了。——更何况,那把奔雷剑可到现在都没个下落呢。”芍药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道:“……那当真不是奔雷剑主。”王小芸本就被秋娘吓得不轻,这一下心头火又蹿了起来。她冷笑道:“教主夫人,你莫不是怕来日七剑合璧杀了你夫君,就有意阻拦吧?你方才说的那些也不过都是你猜的罢了,好歹我也得问问他才能——”芍药闻言涨红了脸。她打断王小芸的话,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那是阳儿……那是黑旭阳。”

  前些日子,几人说起魔教来,说的多是黑啸风,却不怎么提起那小少主黑旭阳。乍听得这个名字,王小芸一时没反应上来,想了想,又掰着手指算了算,才疑心道:“你说什么?算来你离开魔教时,他也不过三两岁,如今你都没靠近了看,怎么就……”

  “母子连心,那是我的孩儿,便是没养在身边,我自然也知道!”芍药忽地烦躁起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这一番是诚心要助你们七剑。——我为的不是你们,是我那两个孩儿,你大可放心了。我已差了三七去禀明师父,你莫要轻举妄动,以免酿成大错。”说这几句话时,她声色俱厉,竟有了几分长辈教训小辈的意味。王小芸胆小。她纵然不信芍药,可被芍药的气势一压,竟也有了几分害怕,心里犹犹豫豫地拿捏不定起来,嘴上却依旧要逞强。她端起个仇人兼着师姐的架子,道:“我倒要听听,你是想要如何?”芍药道:“我去试探他,若真是阳儿,那么我来拖住他,定不叫他给七剑添乱。”她说着,眼圈微微红起来,眼角的细纹也平白添了几分饱经风霜的愁意。

  王小芸看着她的模样,心里一动,不知怎的竟想起自己过世多年的母亲来,一下就心软了。她别过头去抹了下泪,带着重重的鼻音“哼”了一声,道:“你去罢,……只当是我发了慈悲,叫你同你多年未见的儿子说几句话。”

  芍药诧异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回厨房端了杯茶,就快步往前厅走去。待走到侧门旁时,她理了理衣裳头发,却不往里走,而是先看了看前厅里的情形。

  方才秋娘那一声定是叫众人都听着了,只见杜仲、当归跟前的病人手里拿着开好的方子,却都不肯走。杜仲跟前坐着的那老妪颤巍巍地拉着杜仲的手,抹着泪不住地道:“老神医可不能有事,你们六奇阁上下都是活菩萨,佛祖都会保佑你们的……”当归刚把自己跟前的病人撵走,这时就毫不客气地拍着桌子,朝那老妪叫道:“婆婆,活菩萨要治病救人了,你若是拿了方子就快些抓药下山罢,别挡着后头人的生路,那才是造孽呢!”这才把那老妪打发了。

  芍药又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刚要往里走,却见当归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了一旁独个坐着的少年跟前,往原本是自己师父王小芸坐的位子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来,笑嘻嘻地问道:“你有病?”那少年眉毛一扬,也不恼,只冷冷地应道:“我若是没病,来这黄石山上作甚?”当归做贼似的往四周张望了一遭,俯下身子来,把脸凑到那少年跟前,压低了声音,颇有些不怀好意地道:“莫非是相思病?你是瞧上我师父了不成?——不如这样罢:你给我点好处,我去帮你美言几句……”他嘴里尽是胡说八道,芍药听得险些没笑出来,那少年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黑。眼见得他握起拳来,就要发作了,芍药忙走进去,叫道:“当归,你还不去给人瞧病?当心我告诉你师父,把你罚去煮粥。”

  当归闻言一惊,跟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连声道:“芍药师叔,你可别告诉我师父!”一壁说着他一壁跳着回了自己桌前,嚷道:“三七!”三七在门外“哎”了一声,带着下一位病人便进来了。

  芍药把茶放在桌上,往那少年跟前推了推,又抬手理理鬓角,这才拢了衣裙往桌前坐下来,先细细打量了他一通,才温和地道:“家师有些许不适,方才那位师姐先去照料着了,少侠若不嫌弃,先由我这个入门晚的来为你诊诊脉如何?”那少年心不在焉地道:“我这病你治不来,我且等等那一位罢。”芍药没强求,转而问道:“少侠贵姓?怎么称呼?”

  病人来看病,哪有问名姓的道理?那少年愣了一愣,道:“姓么……杨。我姓杨。”

  “黑旭阳”的“阳”字与这个“杨”同音,芍药猜着他多半是把自己的名字倒了过来,便笑道:“好巧,我夫家也姓杨。——我家孩儿同你年纪相仿,却远不如你稳重,整日皮得像个猴儿似的。”那少年皱起眉头,两手捧着茶杯,却不喝茶;他两眼四下里瞅着,敷衍地道:“嗯。”芍药觉察到了他的不耐烦,就没接着讲下去,转而问道:“——敢问少侠尊名?”那少年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忽然却又平静下来,压低声音答道:“在下杨旭。——前辈,我向你请教一下,方才你那位师……姐?跟七剑有什么关系么?”

  芍药听到这个名字,心里愈发笃定这便是她的孩儿黑旭阳了。她一面小心地打量着他,一面故作惊讶,紧张地道:“什么七剑?可从来没听过,你怎么这么问?”那黑旭阳眼一亮,却微微沉了沉眼皮,低落地道:“我是七剑之中的奔雷剑主,听闻长虹剑主一行人来了六奇阁,我便找他们来了;可如今看来却是……”

  “啊哟!”芍药故意惊叫一声,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椅子“哐当”一声带倒在地,引得这屋里几人都朝他二人瞧了过来。黑旭阳惊了一下,芍药却接着就道:“不妨事,不妨事——”她说罢,又压低了声音,装出激动的模样来,道,“杨旭小友,我,我竟没想到你是奔雷剑主。——可是巧了,他们一行人还在这山上哩,想着过两日就下山去寻你,不料你竟自己来了。你快些喝两口茶,我带你去跟他们见见!”

  黑旭阳闻言,脸上微微现出喜色来,却依旧强压着,做出一派稳重模样。他低声道:“茶不必喝了。他们既还在山上,还烦请前辈代我转告一声:就说奔雷剑主来了,请他们稍等半日,我先下山去取奔雷剑来。”说罢他也站起身来,立时就要走。

  这时芍药已知他上山来是为何了:他是要打探鸿逸一行人是否还在山上。眼瞅着他要走,芍药忙叫道:“杨旭小友请留步!”说罢,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半是为难半是沮丧地道,“我妄称胡老神医一声‘师父’,实际不过是个洒扫庭除的婆子,我人微言轻,七剑怕是不会听我的,不如还是你来同他们见一面罢。万一他们不待你回来便下了山去,这偌大江湖……可再也不好寻了。”

  黑旭阳前些时候在玉蟾宫门前与鸿逸、蓝惠雪、沙莎三人都打过照面,他若当真去见了他们,那肯定是要穿帮的;可他若是执意不见,那也难免引人起疑。因而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缓缓地道:“既然如此……我有个过命的兄弟就在这六奇阁外头,我知会他一声,请他代我来同他们讲讲这个情况,我去取剑来。——我那宝剑藏得隐秘,可到底也是在人间,是别人也寻得到的地方,夜长梦多嘛。”

  芍药一面欣慰孩儿这般聪明,一面却又不住地心疼。如今话说到这份上,她再拦下去定会露出马脚,因而她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来——她端起那碗放了蒙汗药的茶来,劝道:“这一趟路怕是赶得紧,你喝口水再走罢,省得路上口渴,却没个喝茶的去处。”到这时,她再抑制不住这许多年来对孩儿的思念,一时激动,端起茶水的手便微微颤起来,带得杯盖与杯身相撞,“咔咔”地一阵碎响;她眼珠不错地瞅着黑旭阳的脸庞,眼眶里隐约映出泪光来。

  这一下可坏了事:黑旭阳聪明伶俐,这一下立时觉出不对来。他狐疑地同她对视了两眼,就忙道:“前辈,此事紧急,晚辈先行下山去了;这外头还有许多病人,便不耽误前辈行善了!”说罢,他用力甩手挣开了芍药,快步冲出六奇阁的正厅,朝着山下疾奔而去了。

  

[下一章:第八章 劳燕分飞断情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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